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手 第25章
    帥歌回到病室,看見熟睡中的粟麥臉上留有幾行淚水。這是易非臨別時留下的,還是粟麥自己流下的呢?帥歌在心裡打了一個問號。

    這些天,報社不斷有人來看望粟麥,人事主任覃琳還代表市長送了一個花籃和很多水果。可是粟麥完全不記得這些人是誰了,她看他們的眼神,就像看陌生人一樣,令人嗟噓。

    粟麥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呢呢喃喃說著夢話。帥歌坐在床邊,從被子裡握住粟麥的手,癡癡地望著她,痛心地想著醫生剛才說的那些話。他想,粟麥活得真是不容易,神經衰弱、夢遊、夢囈、精神憂鬱、失憶,怎麼這些個病都惹上她了呢?就像劉強說的,粟麥是個腦子有毛病的女人,但這個女人心靈很乾淨。此時此刻,帥歌也是這麼認為的。通過粟麥失憶之後對自己表現出來的情感,讓帥歌感到這是上蒼賜給他的天恩,粟麥不僅僅是他生命中割捨不下的愛情,也是不可或缺的生存元素,猶如空氣和水分。

    一個人沒有愛情或許可以活下去,但沒有空氣和水分肯定會窒息而死。

    帥歌在心裡默默地說,粟麥,我不會撇下你,獨自面對一生的遺憾。我要娶你,和你在一起。我一定要讓你恢復記憶,過上輕鬆快樂的好日子。

    「二茨是我用磚頭砸傷的……」

    就在這時,粟麥說了一句夢囈。帥歌聽得很清楚,並且一字不漏。

    帥歌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怔地看著她,希望她再說一遍。同樣的話,此刻在他看來有不同的意義。但接下來,粟麥睡得很安詳。帥歌怔怔地看著她,在心裡反覆告訴自己:從現在起,我不再是個警察,我要撤消對她的一切懷疑和追蹤,只做她的愛人。

    粟麥的夢囈讓學過醫學和心理學的帥歌看到了一線希望和曙光,這說明粟麥潛意識裡還有記憶在活動,她並沒有完全喪失記憶,當然也有可能保留的只是些殘缺片段而已。

    一個小時後,粟麥睡醒過來。帥歌對粟麥說的第一句話是:「粟麥,我們這就出院回烏宿鎮好嗎?」

    粟麥靜靜地看著他,輕輕地重複著他的話:「烏宿鎮。回烏宿……」

    帥歌衝她點點頭,希望她想起更多有價值的記憶。

    「我們的家在烏宿嗎?」

    醫生這時也站在了帥歌背後,他輕輕地按了按帥歌的肩膀,無聲地提醒他:粟麥的確失憶了,這是百分之百的事實,不要抱太多的希冀。

    「既然她有夢境,有囈語,那就說明她潛意識裡有那段記憶或恢復那段記憶了埃」帥歌瞞著粟麥跟醫生探討這個問題。

    「科學方面的定論不太好說。」

    「會不會是神經錯亂?」帥歌心中的疑問無法消除,他真想在瞬間來個真相大白。

    「是你自己神經錯亂了呢,我看你根本就不是在琢磨病人的病,你是在為你的案子找問題和答案。」

    醫生的話一針見血。帥歌問:「你是怎麼知道我的身份?易非告訴你的?」

    「是的。我真後悔沒聽易非的話,居然幫著成全了你。」

    「那你為什麼要幫我?」

    「我不是幫你。我是醫生,我尊重病人的意願和選擇。」

    「你現在後悔嗎?」

    「是的。因為你身上有一種後天刻意培養起來的慣性,你無法放棄原則和信念,改變不了職業習慣和本能,所以你會害了她。」

    「不可能。我不可能害她,我愛她勝過愛我自己。」

    「我不信。年輕人總是喜歡說過頭話。」

    「你可以試著相信我。為了她,我可以放棄自己的原則和信念。」

    「年輕人,一個人能夠恪守原則和信念沒有什麼不好,你不必放棄,其實,我也很講原則和信念……有些話我不想說,就是出於我的職業原則和信念……請你原諒。」

    醫生始終沒有給帥歌解答疑問和困惑,他只是給帥歌提供一些有關書籍和資料,讓帥歌自己耐心找找答案。

    帥歌的確是有耐心的一個人。回到烏宿鎮,他仍在回想他和醫生的談話,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粟麥的夢囈。他還有意帶著粟麥在小鎮各熟悉的地方行走,這樣有利於幫助她盡快恢復記憶。

