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60章 唐君毅致胡蘭成(1954年4月4日) (1)
    蘭成仁兄:

    三月廿七日示奉悉。大著十冊亦並奉到,當求能讀者贈之。大著竟不獲入台灣,可歎!但此間書籍雜誌,不准入台者,仍可零星寄入,則大著寄與牟、徐(牟宗三、徐復觀——作者注)二先生者當可收到也。如兄尚未寄出,可由兄簽名,弟代設法轉寄。承教各端甚感,唯弟尚覺言有各端,或求應理,或求應機,亦不能一格。弟對大著,覺頗能欣賞,有如見空谷幽蘭之感。唯當世陰霾,仍須一剛健之精神,乃能撥亂反正。且吾人說自己話,亦須瞭解他人之話,否則終互不相知而已。故弟對西方學術,恆覺不敢忽視,如宋明理學家之闢佛,亦未嘗不多讀佛書,並對之有所取資,只須大本大源未變,固不失其為儒也。弟復尚念所求乎朋必先施之,友道如此,而對並世之其他文化民族,亦當如此。吾求他人瞭解吾祖宗之文化,則吾亦願瞭解他人之長,此亦恕之義也。不知吾兄以為如何。……

    從以上來往信中可以看出,兩人之間的見解已然不同,唐君毅已不如以往那樣對胡蘭成一味客氣美言,而是明白表示了自己的立場。不過,此時,唐君毅稱讚胡蘭成「言中國文化如話家常,於歷史上之問題所在、爭論所在,恆片言折獄,省卻無限閒言語,此最不可及」等等,還不是完全的客套。

    但以後幾年,兩人之間的見解差距就越來越大,終至於完全道不同不相為謀了。典型的可以兩人間1964年的一次通信往還為例。

    先是胡蘭成九月二十日給唐君毅寫了封三千餘字的信,三千餘字的信已夠長,可不待回信,九月二十九日胡蘭成又寫了封一萬餘字的更長的信。他說些什麼呢?信太長,只能摘引片斷文句以見大概。

    他說,「《大學》為中國文明之綱領,《心經》為印度文明之綱領」,「《大學》八段,自格物至修身,為印度文明與中國文明之所同,而即此已足使吾人於印度文明感覺親切,若西洋則於此格物已落無明也」。而「講格物,禪宗實有非凡的精彩」,可接著又是「言格物致知,無過於《易經》」。他以為「以東洋的是文明,而西洋的則是無明,文明與無明之分,始於格物。格物譬如數學的零、點、線、圓」。

    他認為數學重要,是物理學基礎,「而西洋社會學的建設依於哲學,哲學不足以比數學,故其劫毀相尋也。可比於數學之零、點、線、圓者,惟《四書》、《五經》裡的乾坤、陰陽、仁義,而可比於數學之寥寥不多,幾條基本定理者(亦曰自理),則為三綱五常,亦不多幾條」,他認為「乾坤、陰陽仁義皇極是格物,而齊家治國平天下則是致知」。

    胡蘭成算是將中國文明與他此時認為最堅實的數學拈搭起來了。這是他第一封信的主要內容。

    第二封信,主要是進一步闡釋前一封信的內容。他首先說,格物是從張愛玲處得到啟發,張說西洋文學裡有「阻隔」,有「阻隔」就不能格物,《大學》中的格物好在不「學問化」,所以他和張愛玲就「不墮於哲學」。《論語》不好,開首就是個「學」字,「以為可有這麼一種東西叫學問,如牛黃狗寶,如樹癭。老莊破之甚好。學問往往容易自成一物,此最是大忌」。這是說到唐君毅頭上來了。

    然後,他說自己「先以數學印證佛經」,以後更發現「中國的詩文亦與數學與佛經共通」,由此「乃有悟於中國文明可大可久,與西洋無明劫毀相尋之故」。接著又是「中國文明的仁義可比是數學的點、線」,而從仁義演繹為五常,五常演繹為禮儀三千,「則可比數學的數百條定理與公式」。「以仁義為點、線而建設的人世,其人其物,如數學的世界無一不精妙」,中國的禮樂,也如數學的絕對等等,繼而又是批評「西洋有社會而無人生,有地球而無世界」,中國是禮樂之世,而西洋精神祇能墮於無明等等。

    他所領悟的這一套,在他說來是學數學的人也不懂的。最後他忍不住,差不多是直接指責唐君毅了,「於聖賢之學,我與新亞教學生的方法不同。可比京戲,我是上戲台上演唱的,而新亞教學生的是在後台化妝,背台詞,分派生旦淨丑等角色,到底亦不曾到得前台演唱。觀眾是看前台戲,沒有想要去參觀後台的。在前台上,觀眾只看他是劉備、曹操、諸葛亮,不覺其是生旦淨丑等角色。新亞教的方法分析聖賢,等於分析的白馬非馬,不見一匹活馬。我以為說聖賢之學不如說學聖賢,稍稍從學問解放如何呢」?

