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45章 祖民 (5)
    「余漢文,你應該給他寫封信。」二表姐說,「他已不是孩子了。」

    「他應該主動給我寫才對。」他說,「你別護他,我知道該怎麼辦。」

    二表姐歎息了一聲,看著杯子裡的水。我幫她向後翻了一頁書,第288頁,起首是兩行短短的詩。我瞟了一眼。

    「你既想讓他認錯,又不給人家鋪設台階,他能下來嗎?」二表姐說,「那需要勇氣和足夠的把握,你得給他。」

    「我沒有。」他看了她一眼。

    認錯本身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能獨自沿著腳下的台階一步一步地走下來,那就相當不容易了。可是,當腳下什麼都沒有的時候,也許就只能閉上眼睛了,以後的事不再去想,以前的經歷像風聲一樣呼呼地從耳邊掠過,吹拂著瀕臨絕境的面容。別奉勸我,也許我什麼都不知道,天亮之前我只有一副發燙的表情,以後不會再有。安息的香火已經點燃。

    還有一種非常惡劣的說法叫無關緊要,其出發點是——認為人生是一場無限的賭搏。

    「宋喜呢?」二表姐關切地問道。她用一根毛衣針在自己的頭髮裡劃了一下,任何時候她都嫻靜如水。她看著他。

    「只要那件東西不在他的手裡,」他滿懷信心地說,「我們就不怕他。」

    二表姐有條不紊地編織著,余師傅看上去更像一位勤於鑽研的民間的發明家。我看著他,與其說他在動手修理什麼,毋寧說在一定程度上他已陷入某種思索之中,斟酌,歸納,推測,想像,什麼困難就面對什麼,什麼深奧就思考什麼。認罪——並非鐵板一塊——不難實現,轉機很多,而精確制定,重新開始,良性循環那倒值得懷疑。他們說著一些我根本不知道的人和事,有一種默契在他們之間輕輕顫動,距離很短,像一根簪子,從他的手裡插到她的頭上,又從她的發間回到他的手心,往返運行,不知不覺已是多時。

    裝好一個輪子以後,余師傅說起一個人,是他的一位同事,那個叫潘島的人一開始的職業並不是現在所從事的機械修理,而是一位心情沉重的鼓手,歌劇院枯躁的演出和重複的杜撰簡直看不到什麼意義,照貓畫虎,天天作假,毫無出路,他常為那些虛構的劇情而所苦所累,一邊吃著米飯與干魚.一邊為劇中的「希臘人」和「馬其頓人」擂鼓助威,宣告凱旋,其荒唐的程度不言而喻。生活中有些口齒不清的人,常把「劇院」念成「妓院」,不排除某些別有用心的人,故意口齒不清,利用庸俗、無聊和粗鄙,以實現其某種內心的喜悅……有一天晚上,他突然發現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又有一個人,睡夢中被一種巨大的,突如其來的喜悅所驚醒,他含著微笑起來,赤著雙足向外面跑去。夜晚的雪地是藍色的,遼闊的雪景裡有一輛歡樂的馬車剛剛駛過,夾竹桃腐爛在路上。喜悅盈滿了他的內心,彷彿一種羞澀的醉意,他頗為不好意思地對那輛軋響雪地的馬車發出了禮貌而克制的要求:

    「等等我……」

    「一輛歡樂的馬車?」我說。

    「是的。」

    「那麼,後來呢?」

    「就是一個夢,沒有後來。」

    一團深色的毛線滾到輪椅附近跳了兩下,在他的腳邊停住了。輪椅開始滑動,向前走去。余師傅看著二表姐,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支煙,放到鼻子下面嗅了一下,馬上又裝回去。

    他說得很多,但不是在暢所欲言。這是我的一種感覺。

    我從裡面告辭出來。我從窗外的石徑上走過的時候,那裱糊著白紙的窗戶和菱形的窗欞彷彿在重現過去的一段生活,那樣的日子潔淨,溫暖,安詳,爐火通紅,水仙怒放,紙筆硯墨一應俱全,稻粱菽粟正在陸續運抵穀倉。是誰在西廂房裡焚香拜佛,如數家珍?是誰經年不歸,在大雪紛飛的日子裡背負著漂泊與相思?又是誰在紫蘇與捲簾之後喁喁私語?藿香未曾燃盡,沉香又已徐徐熏來。紅杏出牆。萱草瘋長。黃水仙——美人劍一樣的黃水仙!大雪封門。愁雲漫卷。

    裡面傳來了他們的說話聲:

    「才織了這麼一點點?我真懷疑冬天到來的時候,我還能不能穿上這毛衣?」

    「離我遠點。瞧你這雙油手……」

    張芸正在樓上照鏡子。

    鏡子裡那蒼白的臉色不禁使她感到一陣驚駭;而昨天下午,這張臉卻紅得有些不能自持,彷彿在經久不息地燃燒著。是的,那也許是她一個時期以來最為得意的日子——當我拿著返程的船票從外面回來的時候,我無比驚訝地看到那位戴眼罩的朋友正在用他那潮濕的手指仔細而持久地觸摸她的臉;而她,像一位情竇初開的少女,溫順而不乏迷醉她合著雙眼,聽任對她的觸摸;她的鼻翼不可思議地振動著,唇齒濕潤閃亮,滿臉霞光熠熠……

