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郎歸 第50章
    說了一會兒話,毛春花站起來隨意地在屋裡到處看了看,我跟在她的後面,那時候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毛春花是一個來租房子的,而我就是那個有房子想要出租的人。

    毛春花毫不掩飾心中的遺憾,她邊看邊說:

    「要是再有一間臥室就好了,哪怕只有十平米也行。」

    「沒有了,只有你看到的這兩間。」我有些束手待斃地說道。

    毛春花說:「我喜歡住得寬敞一點。」

    我得承認,毛春花同志的話說得樸素而又實在,她並沒有不切實際的過分要求。不是毛春花一個人要這樣,世上所有的女人誰不是這樣,哪一個女人不想讓自己住得寬敞一點呢?哪一個女人願意在一個狹小的蝸殼裡度過自己的一生呢?

    「你忙吧,我先走了。」臨走時,毛春花這樣對我說。

    我目送著她離去,知道她再也不會來了。

    第二天,我正要打算出門,曉凌忽然又來了電話,一上來就直接問我昨天和毛春花談得怎麼樣,我把實際的情形告訴了她,聽見她在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又不解地問我:「到底是什麼問題呢?」

    我告訴她,主要是房子太小。

    我聽見曉凌有些急了。她說:「這個女人,就她那樣,她還想找個什麼樣的呢?」很快又對我說:「別著急,慢慢再來吧。」

    我對曉凌說,這事以後就不要再提了,也請她以後不要再管這種事,誰知,她卻說:「那不行,碰到好的,我還是要管。」

    我對她說:「我結不結婚和你有什麼關係麼?」

    「當然有關係。」她說,「只有親眼看見你又結了婚,我才會徹底放心。」

    放下電話以後,我一個人愣了很久,曉凌這樣的一種邏輯讓我感到費解又困頓。這些年來,原以為我對她應該算得上是十分瞭解的,可依眼下的事實來看,卻又並非如此,甚至也可以說,我從來就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是的,這種事初看似乎沒有道理,但只需細想一下就會發現它又是那麼的合情合理。兩個人臉對臉躺著,互相看著,對方心裡想什麼你怎麼能知道?靠猜是不行的,靠判斷也不行。

    又起風了,像是有無數個聲音捆在一起叫喚、哀嚎。一個人長時間地聽著這樣的聲音,會漸漸地想不起是在何年何月。

    夢見一些人,但沒有一個是我認識的,前面的那些臉都濕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淚水,甚至也有可能是雨水;到了後面,那些臉就開始變得十分乾燥了,越往後越是那樣,一張比一張干,有的甚至無風起塵,像是站在霧裡,有麵粉一樣的東西不斷地從那些臉上刮起。

    接下來是一個讓我心力交瘁的夢。

    夢見鹿懷谷導師被我打死了,不,我沒有動手,是他自己忽然倒下去的。是在一個雨後的傍晚,空氣濕潤,到處都還滾動著水滴。鹿懷谷導師的暗疾又發作了,他心情煩躁,質問我為什麼不向他靠攏,不歸於他的門下?其時,我正在樓梯後面的一個角落裡修理我的自行車,滿臉滿手的油,與外面的那個空氣清新的傍晚正好相反。我拆下前面的一個飛輪,看見裡面的一圈滾珠一顆都沒有了,果然是這樣,難怪前面的輪子不再轉動了。我沒想到我也能找到自行車的毛病,這讓我非常高興,以後,我也可以像肖秦一樣自己動手了。

    就在我十分高興的時候,猛然看見鹿懷谷導師站在我的面前,衣冠楚楚,就像他平日在各種會議上時一樣,但臉上卻交織著鄙夷與惱怒的神情。我不知道鹿懷谷導師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這件事讓我覺得奇怪極了,他不在會上發言,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呢?這是樓梯後面的一個角落啊!我蹲在大卸八塊的自行車前,抽著煙,煙上也全是油污,聽見鹿導師說:「你這個蠢貨,瞧你那點出息,這就是你孤立的下場!」我在心裡說,我不孤立啊,我的身邊日日夜夜都有十三億人呢,跨過海去,還有四五十億呢。鹿導師這樣說,是要讓我明白,如今,他的弟子們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汽車,都有了各自的一張甚至多張的關係網,只有像我這樣的執迷不悟者才會一直還騎著十幾年前的自行車,這就是現實對我的報應。

