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28章 小海 (2)
    現在,舅舅和那個白衣人,他們像兩隻蠶,他們都把絲吐到了自己的身上和對方的身上……一張看不見的網出現了,罩住了他們,他們動不了啦。我伸出手抓緊前面的欄杆,飛來的雨絲把我的眉毛濺濕了,前額一陣冰涼。舅舅挨打了,我覺得我應該過去。我不知道舅舅為什麼不還手,為什麼不照著那傢伙的臉上也狠狠來一下?

    大街上水汪汪的。我從刷著黃油漆的欄杆後面鑽出來。我要過去,扯斷他們的絲。可是,他們忽然開始動了。

    先是,那個骨瘦如柴的白衣人轉眼之間就不見了。接著,舅舅用手捂著臉,飛快地穿過濕漉漉的大街,向這邊的雨廊下走來。他看見我了,他揚起另一隻手朝我晃了晃,他很疲倦地笑著。我在欄杆前跳起來。我說,舅舅。

    「怎麼樣,你沒事吧?」他說,「沒有什麼人來找你的麻煩吧?」

    「沒有。」我說。

    「事情很難辦。」他說,他歎了一口氣。「複雜。麻煩。」

    我看著他的臉。

    「一件很糟糕的事情,」舅舅說道,「越鬧越複雜……」

    「我都看見了。」我說。

    「你看見什麼了?」他說,「我不是不讓你到處瞎跑嗎?」

    「我哪裡也沒去。」我說,「那個人,他為什麼要打你?」

    「誰?」他說,「你說誰要打我?」

    「那個穿著一身白衣服的人。」我說。

    「這從何說起?」他蹲下來,認真地看著我的臉,「哪個人穿著一身白衣服?他欺負你了?」他的手像鐵一樣涼。

    我把我看到的那一切都告訴了他。

    「怎麼可能呢?」他聽了我的話,突然從地上跳了起來,滿臉狐疑地望著街對面的那座鑲著白色毛玻璃的房子,他不相信我看到的那一切。

    「我剛從那房子裡出來,」他說,「一下也沒有耽擱,就直奔這邊來了,我不放心把你一個孩子留在這裡……」他說那房子裡根本沒有一個什麼穿白衣服的、骨瘦如柴的男人。

    「那裡面一個男人都沒有。」他說,現在,我們都看著街對面的那座房子。我看看舅舅的手和頭。他的竹笠不見了。

    「那裡面住著一大家子,」他說,「全是女眷。老太太慈眉善目,有七十多了。還有她的女兒和兒媳,幾個孫女,十二三歲的一個,十四五歲的一個,十六七歲的一個,最大的那個十八九歲。那幾個姑娘,她們的父親從前是我的朋友。我找了她們很多年了。」

    「舅舅,你怎麼會知道她們如今住在這裡?」我說。我看了一眼那房子。他找了她們很多年,如今突然一下找到了。我們在雨廊下走著,沿街那麼多房子,他看哪個都不像,唯有這一家,他不偏不倚,一下子闖進去,而且就闖對了,沒有出錯,正是他要找的那一大家子人。她們正在裡面吃飯,梳妝,坐著說話,他就進去了。

    舅舅看著我。他說:

    「今天的事是不是有點兒奇怪?我也不大清楚是怎麼回事。」

    「反正我看見你了。」我對他說。「你和那個穿白衣服的人從房子裡面出來,你們在門外說了很多時間的話。」

    「我起誓:沒有的事。」他把一隻手放到胸前,抬頭看了一眼天上,「我要是一個滿口鬼話的人,我還能做你的舅舅嗎?」

    「你掏出一個粉色的紙團給他看,他看過後就隨手裝起來了。」

    「粉色的紙團?你說我給了他一個粉色的紙團?」他急躁不安地在地上團團打轉,一隻手在欄杆上摸了一下,又猛地縮了回去。「菩薩在上,」他說,「這到底他媽的怎麼回事?從哪兒冒出那麼一個骨瘦如柴的人來,是鬼吧?粉色紙團?你知道嗎,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東西。」

