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個寡婦 第4章
    槍沒響一個人就把渾身打顫的大母兔撲著了。他拎著兔耳朵站起來,黃軍裝前襟一大片灰綠的雞糞,就像沒看見葡萄似的,自問自答地說:廚房就是這兒吧?得找點辣子啥的。另一個人大聲補充:還要口鍋!看看有大號的鍋沒有?剩下的幾個人東顧西盼地進了中院,說哎唷,還是讀書的人哩,屋裡有書櫃子!是個財主?是也不大,這地方就沒見一個大財主。

    葡萄直是奇怪,他們怎麼這麼好意思,連晾在椿樹下的紅銅便桶都歪過頭、偏過臉地看。有個大兵進了茅房,尿著就把臉伸在牆頭上跟其他人說:這家闊著哩,屙屎都使紙擦腚。

    他們在廚房裡拿了一串干紅椒,一辮子蒜,一大碗鹽巴,一口鐵鍋。

    葡萄不顧二大的訓誡,張口便說:「老八不是不搶人家東西嗎?」

    大兵們一愣,似乎突然發現這三進的院子不是無人之境。他們看著葡萄,又相互看看。葡萄並不知自己十七歲的身體已長熟了,細看看臉蛋也是個標緻人兒。她見這些大兵笑了,眼睛也在她身上從上往下走。他們怎麼和洛城裡的二流子一模一樣的笑法呢?這些兵笑過了說:「你家住過老八?」葡萄說:「沒住過——唉,你那腳別踩了曬的柿餅!」大兵們問她:「那你看我們咋像老八?」「穿得老賴。槍也老賴。」他們一塊兒哈哈大笑。他們這樣笑就不像二流子了,和老八笑得一樣。他們笑過說:「老八早叫我們打跑了。」「誰管你們誰把誰打跑了,反正你不能揭俺家的鍋。」

    「揭了咋著?」說著一個兵就伸手來揭葡萄的前衣襟。

    葡萄猛不丁地抓起碗口粗的抵門槓,兩腳叉得開開的,擋在台階口。「不擱下鍋,我夯死他!」

    大兵們可找著個跟他們耍鬧的人了,這個俊俏女子要「夯死」誰,真讓他們肝尖兒作癢心尖兒打顫。本來是不想碰她的,這下她不是給了口實,好讓他們朝她一撲騰,擰住她的嫩胳膊,撕碎那小花襖?他們一步一步往台階上上,她一步一步退上去,每退一步她都掂掂手上的抵門槓。

    這時他們發現這個女子有一點不對勁。那兩隻眼睛不太對勁——缺了點什麼。他們互相對視一下,沉默地商量:她是個瘋子不是?眼眼不會避人,沒有膽怯,不知輕重。要是個瘋子就沒滋味了。你去扒一個女瘋子的褲子,那不作賤自個兒?那不造幾輩子孽?

    「把鍋放下!」葡萄說著,手上的抵門槓在兩個掌間轉了轉。她背後就是大門,腳踏在最上一層台階上。幾個兵見趴在攔馬牆上的同夥打算從葡萄背後襲擊她,他們飛快使了個眼色,叫他們別動。葡萄一下子明白自己腹背受敵,迅速回頭看一眼,一手握住槓子,另一隻手把門邊的銅鐘打響了。那是防匪的鐘,誰家都有,遭遇土匪就打。

    鐘聲讓村裡冒出幾百扛農具的人。原先紮下營的五十四旅也都挎上武器,拉出了隊伍。長官們問警戒哨發生了什麼情況,明哨暗哨都說所有的路上都空無一人一馬,一切太平。很快有人向長官們報告了打鐘的原因,是為一口鐵鍋。長官們又好氣又好笑,把抓兔子揭鍋的幾個兵綁下,當著史屯人裝樣地訓斥了幾句,還把牛皮帶丟給葡萄和史六妗子,讓她們自己抽打幾下出出氣。

    五十四旅在史屯整天就是開慶功會,也不知都去哪裡打了勝仗。一慶功就雇戲班子來唱梆子,白天晚上都唱。五十個村子的人都來看戲,街上比過節還熱鬧,所有作坊都是大風箱拉得呼嗒呼嗒響,夥計們汗珠子落進炸貨的大油鍋,濺得辟里啪啦響。孫懷清是個梆子迷,卻忙得離不開作坊,看戲的人都喜歡吃點心,他揉面擀面手腕子都要折了。

    葡萄也好看戲,但作坊生意太紅火,她得不斷地磨面。一條河流過十個村子,河上有二十架水磨。在河上游看,二十架大風車一齊打轉,遠遠近近都呀呀地響,誰都會突然在心裡生出莫名的情致。葡萄蹬了一天的磨面機,兩腿閃跌著走出磨坊。河水裡還有陽光,天上卻沒了。她吐了口幹掉的唾沫,就想唱一句什麼。葡萄是個沒什麼心思的人,但在這副景色裡站著,她真想有一點心思。

