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5章 五味 (1)
    收麻的季節快到了。

    池塘裡不斷地有黑色的影子浮現出來,不斷地伸縮、蠕動、隱沒,那是一些韌性很好的草繩,它們將在不久以後的一段時間內被正式打撈上來,一一地派上用場。陰濕是它們的本性,捆紮是它們的熱情,它們就是那樣用陰濕的熱情去擁抱一切,使許多原本莫名其妙,毫無共同之處的東西有機地連在一起,令人難以置信地拖成一團,親密無間。

    鎮上的菜園子互相錯落著。沿街的一些石板都翹起來了。

    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祖賓戴著眼罩,我挾著雨傘,我們坐在河邊的大堤上。我是昨天晚上從學校裡回來的,自從做了那個長長的惡夢以後,我開始變得非常恍惚,整日心神不寧,我懷疑家裡真的出了什麼事,於是,我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請假。回來以後,我放心了許多。家裡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尤其沒有那種過於惡性的事情,只是祖賓的眼疾令人擔憂。

    幾行青柳像安靜的綠色帳幔一樣垂掛在我們的身後。那些載著貨物的船都先後走遠了,河裡這會兒只有一隻船。

    祖賓的病有些不可思議。先是下身,胸腔和腰,如今又添了一項難纏的眼疾。說是眼疾,卻令人瞧著有些非常不好,事實上他差不多完全失明了,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

    黑色的眼罩是一種標誌和希望,是用來醞釀光明的,使所有見過祖賓的人都相信他還有恢復光明的可能。黑暗只是暫時的,暫時讓他看不見一段時間。眼罩很好,能夠幫助他進行緩衝和過度。真正的失明者是從來用不著戴眼罩的,那是由於他們已毫無希望可言,他們的眼睛已完全死去了,連淚花都從此熄滅了,不再閃爍,不再外溢或傾沁。

    而祖賓的一雙眼睛依然活著,對此,我們都深信不疑。

    「油菜花已經開了,是嗎?」祖賓問我。黑眼罩望著對岸。

    「是的。」我說。

    有的地方已經開過了。金黃而縝密的油菜花是整個雨季裡最溫暖最鮮亮的風物標誌。你去有霧的河邊或那些陰晦而僻靜的村落裡走走就會明白,沒有比它們更熱烈的事物了。那遍地的熱情簇擁著你,讓你的夢想漸漸升起。

    「我去找過那個女人了。」

    我一邊對祖賓說,一邊看著他,留意他的面部表情和反應。那是上一次我回來以後的事了,因為毫無結果,我一直沒有對他說起過。有什麼可說的呢?我見到那個住在紫籐院裡的女人了,但也僅僅是看了她幾眼而已,我不知道更進一步能幹什麼。我是為了祖賓才去找她的,不能說那是盲目而行,但我卻始終不得要領,因而才無所作為,迅速退走。你替別人跑腿,前去辦一件你認為值得一辦的事情,對像很容易便找到了,而你卻突然發現無從說起,既沒有一個清晰的整體,又看不見任何缺口,甚至連事情的大意和輪廓也全然不知……這樣的時候注定了你暈頭轉向,一無所獲,因為,你聽到的只是一種虛浮的噪聲,一種看上去有些異乎尋常的苗頭,事實上你並不清楚那其中的實質,甚至連簡單的一知半解都談不上——就像一位醫生,並沒有摸到病人的脈息,卻緊按著病人的指甲,煞有介事地亂說一氣。

    有時候我想,也許我就是那個號脈號到指甲上的醫生,我曾自以為找到了那流淌不息的血脈和至關重要的中樞神經,但事到如今……

    然而,祖賓好像沒有什麼反應,他依然端坐在那裡,臉朝著河水的方向。他聽到了水聲,眼前這唯一的響聲緊緊地牽動著他。沒有什麼事物比聲音令一個蒙著眼的人更動心的了……很小的時候,我們經常玩那種蒙著眼捉「皇帝」的遊戲。那時候,聲音成了我們的唯一的依據和憑證,對方的慌亂的腳步聲……抽搐的鼻息……驚喘……竊笑……我們就是根據所有那些雜亂無章的聲音去判斷整個世界,辨別眼前的事物和周圍的環境。在短暫的思索與否定之否定後,我們開始了小心翼翼的捕捉和出其不意的緝拿。

