第九個寡婦 第18章
    春喜往破爛葦草蓆上一滾,真睡了。春喜從小就是個俊秀的男孩,當年葡萄圓房,孫二大也給葡萄準備了一箱子被褥嫁妝,說葡萄是半個閨女半個媳婦,要挑個男孩給嫁妝箱子掂鑰匙,六歲的春喜就當上了這個「掂鑰匙小童」。到了要開箱的時候,問春喜討鑰匙,給了他一把糖果,他動也不動,再給他一把糖,他只管搖頭。旁邊大人都說這孩子精,知道乘人之危,別人給一把糖就交鑰匙,他非得把衣服兜全灌滿了!最後發現春喜真的把兩個衣服兜塞滿了糖,才從鞋裡摳出鑰匙交出來。

    夜裡葡萄起來,拿一條被單給春喜蓋上。在月亮光裡看,春喜的臉顯山顯水,像個成年人了。

    割麥、打麥的幾天,春喜和葡萄兩頭不見亮地在地裡、場上忙。春喜忙得多狠,都要在豬圈邊上蹲著看他的豬。葡萄攆不走他,只好說:「還不叫露水打出病來?去去去,睡堂屋吧。」

    等春喜睡下,她趕緊下到窯子裡,把飯送給二大,又把便桶提上來倒。好在地窖已不再是個地窖,已經是個屋了。地是磚地,牆和頂全刷了新石灰,乍一下去,石灰味刺得腦子疼。

    二大問她:「春喜還在?」

    葡萄說:「不礙啥事兒。他一個孩子,一睡著就是個小豬娃子。」

    二大還想說什麼,又不說了。葡萄懂他的意思,和他家走太近,紙會包得住火?

    葡萄又說:「不礙啥事。」

    二大也懂她的話:她什麼都應付得了,還應付不了一個大孩子?

    葡萄見二大看著她的眼光還是個愁。二大在小油燈裡一臉虛腫,加上皺紋、鬍子、頭髮,看著像唱大戲的臉譜。有時葡萄給他剪剪頭刮刮臉,他就笑,說:「誰看呢?自個兒都不看。」她心裡就一揪,想二大是那麼個愛耍笑,愛熱鬧的人,現在就在洞裡活人,難怪一年老十年似的。不過這對她來說也不是件愁人的事,事不躲人,人躲事,能躲過去的事到末了都不是事。

    她走到自己屋門口,聽見堂屋春喜的鼾聲。睡下不一會兒,她聽春喜起來了,開門出去。真是個孩子,連茅房都懶得跑,就在門口的溝裡稀里嘩啦尿起來。她想,有春喜做伴也好,省得男人們過去過來想翻她的牆。也省得村裡人往紅薯窖裡猜。

    交糧那天春喜和葡萄拉一架車。交了糧是中午了,葡萄和一群閨女媳婦去吃涼粉,春喜和一夥男孩看民兵刺殺訓練去了。小學生也放農忙假,在街上搭個台唱歌跳舞,慰問幾個受了傷的志願軍。志願軍來了個報告團在城裡到處作報告,史屯小學也請了幾個到學校來講話。

    小學生們用紅紙抹成大紅臉蛋兒,嘴裡都在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

    蔡琥珀和冬喜把幾個志願軍讓到台上,下面的學生、老鄉一齊鼓掌。葡萄心想,軍裝一穿,獎章一掛,大紅紙花一戴,幾個志願軍就長得一模一樣了。看了一會兒,閨女媳婦們要去上茅房。街上的茅房人和糞全漫出來了,她們咯咯樂著跑到史屯文化活動室後面去。葡萄和她們蹲成一排,一邊尿一邊看著原來孫家百貨店的院落。全荒了,鋪地的石板也讓人起得不剩幾塊了。

