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 第7章 周策田 (1)
    一位瘦骨嶙峋的教員,一溜小跑出現在操場附近。我正在一道長滿蒼苔的高牆下慢慢走著,壕溝裡的水已經積滿了,漸漸漫進了小樹林裡。從我這個位置上望去,能看到樹林裡的水的反光,樹上的枝椏在光影裡搖晃著。

    腳步聲越來越近,他終於繞過操場上的沙坑在我的面前停住了。我看見他的嘴張了一下後又立即閉上了,兩隻腳交替著羞澀而不安地輕輕磨擦著地上的沙子,他站在那裡等待著。他似乎在看著我,又像是在往別處張望,他的眼神很奇怪。時間彷彿停止了,正在某一個泥濘的地方原地轉動,來回打滑。他是來找我的。

    我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同事,他瘦得像一隻春天的山羊。這樣一副身軀,似乎生來就只適合教書。是的,我周圍有很多選樣的人,早已司空見慣了,有時乍一見到某些體肥肉厚的胖子,我會有意無意地感到意外和不適。巨大的習俗,有時不免會成為一種惡習……現在,他站在那裡,似在暗自思忖,一雙疲倦的眼睛在飛快地眨動著……難道……校長睡著了?這樣的天氣裡,要想舒舒服服地打一個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突然,他不可遏制地咳嗽起來,非常響亮的噴嚏和咳嗽使他自己也驚呆了。

    我從陰濕的高牆下離開,走到他的身邊。他似乎有些傷風。我手裡的一張報紙飽含著昨夜的潮氣,軟綿綿的像一張熟過的皮子。這樣的閱讀物,簡直糟透了。他怎麼了?

    「啊.周校長,」他滿臉通紅,伸手從上表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輕輕地擦拭著臉頰和嘴角四周的地方,低聲喘息著。

    「是這麼回事。」他說,「尊夫人打來電話,說她今天中午不回去了,讓你……想吃什麼,自己看著辦吧。」

    他飛快地掃了我一眼,表示自己說完了,很薄的嘴角開始向裡收縮,自然流露出來的強烈的好奇和興趣代替了他剛過來時的那種慌亂和不適。他現在是可以這樣饒有興趣地打量別人了,看看他們和他們的家庭到底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需不需要自己幫他們斟酌,謀劃一下,拿個主意,排憂解難。是的,很多人都樂意幹這樣的好事,急他人之所急,這中間不僅僅是仗義。

    我看著他。在他的身後,一樹肥綠的樹葉正在往下滴水。

    他偷眼瞧著我,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由於激動而遺漏了什麼。他的舌頭不知不覺地從嘴裡吐了出來,粉紅色的,短短的,形狀如一瓣小金橘,輕輕地、試探性地舔了一下自己的上唇,像是在嘗試一粒危險的、沒有說明書的藥片。上唇的溫度一片灼燙,他似乎受到了驚嚇,急忙將濕漉漉的舌尖重新縮了回去,不安地搓著雙手,顯出一副死裡逃生的僥倖之色。

    「啊,對了。」他終於又想起了什麼,立即跳了起來,單腿著地。「一位學生的家長,」他說。「要請薛隱去吃飯。我對他說,薛老師這個時候正在給學生們上課。我這麼說沒有什麼不妥吧?教員接受邀請,跟別人出去吃飯,在咱們學校裡好像還沒有先例,是吧?」

    「薛老師知道這事嗎?」我說。

    「是的,兩個電話都是我接的。」他說。他向前跨了一步.臉上露出一種不計得失,任勞任怨的笑容。「我就坐在綜合辦公室的電話機旁。」他說。「我剛想站起來活動活動,突然,電話響了。我拿起來,是那個學生的父親,他是打給薛老師的,他想請她一起吃頓飯。他為什麼要請她吃飯呢?我對他說,薛老師這個時候正在給她的學生們上課,我這麼說沒什麼不妥吧?本校的教員們還沒有過這種先例呢。」

    「我曾經出去吃過一次。」我說。

    「是嗎?」他愣了一下。「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對吧?是的,那已經很久了……和那位家長說過話之後,我剛想活動活動,突然,電話又響了起來。不大一會兒工夫,怎麼會有這麼多電話呢?我拿起來,一聽到那清脆悅耳的聲音,我就知道是尊夫人打來的。她說她中午有事不回去了,讓你想吃什麼,自己看著辦吧……說實在的,讓男人們自己動手弄飯,可是夠糟的。有一次,我剛把滿滿一鍋水燒開……」