    粟麥照樣整天傻傻地跟著他跑,只要離開兩步遠,她就會惶惶失措,神態不安。沒多久,風言風語便傳遍小鎮。帥歌每天上班,都會發覺所裡瀰漫著一種異常氣氛。大家三五成群,竊竊私語,似乎議論著什麼。那天,劉強當著粟麥的面找到他,面帶慍色,將他帶進小會議室,兩個人進行單獨談話。談話完之後,帥歌走出會議室,思忖著如何跟粟麥解釋,從容鎮定地應對她的盤問。沒想到粟麥就站在會議室的門口,神情異樣,臉色慘白,整個人像是靈魂出竅似的,把帥歌嚇得不輕。「粟麥,粟麥,你怎麼啦?剛才還好好的,怎麼一會兒功夫成了這副模樣?」他拉著粟麥的手下樓,想帶她去醫院。誰知粟麥受刺激過度,下樓梯的時候,雙手死死抓住扶手不放,也不肯邁步,帥歌想掰開她的手,也許是弄痛了她,她竟然殺豬一般大聲嚎叫,而後就是瘋狂地自虐和哭泣。

    帥歌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哄、勸、喝,都沒有效果,這時,很多同事都跑來看熱鬧,情急之下,他真想學范進的丈人胡屠夫,給她一巴掌,讓她清醒清醒。但他的手舉在半空中怎麼也下不了手。同事們這時候反而不起哄了,都靜靜地等著他的巴掌落下去,看看會有什麼結果。等了很久,帥歌的手卻垂了下來,接著,他突然撲上去,抱住她,將她身體深深攬入他的懷抱,怎麼也不肯放手。粟麥繼續哭,繼續鬧,他只管緊緊抱住她,親吻她的頭髮,她的臉腮,還有她的鼻子和耳垂。也奇怪,粟麥漸漸平靜下來,不哭了,不鬧了,也不抓自己的皮膚,扯自己頭髮了,最後,她居然乖乖地聽任他抱起她,在眾多人的目瞪口呆中回到了帥歌的宿舍。在宿舍裡,帥歌將粟麥輕輕放在床上,他輕輕地跪在床前,雙手緊緊抱著她的腰,兩眼充滿柔情地看著她。

    兩人就這樣對視很久,很久。

    帥歌說:「寶貝,你看著我的眼睛,請你告訴我:現在你還害怕嗎?」

    粟麥怔怔地凝望著他,目光裡充滿了驚恐與悲傷。但她卻堅決地搖搖頭,表示她已經不害怕了。

    帥歌為她的乖巧而傷感,眼裡也變得濕漉漉的。他一隻手拉著發癡發呆的粟麥,另一隻手依然攬著她的腰,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就這樣,帥歌那天在房裡陪了粟麥一整天。直到晚上給她服了藥,哄她睡下。

    「寶貝,你現在躺在一棵桂花樹下,四周是綠綠的水,濃濃的花香,你被綠水花香包圍著,靜靜地睡著了,醒來之後,你就會看見我,我搖著小船,劈開波浪,專程來迎接你……」他安慰她道,吻著她的額頭,催她入眠。

    等粟麥一睡著,他便直奔劉強而來。劉強也在等著他,知道他會來。

    一進門,帥歌就閃電般地撲過去,抬腿兩下子就把劉強擊倒在地。

    然後他就大踏步後撤了。走到門邊,他又回過頭來,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劉強說:「我知道,你是正確的,你想維護單位形象和榮譽。形象榮譽固然重要,但我告訴你,生命和情感要比你的狗屁形象和榮譽更重要。生命第一,情感第二,有了這個,才有你的所謂形象和榮譽,你明白嗎?」他警告地說:「如果你以後還當著粟麥的面找我談話,小心我頂爛你的肺。」

