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6章
    孫懷清的父親在作坊的一個角落挖了個小地窖,遇上土匪能躲人也能藏東西。地窖的出口在後院門外,上面擱的都是打破的醬油缸、醋缸。孫懷清知道,他做事儘管是嚴絲密縫,也擋不住賊惦記他。他每天兌現洋的事雖然只有錢莊的人知道,但風聲必定會漏出去。有賊心有賊膽就必有賊眼賊耳,不知在哪片黑影裡貓著的人正支著一對賊耳,專門找的就是這類風聲。他總是把夥計們打發得一個不剩時才和葡萄一塊兒藏銀洋。藏也不能藏太深,他馬上還得把它們花出去進貨。進貨的價也是一會兒一個樣,兌成銀元,他蝕得少些罷了。價漲成這樣,做了幾十年生意種了幾十年地的孫懷清也覺著招架不住了。

    大亂的局面似乎沒有終了的徵候。打孽的、報仇的都趁亂來了。村裡一個年輕寡婦叫槐槐,也是四四年那個夏天黃昏認回個老八游擊隊,犧牲自己男人守寡的。這天夜裡她公婆在院子裡大哭大喊,說有人把槐槐給殺了。村鄰們打起燈籠跑到槐槐家院裡,見槐槐秀秀氣氣的一個頭和身子隔開兩尺遠,扔在她屋門口。大門上著鎖,兇手是從她床下的洞裡鑽出來的。大家一個個去看床下那個洞。兇手可有耐心,從外面老遠慢慢地挖,一直挖進這屋床底下。很快有人傳謠,說那是她公公叫人幹的。他公公沒了兒子,恨這媳婦恨得鑽心入骨,最近又見這媳婦天天晚上跑出去,村裡秘密老八要把她說給另一個秘密老八做媳婦。她公公就找了個亡命徒,窮得把閨女都賣了。

    他和這亡命徒說:知道你孝;你媽要死了,你也買不起棺材,你給我把這事弄成,我自己不睡棺材了,給你媽睡。村裡人知道這老漢別的不好,就好尋摸好棺材,早早給自己和孩子媽置好了兩副大壽材,沒事就在裡頭睡睡。亡命徒反正也沒地可種,天黑就打洞,把半里路的洞打成了。不過村裡各種邪乎故事都有,傳一陣子,沒說頭沒聽頭了,就又開始傳別的。接下去就是傳孫懷清殺匪盜的事。問他有這事沒有,他嘻哈著說咋沒有?匪肉他都賣給水煎包子鋪了,他叫人吃水煎包子的時候看著點,別吃著匪爪匪毛。說笑著,他還是站在一局棋旁邊罵這邊孬罵那邊笨,叫人拱卒又叫人跳馬,不是慫恿這個悔棋,就是幫那個賴賬。弄急了,下棋的人說:你能,你來下!孫懷清便說他後面油鍋還開著哩。

    知道真情的只有葡萄。這天孫懷清和葡萄準備完第二天的貨,已經二更了。他怕回村路上不安全,就和葡萄在店裡湊合打個盹。葡萄在店堂裡睡,他睡在作坊裡。下半夜,有動靜了。那人把門邊的幾塊磚挪了出去,一個洞漸漸大起來。明顯不是一天功夫了,也許這幾塊磚讓他早早就撬鬆了。

    鍘刀擺好,張開的刀口正卡在洞邊上。過了一會兒,洞能鑽條狗了。他蹲在旁邊,心想這一定是他過去沒喂熟的「狗」,現在野出去做狼做狽了。

    過一會兒,一隻胳膊伸進來了。

    孫懷清正要往下捺鍘刀把,馬上不動了。他差點上了當。這貨還真學了正經本事,懂得用計,先弄條笤帚把裹了破衣服伸進來,看看裡頭有刀等著沒有。孫懷清簡直要笑出來了。

    外頭的人看看笤帚沒挨刀,便伸進一隻真胳膊來。孫懷清在想,是條右胳膊哩。右胳膊給他去掉了,這貨以後再偷不成了。不過搖轆轤把也搖不成了,抱孩子也抱不成了。漸漸的,一個腦瓜頂也進來了。孫懷清想,對不起了,斷一條右臂還不如把頸子也斷了,不然一個男人,留條命留條左胳膊怎麼養活老的小的?

