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23章 王家陵
    丁香是這樣的一種事物,濕潤,幽靜,樸素,唯美,暗香襲人,有韻而無光,它和雨距離最近,幾乎是不可分離的,在有丁香樹生長的地方,空氣必潮濕而深入。遠遠望去,盛開的丁香花貌似豐收在望的糧食,傾斜著獨立在雨中,在我們出門或歸來的時候,不止一次地將我們的衣裳薰香,將我們曾經有過的那些狂躁的念頭吹散,湮滅。怡神的丁香不能充飢果腹,但作為一樹繁華,它的重量在有些時候遠遠超過金色的玉米和質樸無華的馬鈴薯。記憶中含有丁香樹的人是沉重的人,他弓曲著身體,嘔心瀝血,歎息如樹傷,思想如血絲,從身體的深處被震動出來,游動得像彩色的金魚。我見過那些在起伏的稻菽中揮汗如雨的人,事實上他們要比一個注視丁香的人輕鬆得多,後者滿腹泥濘,滿目風聲,不久將死於心碎。同一園內的茯苓和芍葯如同飄浮在園子上空的霓裳。

    在濛濛的細雨中,丁香的魅力貫穿在那些彎曲而無限的斜徑上,幾乎覆蓋了一切,憂傷和黯然只是人們觸景動情而賦予它的一種色彩,事實上,從它的頂部一直到樹根,我們見到的遠不止那些,有時甚至是另一回事。數不清的頭緒。秘密的眼。濕潤的啟合。世間有許多種不同的事物幾乎是同時誕生的,供我們選擇、斟酌,接近或疏遠,我們一出生,它們就已經在那裡了。先聞雞聲,然後我們才看到了扇動的翅膀,飄零的羽毛。在那些永遠注定不可能多麼親近的事物中,美麗的丁香就是其中的一種,在它的旁邊還有鳳凰,月亮,虹,蓮花,佛光和神的跡象。丁香生長在附近,但與我們的日常生活無關。寶石不斷被製成各種形狀,頻繁地出現在人的頸部和手上,寶石的一切都是消極而被動的,被動地接受打磨、雕琢、凝視和撫摸,無可奈何地發出耀眼的亮光,沉默的寶石一直都在拒絕人的感情和體溫,無論被佩戴多久,無論怎樣被注目,只要我們稍微離開一會兒,寶石很快就涼了,堅硬如初,冰冷如初,溫度降至零點。

    說到底,那不是我們的。

    是你的,就永遠不會冷卻。我們不可能從小到大飼養一隻老虎,像寵物一樣帶著它散步,得意洋洋,滿臉驕矜地招搖過市。我們只配擁有小貓小狗,因為我們的目光短小如盲腸,因為我們的心胸狹窄如猥瑣的斗室。

    獨角獸的影子,禿鷲的目光,老虎的速度和獅子的吼聲,這些拒絕撫摸,不可能被馴服招安,拒絕皈依的生命,當它們開始融人曙色的時候,丁香樹成長起來了,蓮花開了,佛光出現了,並在大地上寫下了神的文字。在月亮的清輝裡,人類及其俘虜——不如說夥伴或搭擋更為合適——雞、鴨、牛、羊正在小心翼翼地蠕動,互致問候,佐以微笑。

    在人類的家園裡,還潛伏著一位品行卑污的享樂主義者和機會主義者:貓。對於自己的種種穢行,貓總是一味地掩蓋。

    對於自己沒有能力控制的事物,聰明的人們會想辦法證明自己能夠控制和駕馭。這類事物包括宇宙,颱風,旱澇和潮汐。第×號颱風已於昨日登陸,第××號颱風正在遠遠地到來……聽起來相當順手,如同即將被收編的地方武裝,如同遊子從遙遠的海外歸來,一頭撲進國家的懷抱……作為軍隊與古堡的背景,潮汐正在有條不紊地明滅,起伏;作為一種優美而永恆的速度,老虎一直都在遠處奔馳。

    是的,有一種東西正在遠遠地到來——但不是颱風與潮汐,而是人們日益成熟的慾望,如七月的河水,不斷猛漲,從我們的五官和想像之外溢出。

    我把她看作雨中的丁香——我看到她的臉紅了。天晚了,她從光暈中站起來,整理著裙子,她要走了。外面飄著細雨。這個年齡的女人,詩歌已經很難將她們打動,哪怕是一首不朽的傳世之作,哪怕出自神之手。