    祖賓抬起一隻手,一遍一遍地撫摸那黑色的眼罩。他也許沒聽清我在說什麼。他的那種引人注目的舉動使我感到迷惑不解,他似乎要將那蒙著他雙眼的黑罩子扯下來,又好像在擔心眼罩是否牢固,不斷地輕輕按一下,其手勢完全是試探性的……我不知道他到底在幹什麼。

    「河裡現在有一隻船。」我對他說道。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訴他。

    「我知道。」他說,「是一隻大船。不過,很快就要開走了。」

    「說對了。還有呢?」

    「一隻白色的大船。」

    「又對了。還有呢?」

    「船艙的前面,刷著一層……蘋果綠的顏色。綠的,對不對?」

    「又對了。」我說。

    事實上不對。那裡的顏色是天藍的,還夾雜著一些星光似的白點兒。不過,前面的那些表象和特徵他都說對了。有一段時間,我覺得他應該或多或少能看到了一點什麼,現在看來,他依靠的完全是從前的一些經驗,似曾相識的氣息和聲音,那些東西,不至於有太大的出入。一座石橋,你就是多少年沒有走它,也仍然記得它的模樣,知道它的長度。

    「你覺得我現在胖了還是瘦了?」

    「學生嘛,總是又黑又瘦的。」祖賓說道。他的臉仍然朝著河水的方向,他的下頜和兩個臉頰看上去非常透明,閃著亮光,彷彿塗了油。透明和光亮使我感到吃驚而不安,那上面,似乎寫著他所有的心事,所有的不眠之夜……

    「你剛才說什麼來?」祖賓忽然轉過頭,不祥的黑眼罩望著我。

    剛才?說的是船吧。我說。「那只白色的大船,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一直停在那裡,一動不動,看上去好像壞了。」

    「不是船。」祖賓說。「我是說,在說那條船以前——」

    「噢,我去找過那個女人了。」

    「什麼女人?」

    「住在紫籐院裡的那個女人。」

    「怎麼了?出什麼事了?」

    晝裡的水氣化作潮濕的河風向高高的大堤上吹來。我看見祖賓忽然打了一個冷戰,雙臂情不自禁地抱在胸前。

    黑眼罩。白手。

    黑瓦。白牆。

    我扶著祖賓從淺綠的河堤上站起來。我想起了那條滑濕而一路陡峭的石級,順著淺坡,拾級而上。上面有什麼呢?一開始並不是一個安寧幽靜的紫籐小院,而是一連串不可知的想像,那個坐在一塊太湖石上捧讀《呼蘭河傳》的少女彷彿是我偶然遇見的一幅畫面,她不是命中注定,非要坐在我的路上。果然,當我第二次去那裡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周圍到處是千篇一律的石頭和青籐,一個成熟已久的女人出現在那裡。她正是我要找的,可是我忽然感到了語塞,無話可說,無從說起,而她擁有寬裕的時間,擁有足夠的耐心和熱情,因而她很想聽我說點什麼,一再地用她的眼神,微笑和話語對我做出鼓勵與安慰。

    我們沿著河堤走了一段。就是這條曾經挾帶著脂粉、紅顏和白骨的河,使我在不久之前做了那個長長的惡夢。我將夢的一部分說與祖賓,我只告訴他我夢見家裡著火了,我保留了其中最核心的部分,我沒有告訴他火是由他引起的,而且他也被燒死了,變得像一截焦黑的木炭和失去了重量的干魚……我說的只是一種虛浮的背景,一種倥傯的現象,無關宏旨。

