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 第7章 迷霧重重 (2)
    言語間揶揄一番後,孫連文被這兩個英姿勃勃的軍官恭送下樓,悠悠然離開文明旅社,一路步行回到家中。孫嘯伯吩咐廚房燒了幾樣喜愛的菜餚,叫了女兒靈秀,正等著兒子和他的女同窗回來。這時候瞅見他獨自一人進來,猶疑地問俞小姐去哪裡了?不是跟他一前一後出門的嗎?孫連文說俞小姐大概逛街去了,說不準中飯在街上順便找個地方解決了,可能要到下午才會回來,不用等她了。

    這下子,輪到靈秀抬手指他,說:「哥,你也太不憐香惜玉了吧?一頓飯的考驗,就看出端倪來了。」

    「看出什麼來啦?」俞梅的聲音在中午溫暖的空氣裡令人倍覺溫馨,甚至還摻雜了幾分慵懶的氣息。誰都沒想到,她會如此湊巧地回來了。

    孫連文呵呵笑道:「靈秀說這頓中飯是考驗人的試卷。我這個人不地道之處,一試就看出來了。」

    俞梅進了屋,瞧見桌上熱氣騰騰、香味四溢的幾盤菜,裝做擔心的樣子,看看靈秀和孫家父子,壓低了聲音問:「這頓中飯還能考出什麼來?我可得小心了。靈秀眼光這麼厲害,萬一被她看出些不妙的品質呢?」

    (三)

    孫嘯伯對於陳倉城裡最近發生的一連串眼花繚亂的變故,保持了一種若即若離的旁觀姿態。雖然那天丁團長洶洶而來、沮喪而去,但他心裡並沒有因此而喜悅。他坐在後宅書齋裡,磨了墨,筆尖蘸滿了提在手裡,欲寫不寫,凝神思忖,讓站在窗欞外窺視的僕人孫吉心急如焚,但又無可奈何。

    其實,孫嘯伯此時哪有心思寫字,他正在腦子裡梳理著孫宅中不同於往時的變化。首先俞小姐的來訪和入住、吳家少爺意外登門並時機恰巧地助他驅走丁團長,是重點之重。至於時局形勢的變化,或多或少地影響了這兩件事。譬如,吳少爺回陳倉,是因為軍事上的緣故,丁團長來陳倉也是基於同樣的原因。他們都是外來者,三者之間,會不會有什麼默契?

    孫嘯伯是飽經世故的人,一絲一毫的異樣都逃不出他的注意。他開始琢磨其中的邏輯關聯,想依此判斷它對日後孫宅的影響。

    孫嘯伯儘管棲身陳倉隱居已久,但並不表示他和外界的聯繫就此斷絕。省城裡還有一些至交密友在政局裡掌權,說話有份量。他們是他的救命稻草,不為人知,一直和他維持著秘密的聯絡。鑒於俞梅、吳少爺和丁團長在微妙時刻的出現,逼迫他不得不下定決心,啟用這些關係,對他們進行暗中調查。這封信寫得含糊,但對方一閱便可明瞭其中的含意。從郵局寄出後,它大約五天時間可以到達西安。

    辦妥了這件事後,孫嘯伯站在街頭若有所思,改變了回府的念頭,他整了整衣冠,決定去那位吳賢侄供職的單位走一走。他心裡對這個久已熟悉的小伙子有幾分好感,再加上自己那待字閨中的女兒對他很有些意思,他看在眼裡,慎重起見,登門去看看虛實,不失是一個明智的舉措。

    文明旅社離郵局不過隔了十幾家店舖,一片熙攘熱鬧中,突然門庭冷落、戒備森嚴,讓行人望而卻步。孫嘯伯手拄木杖,站在樓下,仰頭朝上打量了一眼,對意欲攔阻的衛兵說:「我找一位姓吳的賢侄,你去通稟一下。」

    衛兵挺直了腰板,說:「吳參謀一大早就出去了,還沒回來。你是什麼人?等他回來時我向他報告。」

    孫嘯伯一笑,正要說話,不防身後有人陰陽怪氣地開了口:「他姓孫,陳倉城裡的孫老爺,就是放在西安城裡也是聲名赫赫的。在這地面上,居然不知道他,怎麼混?」

    這人穿長袍,外罩件馬褂,胸口別著銀質黨徽,是民國地方官員的慣常裝束。他不是別人,正是孫嘯伯痛恨不已的王縣長。王縣長掏出懷表來瞧瞧時間,微笑著說:「我約了劉、吳二位,下午兩點來拜訪,想不到他們還沒回來,孫先生已經捷足先登了。」

    孫嘯伯拱拱手,表示自己是偶然路過,這就先行告辭了。王縣長虛情假意地正想說些挽留的話,那兩個年輕幹練的軍官已經騎馬回來了。吳家驤看見孫嘯伯在,可不敢像對待孫連文那樣隨便,急忙下馬來施禮,並給劉少校介紹。劉少校聽說這就是慕名已久的孫嘯伯,客氣非常,一定要請他上樓來坐,和王縣長一起談談。

