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12章 祖賓
    油菜花開了……漆黑的烏篷船像夢一樣浮在水面上……

    王爾蕩

    孫彩雲說她那裡有去除粉刺的藥膏,抹上後立即有效,神奇得很。要是在從前,聽到這樣的消息,我會很動心的。我首先會想到祖民的那張多災多難的臉,不管如何,只要能把他的那些討厭的粉刺殺死,那就比什麼都好。都二十五歲的人了,滿臉疙瘩,差不多一點兒的姑娘們都不願意找他。照眼前的情形來看,恐怕只能找一個寡婦了,而且還不一定是那種上乘的寡婦。有資產又有心計的寡婦,既有經驗,又難唬弄,那是一些真正下過水的人,滑得像泥鰍。祖民能行嗎?他的難題,我的心病,鐵一樣的麻煩。

    可是,所有這一切,與祖賓目前的情形相比較,都顯得那樣渺小而微不足道,無足輕重。年輕人,幾顆粉刺算什麼呢?那也許是健壯的標誌,人生的碩果。為什麼要狠心除掉它們呢?而精力充沛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嗎?如果說從前的祖賓是一座山,那麼,現在這座山已經完全坍塌了,山峰枯萎,水氣消失,原來依附在上面的那一切令人賞心悅目的東西全都不見了。你見過死去的山嗎?從他去年秋天一回來,我就察覺到了。我知道出大事了,是那種無法讓人津津樂道的大事。

    幾天前,在南邊的一片麥地裡,我遇到了王佐家的三姑娘金針。那個出落得越來越漂亮的姑娘,使我的眼前突然一亮。我想起了我的遠嫁他鄉的女兒越秀……

    雨後的青麥在風中蕩漾。

    那些年,王佐家接二連三地出事,禍不單行。我一直不明白王佐那樣的人怎麼會突然死去?家裡有錢,身強力壯,儀表堂堂,為人風趣而講究,突然之間就令人難以置信地死了。誰也沒有看出來,誰也沒有想到。河邊那個茶葉收購站的會計吳梅塔,據說從二十歲就開始生病,生各種各樣的病,一生中沒有離開過藥罐子,到現在七十歲了也沒見要死,依然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只是頭髮有些花白。人哪,真不知怎麼回事,不知如何才對。

    我對金針說,我們家窮是窮了點兒,可人都不壞,你要是能嫁給祖民,這個家就全由你做主了,你說了算,一呼百應,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們一家大小都聽你的,包括——我的話還沒說完,金針就笑彎了腰。她說:

    「大叔你就饒了我吧。我不怕窮,就怕他那粉刺……」

    是的,一臉粉刺。我也在麥地裡笑了起來。灰白的小鳥傻傻地從我們的身邊飛過。我感到很開心。我適才說的是笑話,金針也明白我是在說笑語。就算人家再背運,就算人家真的滿門抄斬,樹倒猢猻散,脾氣很壞,滿臉粉刺的祖民也還是配不上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姑娘。有些東西你看著很好,可就是覺得不合適。如同一件衣服,長短肥瘦都沒錯,可你就是覺得不對勁,覺得自己穿錯了。說到底,那不是自己的——既然成不了事實,為什麼不能借此說幾句笑話呢?過日子不能沒有笑話,哪能總一本正經的呢?那樣不行,總有一天會從某個地方突然裂開一道口子,令你意想不到,令你魂飛魄散。笑笑吧。為什麼在自己活著的年代裡不多笑笑?當你變成鬼的時候,你還能想笑就笑嗎,據說,鬼是從來不笑的,他們徘徊,匆忙,每天不知在忙些什麼。我的猜測是,他們缺少開心的事情。

    我和孫彩雲並排走著。

    從小橋上下來,對面的菜園子裡站著一個人,正在向我們打招呼。我剛想應聲,忽然看見身邊的孫彩雲正在朝那個園子笑著。那個人是在問候她暱。我把已經舉到耳朵邊的一隻手重新放了下來。他們什麼也沒說,只是那樣笑著。過了橋以後,腳下的路開始分岔了。往西邊這條路是去孫彩雲家的,往南邊那條是回我家的方向。我們向西走去。我要跟著孫彩雲到她家去看看那藥膏到底靈不靈,真要是靈驗的話,祖民的那張臉還是值得一試的。車到山前,為什麼不試一試?這種事情,不親自見識見識是不行的。據我看祖民臉上的那些玩意兒毒性深重,一般性的、輕描淡寫的藥物根本不可能奈何它們,須得來狠的,以毒攻毒才行。有一段時間,我曾想過把他的那張糟透了的臉放到石灰水裡浸泡幾個時辰,說不定效果也不壞,說不定那些強大的毒疙瘩就真的沒有了,從此以後再不冒了。誰知道呢。