    胡蘭成的意思應該很清楚了。簡單地說就是:中國文明精妙,可比之於現代最堅實的數學,西洋文明不行,而唐君毅之類的學人死做學問沒出路,他們教人的方法更不行。貶抑、嘲笑唐君毅做學問的方法路徑,在胡蘭成是一貫的,他曾向唐君毅聲明:「弟來日本十五年矣,未嘗拜見一學者,亦未嘗到一圖書館。」這是什麼意思呢?他自恃才高學富,博覽群籍,談文化這一套,未必輸於唐君毅,而你們這些整日價硜硜於圖書館埋首書案的學究教授,又能弄出什麼名堂呢?其學問,充其量只是牛黃狗寶和樹癭(樹瘤),教學生教的最終不過是「不見一匹活馬」。

    這種說法,做法,簡直是主動挑釁打上門去了。

    唐君毅不可能再沉默,他在10月17日也給胡蘭成回了封長信,在他,已經是積鬱了很長時間的事,這次算是一吐為快,他誠懇但也是堅定地表白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並對胡蘭成提出了不客氣的批評。

    在信中,唐君毅首先說明了自己忙,不是忙得抽不出一小時寫信,但忙得無心緒寫。因為胡蘭成接連寫兩封信之前,還有過一封信,也未得回信,唐君毅故先有此說明。接著唐君毅感歎新亞學院的辦學狀況,「今弟主持之哲學系之學生,畢業後皆無出路,故只得將人數盡量減少,致今年畢業者只一人。故校務與學務之重輕之勢,與初衷適相顛倒」。這是現代工商社會的必然現象,但唐君毅跟著錢穆來香港辦新亞的原旨就是延續弘揚中國文化,所以,唐君毅才有此「適相顛倒」的感歎。然後,就是針對胡蘭成的回應了:

    弟由此更說到學術。兄不喜世間有所謂學問之一物,弟亦實未嘗喜此。魏晉人之清談之佳趣與禪宗之妙悟,弟亦非全不能瞭解。但此亦如人之頭目、樹木之花,乃人與樹木之精英所在,而此精英則皆不能孤立而自存。以清談與禪所自生之因緣觀之,若無漢人注老注易之辛勤,則亦無清談者言老言易之灑脫;若無法相般若華嚴天台諸宗之排比、法相科判經論之繁密,亦無禪宗說法之自在。處當今之世,以中國先哲之義理之精約而無統,遇西方之科學哲學之體系謹嚴組織網密者之闖入,直如鐵絲網之入桃花林,更只有繽紛四散。徒惜落紅,又何益哉?此處正須以菩薩心腸、金剛手腕,自樹學問之規模,自嚴學術之陣地,方可望有以自立於今之世,以繼絕學於當今。待此步作到,風尚已成,自有如昔之為清談者與禪宗之徒,更於此刊落枝葉,以歸簡易。憶弟於十五、六歲時已多所冥悟會心,而與人言,人皆不解。蓋此冥悟會心皆至輕靈緲渺之物,智者得之於一瞬,愚者千歲而不悟。弟後即思此中應建一橋樑,乃可使人由愚以達智,而轉俗以成真,由此而泛覽天下之書,不憚煩於粗惡繁難之義理之探求。蓋知今之中國人非與學術義理有所建樹,則偶發之智慧之精英亦終飄忽而無所寄也。

    此原彼天下之至精美者,必先本於粗惡,至簡易者,恆必建基繁難;致知格物之事,亦恆須經粗惡歷繁難,顛撲而不破,以為世立教。如兄所謂數學之公理至簡易,此自亦可說;然自近代理論數學家觀之,則對數學中之一一公理加以討論辯說者,何止千百萬言,而「0」之一觀念,初原於印度,乃希臘羅馬人歷千年而不知者。而印度之有「0」之一夾念,又與其哲學上之「空」觀相連。今之學術界對數之一、二、三、四之原之討論,亦有種種,即弟哲學概論中所述之數萬言,只能略涉其藩。而數學與邏輯之關係,更為今日之數學家哲學家所爭論之一焦點。是皆見至簡易者未嘗不建基於至繁難。然此又非謂人人皆必歷至繁乃能達至簡。人有大慧,亦可一見至簡即更不生疑,然此只可以自悟,不能立論以教人。立論教人則不能不歷經曲折、盡其繁難,於是乃有學術。而此又非一人所能為功,故學術又待乎諸多人之合作,乃有近代之學校,及學術研究機構。此皆勢之不得不然。此近代學術與近代之學術研究,皆兄所不喜,弟亦初不喜之,此固俗世之紅塵也。然弟則深觀人類學術文化之大勢,知吾人非往此紅塵走一遭,亦無超凡入聖之途。此則弟與兄之終不同。兄之閒與弟之忙,亦因此而不同,而亦不必求其強同也。

    不憚煩引這麼長,主要因為唐君毅這段話說得非常好。

    其一,他說明了自己做學問的基本動機和方法。中國傳統文人的坐而論道、茶酒清談的佳趣和妙悟,他不是不懂,但處當今之世,「以中國先哲之義理之精約而無統,遇西方之科學哲學之體系謹嚴組織網密者之闖入,直如鐵絲網之入桃花林,更只有繽紛四散。徒惜落紅,又何益哉?」西方現代學術研究早已開闢出了無數新路子和新方法,中國學問的零散和混亂,若不循西方大道,若不與西方學術結合,斷無出路,如此「方可望有以自立於今之世,以繼絕學於當今」。這裡沒有任何可討巧的,只有「經粗惡歷繁難」,才可達顛撲不破、為世立教的完美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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