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34章 落紅 (3)
    苗苗的嘲笑聲,就像一隻飛蟲,鑽進瑾瑜的耳朵,又痛又癢,說不出的難過。瑾瑜的心思原本朦朧,如輕紗薄霧。現在倒是明朗了,像是來了一陣風。尖利的風。她被這種突如其來的暴力搞得羞愧萬分,就像偷東西時被人當場拿住。

    是啊,她總想和他在一起。他們一起抓蟋蟀,一起去郊外采蠶豆,一起看電影,一起捉螢火蟲……在日復一日的拉手放手中,在新鮮好玩的遊戲中,瑾瑜越來越依賴他,喜歡他。

    一日,釘子睏在她家的地板上。她悄悄在他身邊躺下。心裡又緊張又興奮。她想和釘子在一起。這是她的秘密。苗苗是怎麼知道的呢?她為什麼這樣對她?還有釘子媽,還有隔壁,隔壁的隔壁,他們看見她都不理不睬……平常他們多熱情啊!

    直到釘子問她,她才明白,所有的所有,皆因紅衛兵找外婆而起。釘子說,聽說紅衛兵到你家了?他用的是「到」,好像什麼禍水來了似的。瑾瑜一時愣住了,她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們是上海紅衛兵,房東是上海的資本家,大閘蟹坐飛機——懸空八隻腳,跟我們搭啥界?

    這裡頭一定有名堂!不只打聽房東的事這麼簡單。

    瑾瑜扳著手指,回憶那天來過的人:苗苗、錢國忠、釘子媽,隔壁好婆……但是他們不會告訴瑾瑜真相的。他們會說,你去問你外婆,或者說,我們沒聽見什麼。釘子媽的嘴多快啊,居然沒告訴釘子?真是奇怪。看來,只有問外婆了。

    外婆!瑾瑜這才發現,外婆不笑了,多慈祥的笑臉啊。瑾瑜緊張了。

    母親和父親是醫生,醫生不是剝削階級吧?外婆呢?外婆是什麼成分?我們家憑什麼住這麼大的房子?有錢?還是和房東關係好?這兩樁都不是好事體!

    外婆見瑾瑜不吃不喝,瘦得落了形,心裡蠻急。發育頭上,吃是頂要緊的。也不曉得怎麼搞的,這個小鬼今年疰夏特別結棍。

    藕圓!外婆眼睛一亮。這是瑾瑜最愛吃的。平時她總要假裝不肯,要寶貝外孫女央求好幾回呢。她一聲不響買回了新鮮的,帶著泥的塘藕。嫩的,刨了皮,切成一薄片一薄片,排在青花瓷的小盤子裡。那藕片啊,嫩綠色,晶瑩透明,很誘人。可瑾瑜只是看了看,漠然移開視線。

    瑾瑜坐在客廳的門檻上,看著外婆把老藕洗淨,去皮,在刨子上磨碎,然後放麵粉、香蔥、細鹽(別人家都是粗鹽!瑾瑜想),然後搓成一個個乒乓球大小的丸子。起油鍋的時候,外婆把瑾瑜趕了出來,說小人肺嫩,不好呆在廚房裡的。

    其實,廚房就是客廳。客廳的東邊,放了一對太師椅、一隻茶几和一張八仙桌。另一半就是燒飯的地方了。一隻水缸,一隻煤球爐,一隻碗櫥,還有一隻煤球框。別人都是小煤球,她們家是蜂窩煤。又是不一樣的地方!

    瑾瑜懶洋洋地走到院子裡,望了望樓上。不知那門是不是鎖了。肯定鎖了。否則,那些紅木傢俱都被人拿走了。她曾經問過外婆,說我們家的床啊桌子啊是什麼木頭,外婆說是櫸木。瑾瑜問,櫸木是最好的木頭嗎?外婆說,紅木最好。樓上房東家是紅木傢俱。外婆見過?又是一個疑問。瑾瑜心裡有太多太多的疑問啊。

    藕圓的香氣飄了出來。蔥的香,藕的香。瑾瑜覺得餓了。好幾天都沒有的感覺。她靈機一動,對呀,交換!她吃藕圓,外婆說秘密!