    他忽然笑了起來。

    「他和你一出來,我就覺得他像個鬼。」

    我說:「你和他很熟。」

    「我?」他伸出手指著自己的鼻子,「好吧,」他說。「就算我認識他,就算我有一個鬼友,可他怎麼會打我呢?」

    「關係好不一定不動手。」我說,「他打你的時候,他的臉上一直帶著笑,誰也不以為你們是真的在動手。」

    舅舅的手從臉上拿開。我們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的那隻手又放到臉上去了,他的那一半臉好像有隱痛。每當我看他的時候,他就會迅速把那隻手拿開,或者來不及拿開,就在原地做出搔癢的樣子。白衣人打的正是他這一半臉。他不承認有那麼回事,誰也沒辦法。

    我們就在欄杆前站著。又過了一會兒,舅舅忽然對我說道:

    「有一個人,很快就要死了,臨死前,他非要留下點什麼……」

    「紀念?」

    「是的,就是那一類的東西。我說我不要,可我拗不過他,怎麼都推托不掉。我想,我就夠有耐性的了,可他還比我有牛脾氣,是的,我拗不過他……他是一個很頑強的人,即使到了那邊,也仍然……」舅舅看著對面,不知不覺地合上了嘴。他反覆打量著那臨街的房子,懷疑自己不久前是否真的走進去過,又是否真的從那裡出來過?一進一出,他多少感到有些糊塗了。我也感到有些糊塗了,無論我說什麼他都不信。他親身經歷過的,我親眼看見過的,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好像是假的。這會兒,大約只有街對面的那座房子不會有假,還像當初一樣一直穩穩妥妥地座落在雨裡,沒有飄走,也沒有改變,鑲在門上的毛玻璃也還是白色的。

    「咱們去不去第一中學了?」

    「今天不行了。」舅舅說,「沒時間了,咱們得趕快回去。」

    「出什麼事了,舅舅,」

    「沒什麼。」他說。他有些慌亂,想不起帶我去吃飯,也忘記了他的竹笠。「沒事。」他說,「能有什麼事呢?你這孩子,你是不是就盼著出點兒什麼事呢?你看這雨。」

    我沒那麼想,我怎麼會那麼想呢?我對自己說,我有點兒擔心,我不是盼著出事,而是害怕出事,越想越怕,越怕越想。

    「你看這雨,不分晝夜,一個勁地下著,也不知要下到哪年哪月才是個頭。天好像爛了,到處是漏水的砂眼,誰家的砂鍋會壞到這種地步?人們都發霉了……」舅舅說道。「我讓人卜過一卦,咱們他媽的要麼沒事,要有事就是大事。」

    「什麼是大事?」我說。

    雖然那樣的推測幾乎適合所有的人,可是我還是被舅舅說的話嚇了一跳。我走在他的旁邊,邊走邊看著他的臉。這以後,一路上,我像一個啞巴孩子一樣跟著他。舅舅有時候會問我,你怎麼不說話了?怎麼好半天聽不見你的聲音了?說吧,想說什麼就說吧,咱們得說點兒什麼,邊走邊說,這樣就不覺得路長了。

    我們在人來人往的雨廊下又走了一段,然後就沒有雨廊了,到頭了。我們來到街上,頭頂上面無遮無攔,雨直接落下來。我們在街上走得並不快。我回頭看看後面那離我們越來越遠的雨廊,我想念那能夠庇護人的雨廊——長長的,乾淨的,塗滿顏色,遮風擋雨,除了有些擁擠,什麼都好,更多的時候像是一種夢境。我想一直在那裡面不停地走著,像馬一樣。

    「我的斗笠呢?」這時,舅舅摸了一下濕漉漉的頭,忽然說道。在雨廊下行走的時候,斗笠和帽子沒有多大用處,一來到街上,它們立刻就重要起來了。舅舅的竹笠遺忘在街面對的那座房子裡了,她們沒有追出來送給他。

