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62章 冬黃梅 (1)
    鵑鵑酸酸軟軟的,一點也動不了。女醫生說,你的骨頭是酥的,血管也有問題,你的大腦血管特別粗,血衝過來就像發大水。你一定織過毛衣的,比方說,流到胳臂時,血管是12號針,流到大腿時,是9號針,流到腦袋時就是1號針了。知道1號針吧?那是棒針。街上買的棒針衫就是1號針織的。女醫生沒戴口罩,但是鵑鵑看不到她的臉,她也沒想去看她。她安靜地躺著,心裡也安靜。彷彿一針麻醉打在了心上。女醫生扶著床,緩緩地往前走。這是一隻有輪子的單人床,鋪著白床單,她躺在被單裡,就像蓋著雪白羽毛。越往前,她的腦袋越迷糊,身體也越發的軟。她的左手一直平放在身邊,接著,右手也垂了下來,手裡的一雙筷子,卻是沒掉下來。身上的酸痛好多了,真舒服,安樂死真是舒服死了。她終於死了。從此,她不必懼怕死亡——一個人只能死一回呀。

    直到吃早飯,鵑鵑還是渾身沒勁,連一小碗豆漿都端不住,灑了小半。好像還在夢裡。原地轉了兩個圈,才想起來,擦地的布是晾了出去的,在陽台的「節節高」上。作孽,晾和不晾沒什麼區別,屋裡屋外一樣的冰冷潮濕。

    所謂「節節高」,其實是一段細竹,高約一米左右。細的一頭,綁上彎成一個勾的細鐵絲,便於懸掛。一節一節的短枝椏,可以掛襪子、抹布,特別是曬布鞋,一個枝椏上套一隻,鞋底朝外,陽光直直地曬著。那叫好用呢。現在的年輕人都沒見過這東西。這是鵑鵑的古董。而老何呢,明清花窗就是他的古董,整整一房間。

    水池裡,已經有了一隻碗和一雙竹筷。這是何衛國的。她和他,就像太陽和月亮,她睡了,他才回來,她醒了,他走了。因此她常常對著一雙襪子說,喂,何衛國,你真齷齪,對一副手套說,何衛國,你今天去哪裡了?

    今天去哪裡了?鵑鵑停止洗碗,茫然地望著窗外。

    窗外依舊是雨,冰涼冰涼的雨。二月十三日起,落了三個禮拜了。中間只停了兩天。遲遲不見春暖,海棠、玉蘭、山茶、杏花,瑟縮著不肯開放。報紙上說,這是「冬黃梅」。可陽曆交三月了呀,接下來是桃花水,接下來是一年一度的黃梅天,這雨呀,怕是要二月下到八月呢,叫人怎麼活?

    廚房的窗對著小巷,偶爾一個人路過,鵑鵑也只能看見上半身——他家地勢低,跨進門檻,還要下兩級台階呢。後門口的小河水離岸只有一寸了,不用傾盆大雨,只要潤物細無聲十天半月,她家就危險了。水漫金山,死的是蝦兵蟹將,水淹花窗,會要了何衛國的命。記得有一次,她忘了煤氣爐上的開水,等他回來只剩小半吊子(吊子:水壺)了。平時溫吞水似的他,差點沒把她開膛剖肚。哦,他今天到文物局去了。大概是爭取什麼政策或是,呼籲保護文物吧。這人常常自言自語,糟蹋花窗就是糟蹋文化遺產,就是對歷史的犯罪。犯罪?帽子也太大了吧?這是啥地方?蘇州呀。文物多得嚇煞人,怎麼也輪不到那些破窗。不就是民間收藏嗎?民間,就是老百姓的意思。老百姓藏幾個寶貝國家都要管?管得過來嗎?不過,還真是要政府幫助了,別說水淹潮濕什麼的,東西越來越多,小房間滿了,換到大房間。再弄進來,往哪裡放?

    她住小房間,它們住大房間,彷彿她是偏房,它們才是正室!

    一九七六年的時候,國家有政策,回城知青可以頂替父母工作。鵑鵑和何衛國分別進了銅材廠和繡品廠。兒子十四歲的時候,他和她又一起買斷工齡。失業不怕,她有手藝,的的呱呱的蘇繡手藝。在小姐妹的引薦下,鵑鵑到鄉辦廠做技術指導。鵑鵑人是去了,也拿了很高的薪水,但心裡總是有個揉不散的僵塊。她說,它們就像螻蟻,搞塌了國企長堤。何衛國說,別瞎說。怎麼瞎說?鵑鵑不服氣,報紙上不是常說,市場是大蛋糕嗎?蛋糕再大也經不起這麼多小刀小叉啊,他們吃多了,我們就吃少了。我們這制度那制度的,卡得死死的,人家要怎麼開支就怎麼開支,要怎麼行賄就怎麼行賄。他們就像豬拱食,一拱一拱的,訂單都被他們拱去啦。何衛國不響。有點道理。可是,銅材廠又是怎麼回事呢?

