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原與張愛玲的傾城之戀:胡蘭成傳 第41章 《大楚報》
    1944年11月,胡蘭成由池田陪同,帶著沈啟無、關永吉西飛武漢,去接收《大楚報》。

    沈啟無是周作人的「受業弟子」,在三四十年代與周作人過往甚密,《周作人書信》中收有1931年至1933年間周作人「與沈啟無君書二十五通」,周作人還曾為沈啟無編的《近代散文抄》寫過兩篇序言。但1943年沈啟無與周作人反目,周作人在熟人朋友間散發了一份所謂「破門聲明」,正式將沈啟無逐出「教門」。說起來,此事與胡蘭成也有關係。

    周作人逐沈出門,一說是周作人遇刺時沈啟無恰在現場,沈對刺客言自己是客人,表明自己不是刺客的對象。周因此而發怒。此說不確,或者至少不是主要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周作人以後在給朋友信中曾說明道:「尚有一人早已絕交(簡直是『破門』了),即沈啟無是也。其人為燕京大學出身,其後因為與日本『文學報國會』勾結,以我不肯與該會合作,攻擊我為反動,乃十足之『中山狼』。」

    事情的前後是這樣的。

    汪偽政府成立後,北京的「華北政務委員會」雖說仍維持著原先偽臨時政府的格局,但在名義上是統歸南京汪偽政府一體管轄的。因此,周作人曾受汪精衛之邀來南方講學,汪並追認周為華北政務委員,特任一級待遇。胡蘭成與周作人見過一次,也就是這次周作人南來講學時。周講完學北歸,胡蘭成為之送行。

    周作人在南京偽中央大學和南方大學作了幾次講演,其中宣揚了他的「儒家文化中心論」。這就引起了日本人的反感,在1943年8月日本東京舉行的「東亞文學者大會」上,日本右翼作家片岡鐵兵抨擊周作人為「反動的文壇老作家」,說什麼周「以極度消極的反動思想之表現與動作,破壞建設大東亞的理想」。片岡的發言刊載於日本《文學救國》雜誌,周作人自己像是沒看到。不久,胡蘭成在《中華日報》副刊上發文《周作人與路易斯》,為周辯解,周作人這下才知道日本人對他的攻擊。周作人直接寫信給日本「文學報國會」辯解兼抗議,同時將信函在《中華日報》上發表,最後日方向周表示了歉意,承認片岡的話「偏激」。與日本人的事情了結,周作人轉過頭來打聽事情原委,片岡鐵兵不懂中文,也不會知道他的講演,為何要專門攻擊他呢?原來是沈啟無出賣了他,這才有將沈啟無革出「教門」的事。[1]

    再說關永吉。關原名張守謙,「七七事變」後在北京師範大學教育系讀書,曾因「抗戰嫌疑」被捕,爾後以編輯與寫作維生。1944年秋關永吉往南京覓職,正巧胡蘭成欲往武漢任職,於是跟著胡往漢口接收《大楚報》,曾擔任總編。三年前,有報刊發表記者對關永吉的長篇採訪記,關談到了自己去漢口辦《大楚報》的經歷,談到了報紙由日本兵控制等等,但其中卻無片言隻字提到胡蘭成。可能是因為胡蘭成還未為大陸讀者廣為知曉,也可能是關並不感到這段經歷有什麼特別需要說明之處。

    從兩人的背景來看,胡蘭成與沈啟無、關永吉同行,像是有點奇怪的。

    周作人已將沈啟無「革出教門」,沈是向日本人出賣或告狀,才引得片岡鐵兵的討伐,胡蘭成寫文為周作人辯護針對的就是這一討伐,他是站在周作人一邊的,應該與沈啟無正相反對。關永吉的情況也是奇怪,從關的生平看,他應是「抗日誌士」一類的人物,卻與這兩個鐵桿漢奸同行,去辦一個由日本軍隊直接控制的報紙?關不會不知道報紙的背景,他不是人先到武漢再找上門的,而是跟著胡蘭成一同乘飛機前往,如欽差大臣一般去接收《大楚報》的。