    他突然發現這腦瓜眼熟。腦瓜上長禿斑留了幾塊不毛之地,肉銅板似的光亮。這腦瓜是史五合的。五合來作坊學徒是五年前,他過去在洛城炸過油條麻花散子,手是巧手。來時三十歲,收下他是圖他手巧。也是老規矩,新來的學徒一進作坊就吃三天糕點。最好最油膩的,盡吃,全都是剛剛從油鍋撈上來,泡過蜂蜜、桂花、糖汁,撒了才炒的芝麻,一口咬下去半口蜜半口油,直拉黏扯絲。任何一個徒工都說:那香得呀,扇嘴巴子都不撒嘴!吃到下午,頭都吃暈了。第二天再吃,能少吃一半,第三天一吃,胃裡就堵。從那以後,徒工一聞糕點的味胃裡就堵,偷嘴一勞永逸地給制住了。只有五合個別。他連吃三天點心,饞勁越吃越大,後來的一年裡,他抹把汗、擦把鼻涕的功夫都能把一塊蜜三刀或千層糕偷塞到嘴裡。而且他練了一手好本領,嚼多大一口點心臉容絲毫不改嘴巴絲毫不動。要不是有一回藥老鼠的幾塊點心擱錯了地方,孫懷清追查不出只得毀掉全部點心,五合不會承認他偷嘴的事。他一聽藥老鼠的點心沒了,哇地就嚇哭了。招供他偷吃了至少二十塊點心,不知是不是吃了老鼠那一份兒。

    等五合上半身鑽進來,孫懷清把鍘刀捺在他背上。五合一抬頭,孫懷清說:你動我就鍘!五合說:別鍘別鍘,二大是我!鍘的就是你,你路可是熟啊,來偷過幾回了?這才頭一回!二大饒命!五合你不說實話,刀下來啦!兩回兩回!都偷著啥沒有?偷著了點心,還有香油!……還有呢?沒敢多偷,二大饒命!哎喲!可不敢往下鍘!……

    葡萄這時從前面店堂過來了,手上掌著煤油燈,另一另手攏著散亂的頭髮,見二大騎馬蹲襠,手握著鍘刀柄。他叫洞裡出來的腦瓜頂說實話,不然刀就下來了;刀一下來,五合就不是五合了,就成「八不合」啦。

    他抬頭喊:「葡萄,搬凳子,叫你爹我坐著慢慢鍘。」

    五合趕緊承認:「三回三回!第三回啥也沒偷成!」

    「那你會空著兩手回去?」

    「……聽人說你這兒藏的有煙土,我想弄點兒賣給那時候駐咱這兒的老總!……二大可不敢鍘呀!……找半天沒找著煙土,我就走了……二大,鍘了我也就這了。再沒實話了,實話全說完了!」

    孫懷清接著問他:「那你今天來幹啥?」

    「看能偷點啥偷點啥唄,實在沒別的,湊合偷點心唄。」

    「偷點心還湊合偷點兒?我和葡萄還捨不得吃呢!」

    「那是二大您老想不開……」

    「我想不開?!」

    「哎呦得罪二大了,打嘴打嘴!」

    這時二大沖葡萄喊:「葡萄愣啥呢?還不去叫他媽來!」

    五合的上半身哭天搶地:「可不敢叫俺媽!」

    「不叫你媽以後你還惦記著來找二大我的現大洋,是不是?你跟我扯驢蛋我就信了?你偷的就是現大洋,苦找不著,是不是?」說到這兒二大又喊:「葡萄,我剛才咋說呢?」

    葡萄趿拉著鞋,裝著找鞋拔子,嘴裡說:「這就去!」

    「葡萄大妹子,可不敢叫我媽呀!叫她來我還不如讓二大給鍘了呢!」

    二大說:「葡萄,那咱鍘吧?」

    葡萄憋住笑,歪頭站在一邊看。五合哇的一聲大叫起來:「那是肉哇!」

    二大說:「鍘的就是肉!」

    孫懷清知道刀鋒已壓得夠緊,他對葡萄擺一下頭。葡萄打開門出去,把五合兩個腳抱住,倒著往外拖。鍘刀提起,五合半扇豬似的就給拖出去了。

    第二天孫懷清買了幾條槍,雇了兩個保安守住家裡的窯院,夥計們仍然守店。槍聲漸漸響得近了,後來響到了史屯街上。葡萄在店堂裡睡,總是在夜裡驚醒,發現外面街上正過大隊人馬。有時隊伍往東,有時往西,她扒在門縫上往外看,見沾著泥土塵沙的無數人腿「跨跨跨」地走過去,「跨跨跨」地走過來。有時一個隊陣過上老半天,她覺得他們把史屯的街面都走薄了。她看見一個最長的隊陣全是穿草鞋的腳,打的綁腿也又髒又舊。但那些腿都有勁得很,還要一邊「跨跨跨」地走,一邊吼唱著什麼。