    「趙老師,」我說。「上面讓咱們唱的那首歌,你學會了嗎?」

    「你問這個?啊,快了,我想差不多了,再用不了幾天就能全部唱下來了。」他又掏出他的那塊手帕,拿在手裡。「其實,歌詞我早就掌握了,就那麼幾行,就像咱們國家的七律詩詞或五言絕句一樣。」他說。「麻煩的是那個曲子,唱著唱著,調子就跑了,就再也找不回來了。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麼回事,這很怪。」

    「回去好好練練。」我說。「一定不能唱跑了調。學生們唱得都很標準,當先生的要是跑了調,那真說不過去。」

    「是的。」他說。「可是,歌唱需要真摯的感情,對吧?」

    「那當然。」

    「我對它沒有感情。我不想唱它,我連哼哼幾句都不情願。」

    「趙老師,你不會不知道吧,那可是一首友誼之歌,傳播的是國際感情——」

    「呸!」他說。「我沒看出友誼在哪裡。從第一行到最後一行,從詞到曲,全是……」

    「回去對著鏡子練練。」我說。我將一隻手放到他的肩上,我觸到了他的骨頭。我的手很熱,血在指頭裡鼓脹。他感覺到我的手了,回頭看了我一眼,順從地點了點頭。

    「注意口形與喉嚨的變化。」我說。

    「是的,我連吃飯的時候都忘不了要矯正我的口型。」他說。「我這張嘴啊……我的妻子以為我牙疼,啊,我說她了,真是婦人之見。」

    是的,我們不用心唱,只用嘴唱,甚至像戲曲那樣使用假嗓。

    當年,在大學裡的時候,系裡的一位姓陳的先生給他的女兒取名叫曼。那個叫陳曼的小姑娘,我們都叫她阿曼,小曼。她的名字有源可溯,來自於托馬斯·曼。資產階級·曼。無產階級也有自己的曼,大嫚,二嫚。

    去年冬天的一個上午,一場大雪剛剛下過不久,我接到了教育局俞局長的一封熱情洋溢的舉薦信,被舉薦的人是一位名叫薛隱的女大學生。俞局長在信中說,作為舉薦人,讓薛小姐來這裡執教,他是非常滿意的,於公於私,都相當不錯。淑陽中學的風氣像她的環境一樣優美,人才輩出,隨便一塊磚頭,一座門樓,一隻書櫃,都能在上面讀到一段莊嚴的或令人警悟、令人心酸的歷史。信中除了稱讚薛小姐的美麗之外,並未涉及其他。為了國家——請多多關照。信的最後,俞局長這樣寫道。

    為了國家?

    多麼明朗而又含糊的說法!教育當然是為了國家。撇開了國家意義的教育,只能是一種土生土長、自動明滅的山寨草莽。

    我從椅子裡站起來,視線落到窗外的幾棵枇杷樹上。天上落下來的大雪,使整個校園變得寧靜祥和,仔細深究起來,還有一種隱隱綽綽的聖潔。遍地白雪,書聲琅琅,火光溫暖明亮,令人安心。又是一年要過去了。

    是的,很快就要放寒假了。然而,俞局長在信中明確寫道,薛隱小姐將在最近一段時間內帶著自己的行李與書籍來學校報到。我不免有些吃驚。這就是說,整個寒假期間,薛隱小姐將要住在學校裡,安頓下來,一直等到明年春天開學以後,才能正式上課。老天!這麼急著風塵僕僕地趕來,難道她是一位無家可歸的姑娘嗎?為什麼不趁著冬閒的大好時光與自己的親人團聚?不想團聚嗎?假期是荒涼的,黑暗的,其間的困難可想而知。冷清,寂寞,無所事事,還有意想不到的危險和麻煩……

    我的眼前猛烈地跳動了幾下。我想到了那幾間尚待修繕的校舍……伙房後面的一口水井……整個冬天裡,那些破爛的窗紙常在寒風中呼呼作響……一還有每日必備的柴草……糧食,蔬菜……食用油……寒假一到,所有的師生員工皆作鳥獸散。這種時候,單獨讓一位遠道而來的,年輕美貌的小姐守在這偌大的,空蕩而蕭瑟的校園裡,人地生疏,淒風苦雨……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是不恰當的,萬一……她自己也許想得比較簡單,很少顧慮,沒有意識到什麼。新時代的女性,都是這樣,可以什麼都不在乎。可是,作為從事教育數十年的俞局長,難道也不知此舉欠妥嗎?是的,非常欠妥。