    不管怎樣的奇怪,胡蘭成一行到了武漢,順利地接手了《大楚報》。

    接手容易,辦好卻不容易,《大楚報》原有的編輯水準差,其次是當地人不喜看報,還有就是報紙的發行基本掌握在當地日本居民和朝鮮居民手裡。

    胡蘭成從抗戰開始,幾乎都在辦報,他對此道已有多年經驗,他先從報紙言論著手,言人之所欲言、發人之所未發,以獲得人心爭取讀者,然後再與沈啟無、關永吉一起著手整頓內務,抓住編輯和印刷兩個環節改善和提高,建立了相關制度,在報社施行民主管理,和諧主管人員和編輯員工的關係。另外,由他出面,從日本人、朝鮮人手中收回了報紙的發行權。如此一兩個月,報社很快做到了自給自足。

    胡蘭成能如此快地打開局面,自然與他挾日本人之勢而來有關,與日本人對他的照應保護有關。看看他在武漢常相往來的有哪些日本人就清楚了,有日本在華駐軍的三品報導部長,有武漢當地的福本憲兵隊長、遠籐聯絡課長和漢口中野總領事等等。有他這樣的背景,自然一切都好辦易辦。他與福本憲兵隊長打聲招呼,被關押的記者即獲釋放;他反感日本人的新聞檢查,三品報導部長就下令取消。日軍在鄉軍人曾想襲擊《大楚報》,因為《大楚報》上有「反日」言論,襲擊不成,轉而向報導部密告,日本人、朝鮮人因被斷了發行也向憲兵隊密告,這些密告都被壓下不理。當然不會處理,這些人實在不知道胡蘭成的背景,胡蘭成已被日本人看作為「自己人」,即便有一點表面上的「反日」言論,既可作報紙的標榜,也是符合日本更高利益的。

    可胡蘭成忙了半天,《大楚報》的最大問題卻解決不了,報紙雖然已增至一萬四千份,可因長江航運幾近斷絕,除了武漢本地,根本發行不出去。航運斷絕是因為轟炸。

    武漢三鎮與西南大後方接近,此時日軍軍力已衰,武漢的制空權已完全掌握在重慶和美國空軍的手裡。對武漢的空襲早在七月就開始了,在胡蘭成到武漢時,空襲已緊密到隔天一次,越近年底空襲愈加密集,並從漢口一地發展到武漢三鎮。

    十二月初,漢口第一次挨燃燒彈襲擊,炸彈起處,煙火瀰漫,一片灰塵濛濛,胡蘭成描寫:「真像《四郎探母》裡唱的『黃沙蓋臉,屍骨不全』。大家都一身煙火氣,暴躁難禁,見面無別話,只講說炸彈,像夢中囈語,越是要說,越咬不清字眼。」日軍已無飛機上天應戰,只有憑地上的高射炮多少做點阻擋。武漢遭空襲已有幾個月,市民像是已習慣,飛機來了避一避,過去了照樣營生。可在12月20日一天,不知哪裡來的消息,忽然漢口人扶老攜幼,挑籮挾筐,紛紛離家四散避往城郊鄉下。28日這一天,武漢果然遭到大空襲,美軍飛機出動近二百架,飛臨漢口上空反覆轟炸,炸了整整四小時,將漢口市區五分之一炸成了平地。

    第二天漢口全市逃避一空。一星期內,市內街上不見一輛車、一個攤,連警察也不見一個。只有胡蘭成和日本兵形影相吊留在市內,日本兵不逃,是因為無處可逃;胡蘭成的《大楚報》照出,只是表示他的死硬,尤其是對日本人。反正編印極簡單。

    編印簡單是由於轟炸,武漢的電力供應緊張,胡蘭成到武漢後的《大楚報》每天只出兩個版面,相當於一張大「號外」。編印簡單還有一層原因,報紙的電訊稿都由日軍報導部提供,報紙用的是「通稿」,無甚可編,胡蘭成幾個還需要寫社論,其他編輯只需要編副刊就可以了。