    鵑鵑在外面做,老何呢,用鵑鵑的話來說,一門心思收「破爛」。古青銅器、古瓷器、古玉器、古代雜件和仿古品、現代工藝品等。倒也掙了些錢。夜裡,夫妻倆盤算,高中學費有了,上大學的有了……三百六十五天,這個話題天天嚼,有滋有味地嚼。他們只有一個寶貝兒子。那時候還沒有計劃生育,倒不是他們的覺悟有多高,多麼自覺的節約自然資源(他們沒意識到這個),而是想,集中財力、精力、時間,培養一條龍。飛龍在天,這個天,是美國、英國或者澳大利亞的。有了龍子,就有龍孫,世世代代,都是精英(他們沒想「貴族」這個詞)。

    想不到,飛龍沒上天,卻一頭扎進了河裡。

    這條張思良巷,三米多寬,東西向。臨河一排低矮的老房子,對面是市圖書館的圍牆,巷子有多長,圍牆有多長。

    鵑鵑家搬過三次了,都是為了兒子。一次是上機關幼兒園、一次是上實驗小學,這次是上初中。看書多方便啊。小姐妹說,你這是「何母三遷」。可是搬來不到半年,變聲期還沒過的兒子就沒了。為了救一個跳河的孤老太太。政府表彰了,給慰問金了。然後呢,然後就沒了——兒子就像魚兒在水裡吐的一個泡泡,消失在水裡。要不是靠圖書館近,他們不會要這裡的房子,不會有河,也就不會救什麼老太太。小姐妹說,這條河有落水鬼的,他要找到替身才能投胎。鵑鵑說,才不是呢,那些書就像翅膀,把他帶到了天堂。說是這麼說,兒子沒了才是真的。鵑鵑日哭夜哭,哭壞了眼睛。貝多芬耳聾了可以彈琴,可以寫《英雄交響曲》,可繡娘不行。別說把那麼細的絲線穿過針眼了,普通的縫縫補補也都不能了。她的心一下子空了。可何衛國越干越來勁,沒日沒夜四鄉八里去尋覓,別人收不到的,他都能收來。彷彿手裡提著阿拉丁神燈。

    童年時,他就喜歡收集寶貝。他母親是銅材廠的。他們的工作是,把破銅爛鐵化了,做成銅錠。「廢銅」中,有很多民間收購來的古錢幣。女工們看見好玩,撿幾個回家給小孩玩。別人做毽子、滾銅板,他卻存了起來。她跟他結婚時,兩人還坐在地板上一起數呢。這邊一個,那邊一個,小山似的銅板隔開了他們。這是預兆啊,現在,隔開他們的是重重疊疊的花窗。怎麼說呢,對這些花窗,鵑鵑心裡烏拉不出。好像她嫁的不是個人,是花窗的影子,它們來自明朝、清朝、或者什麼朝的影子。買斷工齡的錢,兒子的錢,都被他丟進五花八門的窗洞裡去了。吃的,喝的,都是她的。她能有多少錢呢?再說,她還病著呢。渾身軟塌塌的,像煮得稀爛的蹄膀。去了幾次醫院,都說是太潮濕了。最好換環境。是啊,換環境。她說,把花窗賣了吧,賣給老外。咱們換房子住。何衛國的樣子像要吃了她:你不愛國!鵑鵑說,你不愛我!從此兩個人再也無話。想起這些,鵑鵑心裡就一陣一陣的痛,彷彿裡面藏著有個永遠在生,而永遠生不下的孩子。

    鵑鵑慢吞吞把碗擦乾。又不知道幹什麼了。

    蘇州市文物局民間收藏家表彰大會正在進行。

    張科長慷慨激昂地說:「現在的情況是,搞建築的不懂民間文化,懂民間文化的又去考古了,文物保護的形勢很嚴峻……何衛國同志在經濟並不寬裕的情況下,收藏、修整、修復明清雕花門窗,數十年如一日。這是為什麼?」

    場下無聲。

    「這是因為,他熱愛吳越文化,熱愛中華民族遺留下來的珍貴文化。我代表蘇州市文物局,文物愛好者,感謝何衛國先生——,感謝你的民族氣節和崇高理想。希望你再接再厲,為推進文化遺產保護事業的全面發展,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做出新的更大的貢獻!」

    掌聲中,何衛國從張科長手中接過錦旗。錦旗上,「民族功臣」四個大字遒勁有力,光彩奪目。

    鵑鵑家是獨門獨戶,房管局的房子。粉牆黛瓦是不錯,但絕不是電視裡「蘇州形象」廣告上那個簇簇新的粉牆黛瓦。就說「粉牆」吧,像是半段吸了墨水的粉筆。上半部還算乾淨,下半部就亂七八糟了,有孩子的髒手印(還往下一拖),炭黑筆寫的手機號碼,五花八門的小廣告。牆皮呢,這兒掉一塊,那兒掉一塊,露出了泥灰甚至磚頭。有太陽的時候,還看得過去,到了陰雨天,這牆呀,簡直像一塊發了霉的豬油糕,堵在鵑鵑心口。這還好,要命的是還漏雨。江南雨,哪有這麼詩情畫意?你家倒是漏漏看!何衛國跑到房管所交涉了幾次,嚴肅地說,我家有文物的,那是文化遺產,你們該重視。那幫人笑,我們家也有文物啊,吃的碗,拉的馬桶,都是「上抬頭」(祖宗)傳下來的。最後,他直接跑到了文管局,拿著花窗的照片,聲淚俱下。一來二去,文管局上上下下都知道有這麼個民間收藏家。文物管理科的張科長立即打電話給區長。一碼吃一碼,房管所只好吃癟,立刻派人來捉漏換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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