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你一朵曼陀羅 第31章 老馮家事 (5)
    差不多已經「息怒」的小語跳起來了:你只(這個)神經病!老媽——,你聽聽!人家說的什麼話?我們是爛泥啊,非要糊人家的破牆?!

    離婚!小語對著大媛叫,眼睛卻瞟著老馮,有啥好?難看煞哉,還帶著個老太婆,看見就噁心!啊,有啥好?!

    真是過分!大媛對女兒使了個眼色。這孩子從小就會製造麻煩和尷尬,記得5歲時,她在喜宴上脫口而出:媽媽,新娘子真難看。弄得她落場勢也沒有。不過,人老了真是有點怕人的。老太太臉上的皮膚一小片,一小片的,幾乎沒有毛孔,界限卻像裂縫般深陷,似乎一揭,就下來了。

    離就離!有你,這個家是弄不好的!小馮的脖子上青筋暴出,拳頭捏了放,放了捏。

    老馮哭喪著臉,嘴唇一張一合的,卻是發不出聲音。股票跌停,婚姻也要跌停了。他雙手掩耳,蹲了下去。

    大媛又氣又好笑,好像他們才是夫妻似的,一口一個離婚。要是親上加親就好了,一家人家,爭個啥?

    你過來。她一把將老馮拉起來。

    兩個人走到大門邊,背對著一雙兒女,咬耳朵。大媛在說著什麼,老馮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

    門後面是一本掛歷,上半部分是國畫,牡丹花開得正艷,下面是日曆,白底黑字,看上去十分喜慶。

    小語和小馮不由對了一眼,眼睛裡是同樣意思:搞啥名堂?

    大媛和老馮同時轉過身來,大媛說,你們坐下,開個會。

    什麼年代了,開會?有沒有搞錯!小語嘴裡在嘀咕,人還是坐了下來,兩腳交叉,擱在旁邊的凳子上,搖著腳尖。

    像啥樣子。大媛無奈地看看女兒。

    小馮扭轉身體,背對著小語。

    老馮和大媛並排端坐。

    像新結婚的鄉下人。小語看著他們,噗哧一聲笑了。

    小馮聽見笑,轉過臉來翻了個白眼。十三點!

    大媛推了老馮一下,老馮就把炒股的事說了。

    沉默。

    小語說,我不管,反正我要我爸的錢。

    大媛說,既然都放在桌面上了,老實講,小語,我只有三萬多,你讀書讀掉一半了,真要,禮拜一就賣股票給你。

    小語不響。隔了一歇說,我不相信只有三萬多,你賣辣白菜的錢呢?

    你平時不吃不喝啊?大媛小聲嘀咕。

    老馮站起來,進了主臥,回來的時候手裡多了個本子。他把本子往桌子上一放,說,嗯,這個,這個上面是……

    小馮想拿,被小語一把搶了過去,翻了翻,又扔回桌子。什麼呀,我不想看。我只要我的錢,七萬。一分也別想少!

    你講不講理啊?大媛生氣地說。

    不講不講就不講!

    大媛看了女兒一眼。不再說話。

    小語也不作聲了,定定地看著小馮。

    屋子裡只有紙張翻過的嘩嘩聲。

    我可以把錢弄回來。小馮抬起頭來,鄭重地宣佈。

    你?!小語激大了眼睛。

    小馮沒理她,自顧自說,基金愛白馬,游資愛黑馬。老爸你跟的是游資。現在它們走了,題材股垃圾股集體退潮,你被擱在了沙灘上。炒股怎麼不和我商量呢(這時,小語對他翻了個白眼)?連基本常識都不懂,湊這個熱鬧做什麼?再說了,你是什麼錢?養老、急用、備用的吧?這樣的錢怎麼能押在股市上呢?你吃不消這個精神壓力的。別看有多少多少股民,人多勢眾就能「亂拳打死老師傅」啊?

    本來是賺了的……老馮喃喃說。

    賺了為什麼不走?阿里巴巴的哥哥戈西母就是太貪,忘了出門的暗語被強盜殺死的。

    老馮撓撓頭,那,那……我聽專家說了……金融理財師,他說要漲上去的……

    他說漲就漲了?金融理財師?股市一紅,認證、培訓機構一窩蜂都來了。十到十二天就培養出來的理財師你能放心?老爸啊,CFP,註冊金融規劃師要考106門課得唻!