    又聽見鹿導師說,今日時代是一個以團伙,以同盟為單位的時代,你不加入我們這個團伙,至少也應該去加入別的團伙,一個人,如果你不在任何一個團伙裡,沒有團伙作靠山,沒有盟友的支持與呼喊,你將一事無成,死無葬身之地,連收屍的都沒有。聽著鹿導師的話,我心裡也有些感動,也就是自己的老師,才會這樣實打實地掏心窩子地對你這樣說,換了別人,無論知道多少真諦和秘密,都不會告訴你。我慢慢地站起來,把那只沾滿油污的手在地上蹭了又蹭,看看還不乾淨,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我想與鹿導師握握手,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鹿導師忽然上來掐我的脖子,我又被他撞倒了。我向旁邊爬去,就在那時,聽見鹿導師哼了一聲,他的頭撞在了一把錘子上,他伸出一隻手,軟軟地指了我一下,「你——」我上去抱起他,看見他已經死了。

    鹿導師一死,我一下就慌了,拆卸成一堆的自行車也再用不著修了,我趕快離開那個地方,樓上的家肯定不能再回去了,用不了多久,有人就會首先找上門去。我想了一會兒,趁著天黑,先跑到一片樹叢裡躲了起來。我口渴得厲害,用手摸到旁邊積存的雨水,我趴下去,用手扒開上面的樹葉,一口氣喝乾了那個小水坑裡的雨水。

    不多時,那裡已擠滿了人。

    接下來的一個場景卻是一個大的會議室,又有點像是一個階梯教室,裡面坐滿了人,全都是鹿導師歷年來的弟子們,沒有學生,全部都是清一色的教授,另外還有學校的領導、警察。忽然,一個聲音說道:

    「有請寧曉凌教授——」

    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看見曉凌走上了講壇,她首先提議為不幸遇害的鹿懷谷導師默哀。默哀過後,曉凌說:

    「是的,我與他結婚十幾年,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我是再清楚不過,相信在座的諸位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

    接下來,曉凌開始在她的身後的黑板上畫圖,她畫出十幾條道路,並分別標出那些道路的方向和終點。曉凌向大家說,這些道路就是他最有可能逃亡的具體路線和方向。看見眾人有些迷惑,曉凌進一步解釋道:「中間那條最粗的路,是通往他故鄉的一條路,其餘的那些路都是他平時比較喜歡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有的他去過,有的卻從未去過。」眾人看見那些路有的指向正北方向,有的指向東北方向,東南方向,還有的指向正南和西南方向,幾乎就是四分之三個中國。

    我看見那些警察們都在不住地搖頭,而教授們卻都鬥志昂揚,精神抖擻。

    ……後半夜的時候,我已經在逃亡的路上了。

    在一個岔路口,通過界碑的指示,我看到了那條通往故鄉的路,那一年,我就是從那條路上來的,一個十六歲的少年,懷揣著大學錄取通知書,感覺自己真的就像是一位天之驕子,沿途的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又都不在他的眼裡,看到天上的雄鷹,他覺得他將來一定會比它飛得更高,看到遠處的大樹,他覺得他將來一定會比它更加枝繁葉茂,綠蔭如蓋。陽光下的夾竹桃像一張張笑臉,看著他從她們的面前經過。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坐在一棵樹後面,看著那條通往故鄉的路,卻不能再踏上去,曉凌已經把它公之於眾了,並作為一個重點做了介紹,我若再走上去,走不了多遠,就一定會被擒住,等於自投羅網。

    藉著黎明前幽暗的天色,我好像看見了去世多年的母親,母親用焦急的神情望著我,她輕聲問我:

    「孩子,你怎麼會走到今天,怎麼會弄成這樣?」

    我看著母親,我對她說:「媽媽啊,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有風吹來,樹上的水滴被紛紛刮下來,彭彭地落到我的臉上和身上。

    我抬頭朝天上看看,星星都已經回去了,再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通往故鄉的那一條路已經不能再走了,我看著另外的兩條黑黢黢的路,猶豫著,實在不知道該走到哪一條上才是對的。

    就在那時,我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嘿嘿地笑了兩聲,我回頭去看,看見曾經的幾位師兄弟站在我的面前,每個人的胳膊上都戴著一個紅袖章。我的心裡悶悶的,我在想,他們都是教授,教授怎麼也會戴那種東西呢?