    王縣長是預約好來拜訪的,看見他們對孫嘯伯的熱情,心中難免泛酸,攙了孫嘯伯的手,笑道:「孫老,既來之則安之嘛。我也是初次來,咱們算是……殊途同歸了。」

    他這句詞不達意的話,引得孫嘯伯一陣發笑,隨他們一起上樓去了。

    在樓上辦公室,孫嘯伯暗自拿定主意沉默寡言,依然以局外人的角度旁聽他們的交談。王縣長這次登門確屬首次,從他們的對話可以聽出,他對於面前這兩個年輕人,對這麼個新建的通訊單位,具有某種過分地謙卑和緊張。甚至,有些話語還充滿了諂媚的意味,聽得他愈來愈覺得不對勁,心中疑竇重重。

    他不知道,王縣長這種姿態的由來,可以看出這個所謂通訊處絕非是個尋常的軍事聯絡單位,它應該還具備其他某種特權和威勢。這種力量是隱性的,不顯露在外的,和挾兵自狂的丁團長截然不同。他堅信,王縣長見了丁團長,也不至於自甘下風到了如此地步。

    他不動聲色,左觀右顧,對這兩個青年軍官的來歷充滿了狐疑。幸好,自己不久前已經有信寄出了,不日將會有清晰的答案。孫嘯伯這種沉默的態度引起了劉少校的注意,他談笑之間,皮靴後跟輕輕碰了碰吳家驤。

    吳家驤會過意來,起身請孫嘯伯過去,指著新粉刷的空白牆面,要請他的墨寶,不知道能不能遂願。孫嘯伯笑笑,說願意效勞,但要預定下內容。吳家驤不假思索,信口而出:「那就請老伯寫三國開篇詞中的一句吧,『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孫嘯伯有點意外,這兩個年紀輕輕就春風得意的小子,居然喜歡白髮漁樵的詞句,心境間大有差別,不像是附庸風雅,似乎別有深意。他點點頭,寫這麼幾個字輕而易舉,瞭解這兩個人的心思,反而是難上加難了。兒子孫連文因為跟他們年齡相近,或許能有所感觸吧。不過,對於靈秀而言,這位吳少爺猶自隔了三五重帷幕,模糊得很哪,絕不能掉以輕心。這一點,回去後要跟兒子挑明了,弄清了這位賢侄的背景,才能放心。

    這次心血來潮的探訪,半個小時後結束。大概是因為孫嘯伯在場,王縣長未能暢所欲言,便先行告辭了。孫嘯伯也趕緊走了,他此行的重大收穫,就是發覺這地方、人都帶了三分詭異神秘。王縣長是驗證他們的一面鏡子。鏡子走了,他也就沒必要停留了。臨別之際,他示意吳家驤有空去孫府取字,他這兩天就動筆。劉少校連聲道謝。他擺擺手,說舉手之勞,不足言謝,但有所求,定當從命。

    一干人作鳥獸散,王縣長坐上黃包車回縣府去,孫嘯伯拄著手杖在石板路上隅隅獨行,走馬觀花般穿過繁華大街。中午太陽熱力四射,像是忽然間就將人們從早晨的清冷中驅趕到了炎熱當中。孫嘯伯渾身是汗,額頭黃豆般的汗珠往下滴落,他停住腳隨意揀了間茶館進去,吩咐夥計沏一壺上好的香片來,自顧自地脫了外衣,將它疊得整齊好橫搭在胳膊上。

    他這邊正埋頭做減衣消熱的措施,耳畔聽到一個熟悉的女人聲音在說:「錢不用愁,我在西安賣掉了祖傳的玉牌,足夠在這裡住上兩年呢。」

    他聞聲微微側眼去看,不覺大吃一驚。原來千百個湊巧,竟然在這裡碰上了兒子的女同學:俞梅小姐。俞小姐這會兒並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和一位穿單薄長衫的中年男人面對面而坐,彼此間神態像是非常熟悉,談笑聲音不大,有些關鍵處還可以壓低,營造出某種曖昧之意。

    孫嘯伯心底長歎一聲,流年不吉,自己的兒女們都招惹的是什麼人啊!那個吳少爺是本埠人士,似乎還不好說什麼。可這女人,是兒子一手招惹來的。本來看她談吐氣質也還過得去,像是出自有教養的人家。但此刻目擊的一幕,全然打碎了他原本心裡的良好印象。她來陳倉,只是借孫府為暫住地,另外還跟別的男人勾三搭四的,顯而易見是個水性楊花的東西。這時候,他暗暗慶幸,虧得自己今天出門碰上了這天氣,避熱褪衣進來恰好撞見了這場面,諒她也是無可辯解的。而且,他不需要她的辯解,只須提醒兒子小心,再藉機禮送她滾蛋就是了。

    最近他遭逢的煩心事太多,這一件也不算什麼了。

    俞小姐和那男子閒閒散散地聊了一刻,這才起身付賬告辭。孫嘯伯因為換衣坐在偏僻的角落裡,冷眼見她主動付錢,心底不由得冷笑一聲,怪不得呢,這女子方才說她賣了家傳的玉牌,能在這裡長住,腰包裡有錢。他心裡開始為兒子鳴不平,瞧那男人的模樣、氣度,哪裡能跟孫連文相比。可她偏偏願意替那男人付賬,什麼世道?什麼人?