    CFP?註冊金融規劃師?老馮眨眨眼睛,這個倒不曉得了。不過報紙登出的那些證書號也不見得是十到十二天能拿到的。要是家裡有電腦,再買個分析軟件就好了。

    有一天下班時,老馮往大廳方向看了一眼。這一眼就像繩子,把他拉過去了。一群人聚在營業廳門口,好像是專家在給股民上課。老馮擠了進去。那人在講一組K線圖,老馮聽了一會兒,只聽懂一個意思:如果按他的方法,每週可以輕鬆獲利10%。

    10%?這是啥概念?小馮笑了,也就是說你如果有兩萬,那本金一年後將變成200萬,兩年後將是兩個億,你想,這可能嗎?如果有這樣的賺錢秘訣,他還用得著推銷嗎?老爸,他這是推銷軟件哎,你也信?

    照你這麼說,我們死定了?大媛快要哭出來了。

    老媽,別聽他瞎講,他不是說能把錢弄出來嗎?看他怎麼弄!

    這個你就不用管了。小馮面露得色。

    都是因為印花稅……,老馮說。

    沒這個消息,股市也應該有一個比較大的調整了。早走就好了,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嘛。

    你是君子還是小人啊?小語沒好氣地說,模擬炒股很來賽(來賽,行的意思),真金白銀呢?口頭革命派!

    怎麼樣老爸,我來接手。

    嚇脫你的喜(想得美)!哦,我十三點?我的鈔票給你白相,輸了算我的?小語跳了起來。

    大媛糊塗了,是你的還是我的?而老馮,感覺自己的七寸被捏住了。的確是人家的錢吶。

    平倉!拋掉拉倒。我爸的歸我,你媽的歸你。小馮不耐煩了。

    那麼,小語說,在股市裡虧的錢怎麼說?

    小馮輕蔑地斜了名義上的妹妹一眼。肚子裡罵道:弱智!

    大媛拉拉老馮衣角,神情緊張地問,什麼叫平倉?

    就是……就是不管什麼價錢都賣掉。

    啊?那你賣不賣?賣不賣?

    老馮低了頭,不做聲。

    小語一頓腳,娘啊,你們倒底怎麼說?錢是我爸留給我的,不能讓你們共有了去!

    老馮抬起頭來,眼睛裡淚光閃閃。他懇求道,小語,再給我兩天時間。

    好吧,就兩天。小語白了她母親一眼,扭頭走進廚房。她想吃粽子了。忽然覺得腳下有東西,低頭一看,紅紅的。小語嚇得啊啊叫,媽——,蟑螂!蟑螂!

    大媛進來一看,原來是顆紅棗,被踩得開了花。

    5.

    週一,老馮沒有像往常一樣搶佔大屏幕前的位子,而是直接衝向電腦。他身體略微前傾,張開雙手撐在電腦兩邊,雙腳分開,穩穩地站著,眼睛看著蜂擁而至的股民,緊張而張皇,就像小孩在保護自己心愛的玩具。

    人們似乎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尋找自己的落腳點。

    只有兩個交易日,他必須平倉。這是他答應小語的。怎麼操作呢?掛籃頭?還是跟著股價下單?他想了整整一夜,沒有結果。現在,只能見機行事了。

    離開盤還有半個小時。大廳裡已是擠滿了人,就像熱映的電影院。有的竊竊私語,有的悶頭抽煙,有的在發呆。大家都在等待,等待開盤。或者衝鋒陷陣,或者撤退回家。

    三天來,大屏幕幾乎整版綠的,難得幾隻股票在漲,彷彿大草原上開了幾朵小紅花。人們就像兔子,一有風吹草動,飛奔而逃。

    老馮——,有人叫他。聽出來了,是老戈。他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大聲應道:這裡!我在這裡!老戈氣喘吁吁擠過來,他說,你怎麼在這裡?位置都被人佔了。今天人特別多。他媽的。老戈原是個斯文的,現在嘴巴裡卻是亂七八糟。可見心情不佳。老馮沒回答他的話,說,你的手機借給我。借給你?我不方便了。不借?好吧。算數(拉倒)。老戈說,借就借,至於嗎?反正,我是來看看的,不操作。這種行情怎麼操作?