    艾蒿。漿果。金盞花。幾隻鵝出來了,沿著水塘的四周走來走去。我回頭看看,有人在那座小橋上吸煙。剛才我和孫彩雲從橋上經過的時候,沒看到有人在那裡。

    我們來到那彎曲的石徑下。從這兒已經能看到孫彩雲的家了——屋簷,粉牆,絲瓜架。房子坐落在小樹林前,屋頂黑得如多年以前的簸箕。黑色的筒瓦上長著草。屋頂黑壓壓地從上面斜瀉下來,彷彿要立即撲向地面。

    是那繞院子一周的白牆阻擋了搖搖墜地的屋頂,它出現在地面與屋頂之間,分清了上下的層次。牆是一種多麼安靜而又有意義的東西!我們的一生都離不開它。誰過過沒牆的日子?我又看見水塘邊的那幾隻肥鵝了,它們看上去沉甸甸的,充滿了重量和膽識。有人說,鵝是大地上最肥最厚道的食物,我不這樣看。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麼,豬呢?寬宏大量的豬該往哪裡放?從一出生以後,豬就在污水與忍讓之間日夜徘徊,低聲哼著自己的歌。不嫉妒,不瘋狂,清心寡慾,給什麼就吃什麼。

    「我有一個熟人,」我對孫彩雲說道,「他可是吃過人肉的。」

    孫彩雲走著,眼睛斜了一下。

    「別以為那麼平常,那其實很了不起。」我對她說。「知道人肉的味道嗎?鵝肉是什麼味道,人肉就是什麼味道。人家給你端一碗上來,事先要是不告訴你,你還以為自己吃的是鵝肉呢。」「嘔——」聲音是從孫彩雲的嘴裡發出來的。儘管她用一隻手掩住了口,我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她掩著口,怨恨地看了我一眼。

    我們走到石徑上了。孫彩雲突然飛快地走到我的前面去了。

    「我看你就像個吃人肉的。」她說。

    真的麼?我倒沒覺得。這個難對付的女人,在這樣陰晦,霉濕的天氣裡,她的胳膊她的腿暖烘烘的,相當感人。美好的肉。熱氣騰騰的女人。她的的體溫打動了我,令人難忘。我緊走一步,又趕上了她。

    我碰碰她的胳膊。

    「幹什麼?」她說。

    「我說,你的那藥膏真就那麼靈嗎?我就不信它有那麼神——」

    「那你還跟著我幹什麼?我又沒讓你信。你回去吧,我到家了。」

    「好不好,我只要聞聞就知道了。」

    「聞聞就知道了?」

    「當然,不需要太複雜。」

    「我們家王英也是那樣的。」

    孫彩雲突然笑起來,我在後面注視著她那兩條擺動的腿。接著,她分開兩腿,跨過前面的一道小溪。過了溪邊,就來到她的家門口了。紫籐。瓜架。白色的山牆。一隻狗臥在門前,看見我們過來,它慢慢地站了起來。一隻很大的狗,通體光滑水亮,黃毛,白額,像一條狼。

    我停住了。我看見它在朝我們——主要是我——齜牙。

    「看住它。」我對孫彩雲說。「它要咬我。你對它說,別讓它那樣。」

    「它不咬人。」孫彩雲說。「你沒見過它,它可仁義了。」

    「你看它那樣,它在朝我呲牙呢!」

    我打量著這個仁義的家丁,我不知道它不仁義的時候又是一副什麼樣子?我向後退了幾步。我怕它突然吼叫著撲上來……身後是那條明亮的溪水,孫彩雲家的燻黑的屋簷和白牆倒映在水中。一個看家護院的牲畜,養得膘肥體壯,長了一口相當鋒利結實、雪白整齊的牙齒,真讓人羨慕。不是我自貶,大多數的人都不見得能有這麼一口好牙。包括他們,包括我自己。