    (四)

    西安城裡的實際狀況,與美國人約翰遜的想像有著天差地別。這塊地面上的繁華,遠遜於平津,比之於其他省會城市也沒有多少可圈點的地方。都說它是秦漢古都,滿地的秦磚漢瓦,等他到來時,只瞧見縮水十分之七、被明城牆圍裹起來的那一小片街市。這地方飽受戰亂之苦,最近一次就在十年之前,生靈塗炭、百業凋零,用面目全非這四個字來形容,是再貼切不過了。

    不過,約翰遜此行不是專程來遊覽西安、替古人傷心慨歎的。他住在榮慶齋古玩店裡,仔細地把出土的先秦古器物上的銘文拓片整理成冊,再比對手裡所擁有的孫嘯伯的全部墨跡,悉心研究想從正反兩個方向驗證自己基於文字專業的判斷。首先,傳說臆測中的孫嘯伯大篆的奇異變體,基本上和出土的青銅器銘文無關。這些器皿,有的甚至就是出自那位盜墓將軍黨玉昆之手。但這些文字和孫嘯伯的書體幾乎是毫無關聯。他的字貌似大篆,實質上和石鼓文對照比較的話,它更傾向於後者。有些地方的類似性,幾乎是一致的。

    他臨來西安之前,曾經四處搜羅最為完備的石鼓文拓本。結果發現,史載存字最多的宋拓本三種已經流落到了日本,幸虧有了新近從日本流回的影印本上市,他買下後攜來西安,就是要依此來印證孫嘯伯的書法,以期從中找出更多的線索來。現在,這個想法算是初見成效了。綜合來看,孫嘯伯手裡掌握的石鼓體文字,超過宋拓本。那麼,他手裡會有宋以前的拓本嗎?近幾百年來,就有這樣的說法,誰能在已知基礎上,再增一字,價值萬金。孫嘯伯為什麼沒有出頭?這些字是他自己臆造的,還是流傳有緒?這是橫曳在面前的一道難題,很令他頭疼。

    至於身邊的這位對於字畫、古玩都有研究造詣的榮老闆,他只能從表面看熱鬧,無法深入窺測他內心的真實想法。參照石鼓文的思路對他而言,是做夢也不會想到的。在約翰遜自己看來,這就是一個藏家和掮客的差別所在吧。

    榮老闆接了這個洋人住在自家後宅,洋洋自得了幾天。現在,西安城裡的同行都知道北平來了個洋人大買家住在榮慶齋,榮慶齋的地位儼然是鶴立雞群,了不得了。不停地有人來托門子,請他代為出面,邀請約翰遜吃頓飯。但榮老闆奇貨可居,哪裡肯輕易地鬆口讓他們得逞。

    這樣牽牽扯扯過了將近半個月,這位約翰遜先生對於陳倉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他讓榮老闆托人找來陝西全境的地圖和陳倉地圖,用放大鏡俯伏在上面看了又看,現在所有線索所指明的方向,石鼓文、石鼓的出處、孫嘯伯的墨跡,最後都歸納到了陳倉——這塊彈丸之地、兵家必爭之地、在歷史上享有軍事要隘名聲之地。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出自秦末漢將韓信的手筆,漢末三國,諸葛亮六出祁山,陳倉是阻礙他北伐的關口。屢破屢立,伏屍遍野,只有到了王朝大一統的時候,它才收斂起崢嶸頭角,擺出謙遜的姿態融入到太平生活中。

    現如今,它無形中好像是生出了一條繩索,捆縛住了約翰遜的思維,令他欲進不能。他丟開放大鏡,說:「我要去陳倉,榮老闆,請你幫助我完成這次行程。」

    榮老闆嚇了一跳,瞪著他說:「是不是這些天沒有孫嘯伯的墨寶送過來,您著急了?別著急,我這就讓人設法去催,盡快搞出新東西來。」

    約翰遜搖搖手,說:「我是想去陳倉,當面拜訪這位孫先生,向他探討中國的文字書法。」

    榮老闆一拍桌子,說:「那還不簡單,我請人專程邀請呀。他有幾年沒來西安了,有人請,他自然會來。」

    「是嗎?」約翰遜將信將疑。

    榮老闆揮揮手,說:「要請孫嘯伯得打出一張牌來。恰好,這張牌就在我的手裡。你說巧不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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