    「你忘在那一家人那裡了。」我對他說。

    紅花。綠樹。紫籐。黃梅。白煙。黑鐵門。濕漉漉的狗。電線上掛滿了無數明亮的水珠。我聽到一陣琴聲,不知道是從哪個方向飄過來的。雨中還傳來一陣嬰兒的哭聲。他們說我小的時候也很能哭,經常哭,自從我媽死了以後我就不再哭了,一家人都埋怨我,說我媽完全是讓我給哭死的。哭是一種錯誤,大多數的時候是有罪的,首先是對自己不好,更主要的還是對別人有害,對誰都不好。

    我們沿著牆外的便道走。我們已經離開了主要的大街,來到一條很窄的街上,行人稀少,樹木像綠煙,從樹上掉下來的涼雨直接落進我們的領口裡。這會兒,舅舅的話也不多了。我看著街兩邊那些開在高牆上的窗戶,五味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五味說,很久以前,有姑嫂二人住在一座臨街的房子裡,她們的窗戶也是那樣又高又窄,她們差不多每天夜裡和街上的一位書生見面。她們的辦法是把一隻筐子繫在一根繩子上,繩子當然掌握在她們兩個人的手裡。天黑以後,她們打開那高高在上的窗戶,將繩子悄悄順下去。那個書生就隱藏在暗處,立即坐進那個筐子裡,用手拽一下繩子,上面的兩個女人於是馬上拉動繩子,連人帶筐子拉進窗戶裡。

    五味說,那時候滑輪還沒有問世,那時候人們要是發明出了滑輪,在窗戶外面安裝一個,不知她們要省多少勁。

    那個故事裡不僅僅是他們三個人,還有一個賣燒餅的孩子,年齡和我差不多,他為他們通風報信。另外,故事裡還有一個糟糕而可憐的老頭,住在她們的對門。老頭子時常坐在門外曬太陽,他知道住在對面樓上的姑嫂二人長得很美。有一天,老頭子連哄帶嚇制服了那個常在附近賣燒餅的孩子,總算明白是怎麼回事了。接下來的夜晚,老頭子穿戴整齊,與家裡的人撒了一個謊,說有人請他吃飯,便搶在書生的前面坐進了筐子裡。按照那個孩子的說法,老頭子輕輕拽了一下繩子,那筐子果然便開始上升了。老頭子又激動又高興,喉嚨裡憋了一口東西。上面的那兩個女人在拉動繩子的過程中,明顯地感到筐子裡的重量比往日輕,但她們沒時間多想。就在筐子快要接近窗戶的時候,姑嫂二人幾乎同時都看到了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那一瞬間,她們要多吃驚有多吃驚,嚇得魂飛魄散,體酥骨軟。她們的自以為滴水不漏的秘密突然出現了縫隙,透進了亮光,有人在她們不知不覺的時候暗中鑽了進來。

    她們在慌亂中割斷了那條繩子……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一個水坑邊看到了那個糟糕而可憐的死老頭子,他的全身都硬了。五味說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我覺得故事的年代離我們很近,甚至就在我們身邊。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那樣的老頭,美滋滋地坐在一隻正在上升的筐子裡,閉著眼睛搖頭晃腦,心裡翻騰著很多事情,頭髮雪一樣白……要是哪一天真的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因為那是早晚的事。開在高牆上的窗戶……垂下來的繩子筐子……老頭……窗戶裡露出的(鮮艷的)女人的臉,甚至下面的水坑,一個像我一樣大的孩子,該有的都有了,什麼都齊備了,就差發生那事了。籐蘿垂在我們的身邊,白牆上佈滿了霉斑,下面的草瘋長著。經過一帶鐵柵欄外面的時候,我們突然跑了起來,是舅舅先開始跑的,我跟在他的後面,柵欄裡面長滿了花木,露出幾個尖頂的亭子,黃色的瓦。我們從一條街上跑到附近的另一條街上的時候,雨停了,我們也停了下來。我沒有問舅舅我們剛才為什麼要跑?河上的霧向我們這邊飄過來,我們走在霧裡,滿身濕氣。霧粘在我們的臉上,附在我們的手上,像一種看不見的腸衣,無論用什麼辦法都不能將它們從身上剝下去。腸衣是一種容易分離的東西,而霧卻越來越濃越來越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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