    她們解了溲,瘋瘋傻傻、唱唱笑笑往外走,一群小伙子走過來,其中一個大聲問:「你們去那後頭是屙是尿?」

    閨女們一個個臉通紅,笑罵一片。媳婦們上去便揪住那個叫喊的小伙子,七手八腳,不一會兒小伙子的褲子就被揪下來。葡萄站在閨女那邊,哈哈大笑。

    小伙子們走進後院,看見地上一灘灘潮印,都二流子起來。他們中春喜歲數最小,問他們笑什麼。給剝了褲子的小伙子說:「春喜你看看地上,哪兒是閨女尿的,哪兒是媳婦尿的。」

    「那誰知道。」

    「剛才咱見了三個閨女,七個媳婦。你好好看看,憨子!」

    春喜好好看了一陣,還是不明白。

    那個二流子小伙子說:「媳婦尿濕一片,閨女尿,一條線!再好好看看。」

    春喜說有六個「濕一片」,剩下的都「一條線」。

    另外幾個小伙子便說:「哎喲,說不定王葡萄還是個大閨女呢!你們睢這『一條線』多長,準是她那大個頭尿的!鬧了半天鐵腦、銅腦都不是鐵的、銅的,全是面的!」

    春喜盯著那「一條線」不錯眼地看。

    小伙子們笑得東倒西歪。

    成立初級社那天晚上,春喜跑到葡萄家,苦哀哀地看著她說:「咱兩家互助不成了。」葡萄叫他別愁,豬她會給他養好,鞋她會給他照做,冬天閒了,她照樣領他上山打柴,燒磚賣錢。她看他還是滿嘴是話,又一聲不吭,再看看他眼神,葡萄想,她把他當孩子,可真錯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已長成個全須全尾的男子漢了。葡萄扮出個很凶的臉說:「今晚我不讓你住這兒了啊。」

    「我媽和我嫂子打得惡著呢。」

    「我讓你住,你媽和你嫂子都打我來了。」

    春喜走了,半個月也沒來看他家的豬。這天晚上葡萄聽了讀報紙回到家,給二大送了些吃的,在院子裡乘涼。花狗汪汪了兩聲,搖起尾巴來。葡萄想,一定是熟人來了,不是李秀梅和她男人瘸老虎,就是冬喜兄弟倆。她站起身去開大門,門外誰也沒有。她見花狗還是搖尾巴,罵了它兩句,就回自己屋睡覺了。

    剛睡著,她聽見門外有響動。她摸黑走到窯洞門口,從門縫往外看,外頭的月亮跟一盞大白燈似的照下來,照在一個男子身上。她馬上明白他是誰。

    他在外頭敲了敲門,敲得很靦腆。

    她踮起腳尖,把門頂上頭一個木栓也別上了。他在外頭聽見了裡頭輕輕的「啪嗒」一聲,敲門不再羞,敲得情急起來,手指頭敲,巴掌拍,還呼哧呼哧,喘氣老粗的。

    她看了看那門,悶聲悶氣地打顫。外頭的那個已不敲不拍,就拿整個的身子擠撞兩扇薄木門。葡萄什麼都修了,就是沒顧上換個結實的門。陶米兒這門又薄又舊,門框也鑲得不嚴實。

    門縫給他擠得老寬,她蹲下往外看。她給做的鞋穿在那雙長著兩個大孤拐的腳上,看著大得嚇人。她站起來,一潑黃土從門上落下,灑了她一頭,把她眼也迷了。她揉著眼,啐了一口土,把櫃子從床後面搬起來,搬到門後,抵上去。平常她推都推不動那個櫃子,這會兒她把它頂在腰胯上,兩手一提,就起來了。門外的那個開始撞門,一下一下地撞,頭、胸脯、脊樑、輪著個兒地撞,撞一下,櫃子往後退一點,門縫又寬起來,門栓「嘎嘎」地響,鬆了。

    葡萄又把櫃子抵回去,自己也坐了上去。她覺著奇怪:十七歲一個男孩子怎麼和牛似的那麼大勁。門和門框一點點要從牆上脫落下來,土落了葡萄一頭一身。她從櫃子上跳下來,把櫃子也搬開,從床上揭起一根木條,順著兩指寬的門縫捅出去。

    門外一聲「呃!」然後就沒聲音了。

    她知道那一下捅在他的大孤拐上。

    十七歲一個男孩子,發了情又給惹惱,更是命也要拼出來。她想,這下子可要好好招架,木條捅不傷他還有一把鐵掀,那是她拿進來填一個老鼠洞,還沒顧著拿出去。他像頭瘋牛,往門上猛撞死抵。肉長的胸脯和肩膀把木頭和泥土撞得直顫,眼看這血肉之軀要把土木的築造給崩開了。

    她看著那一掌寬的門縫,月光和黑人影一塊兒進來了。她把鐵掀拿穩,一下子插出去,黑人影疼得一個踉蹌。撲上來的時候更瘋了。她再一次刺出去,這回她鐵掀舉得高,照著他喉嚨的部位。鐵掀那頭給抓住了,她這頭又是攪又是擰,那頭就是不放。她猛一撒手,外頭忽通一聲,跌了個四仰八叉,腦勺著地,雙手抱著的鐵掀插到他自己身上。

    這下可好,他把全部性命拿來和她拼。她沒了鐵掀,就靠那櫃子和她自己身子抵擋。門快讓他給晃塌了,她兩腳蹬著地,後背抵住櫃子,門塌就塌吧。

    雞叫頭遍的時候外頭安靜了。她還是用背頂住櫃子,一直頂到院子裡樹上的鳥都叫起來。她摸摸身上,汗把小衫子褲衩子貼在她皮肉上。她把櫃子搬開,聽了聽外面的動靜,院子是空的。門栓還有半根釘子吃在木頭裡,他再撞一下就掉下來了。