    我想對她說,事實上她不僅僅是丁香。我在表述這種意願的時候遇到了困難。丁香是這樣的一種事物,有韻而無光,而她是有光的,光韻兼具。她的神情,她的體態,她的肌膚……丁香所有的神韻她都有,丁香缺少的正是她的那種光。是的,丁香的芬芳只是花木的芬芳,而她的……前一種芬芳使人迷醉,後一種芬芳遠遠地到來,令人渴望墜落。我想我是對的。一個人從謬誤中出來,只畏懼眼前和身邊什麼都沒有,一隻手伸出去,從指縫裡穿過去的是雨,是初夏的空氣和天井裡斜仄的光線。

    我不是沒有想過,有可能的話在她的身邊熟睡一千年,身體如從前的玩具。當我最終醒來,她手裡的水已經不滿了。她還坐在從前的那個位置上,裙裾飄舞得如同最初的那個微雨的傍晚。石榴紅裙只是我從前人那裡接受的一種最鮮艷最浪漫的文化遺產,它旋轉在已逝的歷朝歷代,香風撲面。遠遠地飄在深閨和彩車之外。瑰艷的記憶在明滅中延續,不斷地復活在一代又一代的她們的身上。展開歷史,展開陸陸續續的美人軸,王朝的黃昏因她們的歎息而變得格外憂傷,令人心碎,國家的慶典因她們的香消玉殞而黯然失色。她們的身影固定在水榭亭台之上,鎖在畫屏之後,飄飛的紅裙不斷地從花木深處的綠雲紗窗外悄然閃過,她們的明麗的笑聲至今迴盪在國家的花園裡……這樣的國家永遠是最美麗的,這樣的家園令人安心。與她們一同逝去是令人安心的,化作她們裙裾下感傷的紅泥也同樣令人安心。

    事實上她從未穿過石榴紅裙,她不是一個十足的古典主義者,她不喜歡披紅掛綠,她的長長的頭髮是黑色的,烏亮的,她的長長的絲襪是黑色的,透明的。她喜歡走時無誤的金錶,又迷戀從時光中滑落出來的古老而典雅的手鐲。在光線黯淡的房間裡,她的臉上一直駐留著過去的聖潔的光,而她的兩條微微分開的修長漂亮的腿卻飽含著無限的熱情,常使人想到潛伏在她身上的另外的一面。在我的面前,充滿靈性的、雙重的光線不斷地變化著……在這以前,我一直不相信一個人能使另一個人不動聲色地獲得復活——

    我以為那是神靈的事。

    近來我常面對陰濕蒼白的窗戶,為了長眠的母親,也為了她,我學會了繪畫丁香,栽種與盛開與我有關,她們呈現在雨中。兩個女人,一樹繁華,露珠滾滾,夢想遍地。我曾在細雨和炊煙中勾勒她的身影,她來自一朵最遠的雲下面,在一片林立的桅桿中閉著眼睛長大,早年她曾騎著馬在林中穿行,從河邊走過,她的光照亮了高聳的馬背,使之光滑如水。自從在河邊看見那光,我常看見我站在亮中,所有的白天和夜晚都在深遠之中變化。我之所牧,已不再是蒼白瘦弱的羔羊,只見滿目珠圓,曲線跳躍,那兒的丘陵,遍地蜂蜜,漿果纍纍,那兒的小山,層林盡染,四季金黃。

    有些事情需要兩個或兩個人以上的共同知道,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多越好,而另一些事情只要你一個人知道就行了,不需要,也不能有那麼多的人都知道。有些話只能在吃飯時說,有些話只能在詞典裡說,有些話只能對著鏡子說,有些話只能在親人的小白花前說。還有一些話,既不能在寫信時說,也不能在歡樂時說,更不能在聚會閒談時說,只能在夢裡無言地複述。

    有些話必須要對別人說清楚,有些話則永遠沒有出籠的機會,訴諸於眼淚也無濟於事,只能說與手,或者埋在心底,等到最後與身體一起腐爛,消亡,誰也不會知道曾經有過那樣的一席話,那可能是真正的難言之隱,它略具雛形,不便長大,無緣面世。有些話像開花的植物,脆弱而疏鬆,陽光、水分和土壤缺一不可。某種時候,你不一定多麼清楚,要準確地區分和辨別它們是困難的,因而,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要盡量多說一些話,對別人,也對自己。有些話說在雨前,每一句都因潮濕和晦暗而變得抽像,模糊,不可思議。有些話你說過以後就立即忘掉了,在座的某個人卻永遠地記住了,那回音會在一個時期內籠罩他的左右。有些話一經出口,你立即便黑了,漆黑一團,滿面煙塵。有些話說的是一個人的晚年,從頭至尾瀰漫著紫殷殷的意義,說過之後便老態龍鍾,白髮蒼蒼。

    在陰暗漫長的雨季,在傍晚一樣的光線裡,人與人難得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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