    這些穿草鞋的腿腳走過,史屯街上的電線桿、牆上都會給貼上斜斜的紅紙綠紙。葡萄識幾個字,還是銅腦出門上學前教她的。她認得紅紙綠紙上的「人民」、「土」、「中國」。

    這天她又扒在門縫上看,見門外滿是她熟悉的腿。那些腿給一個個燈籠照著,也吼唱著什麼,跟著穿草鞋打綁腿的腿從街的一頭朝另一頭走,燈籠的一團團光晃來晃去,光裡一大蓬一大蓬黃煙似的塵土,跟著那些腿腳飛揚過去。

    不久聽見這些有勁的腿回來了,不再是吼唱,是吼叫要打倒誰誰誰。葡萄看得入神,只是半心半意地想,又要打了。

    孫家的百貨店已經好久不開門了。孫懷清有時會和夥計們賭賭小錢,唱唱梆子,多數時間他就守在銀腦帶給他的收音機旁邊聽裡頭人說話。

    孫懷清是什麼都想好了。他先讓夥計們各自回家,一人給了五塊錢作為盤纏。賬房說他賬還有幾天才交清,暫時不走。謝哲學是這一帶的外姓,一直只跟孫懷清親近。孫懷清看著他,笑笑,知道謝哲學知道他笑什麼。他笑是說,你看,我不怕。人們把他拖到大門外,孫懷清都還笑了笑。一共種五十來畝地,開一家店舖,看能給個什麼高帽子戴戴?他就是笑的這。

    他跟葡萄囑咐過,誰來拿東西搬家俱,讓搬讓拿,甭出頭露面,甭說二蛋話招人生氣。囑咐完了,他就被拖了出去,頭上給按上一頂尖尖的紙糊帽子,手裡叫拿上一面鑼。他走得好好的,後面還總有手伸上來推他,一推一個踉蹌。他不叫葡萄出頭露面,其實是怕她看見他給人弄成個丑角兒。第二天丑角兒就更醜,他脖上給套了條老粗的繩,讓人一扯一扯地往史屯街上走。

    葡萄坐在磨棚裡。來人搬東西也不會來這兒搬磨盤。這兒清靜。從關著的門縫裡,她能看見一院子的腿。那些腿擠過去擠過來,擠成正月十五燈會了。她只抱著自己幾身衣裳和孫二大兩身衣裳,再咋也不能叫他們穿自身的皮肉吧?再看一會兒,見人腿裡有了兩頭騾子一頭牛的腿了。老驢沒人要,在棚裡扯開嗓子「啊呵啊呵」地叫。

    椅子腿、桌子腿,跟著人腿也走了。連那桌腿看著都喜洋洋的,顛顛兒地從大院裡走過去。要不是二大囑咐她,葡萄這會兒是想和大家一塊兒熱鬧的。和大夥一塊兒弄個梆子唱唱,弄個社火辦辦,有多美。管他是熱鬧什麼,史屯的人和周圍五十個村子一樣,就好熱鬧。一有熱鬧,哪怕是死人發喪的熱鬧,大家都美著哩。葡萄也好熱鬧,一熱鬧起來就忘了是熱鬧什麼。她抱著兩個包袱,盤腿坐在門邊,從門縫跟著熱鬧。

    太陽偏西的時候,院裡滿滿的腿走光了,只剩下打著綁腿的腿了。那些腿可好看,穿的草鞋還綴了紅絨球,一走一噹啷。這時葡萄聽見有人說話了。是個女人。

    「這院子真大,住一個連也沒問題!」

    「排戲也行。要是扭秧歌,你從這頭扭到那頭,得好幾十步呢!」

    葡萄心想,第二個說話的肯定是個小閨女,嗓音小花旦似的。她站了起來。磨棚的窗上全是蜘蛛網和變黑了的各種麵粉。她只能隱約看見一群穿軍服的閨女們。有一個一動就甩起兩條大辮子。

    葡萄覺著她們個個都是妖精似的白,小花旦似的嬌嫩。她從兜裡摸出鑰匙,把磨棚的門推開一個豁子,正好能伸出她一隻手。她是自己伸手出去把自己鎖進來的。她推門的聲音使院子一下靜了。她從門縫裡開鎖到底不順手,把鑰匙掉到了地上。她只好蹲下去,伸長胳膊去夠。幾雙穿草鞋的腳挪過來,鞋上的紅絨球噹啷噹啷蹦得美著呢。一隻草鞋踏在了那把銅鑰匙上,把葡萄的兩個手指頭一塊兒踩住。

    「什麼人?!」外頭的女人問道。

    「葡萄。」葡萄回答。

    「誰把你鎖進去的?」

    「俺自個兒鎖的。」

    外頭的女人趕緊上來開鎖。那是一把老式銅鎖,不摸竅門打不開。葡萄把手伸出去,說:「你開不開,叫我自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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