    快點來吃,涼了不好吃的!外婆招呼瑾瑜。

    瑾瑜別轉了臉說,不想吃。

    乖囡,吃吧,很香的,我放了不少香蔥。

    好吧。瑾瑜裝做勉強的樣子,懶懶地夾住藕圓,待要送進嘴裡,又扔進盤子。

    怎麼啦?外婆很失望。

    你告訴我,那天紅衛兵和你說什麼了?說了我就吃!

    赫!小小年紀,也學會要挾了?外婆沉下臉來說,小人別管閒事。

    不說我就不吃!

    不吃拉倒!外婆一反常態,拂袖而去。

    這下瑾瑜尷尬了。她想吃啊。瑾瑜望了望外婆的背影,飛快夾起兩個,送進嘴巴——吃掉兩個沒事,外婆不會數的。

    紫蘭巷27號的對門有個瘸腿的說書先生,一張嘴巴,死人能講得活轉來。乘風涼(納涼)的辰光,半條巷的小囡都會湧過來。人多,但是不吵。一隻隻小面孔緊張得不得了。嚇歸嚇,聽歸聽。一部「銅尺案」,一部「梅花黨」,聽得津津有味。當然,還有鬼故事。

    破四舊沒破掉瑾瑜心裡的鬼影子。她總是疑心哪兒都藏著鬼。馬桶背後會不會藏著一個鬼?打雷時,鬼會不會躲到她房裡來?搞得自己汗毛凜凜的。明明有兩個房間,非要和外婆擠在一張床上。當然,還有一個原因是「借風」,躺在外婆身邊,享受徐徐清風,多愜意啊。

    那天,還真是見活鬼了。

    半個月前,釘子帶瑾瑜到小公園看紅衛兵演出。

    小公園其實不是公園,它是市中心一片空地或者說是一個廣場,全市的影劇院集中在這裡,是蘇州最熱鬧的地方。

    廣場中央搭了一個戲台,由各校紅衛兵輪流演出革命歌舞。這是從來沒有過的。蘇州人一窩蜂從四面八方趕來。

    釘子拉著瑾瑜往舞台跟前擠,但是很快被人流被衝散了。

    瑾瑜想轉個身都困難,站在那裡哇啦哇啦叫釘子,可她的聲音太弱了,連她自己也聽不見。瑾瑜想,最多被外婆罵一頓。不如安心看演出,散了就能找到釘子了。

    台上在跳「洗衣舞」。幾個女青年穿著流行的軍裝,挽著袖子,一個男的裝了假鬍子演炊事班長。他們邊跳邊唱,把一隻木盆搶來搶去。

    瑾瑜看得起勁,突然一隻大手伸進了她的裙子。一個髒兮兮的男人!瑾瑜嚇得魂靈出竅,沒命地擠出來,喊啊喊,釘子——,釘子——

    瑾瑜回到家,撲倒在床上放聲大哭。糊塗的外婆呀,她居然問都沒問她為什麼哭。媽媽在多好啊。

    瑾瑜想媽媽了。她和爸爸幾個月沒來看她了,寫信也不回。外婆說出差了。外婆怎麼知道是出差?現在停產鬧革命了,出啥差?明顯說謊!可外婆為什麼要說謊呢?他們到底出了什麼事?生病了?死了?瑾瑜實在是不明白。不明白的瑾瑜是多麼痛苦!

    瑾瑜說,我要去上海。外婆說,現在兵荒馬亂,小姑娘家家的,不能亂跑。啥叫兵荒馬亂?革命怎麼是兵荒馬亂呢?外婆真是老糊塗了。

    釘子終究沒有讓瑾瑜一個人走。他橫豎不信瑾瑜有本事一個人到上海去。

    進了火車站瑾瑜就呆住了。人們不要命地往火車上擠,別說車門了,每個窗口都爬滿了人。他們都是紅衛兵?怎麼還有叔叔阿姨呢?瑾瑜害怕了,抓緊了釘子的手往後縮,我們等下一班吧,下一班……

    下一班也是這樣。釘子面無表情地說。突然他問瑾瑜,上海遠不遠?遠,還是不遠呢?瑾瑜迷惘了。釘子不耐煩地說,你們上次在火車上多久嘛。大概,大概,一個多小時吧。瑾瑜膽怯地說。

    走!釘子拉了瑾瑜的手,往車站外面去。瑾瑜小聲抗議,我不回去,我要到上海去!我們沿鐵路走好了,方向不錯肯定走得到。釘子咬著牙說。瑾瑜眼睛濕了,釘子對她比對親妹妹橘紅都好呢。

