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50章 走單騎 (1)
    季靈芝是晚上10點多到趙莊的。她有點緊張。不緊張才怪呢,五十年來,她沒和這個地方有一絲一縷的關係,就連它們的土產也沒吃過。但是她來了,而且半夜三更。

    靈芝有心事從來不和自己的親姐妹說,她最信得過的就是忘年交——荷荷。其實,荷荷三十多歲了,忘年交只是戲稱,是靈芝覺得自己老了。靈芝說,我要相親去。荷荷隨口說,相親好,直奔主題。靈芝笑笑說,我網上認識的。

    天,姐姐你真是寫小說的,網上只是玩玩的呀,不怕被人騙了?

    靈芝又笑笑,人老色衰,一窮二白,不怕。

    荷荷說,我怕,呃,別誤會。我是怕結婚。昨天一個朋友告訴我:我結婚了,紅包拿來。這年頭結婚又不是啥好事,還要紅包,沒發寒熱吧。

    靈芝佯裝生氣,說我是吧?

    荷荷趕緊道,結了還可以離嘛,是吧姐。不過,你要留意,准姐夫的身體配件是否齊全,運行是否良好,不能把自己搭進去當保姆啊。

    去你的!人家身體好著呢。家務都說好了的,他願意燒飯。呵呵,當然,估計我燒得多。病麼,請保姆好了,我最多陪陪他。靈芝一口氣說。

    唉,姐姐呀,你多大了?說好了?這些是能說好了的嗎?呵呵。笑死我了。

    靈芝啐了荷荷一口,再笑我就不理你了……他跟兩個女兒說了,她們說,如果對爸爸好,叫媽也是可以的。

    荷荷說,這個爸爸也太沒權威了。要是我的話,不叫,堅決不結婚。靈芝沉默。一個稱呼有什麼要緊呢?叫不叫都不是她們的親媽。

    荷荷認真地說,姐姐你想想,在情感上說,他離你近,還是他女兒近呢?

    當然,孩子肯定比我親。但是,半路夫妻勝兒女啊,哪指望孩子照顧老人?

    不是要兒女養老,而是出現一些事情的時候,他的態度會靠兒女那邊的。

    我又不要他財產。還有什麼事呢?靈芝不以為然地偏了臉,望著窗外。

    不光是財產的事。

    靈芝回過頭來,眼睛吧嗒吧嗒朝荷荷看。她真不知道還有什麼問題。

    荷荷喝了一口伯爵茶,說,他打不打呼嚕?影響你休息就不好了。這是個大問題。

    真是孩子,這也算大問題?靈芝說他不打呼也不抽煙。

    不打呼嚕都知道了?這個得生活在一起才知道啊。

    不難檢驗,睡他隔壁好了。靈芝吐吐舌頭。

    不知隔音好不好。荷荷又笑,不過姐姐,其實啊,結婚是對人的終生束縛……當然,假如一個男人壓根就不打算結婚,更不能要。

    靈芝不語。其實她也不知道要不要結婚。不結婚,她不踏實,結婚,她害怕。再失敗怎麼辦?都說三婚不如二婚,二婚不如初婚。

    荷荷見靈芝不說話,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打擊你了,想去就去吧。

    離家最近的售票處在觀前街,蘇州最熱鬧的地方。長隊蜿蜒了二十多米,有的穿雨衣,有的拿傘,像一條巨大的、蠕動著的、五顏六色的刺毛蟲。

    靈芝走出來的時候,雨停了。柏油馬路就像古代的銅鏡,模糊地映出行人、招牌、飛簷。K256次,13:54開。路上八個小時呢,足夠她胡思亂想的。

    他們是在一家叫世紀佳緣的交友網站認識的。這是一家號稱中國最好的嚴肅婚戀網站,附有郵件功能。在網上口碑很好,非常的火,每日在線的有十幾萬人呢。她的一些朋友都知道。她曾經親自體驗過這種「嚴肅」,有個人發郵件給她,說明是想找情人。她嚴詞拒絕並把他的真實情況舉報給網站管理員。果然,此人被封殺了。