    出乎我的意料,祖賓將夢中的那場火理解為一種蒸蒸日上的生活圖景。蒸蒸日上?至於另一個涉及小海去留的夢,他說,那不是你的錯,在此之前,父親與魏馬舅舅的確商議過那事,只是由於某種意想不到的然而又是人為的原因,他們才沒有談成,否則,小海就真的過繼給魏馬舅舅了。魏馬舅舅沒有兒子。

    祖賓無意中說出的話使我嚇了一跳。我想起了父親,他背著我們都幹了些什麼?越老越糊塗,越來越讓人失去信賴。

    「如果他們談成了,你認為怎麼樣?」我對祖賓說道。

    「未必就不是一件好事。」祖賓說。

    「你也這麼看?那是我們的不幸。」

    「他畢竟不是其他人。」

    「可是他姓魏,而我們姓王。」

    「魏王有什麼區別麼?你覺得有區別麼?」

    石橋上沒有人。附近一帶的幾處房舍歪歪斜斜地映在水裡,水一晃動,它們就立即散架了,坍塌成一片透明的廢墟。

    我們剛一出現在那窄窄的橋頭上,一個女人的哭聲就從河對面的那片小桑樹林裡飄了過來。我們停下來。祖賓抬起一隻手慌亂地摸摸自己的眼罩,他的身上泛起一種潮氣。他的黑眼罩望著我,帶著一種明顯的徵詢的意味。他想問,是誰在哭?可是他沒有把那話說出來。

    我告訴他,沒事。

    真的沒什麼事。河水,田疇,房舍,樹林和街道,一切看上去都非常平靜,甚至充滿了空洞死寂的意味。我們如同行走在一幅倍受冷落的畫裡,畫面蒙著煙塵,滴著雨水,霉濕,捲曲,光線不足,晦暗異常,毫無生氣,不斷地有人和其他事物從那畫面上湮滅,消逝。再說,那個女人的哭聲顯得十分普遍而平常,我們彷彿沒有聽見。在已逝的那些年月裡,一個人——尤其是一個女人的哭聲,是能夠引起人們的同情與惻隱之心的,也很能真正代表、標誌一些東西,傾述,傳達,飄移,洩露,街坊鄰里被她的哭訴驚醒之後,紛紛披衣下床,聞訊而來……而現在,沒有什麼人的哭聲能夠影響他人了,哪怕你從三更哭到黃昏,從五月哭到年底,哪怕你音色如琴。

    周策田

    樹枝晃動著……白色的霧氣正在漸漸散去,臨街的閣樓,漆樹,木塔和蒼白霉濕的山牆,都變得清晰起來了,恢復了原樣。我瞥了一眼身邊的張芸,她蹙著眉頭,一聲不吭,情緒十分低落。她不喜歡這個叫豐鎮的地方。

    我們繞過昨夜的積水,沿著旁邊的那道小橋走了一段。橋上鋪著棕色的細沙,這樣她的裙子和襪子就不至於被樹枝掛破了。我們走在細雨中,遠處的一片天空微微發紅,呈現出一種即將坍塌、崩潰的險象。天上並沒有打雷,可是我們差不多都已經濕透了。我把手伸到空中,手指很快就濕了。潮濕的手,腫脹的指頭,繚亂而複雜的指紋遺留在昨夜。

    我對張芸說,很快就要到了。

    被雨打濕後的裙子緊緊地貼在張芸的身上,她的胸前在不斷地滴水,雨水在她的乳溝那裡陷落下去,突然消失了。

    我們回到姑媽在鎮上的家裡,擦乾身上的水,換過衣服以後,對面的房子裡忽然飄來一陣歌聲。是二表姐的歌聲。我彷彿看見她搖著輪椅,從一個房間逡巡到另一個房間。我和張芸來了以後,她就從這裡搬到對面的兩間平房裡去了,她執意不與我們一起住,將樓上樓下所有的房間留給了我們。也許她已經唱了很久了,我們此時才聽到。雨水攪亂了我們的聽覺。張芸站在窗前梳理著頭髮,透過窗戶向對面張望著,她說:

    「想不到她的聲音這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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