    晚上,吃過晚飯以後,我們沿著一道厚實的松牆走了一段。天上沒有星宿,空氣裡顫動著一種酸甜的氣息。張芸沒有吃晚飯,在小樓前和松牆下行走的時候,她一直與我保持著一種距離。我呢,看到松針掛到了她的肩膀上或者她即將踏進有水的落葉裡,也全然裝作看不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已變得相當生疏了,彷彿不久前才剛剛認識,關係和感情都有待於深化,並取決於日後的緣份或志趣。可是,一個陌生人難道就應該讓松針扎破皮膚嗎?就要從松牆下走上那斜仄的石徑的時候,我忽然將手伸到她的臂膀上。她停住了。

    「瞧,」我舉著兩根短小的松針對她說,「它們即將要掉過頭來扎你。」

    張芸看著我,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讓我非常陌生的表情。一個人的表情大致有多少種?我確信它像數目和慾望一樣都是無限的。明代洪武年間,一位名叫戴籠的人曾為此陷入不可知的泥淖之中,最終,無限的煩惱和單一的疑問像兩根一粗一細的繩子一樣將勤於思考的戴氏勒死在他自己的床前。她甚至沒有抬手去撫摸一下她的松針停留過的臂膀。也許,不是她的肌膚怕扎,而是我對刺痛充滿著驚訝與恐懼?

    她的依然美麗的眼睛經過一段時間的行走與放逐之後,已變得毫無溫情可言。某些東西已所剩無幾。她轉過身去,望著樓上的一間亮著燈光的房子——在那裡,一棵最高的樹的樹影在窗前的光暈中搖曳著,其枝葉因稀疏而愈顯孤獨,因臨高而彷彿天上的草。

    有太多的問題,至死不能解決,其方法,機遇和時間互為犄角;當你終於找到一種方法以後,你的時間已經沒有了。更多的時候,你因束手無策而不斷摸索,你沒有方法,想像也不能代替方法,作樂與作惡都不能代替方法,那麼,你以為這幾十年來你在幹什麼?你無非是在吹皺空氣,消磨糧食,弄髒水——你無非是在浪費時間,臨走前給世界留下一堆無處堆放的垃圾;你的不仁不義的垃圾,你的骯髒的成果,那就是你一生中所做的一切。

    我提出沿著小樓前的石徑到外面去走走——再也不走有松針的路了——張芸站在那裡沒有動,她還在望著那樓上的燈光。「你自己去吧。」她說。她轉身欲往回走,我拉住了她。

    「就這樣回去了嗎?」我說。

    「我困了。」她說,「我想去睡。」

    她的頭慢慢地昂起來,雙唇緊閉。她現在已不再用不久前的那種憂鬱的眼光去看這件事了,彷彿一切都已明白了;她沉浸在排除一切後的那種鎮定之中,所有的問題突然一下子都解決了;彷徨是那樣的虛張聲勢而不堪一擊,思慮隨風而去,痛苦並非如想像的那樣可怕;她轉過身來,用率真坦然的目光看著我。

    我鬆開了她。

    她神情堅定,唇齒閃亮,遍體暢意……戴眼罩的朋友離去的時候,臉上掛著甜蜜而小心冀翼的表情,邁著紳士般的步子——彷彿某種風雅的舞步——一隻胳膊充滿宗教色彩般地平放在胸前,另一隻手垂在胯下。應該說他的(腫脹或滑濕的)手指上帶走了她的唇膏和柔情。她的迷醉的柔情使他越來越接近於健康,越來越趨向平穩,望見熱情簇擁的前方;他話語不多,動作稀疏——而那正是他最顯著的特徵。

    我們沒有再往下說。張芸轉身向小樓裡走去,她的鞋跟在暗夜裡發出清脆的響聲,她走得很快,轉眼已離我很遠了。夜色掩蓋了她的豐滿的體態與臉龐上興奮的紅暈。

    我站在樓前的石徑上,我一直看著她走進樓裡,走上樓梯,進入那間亮著燈光的房子。不久以後,她關掉大燈,亮起了牆上的兩隻小燈。接著,她好像忽然消失了。

    蒼白的石徑彷彿大地上的一根傷痛的肋骨,痛苦地扭曲著,起伏著,向外面蜿延而去。從二表姐住著的那兩間平房前路過的時候,我看到裡面的一種祥和的燈光從那裱糊著白紙的窗格上淺顯得映了出來。二表姐還沒有睡。或許她已躺到了床上,或許仍在一邊織毛衣一邊看書。那剛剛織了一點點的毛衣,當冬天忽然到來的時候,它能否完全地如期成形?