    是他先招呼她的。看完你的資料,真想打個招呼,可以認識一下嗎?靈芝知道,這是網站設定的固定用語,就像手機裡預先設定的一樣。她也曾這樣招呼過別人。

    靈芝是個認真的人,不認真怎麼當作家呢?靈芝也是個敏感的人,不敏感又怎麼當作家呢?然而,對方也是個認真敏感的人,他是編審,編審自然是認真敏感的。正因為如此,他們之間的對話是謹慎的、認真的。尤其網上,空對空的交流,只要一言不慎,那就玩完。就這樣,他們各自交代了曾有過的婚姻。他很簡單,喪偶。這是再婚最正當不過的理由。靈芝要複雜的多,但是,她是作家呀,知道「刪繁就簡三秋樹」的道理。因此她只說了七個字:觀念和性格問題。如果他理解她,那麼他們有交流的基礎,如果不是,那麼拜拜。他果然理解,他說,其實他和愛人也存在這樣的問題。只是,他的耐心比她好。

    於是,他們開始下一步:交換手機、視頻。靈芝知道,視頻是看不出皺紋的,哪怕你的攝像頭有幾百萬像素。畢竟不是照片,照片也有失真呢。從屏幕上看,他的五官還算周正,精神也很好。看出來他很高興,甚至在鏡頭前打轉讓她看他的身材,舉起胳臂給她看肌肉,表示自己年輕著呢。這也是靈芝必須瞭解的——大十五歲啊。要不是其它條件好,她根本不會考慮。每晚九點,他們準時在QQ上交流,無話不談。甚至說到了買房子、誰來洗碗這些實際而瑣碎的現實生活。正是這三個多月,一百多天,幾百個小時的剖腹掏心,才促成了今日之行。她是滿懷期待的。如果順利,她將結束單身。是的,結束單身。媒體曾有報道,一位獨居老人死後多天,直到屍體腐爛了,才被鄰居發現。太可怕了!靈芝想起來就膽戰心驚。哦,圍城,她親手砸掉後又親手一塊塊搬磚壘起來——冬天來了,她想有個男人幫她捂被窩幫她暖那雙睡到半夜還是冰涼的小腳。

    道行樹刷刷閃過,農田、水塘轉著後退,越來越荒涼,越來越頹敗,列車彷彿穿越歷史,進入蠻荒年代。靈芝雙手托著燒紅的面頰,又期待又緊張。想像著見面時的激動,想像著將來溫馨的每一天,幾度濡濕了眼睛。

    這個地級市的車站很小,規模類似於江南的一個鎮,但又沒有它們的潔淨現代,似乎還是幾十年前的樣子。出站的路很窄,路面也是高低不平,燈光昏暗,就像在一個隧道裡或是橋底下。靈芝跟著人流往前走,彷彿小動物遷徙,滋生著莫名的恐懼。

    「要車嗎?」「要車嗎?」,門口擠滿了拉客的司機,他們圍著她,一層又一層。彷彿她是明星又彷彿是獵物。

    「我有車,我自己有車。」靈芝邊說邊往外擠。

    人呢?他說特意從濟南趕回來接她,9點半就到了車站呀。走了?不想見我了?今夜回去的票基本沒希望……怎麼辦?靈芝機械地往外走了10來米。

    他在那裡!她從黑黝黝的、分辨率很低的夜色裡認出來了。為什麼離這麼遠,叫她著急。更不可思議的是,他呆呆看著她,沒有任何表情動作。

    周圍的聲音又湧了上來:「去哪裡?上車吧……」,靈芝急了,一把拽住木樁般的張兆年。哪一輛?靈芝問。沒等他回答,一個高大的身影拉開了車門,您好,請上來吧。靈芝立刻鑽進去,彷彿遲一點就有性命之虞。