    精力既無處可用,胡蘭成幾個就編「大楚報叢書」,《大楚報》本有編叢書的傳統,以前出過「新生叢書」,胡蘭成與沈啟無、關永吉一起辦了「大楚報新評論叢刊」,出了胡蘭成的《中日問題與世界問題》《中國人的聲音》《文明的傳統》等三種。關永吉本是寫小說的,編了「大楚報快讀文庫」,收了自己的《苗是怎樣長成的》《秘書陳岫和他的朋友》兩種,胡蘭成湊熱鬧,把張愛玲《傾城之戀》也作為一種,收了進去。關永吉還編了一種「大楚報南北叢書」,出了自己的兩個集子《牛》和《流民》,出了袁犀的《某小說家的手記》,袁是關永吉在北京時的作家朋友,還出了廢名的《招隱集》,這顯然是出於沈啟無的推薦,廢名也是周作人的弟子,沈與周脫離關係,但弟子之間的「同學」關係還在。

    躲在房裡編書出書,在胡蘭成是無奈之舉。可天上的飛機,地上被炸的慘狀,他還是差點被嚇掉了魂魄,狼狽不堪。他以往只是在書案前寫寫言論的,抗戰多年卻從未經歷過戰爭場面,這次總算有了瞬息生死的體驗。妙的是,他身受的不是侵略國日本飛機的轟炸,而是抗擊日軍的盟邦美國空軍和重慶的飛機炸彈;他原在上海、南京好好的待著,本不必挨炸彈的,像是他自己千里迢迢特地趕來挨炸的。這大大影響了他的情緒,變得喜怒莫測,他那個想在武漢施展的宏圖,也被炸彈炸了個一乾二淨。

    胡蘭成原來的如意算盤是,《大楚報》上軌道後,就交給沈啟無、關永吉,自己則脫身干「大事業」,按原先在上海與池田、清水及谷大使商定的,去實際掌控湖北省。掌控之前,他學習蔣介石辦黃埔軍校經驗,幹事業首先要有自己手下的幹部,他想先辦一個軍事政治學校,培養自己的班底。校址他也看好了,就用武昌大學的,武昌大學現在被日軍佔著做傷兵醫院,這他可以去交涉取回,經費他也與日本人談妥,由日軍撥給一部分鹽稅。

    可今夕何夕?

    日本已日落西山,自顧不暇,還能幫他在中原再開新局?胡蘭成真是痰迷了心竅,日本人打了七八年仗,尚且不能再有何作為,憑他,一個只會寫點文章的書生,就能再創新局?他真是野心膨脹得致使頭腦發昏了。

    可以說,他這一次西行武漢,根本就是妄行。池田可能是太相信了他。胡蘭成隨便談談也許還像是回事,可真到了當地,他怎麼可能有甚作為?幸好清水和谷大使,不像池田那麼輕信,他們保駕胡蘭成來武漢,可能是作為對他那牢獄之災的「賠償」,另外就是抱著瞎貓可能撞上死老鼠的想法,反正也不下大本錢。所謂負責湖北實際責任,那只是說說而已,能負責不能負責看胡蘭成自己,真正給他的只是兩個版的報紙而已。

    胡蘭成抱怨,葉蓬的湖北省主席一上任,即背棄了當初與日本人的約定,根本不理睬他。胡蘭成對葉自然一點辦法都沒有。其實,以他這幾年的官場歷練,這一套本應早在預料之中的,以他這樣一個無權無勢又無人、且已被排斥於偽政府外的書生,再怎麼有日本人的關係,一個省主席怎會聽命於他?

    不知是否他自吹,顯示自己的「死硬」立場,胡蘭成堅持不與重慶也不與共產黨來往。幾年前在上海辦《中華日報》《國民新聞》時,江北抗戰將領李明揚讚賞他寫的社論,他沒有利用這機會拉關係。如今在漢口辦《大楚報》,又有華中抗戰區密使來信求見,說某將軍讀其社論很表敬意,但他仍然不見,連這位將軍是誰都不打聽。還有日本福本憲兵隊長對他說,若他想去重慶,可派憲兵護送到邊界,但他也謝絕了。

    既不與各方聯繫,也看不到任何前途,日日擔驚受怕,躲避炸彈,胡蘭成就這樣在武漢不死不活地、硬挺著乾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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