    夜晚的豐鎮像一條疲倦的木船,輕輕地伏在水上,除了某些邊緣或觸角偶有晃動外,鎮子的中心是寧靜的,房屋如傘,小橋恍若蛇腰,空寂而陳舊的街道如同幾條閒置不用的腰帶。等我從街上回來以後,樓上的燈光和樓下的平房裡的燈光都已熄滅了,遠處傳來幾聲狗叫;我摸著黑走進前廳。牆邊多出一道暗影。

    那是樓梯。

    第二天一早,張芸還沒有起來,我已向她出示了當日的船票。她剛從夢中醒來,掩著胸脯,頭髮凌亂,臉上現出困惑不已的神色。我看到她注意聽著。我有一種淒楚的感覺:在她的夢中,有人對她濫施愛撫,不斷地弄出響聲。

    我轉身向樓下走去。天氣有了某種晴朗的跡象,聚集在鎮子上空的那些厚重的積雨雲開始分崩離析,化解為島嶼或狹窄的長卷,雲的顏色也正在逐漸褪淺,由黑色向銀灰色過渡,邊緣部分已呈現出明亮的棉花般的白色。姑媽和金針也是今天從城裡動身回到鎮上,但我們不可能在途中相遇。

    張芸起來後慢條斯理地換著衣服,我們幾乎沒有說什麼話。我突然發現她的身體變得比以前寬了;不過,也許那是我的錯覺,是睡袍與披散的頭髮的作用?我沒有告訴她,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聽這種話,而某些創傷更談不上平復。她到了窗戶前。以前她曾親口對我說,將來哪一天如果看到她有什麼不對頭的地方或某些很糟的表現,應當及時告訴她,以便糾正,防微杜漸;而現在,她幾乎什麼都聽不進去了。有多少這樣的盲目樂觀的女人?有多少被各種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沖昏了頭腦的女人?

    在向二表姐告別的時候,我的頭腦裡仍然不時浮現出她的某些特徵,她的身體,她的性情,她的一件越來越小的內衣……二表姐送我們到門口,張芸俯下身與二表姐輕輕地擁抱了一下。二表姐目光堅定,但流露著依戀之情。

    我們剛走出不久,一個人忽然出現在我們的面前——戴眼罩的朋友,他似乎剛剛過來。我有些驚訝地望著他,而張芸已經停住了。我又看到了她的那種使我感到陌生的表情:一種女學生般的模樣;她就那樣站在那裡。

    肅穆的黑眼罩面對著我們。

    「就要走了,是嗎?」他輕輕地說著,向前移動了一下。我注意到了他的雪白的襯衫領子,褲子熨過不久。我放下手裡的箱子,走上前去握了握他的手。我似乎隱隱地握到了他的某種激情,某種一直深藏著的花蕊般的內力。

    「是的。」我說,「我很希望您的視力很快能夠恢復,我們……」

    「謝謝您。」戴眼罩的朋友說道,「但願能夠。」他的笑容如一種透明而軟性的膠質,幾乎不易察覺。張芸伸出一隻手,眼睛卻看著我;我將臉轉向一邊;她握住了他的手。

    「時間過得真快呀。」戴眼罩的朋友喃喃地說道,一隻手放在眼罩旁,另一隻握著張芸的手,「您剛才對我說了什麼?」

    「我們也許還會再見。」我說。我看了一下表,時間還沒到。

    「但願能夠,但願能夠。」他說。一絲微笑出現在他的唇邊,但只停留了一小會兒,便很快沿著他的臉頰上行,在那黑色的眼罩下面頓住消失了。「可是,」他說,「您知道嗎?要想重逢,我們每個人都必須拚命使勁。否則,所謂的重逢幾乎是不可能的。」

    他們鬆開手。張芸忽然說道:

    「您知道什麼樣的情景最讓人傷心嗎?『遍插茱萸少一人』。」

    張芸淚流滿面。

    這一年的春天多麼美好,空氣濕潤,鮮花怒放,隨便插一根手杖便能長成一縷綠煙,甘露茶炊不時地出現在我們所經過的路上。

    我們走在她的中間。這個小鎮似乎將一切善惡的大意默寫下來,嵌入她的那些蒙著塵埃的白色山牆裡,照進水裡。

    我舉目觀看,見有四角——那是過去的城。四四方方的城。

    我又舉目觀看,見一人手拿準繩。

    已過的世代,無人紀念;將來的世代,後人也不會紀念。

    現在的城以雜亂為榮,以高為榮,毋需準則。你站在天上,向下俯看人間,哪裡最雜亂,哪裡就是現在新近興起的城,其表象及特徵有如住在其中的那些背約的人們。詭詐的天平。貽羞的婦人,如同朽爛在她丈夫的骨中,不甘心用手做工。

    我們默默地走著,彷彿一個難以啟齒的禱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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