    「終於把你逮住了。」他們說,嘴裡的白牙一閃一閃的。

    我叫了一聲,痙攣般地從床上坐了起來,我的臉上全是水。我驚魂未定地看了看床頭邊的表,正是凌晨三點鐘。

    我不再睡了,抽著煙,一個人在黑暗中躺著。

    我一點一點地回想著不久前的那個夢,又試著抬了抬腿,感覺兩條腿真的像是經過了長途的奔逃。

    屋裡的東西漸漸地顯出了輪廓。

    天慢慢地亮了。

    起床以後,我打開一包牛奶,喝了一半,另一半又重新放回去,留給明天早上。

    那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已經沒有明天了。

    自行車經過上一次的修理,已經好騎多了,輕快,沒有亂七八糟的雜音。我騎著自行車,去學校給學生們上課。就在快到學校大門口的時候,一輛汽車突然從裡面飛速地駛了出來,我的眼前亮亮地閃了一下。

    撞死我的那個人叫夏鼕鼕,一位年輕的教授,曾經也是我的一名學生。

    四叔,這以後,我回過一次家鄉,知道景順也於幾年前不在了。

    跟四叔走吧。

    四叔,我在這裡等你。

    等我?

    再過幾十年,你不還得回來麼?不管你混得好壞,你不都得回來麼?

    說得倒也是。

    四叔是在傍晚時分離去的。

    河水嗚咽著。到了對岸以後,我就漸漸地看不見他的身影了。

    四叔,祝你好運,願人世間的好運能夠眷顧於你。後?記

    選擇《阮郎歸》這個題目時,我是經過了認真考慮的,好幾個題目同時存在,後來,另外的那幾個都漸漸地暗淡了,湮滅了,只有它頑強而明亮地存在了下來。

    阮郎代表所有的人。不要以為你姓張或姓王就覺得自己是另外一種人,那只是一時一世的頂替或客串。

    城頭春色,陌上柳青,鷓鴣聲裡,一個人背著包袱遠去或歸來。這樣的一幅圖景長時間地呈現,成為本書的起因和基本的背景。

    有很多年,世界,人生,在我的眼裡就是這樣的。看見某一個人,不管他貧富,我有時會猜想他的從前,是怎樣的一個人,家住何方,曾經做過怎樣的一些事情?幾十年一直都在孜孜不倦地做一件自己並不喜歡的工作,到底是為了什麼?稍有空閒或機會,便會伸出觸角,向自己喜歡的目標慢慢地接近,那又是為了什麼?現實生活中,有人對他人,對動植物,對某一件事情,表現出某種刻骨的超乎常理的愛或恨,最庸常的解釋是彼此有緣或命中相剋。那麼,為什麼單單是對那一個,而不是對另一個?在太多的看似尋常實則超驗的事情面前,科學也常常會暴露出它的蒼白乏力和局限,給出的結論更像是一個強權式的命令。

    人來世上一趟,就是來做事的,事情做完就會走人,很少有人留下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所有的人都是前來還願的香客,一旦還完,即刻離去。當牛做馬,榮華富貴,本質上都是一樣的,都只是一種還願前後的表面形態。

    也有一些人神色猶疑,徘徊不去,貌似對世界的留戀,實則是還有未盡未了之事。

    如果一個人懂事不久,世界就將其一生以圖景的形式呈現在他的面前,相信有不少人會失去繼續走下去的勇氣,而選擇原路返回。人生的奧秘和意義也正是在於一切都是未知的,每個人都對自己的未來充滿好奇,都想知道自己的一生到底是怎樣的。

    2010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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