    樹老成精,可俞局長……有必要寫一封信給俞局長,向他陳述一下自己的某些想法。開門見山,水落石出。薛小姐一身光芒,能屈尊來這裡從教,我在歡迎之餘倍感榮幸。剔除老秀才,輸入新血液,我早有志於此,只是此舉目前來說還只是一股暗流,一道地氣,其清晰度遠不及一根皮下的血管。是的,願望和變化都有,只是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另外,這裡不適宜大刀闊斧的砍殺,一切都得慢慢來,否則會引起其它的變異和意想不到的飄移。青梅煮酒,以溫暖動人。咄咄逼人,不可一世,那是多麼令人憎惡。這裡的環境嘛,說平靜也平靜,說不平靜,也絕非違背事實。寒假日漸臨近,學校裡近來人心浮動,波光搖曳,一種渙散的,分崩離析的沒落情調在雪後的日子裡悄悄地延伸著,不知不覺地擴散著。寂靜而不安的校園,聳立的枯枝令人惆悵。

    薛隱小姐,她為什麼不能等到明年春天再來呢?選擇一個河水回暖,草木泛綠的日子,搭船或者乘車,那時候來……

    南邊一帶的刺眼的積雪上站著兩頭牛,餵牛的老頭正低著頭在一片樹籬前仔細逡巡,似乎丟失了一件什麼要緊的東西。那是學校裡養的兩頭牛。除此之外,學校裡還有幾匹馬,一百多畝地——都在郊外——每年僱人耕種收穫,補貼學校的開銷。需要重新物色一名會計。

    拎著皮箱的薛隱小姐和俞局長的回信幾乎是同時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握過薛小姐的冰涼的小手之後,我打開了俞局長的信。信中說,薛小姐自己都不在乎,你這是幹什麼呢?你這樣瞻前顧後,婆婆媽媽,你知道你怎麼了?你老了。是的,你的一舉一動,都在說明你他娘的已經老了,往日的鋒芒全不見了。我將一位美麗的小姐推薦到你的身邊,你卻一味地退縮,戰戰兢兢,你要退到哪裡?什麼意思?

    是的,我這是怎麼了?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我真的老了嗎,更何況,人已經來了,戴著眼鏡,拎著皮箱,打著雨傘……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裡,浴室的裡面亮著燈,張芸正在裡面洗澡。我告訴她,學校裡今天新來了一位小姐,是教育局俞局長推薦來的,人長得很清秀,很漂亮,很優雅。

    一陣水聲消失後,張芸從悶熱的蒸氣中走出來,她從浴室的門口走到鏡子前,在那裡停留了一陣後,來到我面前。

    「你有病嗎?」她說。語氣是關切的,芳香撲鼻,暖風拂面。

    「我沒病。」我說。

    晚間的沐浴使她看上去容光煥發,咄咄逼人。她將頭髮向旁邊一甩,水珠濺到我的臉上。「需要我幫你擦背嗎?」我說。

    未置可否。不需要。她已經洗完了,走到那邊開始梳理頭髮。她的頭擺來擺去,浴衣在身上飄揚。從孩子5歲以後,她開始當著我的面換衣服了。那不是因為結婚多年的原因,而是因為她目中無人,目中無物,沒有什麼值得避諱的東西。美麗與經驗可以壓倒一切。我的請求明顯落伍而不合時宜。人們都說已婚婦女沒有廉恥,我不這樣看,我認為那是她們的勇氣大於一切,有了那樣的無所畏懼的勇氣和信心,相信她們什麼事情都能辦妥,什麼樣的難關都能攻得下來。床上堆滿了張芸的衣服。絲帶。胸罩。連褲襪。襯衣。銀灰色的折邊。一隻經過長途跋涉後的皮箱……我剛把它拎起來,薛小姐的戴著手套的手忽然伸了過來。謝謝,我能行。她說。是的,她能行。還有她。她們都是了不起的女性,能夠獨自撐起一片晴空,化干戈為玉帛,點石成金。

    我鬆開手……我很想洗一個澡,就用張芸用過的水,僅僅是為了多少浸泡一下。我來到浴室門口,看到浴缸裡飄滿了白色的泡沫,大團大團的白色泡沫,像北方地區的那些正在解凍的河流……凌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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