    鐵軌就像彈性很好的水牛皮筋,拉得很長,很長……瑾瑜是喜歡跳牛皮筋的。水牛皮筋最好了,透明的,黃澄澄的,很好看。一分錢兩根。瑾瑜一買就是一大紙包。穿成雙股,可以用很久。多數時候跟苗苗她們跳。手臂垂下是「一節高」,放到腰裡是二節高,肩上是三節高,然後是一舉手。這是最高了,難度很大。瑾瑜總是敗下陣來。在家的時候,瑾瑜也跳。把牛皮筋繫在兩隻方凳子上,但是沒勁,不能升級。

    瑾瑜又覺得鐵軌像是有魔法的梯子,可以架到天邊,任何地方。我有好多好多地方沒去過呢。瑾瑜遺憾說。釘子說,我長大了要周遊世界!

    天漸漸暗了,像要下雨。瑾瑜走不動了。她可憐巴巴地看著釘子。釘子說,我來背你一段吧,前面應該有個小站的,我們先躲躲雨,找點吃的東西。再有兩個小時就到了。瑾瑜說,你怎麼知道兩個小時就到了呢?釘子白了瑾瑜一眼,你不會估算嗎?

    ……

    大雨橫掃著蒸騰了一天的暑氣,就像退敵的英雄。

    嘩啦啦,驟急的雨點打在鐵軌上,碰撞,粉碎。水在流,流啊流,滿身滿臉。瑾瑜抬了抬眼皮,但睜不開。雨實在太大了。剛才釘子背她,她的前胸貼在釘子的後背上,現在還很疼很疼。她想起賤骨頭說的鬼饅頭,臉驀地紅了。

    夏雨來得快也去得快。瞬間雲散雨收。

    一隻小鳥在瑾瑜的頭頂飛來飛去,回來了,遠去了,又回來了。她轉著頭,追尋著它……那是什麼?嫩綠的一片,有很多白蝴蝶,顫巍巍地停在那兒,隨風輕擺。

    瑾瑜盯住那片綠。白蝴蝶沒有飛走。它們一直在,一直在。三白草?它們是三白草!

    瑾瑜見過三白草。在三山島。

    三山島在蘇州城西南五十餘公里的太湖之中。一個很小的孤島,只有幾百人住。

    島上沒有電。藉著淡淡星光,瑾瑜和媽媽在棗樹橘樹夾道的小路上散步,不時有一小點一小點的亮團飛起。那是螢火蟲。她和釘子一起捉過的。釘子負責捉,她負責裝瓶子。多麼可愛的螢火蟲啊!

    8月份,正是「馬眼棗」成熟的時候。小院裡,小道上,到處散落著從樹上掉下的棗子。玉紅青黃。長中帶圓,二寸許。?瑾瑜要揀來吃,卻被主人攔住,笑道,這物什我們這裡不稀奇的。於是主人架梯上樹,採了很多新鮮棗子下來。她們又吃又帶。外婆、爸爸、苗苗、釘子兄妹,隔壁好婆,等等等等,他們都說鮮潔,甜美,很好吃。

    三白草是瑾瑜先發現的。在一條七八十米長的濕溝裡,足足有數百棵。葉子頂上是白的,微風吹來,像是千百隻蝴蝶在飛,美麗至極。媽媽說,這叫三白草,入夏後,頂端的三片葉子會隨著時令的變化遞次發白:一葉白,食小麥;二葉白,食梅杏;三葉白,食黍子。瑾瑜啊,你們教過奇花異草這個詞嗎?這就是異草。可以入藥呢……

    瑾瑜掙脫釘子的手,往那片綠地跑去。

    釘子沒去追瑾瑜。他的臉突然變得慘白慘白。死人!他看見鐵軌上有兩個人,一男一女,血肉模糊。自殺?他們為什麼自殺?

    「啊——」遠處傳來女孩子的慘叫。

    釘子撒腿就往發出叫聲的方向跑去。他看見瑾瑜一動不動站在那兒,張開雙臂,閉著眼睛叫。鮮血,小溪似地,從瑾瑜大腿上往下淌,染紅了一片草,一片奇詭的草……

    2008-8-11初稿

    2008-8-29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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