    這天深夜,粟麥又夢遊了。

    由於白天受到的刺激,睡夢中她一直在說著令人痛苦萬分的夢話,甚至大聲叫喊。有一陣子,可能是藥物的作用,她安靜下來,帥歌實在太睏了,就用繩子將她和自己的手綁著,沉沉地合上了眼睛。但是沒過多久,他被手上拴著的繩子拉扯醒了,睜開眼,發現粟麥已經下了床,正低著頭穿鞋,接著起身往外走。他以為她想上廁所,但錯了,他發現她並沒有醒,而是在夢遊。

    他解開繩子,悄悄跟在她身後,看著她出門,下樓,沿著熟悉的街道,往前走。

    起初他以為她是漫無目的地走,後來他發現,她對路線很熟悉,一走就走到易非常常打牌的地方,然後久久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像雕塑一樣。

    帥歌看到這樣的情形,猶如萬箭攢心。

    恰好這時易非由遠處走來,路燈下,他的身影晃晃悠悠,猶如醉漢。

    他確實喝了很多酒,頭暈眼花,一直走到近處才發現粟麥。

    正所謂「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他一見粟麥,便伸出手指想罵她。所幸他還記得粟麥有夢遊症,手到半空停下來,仔細一看,果然,她在太虛幻境中神遊。

    易非停下腳步,沖粟麥冷笑道:「你倒好,換了巢的鳥還記得老路。」

    帥歌聽他如此說,便從燈影中走出來,接過他的話頭;「虧你有臉說,你看看她這是走的什麼路?記得的是誰?是誰在夜裡像只流浪狗,總是需要她來尋。易非,你如果還算是人,你就該馬上去跳河。」

    易非沒想到帥歌居然跟在後面,他有些疑惑,有些驚愕,還有一絲良心愧疚和自責。

    但他是煮熟的鴨子,嘴硬,他說:「呵,你倒是比我及格。怎麼樣?嘗到酸甜苦辣的滋味兒了吧?」

    帥歌沒理他,上前輕輕牽住粟麥的手腕,慢慢引導她往回走。

    他的動作讓易非看得有些發呆。心裡感到莫名其妙地難過。

    本來他有很多理由向別人挑釁的,結果卻變成他默默無言地跟在別人身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久久地,他聲音哽咽地說:「她從來就看不上我,不管我吃,不管我穿,也不管我冷熱酸甜,可我就是不明白,她為什麼那麼害怕一個人呆在屋子裡,每晚都要出來找我,不管天晴落雨,春夏秋冬。起初我依著她,慢慢我煩她,再後來我是故意懲罰她……其實,我知道我就是一混蛋,根本不值得她這樣……」

    說出這番話,易非內心真正受到了觸動,心理防線逐漸崩潰。

    帥歌回頭看他一眼,用一種同情的眼光。

    帥歌的這一回頭,徹底摧毀了易非的意志,他痛苦萬分地蹲在了地上,雙手捧著臉,像狗一樣嗚嗚哭泣。

    等他哭夠了,抬起頭時,帥歌與粟麥已經漸漸走遠。儘管他們的腳步走得很慢,但看得出來,他們是亦步亦趨。

    一直快要看不見他們的背影時,易非痛痛快快地大聲說:「明天,叫粟麥在民政局等我。」

    翌日,易非信守承諾,當真去了民政部門,與粟麥辦理了離婚手續。

    這天,帥歌專門請假在家裡做了滿桌菜,開了香氣四溢的衡水老白干,慶賀粟麥重獲自由。那天,他倆盡情盡興地喝了很多酒,直到差不多把彼此灌醉。醉意朦朧之際,他倆像兩隻棲息在枝頭的鳥兒,竊竊不休地說了很多甜蜜的話,他們用瘋狂的愛撫慰彼此的靈魂和肉體,在令人驚悸的黑暗中感受有生以來的強烈感覺與顫抖。