    葡萄是立冬後的一個早晨開始有心思的。那天天還早,葡萄剛剛把灶燒起來。二大已起床了,披著棉袍在圈門口看他的牲口。這時有個人在門外叫門。聲音很規矩,不像那些兵。他叫:大爺,給開開門吧。他一定從攔馬牆往下看,看見了二大。孫懷清也沒有問是誰,就上到台階上面,把兩扇大門打開一扇。葡萄聽那個規規矩矩的嗓音說:想借大爺家的磨使使。

    進來吧進來吧。孫二大把客人讓了進來,叫他看著點台階。

    來的人是個十八九歲的小伙子。一張長白臉,眉毛好整齊眼睛好乾淨。他穿一件黑色長衫,圍一條格子圍巾,背有點駝。孫二大說:磨就在那棚子裡,會推不會?小伙子笑笑,說推是推過,多少年不推了。一邊說話,他從長衫裡拿出個手巾包。葡萄在一旁看著,對二大說:爹,你跟他說,他就別沾手了。我給他推。小伙子說:那哪能呢?大爺您讓妹子給指點一下就行。

    葡萄走過去,從他手裡拿過手巾包。她約摸有一斤麥子,磨出來再籮一籮,蒸兩個饃就不錯。她對二大說,爹你讓他等著吧,一會就推完了。

    她剛走進磨棚,孫懷清跟了進來,悄聲說:他那點麥,溜磨縫還不夠。他從牆角的一個口袋捧出一捧麥來,兌進磨眼。看著磨盤轉起來,他說:唱戲的真不值啥,唱一天一宿混不上兩個白饃。葡萄心想,難怪他和她見的小伙子們都不一樣,是個唱戲的。後來小伙子天天來借磨,葡萄天天往他麥裡添一半自家的新麥。漸漸也就瞭解到小伙子是開封人,自幼學琴,在劇團是頭一把琴師。因為他得肺癆,老闆才讓他吃點偏食,每天給他額外的一斤小麥。小伙子從來不和葡萄說話,葡萄也不理他,兩人卻談得頗熱鬧,句句話都是通過孫二大講的。

    葡萄這天說:「爹,你問他有個名兒沒有?」

    小伙子回答:「大爺,我姓朱,單名梅。」

    葡萄又說:「爹,他還能在咱這兒唱幾天戲?」

    小伙子說:「大爺,我們後天一早就走了。這兒的隊伍也要開拔了去打老共了。」

    晚上葡萄到作坊幫忙,二大說:「朱梅這孩子命苦,癆病不輕哩。」

    「可是不輕,」葡萄說,「聽他說話嗓子底下拉著個小風箱。」

    「拽一天琴弓子,也不省力。才掙倆饃。咱村五合也比他掙得多。」孫二大又說。

    葡萄認識五合。五合來給孫二大打過短工,本來想讓他學徒做糕點做醬油,就是治不了他的偷嘴,拉倒了。

    「孩子是個好孩子。我說朱梅。誰家閨女說給他誰倒霉,看他拿什麼養活媳婦?再說壽也太淺了。」

    葡萄手在油酥面上揉著,心裡滿是心思。

    第二天村裡有一家娶媳婦,趁著戲班子還沒走,雇他們唱幾段堂會。新郎原是抽上簽去頂壯丁的,家裡借了幾十塊大洋,找了個壯丁替身,所以娶親就顯出湊合來。也沒有買白灰刷牆,只在新打的窯洞裡用新麥秸加泥抹了一下。葡萄聽見吹響器就待不住了,趕忙把磨成的面裝了口袋,扛上驢車,從河邊趕回家,換上一身新做的棉襖。日本人投了降,日本貨在史屯集上還總是俏銷。孫二大店裡進了日本產的假緞子,若他不先剪一塊給葡萄留著,就讓閨女、媳婦們搶光了。葡萄做的這件假緞子棉襖是粉底白花,顏色太嬌她一直不想穿。這時把它套上,跑出門,又跑回來,照照鏡子,心裡沒底得很。自己是個守寡女人,穿這麼嬌艷是要作怪去了。但葡萄怕誰呢?她胸一挺,下巴一抬,我葡萄是風流寡婦又怎樣?鐵腦剛死的時候,她一邊頭髮長,一邊頭髮短,在街上給人指戳說成是「奸細媳婦」,她當街叫板:「你不是孬貨站到我面前來!敢當我面叫我奸細媳婦不敢!」