    院子一片太平,桐樹上兩隻鳥一聲高一聲低的在唱。她覺著一夜在做噩夢,其實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把鐵掀靠在她窯洞門口,像是誰借去使,又悄悄給她還回來。要不是地上烏黑的幾滴血,她就會迷了:是真發生過一夜惡鬥還是一夜夢魘。

    那血不知是他哪裡流出來的。

    她洗了臉,梳上頭,餾了幾個饃裝在籃子裡,下到地窖裡。新起的紅薯堆在窖子口邊,一股濕泥土的味道摻和在紅薯的甘甜漿汁氣味裡。她叫二大吃飯,又告訴他白天的乾糧給他備下了。

    她把那小木桶拎上窖子,到茅房裡倒了,又舀些水涮了涮,倒在院子裡種的幾棵蘿蔔秧上。她把便桶提回去時,絞了個毛巾把子,讓二大擦臉。

    二大看葡萄從窖子洞壁上下來,就像走平地一樣自如得很。他再也不說「能躲多久」那種話了。每回他說:「孩子你這樣活人老難呀!」他就明白,這句話讓她活得更難。他有個主意,在她把他的挺給人那天就從他心裡拱了出來。這一年多,這個主意拔節、抽穗、結果,到這天,就熟透了。

    一年裡他見葡萄縫小衣裳,做小帽子,或者納小鞋底,知道她有辦法見到挺,跟收養挺的人還有走動。他什麼也不問她,平常說的話就是養豬,燒磚,種地的事。有時他也聽她講講村裡誰誰嫁出去了,誰誰娶了媳婦,誰誰添了孫子,誰誰的孩子病死了,或者誰誰壽終正寢。史屯四百多戶人的變化是她告訴他的。從挺被送走之後,她再不說誰家添孩子的事。

    葡萄聽他掰開一個蒸饃,撕成一塊一塊往嘴裡填,問道:「爹,昨晚睡著沒?」

    「睡了。」

    「沒睡白天再睡睡。」

    他答應了。但她還是瞪著眼瞅他。窖子下頭黑乎呼的,不過他倆現在不用亮光也知道對方眼睛在看什麼。她和他都明白,忙到五十多歲老不得閒睡覺的人,這時整天就是睡覺一樁事,他怎麼能睡得著?再說地窖裡白天黑夜都是黑,睡覺可苦死他了。自從他再也聽不見挺的哭聲,他差不多夜夜醒著。因此,昨夜發生的事他一清二楚。他聽見兩人一個門裡一個門外悶聲悶氣地惡戰,他已經摸到窖子口上,萬一葡萄要吃春喜的虧,他會躥上去護葡萄一把。他兩隻腳蹬在窖子壁上的腳蹬子上,從酸到麻,最後成了兩節木頭。他沒有上去幫葡萄,是為葡萄著想,他再給斃一回也罷了。五十七歲壽也不算太小,葡萄可就給坑害了。窩藏個死囚,也會成半個死囚。

    葡萄說:「爹,今天要下地干一天活,水和饃都在這兒。悶得慌你上去曬曬太陽,有人來花狗會咬。」葡萄說著,就往地窖口上走,兩腳在紅薯堆邊上摸路。

    「那個孽障娶媳婦了?」他突然問。

    她知道他問的是少勇。

    「娶了吧,」她回答。「那回他說,兩人都看了電影了。」

    「孽障他是真心待你好。」他隔了一會兒說道。

    「這時恐怕把相片也照了,花轎也抬了。」她一邊說一邊蹬上地窖。

    「葡萄,啥時再讓爹看看挺,就美了。」

    她沒說什麼。就像沒聽見。

    聽著她走出院子,鎖上門,和花狗說著話,走遠了。他使勁嚥下嘴裡的干饃,站起身來。

    四周還是黑夜那麼黑,他能看清自己心裡熟透的主意。

    那時還是夏天,剛收下麥,交了公糧。她到賀鎮去走了走,從蘭桂丈夫那裡買了些藥丸子、藥片。蘭桂丈夫的小藥房現在賣洋藥了,治傷風治瀉肚的都有。她在蘭桂家吃了午飯,就趕到河上游的矬子廟去。侏儒們在頭一天就到齊了,此時廟旁邊一片蚊帳,蚊帳下鋪草蓆,這樣就紮下營來。侏儒們祭廟三天,遠遠就看到焚香的煙藍茵茵地飄浮繚繞。河上游風大一些,白色的蚊帳都飛揚起來,和煙纏在一起,不像是葡萄的人間,是一個神鬼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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