    老馮緊緊握住那只黑色的諾基亞,眼睛盯著電腦上的時間:9:28,9:29,9:30,開盤了!見鬼,「北大荒」怎麼不見身影,就像藏在山洞裡的老虎。停牌?不會吧,明明有買盤有賣盤麼。仔細一看,難怪,是成交不了了。

    買入和賣出,電腦上分別顯示五檔,賣一,也就是最低賣出價,9.60元,買一,也就是最高買入價是9.45元,買賣雙方咬住股價,僵持著。

    看上去形勢不錯,就算它9.45元成交好了,也比週五的收盤價9.12元高出整整三角三分!報復性反彈麼,報復得越厲害越好!老馮有點激動。

    一個人從老馮身邊擠過,朝老馮的電腦看了看,丟下一句話:這只股票不錯,要翻倍。這話像打了一針強心針,老馮的心跳得突突的。這才想起老劉,忙問身邊的老戈,毛巾刀呢?怎麼不來?進醫院了,心梗。老馮啊的一聲,渾身一個激靈。他呆呆地瞪著老戈……等他轉回頭去,「北大荒」已經開出來了:9.57元,高開五個百分點!形式大好,得趕快補倉!老馮趕緊撥手機——可他不會啊。他真的要瘋了,趕緊把手機塞給老戈,你來,快點,快點!老戈詫異地看看老同事,怎麼像換了個人?今朝這樣利索?咳,你別講閒話。老馮神秘兮兮看看周圍,湊到老戈的耳朵邊,把自己的帳號密碼統統告訴了他——反正,密碼是可以修改的,改過來就是了。事情再怎麼緊急,老馮心裡是清楚明白的。天地良心,他已經拿出渾身解數來了。最後賭一把!老戈問,多少價,吃多少股?老馮說,賬上有多少就吃多少,打高5分。9塊7角?確定?老戈問。啊呀確定!快點快點,你看,又上去了!

    股價就像泥鰍,追了幾次,總算吃到了(也是估計)。股價還在朝上走,老馮興奮得臉通紅,額頭上全是汗。對,就這麼上去,最好來個漲停板。明天!明天他就能順利出局了!

    老戈說,行情起來了,我也要追進來,他要求老戈把電腦調到「中國衛星」,老馮假裝沒聽見。老戈又說了一遍,老馮很不情願地往邊上讓了讓——開盤半小時和收盤前半小時是最要緊的,前者決定了今天的走勢,後者決定明天的走勢,這是老劉說的。

    想起老劉,老馮心裡一痛。唉,這股票真是害人。不知他怎麼樣了,他妻子會不會看在他生病份上饒過他。等股票出來,他就去看他,叫他也像自己一樣平倉,不做了,股票不是我們這種老百姓做的。弄出人性命出來不合算。

    一分鐘就像一個世紀。老馮站在一邊急啊,不知道剛才到底吃到了沒有,吃到了幾股,現在又漲了多少。他扭著身子踮起腳尖,往大屏幕看——可是人影疊著人影,根本看不見。好不容易等老戈把電腦還給他。湊上去一看,完了!股價直直地往下掉,就像中彈的飛機,拖著一股濃煙倒遷下來。

    半小時,滬指飛流直下338點。大廳裡一片嘩然,有人高聲罵娘。

    跌停了!老馮腦袋裡蚊子亂飛。老戈見他滿臉的驚慌和憂傷。趕緊勸道,別急,別急,只要封不住,就有戲。我的也在跌。

    唔,唔,穩住……穩住……千萬不能慌。老馮也在說。不知是勸自己,還是勸老戈。他一個勁地發抖……該死!他想小便了。該死的前列腺!老馮急得要哭出來了,他的腳像士兵操練似的原地踏步。

    老戈說,你做啥?老馮不響,捂著肚子彎下了腰。老戈趕緊扶住他。老馮痛苦地說,你幫我守住電腦,我上廁所去。

    公廁要走上百米,老馮就近躲進廣告牌後,可他怎麼也尿不出來。該死的前列腺!

    ……

    打開合攏,合攏又打開。「北大荒」始終在跌停板附近徘徊。老戈說,我還是站到大屏幕那裡去吧,不影響你了。我打算買只電腦,網上炒。這裡太亂,操作也不便當。不來了。

    老馮沒聽見老戈的話。他的眼睛幾乎要嵌到電腦裡去了——屏幕上,「心電圖」(走勢圖)成了一條直線。它越來越長,越來越長——

    老馮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像是浮在水面上,滿屏的綠,模糊成一片河水,老馮的身體像融化的雪人般矮下去,矮下去……

    「離婚!」這是小語的聲音。

    「離婚!」這是兒子的聲音。

    ……

    2008-2-4初稿

    2008-2-12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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