    葡萄跑到娶親的那家,見朱梅也穿了件紅坎肩,坐在窯院里拉琴。他看葡萄一眼,馬上把頭低下來。葡萄卻不饒他,眼睛等在原地,等他再一次抬頭來看她。朱梅的臉也不白了,腮幫上塗了胭脂似的。雖然不敢正眼看葡萄,但葡萄知道他琴就是拉給她一人聽的。琴弓上長長的白色馬鬃和他油乎乎的黑色半長頭髮一塊兒甩動,文文靜靜一個人竟也會撒人來瘋。

    到了鬧洞房的時間,葡萄擠在大叫大笑的人群裡,感覺一股文弱氣息就吹在她脖梗上。葡萄不是不敢回頭,是怕一回頭嚇住他。他吹在她脖梗上的溫乎氣兒帶一點他的味道。是苦絲絲的藥腥味道。

    朱梅突然說話了。他說:「你看,葡萄,往那邊牆上看!」洞房裡點著十幾支紅蠟燭,他的手扯了一下她的手,要她往右邊看。

    燭焰裡葡萄看見牆上長出的麥苗來。那是漏在麥秸裡的麥粒摻和到抹牆的泥裡了。所有人都沒看見這道奇觀,只有朱梅和葡萄看見了。葡萄用力扯了扯朱梅的手。

    兩人前後隔了兩百步,從河下游往上走。村裡的狗都去新窯周圍湊熱鬧了。河上的風車吱呀吱呀地響,葡萄慢下步子來,滿心的心思亂得很。和鐵腦入洞房她沒有像這時的感覺,腸子都要化成水了。

    朱梅趕了上來,嗓子底下的小風箱拉得可緊。葡萄心裡疼他,後悔自己走得太快,又儘是上坡坎。河上風利,可別把他病吹犯了。她雖是這麼一肚子柔腸地疼他,話還是直戳戳的:

    也不知叫一聲!一叫我不就停下等你了?

    朱梅臉是紅的,嘴唇青白。他就那樣青白著一張嘴笑笑,活活一個梁山伯。

    葡萄的身子不舒服起來,有個地方在受熬煎。她說:「咋辦哩?」朱梅明白她指什麼,回答道:「你說咋辦就咋辦。」

    「你能和我公公去說說不能?」

    「我說啥呀?」

    葡萄一看,沒指望了,他已經怕成這樣。她說:「那我去說吧。」

    「葡萄,」朱梅走近來,鼻尖對鼻尖和她站著。「你跟了我,老受罪。」

    「我可愛受罪。我是受罪坯子。」

    「你婆家待你好吧?」

    葡萄不正面回答,說:「俺爹就是那人,看著老惡。你怕他,我去和他說。」

    朱梅看著這個一身漲鼓鼓的全是血性的年輕寡婦,心裡忽悠一下,腦子一片昏暗。再來看看,他兩個胳膊已經把她箍在懷裡了。

    葡萄的嘴唇也漲滿了汁水似的,麻酥酥的。可朱梅的嘴唇到處地躲,只把它們對在她鬢角上,耳垂上。他把話吹進她耳朵眼兒:「我病沒好哩。別把病給你了。」

    葡萄一聽,心裡疼壞了。一下子擰過臉來,嘴擠住他的嘴,一股勁地嘬起來。

    兩人大喘一口氣,臉貼臉地抱住對方。

    再也沒什麼說的,他們不久發現已躺在了打散的麥秸上。磨房裡一股新面的香味,風車閒悠悠吱呀一聲,又吱呀一聲。葡萄覺得身體下面不帶勁,手摸一下,她自己的汁水滾熱地打濕了厚厚的麥草。她和鐵腦頭一次同房怎麼和這次不一樣呢?鐵腦媽托了鐵腦的姐姐瑪瑙把洞房裡的事給她說過一遍。瑪瑙板著臉跟個教書先生似的,讓她怎樣給男人行方便。她說到過這水兒,她說你要是得勁身子裡就會出來水水,你要是喜歡他,他還沒咋你,那水水兒就會汪出來。葡萄想,原來真是這樣;她和朱梅光站著你瞅我我瞅你,棉褲就濕了。朱梅都覺出來了,完事之後他拉著小風箱問她:你吃過葡萄沒?

    「沒。」

    「知道啥樣不?」

    「不。」

    「你就是一顆葡萄,一碰儘是甜水兒。」

    她知道他說的什麼,一巴掌打在他手背上。那手還擱在她嘴唇上。她可想他再說幾句這樣的話,餿是餿了點,但聽著她身上又來了那股快活的熬煎。

    他們約好第二天早上在史屯街上見,由葡萄領著朱梅去和孫懷清說。葡萄話都想好了,想了一整夜的軟和話。第一句是:爹,你就把葡萄當個親閨女吧。閨女總不能留家裡,總得嫁出去。嫁出去,葡萄還一樣回來孝敬您,有病有災,葡萄隨叫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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