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33章 祖民 (1)
    那是一對中年的夫婦。

    很難說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總之我看到他們已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忘記了最初的情形,不知道是我先注意到他們,還是他們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們出現在鎮上的時候,像兩朵雨後的雲彩,尤其是那位漂亮的女人,渾身上下流溢著一種鮮艷的東西。有新的東西不知不覺地進來了。我不止一次地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忽然感到鎮上的日子開始變得令人依戀了……我知道什麼叫惆悵了。

    什麼是神?我多少明白它有點兒像霧,但霧遠遠不能與它媲美。從遠處看上去,它尤為明顯和強烈,如同一種不刺眼的光,誰都不可能走上前去把它抓到手裡。你懷著一種粗蠢的見不得人的心情或滑膩的念頭,邁開野蠻而噁心的步子朝它直奔過去,它很快就消失了,無影無蹤,只留下一具滿手涼意的肉體。這樣的時候,它有點兒像膽怯的鹿。你將一粒石子投入水中,那盪開的漣漪就是神情。我就是這麼認為的,這是我的定義,它就是這樣一點一點地影響我的。我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我了,沒有人知道我的這種變化。

    現在,他們穿過鎮裡的街道,向河邊走來。他們貼得很近,一副很親密很幸福的樣子。灰色的西裝看上去很平常,引人注目的是旁邊那雪白的裙子。也許他們有點兒迫不得已,像準備拍照一樣在人前擺出姿勢,做做樣子,事實上他們真有那麼親密嗎?誰知道呢。我沒有過太幸福的日子,因而我總是無法讓自己相信世上真的會有那麼一說。我無法想像他們的實際生活情形。我想得有些太多了。

    玲瓏狹小的豐鎮像一隻草編的籃子一樣掛在水邊,從小到大,我們一直在其中晃動、飄蕩,籃子上面是多雨少晴的天空,籃子下面是流動的水,從早到晚,晝夜不息。

    我們不大想籃子以外的事情。

    很小的時候,我一直以為那些著名的大人物不吃飯,不喝水,不上廁所,他們的身體結構也和我們完全兩樣。有一年冬天,我忽然看到一本綠色封面的書,那是一個人的傳記,那人的名字我們從小就非常熟悉。書中寫道,某年某月,由於嚴重的疝氣和便血,由於長期失眠,他不得不放下手裡的工作,去一個海邊進行為期半年的療養……那時候,我感到非常震驚!我想,那怎麼可能呢?疝氣和便血是什麼東西?我們鎮上的藥劑師孫文生被它折磨了將近一輩子,不久前才剛剛死去。孫文生是普通人,無論得什麼病都不奇怪,可是,我怎麼也不能把那個充滿榮耀的名字與那些問題聯想到一起,我以為那是錯誤而失真的。

    河邊的草地上掛滿了水珠。

    他們站在白石橋上,男的伸出手向遠處指點著。她的白裙子被風吹了起來,緊緊地裹著她的腰和臀。男的向旁邊移動了一下,很快又回到原處。他正在耐心地告訴她什麼,一隻手指著她那閃亮的頭髮。她站在他的對面,認真聽他說話。

    我在看那幾隻漆黑的烏蓬船,它們正在水面上吃力地行走。

    就整條河流來說,這一帶的水面正好是淺水。河的最上游和最下游都是深水,幽深莫測,水面上陰風襲人。在過去的那些歲月裡,流傳在水面上的陰風常常將那些單獨出門行路或舉家遷徒的人毫不留情地攔腰斬斷,拉進水裡,等再次浮出水面以後,就都變成孤魂野鬼了。一茬接一茬,自然而然,搖身一變,舊鬼退役,投胎,新鬼頂替舊鬼,都成了飄走在大河上下的厲鬼,繼續幹著拉客下水,招兵買馬的罪惡勾當。

    上游地端和下游那邊的人們什麼事都能幹,惟有我們淺水這邊無論做什麼都免不了要敗露。初春的時候,一個為富不仁的傢伙被殺死後扔進了水裡。屍體大約是天不亮的時候扔進去的,到太陽出來的時候就已經從下面浮上來了,肥胖的屍體在閃著光芒的河面上漂來漂去。死者的銀灰色的皮領子使最初望見他的那個人以為是一隻正在泅渡的狐狸。

    就在幾天前,又有一個人死了,是一個白得令人吃驚的女人,一頭黑色的長髮浸在水裡,她的衣服則掛在不遠處的一棵樹下。一具肌膚雪白的裸屍。我從旁邊的橋上走下來的時候,圍觀的人已經差不多走散了。由於經常發生這樣的事,也就不覺得有什麼稀奇了。事情再大,也總不能天天泡在其中,那必會渾身麻木。

    住在河邊的兩個老頭正在料理她的後事。他們一齊動手,把她的身體翻過來後平放到一張黃白的葦席上。我瞪大了眼睛——

    我看到了幾處平日根本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天哪!女人的身體原來是這樣的!……第一次領略女人的身體,面對的竟然是一具河邊的屍體,我在心裡苦笑了一下。我聽到什麼地方突然發出一種聲音,像是一種尖叫或獰笑……我向四周看看,一切都很平靜,有條不紊。我不覺得有什麼晦氣。看看眼前,與她相比,我還是蠻幸運的,因為我還活著,身體很好,可以到處走動,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於什麼就幹什麼,而她卻完了,什麼都不行了,無可奈何地躺在葦席上,任人支配,任人擺弄……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活著是幸運的,即使是死也不能死在這樣的地方,至少暫時可以不暴露自己不想暴露的那些部分和東西。

    「這是怎麼回事?」我慢慢走到附近,問那兩個幹活兒的老頭,「她怎麼這麼白?你們是不是給她用了什麼藥?」

    一個瘦老頭揚起臉看了我一下,沒有回答,又低下頭幹活兒去了。另一個長條臉的老頭向旁邊啐了一口。他們正在給她穿衣服。背心,長袖襯衣,襪子和鞋,還有一塊手帕大小的綠毛巾,那些東西都是她的。她閉著眼睛躺在光滑的蓆子上,她不能配合他們了,因而,兩個老頭像揉麵團一樣把她翻過來翻過去,將旁邊的那些東西一件一件地套到她的身上。

    從遺容上看,她應該是一個蠻有姿色的女人。我想,她要是還活著的話,肯定會比現在更生動,那麼,她絕不會允許,聽任這兩個糟老頭子的揉搓和擺佈,除非他們是腰纏萬貫的富翁或權傾一方的大人物。可是,她已經死了。死亡是一種非凡的實質,能夠使一切都無可奈何,黯然失色,一隻狗都可以走過來伸出長長的舌頭在她的腳掌和胸前舔一下。想想生前,她那個地方是多麼怕癢,誰都碰不得。

    黑船。綠水。

    黃花。白牆。

    一隻船靠過來,孫彩雲分開腿從船上跳下來。我的眼前晃動著一種白亮的東西,那是她的鐲子。她對我說道:

    「這麼大的小伙子,成天在河邊坐著,還讓你老子養著,你就不害羞嗎?」

    我朝她笑了一下。這些天我感到情緒很好,心裡一點兒火氣也沒有。

    「你就不打算找點事情做做嗎?」她說,「你要是改掉那游手好閒的毛病,三年前我就讓我的侄女嫁給你了。」

    「現在是不是有點兒晚了?」我說。

    「另做主張吧你。她已經嫁人了,家裡要什麼有什麼,幸福得不得了。」

    「真有那麼好嗎?」

    「那當然。要多幸福有多幸福。」

    「不至於吧,世上哪有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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