    「看住它,別讓它過來。」

    這麼大的一個東西,眼露凶光,雄心勃勃,我不明白孫彩雲為什麼不用一根鐵鏈子將它栓起來,難道它可以與那些打著燈籠,捏著羅帕,嫻靜如水的侍女們相提並論嗎?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蘇家埠的張子清也曾養過這麼一條狗,厲害得不得了,像豹子一樣,看見什麼咬什麼,一咬一大片,下口很重。那時候很多人就覺得那「豹子」早晚要出事,可張子清不以為然,根本聽不進去。後來的一天中午,它終於被毒死了。它死在河邊,附近一帶的貓啊雞啊什麼的都來了精神,紛紛在它的身邊跳來跳去,歡騰雀躍。是的,稱霸鄉里的惡棍死了,它們有理由高興。生前,它沒少欺凌它們,它們一個個像可憐的小鬼一樣,吃盡了苦頭。

    「王英,」孫彩雲說,「趴下。你又想讓我生氣吧?」

    天哪!這就是她家的「王英」?我吃驚得差一點兒跳起來。剛才,在路上的時候,那個名字險些使我陷入回憶之中……它很順從地趴下了,吐出一條又長又熱的紅舌頭。看得出來,它很聽她的話,根本不會讓她生氣,人與人也難得有這樣的默契。有些時候,生兒育女真不如養一條狗。可是……

    「你是什麼時候給它取名叫『王英』的?」我說。我把那個名字說得很重,孫彩雲不會聽不出弦外之音。王英,一個曾經多麼耳熟的名字,這麼多年來一直像一隻乾硬的蜘蛛一樣塵封在一段如煙似霧的往事裡。他太像時光網裡的一隻蜘蛛了,人已死去多年,乾硬的軀殼卻一直留在那個網裡,無聲無味,風乾已久。

    「它滿月的時候。」孫彩雲說。

    「我怎麼一點兒都不知道?」

    「你是它的什麼人?親娘舅?」

    當然不是。瞧她說的,距離好像忽然就近了。親娘舅?連鄰居也談不上。我怎麼會認識它呢?一身黃毛,眼睛深藍。就算它真的就是從前那個活著的王英,我與他也不是同一條路上的人……現在,它不再向外吐舌頭了,眼睛半睜半閉,似在監視我的舉止。真正的狗眼。我打算進去了。一條猩紅的舌頭,長長的,熱熱的,帶著粘稠的津液,深入淺出……我退回到溪水那邊,它閉上眼睛了。

    我的影子和近旁的蘆葦都映在水裡。從水裡看去,蘆葦彷彿都長在我的身上。

    孫彩雲在院裡消失了。不久以後,她披了一件紅坎肩出現在門口。「真不巧,」她說,「不知什麼時候都用完了。」那張臉光潔得像一個瓷盤,她怎麼會使用那種藥膏?

    不太走運,我對自己說。

    溪水閃亮。石徑蜿蜒。我沿著來時的路往回走,它睡著了,一身黃毛向一邊倒去。我曾聽說狗也會做夢,理由是狗通人性,長期與人生活在一起。但明顯的事實是,人不可能在狗做夢的時候走進狗的夢裡,看到它的夢境和夢中的內容。它能夢見什麼?一堆骨頭?一隻剛出鍋的醬鴨?一團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的光線?

    「王英」。它的名字令人心寒。

    一個男人活著的時候,最好不要做那種對不起女人的事。很多年前,經常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水邊迴響:

    「王英,不要太過了……」

    那勸諫的話語是苦澀的,瘖啞的,每一聲都包含著挽留,充滿了期望。

    我想起了昔日的那些時光……孫彩雲的輕浮的笑聲突然化作雨霧裡的哀哭……眼前的這只膘肥體壯,一身金光的家犬,難道真的是王英投胎所變?如今,它日夜守候在她的門下,昕她的口音,看她的眼色,恭敬從命,忠心耿耿。一條猩紅的舌頭,長長的,熱熱的,帶著它的體溫,帶著粘稠的津液,深入淺出。

    你若被一個女人所憎恨,你就如同一夜之間忽然多了一條剪不斷,藏不住的尾巴,你注定了再不會潔淨,再不會理直氣壯,任何人踩住那條尾巴,都會聽到你刻骨銘心的哀號,看到你渾身痙攣,戰慄得像風中的蘆葦。

    你若被一個女人所恨,死後你也不得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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