    這時,他反應過來,跟著坐在身邊。

    他在偷偷打量她。也許他在想,是不是她呢,是不是拉錯了人。

    怎麼,不像?靈芝微笑著說。

    嗯,不大像。他看她一眼,似乎不大起勁。

    你也不像。靈芝有些賭氣。就算比視頻裡看上去老一點,也不至於這麼冷淡吧?人家可是千里而來。

    司機是個帥哥。年輕、高大,西服領帶。相形之下,老張顯得猥瑣,乾癟。靈芝私下想,要是他就好了。

    車子是借的?靈芝問。她只是沒話找話。所有的,和她想像的差距太大了。

    嗯,單位公車。

    他不再說話。她也不知道說什麼。

    兩邊黑黝黝的,沒有燈光,沒有人家。好像他們是一葉孤舟,漂泊在深夜的海上。這是公路。靈芝判斷出來了。怎麼沒有路燈呢?車燈壞了怎麼辦?有人打劫怎麼辦?靈芝朝後面望望——漆黑一團。好傢伙,這條路上,只有他們這輛白色的,不知什麼牌子,不知什麼年代的轎車,幽靈般游弋。那麼多車呢?人呢?哪兒去了?靈芝突然毛骨悚然。

    車子裡一點聲息也沒有,彷彿無人駕駛。

    張兆年忽然說,從車站到市區要三個小時。

    什麼鬼地方啊,居然要三小時!靈芝的頭一下子大了。

    好像是什麼新村,周圍是黑森森的,矗立著的樓房影子。司機要送上樓。靈芝趕緊說,不要了謝謝,我們自己來。老張也說,你回去吧。靈芝想,他是不是總是慢半拍?車開走了,他接過靈芝手裡的東西,說走吧,在二樓。語氣有了熱度,彷彿一個凍僵的人,呼出了第一口熱氣。

    打開燈,季靈芝才感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這就是三個月來,每天「見面」的、比她大15歲的男人:瘦小的個子,臉上滿是老人斑,脖子上的皮肉幾乎分開。靈芝好像買了偽劣商品卻無處申訴,滿心的懊惱。按下不快,恐懼上來了,就像蹺蹺板——現在,凌晨一點,只有他和她。靈芝心想我現在怎麼辦,如果他對自己有什麼非禮,雖說上年紀了,力氣總比女人大啊。靈芝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參觀一下吧。老張的聲音似乎沒有攻擊性。

    好的。靈芝的心稍稍定了點。她對自己說,別慌別慌,應該不會亂來的,否則一關門就撲上來了。

    進門就是客廳。電視櫃靠了北牆,對面是一套笨重的實木沙發,很多的木檔。坐墊和靠墊沒一個相同,顏色模糊而暗沉,像是拆了舊衣服自家做的。轉過牆是餐廳,一隻圓桌,幾隻靠背椅。廚房緊挨著衛生間,對著大門。右首一排臥室,彷彿兵營也彷彿列兵。

    房子很大,起碼比她家大三倍。裝修又土又笨,一點文化元素也沒有,沒有字畫沒有花草沒有小擺設,堅硬、古板。這種感覺進門就有了——好好的大門,背後掛著個布簾子,你要掛也掛個好看點的啊,灰濛濛的舊布,感覺不到鮮活的生活。這就是一個文化人、一個編審的家?

    房子和主人倒是合拍。靈芝不覺莞爾,然而他依舊不笑。他的表情提醒了她。靈芝有點後怕,是啊,她得嚴肅。嚴肅,就是距離。

    兩間客房一般大,大約十平米。一間堆著雜物,一間有一隻小床,印花床單皺巴巴的。他指指那張床說,你來,大女兒回家了。

    回家了?什麼意思?她平時住這裡?靈芝不好問,也不想問。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就算他們結合,也是各過各的。她想不出荷荷說的其它問題,除了財產還有什麼問題?這房子她才不要呢。

    你睡我的房間吧。

    你呢?

    我睡這裡。

    他的聲音波瀾不起。彷彿一架高低音失效的老鋼琴。

    靈芝有些感動。按理,他完全可以讓她睡客房。但是她又有一種隱隱的不舒服,這是他的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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