    帥歌躺在床上,似夢非夢地想起自己剛來烏宿鎮時,看見粟麥站在快被大水淹沒的石橋上,裙裾飄飄的樣子,心頭像灌了一口猛酒。他回憶當時划船去接她的時候,似乎有很涼的風和很濕的霧氣從皮膚上穿過。黑暗中,帥歌忍不住用一雙手去撫摸自己燃燒的皮膚,心想:這是不是就是人們常說的洞房花燭?想到這兒,一股酥麻的感覺瀰漫開來,還沒等他本能地收緊,一匹狂野的怪獸便佔有了他的軀體,而後又想掙脫他的軀體,奔騰而去。他無法控制這匹野獸,只能做到雙手不停地左右搖擺,幫助野獸將自己五馬分屍。粟麥就在這個時刻來到床前,以自由而完美姿態,闖進了帥歌的視野。苗條、端莊、美麗,仿若身披七彩光芒的仙女飄然而至,讓他的臉越發顯示出癡迷夢幻的狀態。粟麥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晃成了一條雪白的鯉魚,原來她脫去了衣裳,光著的身體在黑暗中顯得異常光鮮。

    「麥子……麥……子……」他嘴唇一張一合,變得生機而茁壯起來。

    粟麥繼續飄蕩在空中,以一種輕盈的姿態向他展示飛翔的誘惑。帥歌忍不住也想與她一同升飛到最高境界,他調動丹田里的氣息,將它們聚集起來,像煙嵐那樣在體內升騰、瀰漫,並且毫無顧忌地任憑它們衝出體內。「飛吧,飛吧,去找麥子……」「墜吧,墜吧,也去找麥子……」帥歌張狂放肆地叫著麥子,他像當地所有男人那樣,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把女人身體上那個形似「麥子」卻能誕生生命和製造快樂的神聖領地稱作麥子。他喜歡這種追尋麥子的感覺,在無數次拼盡全力之中,他終於成功地掙脫了地球的吸引力,當靈魂嗤溜一聲鑽進雲端,跟粟麥的靈魂合二為一,他的肉身一頭扎進粟麥兩腿之間芳草萋萋的麥地。她充滿感激地誇獎道:「易非,你好棒礙…」帥歌不言語,緊緊摟住粟麥。在他的鼓勵下,粟麥大跨度地翻雲覆雨,在疾風暴雨的衝擊下,帥歌被粟麥挑撥得激情燃燒,整個人快要熔化了。「麥子!」帥歌輕輕叫一聲,用嘴碰了碰粟麥的耳垂,粟麥也回應地用牙咬著他的耳垂。帥歌便發出「噢噢」的悶嚎,又一次高叫著「麥子」,把他作為一個男人生命中所有的魅力都集中在剎那,並且定格成永恆。

    粟麥癡迷地看著他,嘴裡輕輕地、像孩子一樣天真地喃喃說道:「我要……我要你……」她喉嚨乾渴地發出嘶嘶聲音,那種脫了水分的聲音顯得十分疲軟、沙啞和麻木。

    黎明前的黑暗降臨,帶著腥味的河風陣陣刮起,天地間淅淅瀝瀝下起了霧雨。現在,他已完全身陷沙場,變得勇猛頑強了,慾望與飢渴包圍著他,使他的視線模糊起來,腦子變得沉重而又遲鈍,除了身子在漂浮,意識在變輕,變模糊之外,身外的一切都游離出了他的視線,就連黎明之前的雞啼聲都逐漸消音,逐漸消失。在激情的燃燒下,帥歌只覺得一個完美的境界就要呈現了,隨著這酣暢淋漓的最後一搏,兩個人情不自禁同時叫出了聲……

    睡夢中,粟麥躺在帥歌懷抱裡,兩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好像生怕他突然間離她而去似的,於幸福甜蜜之中依然保持著警惕。帥歌被她這種青籐一般的柔情捆住,除了心花怒放以外,就是心甘情願地做了她的奴隸。兩個孤單寂寞的身體,終於在劫後相互擁有,彼此溫暖,找到了避風的港灣。

    翌日醒來,兩個人都有些不好意思。尤其是帥歌,平生第一次在一個女人面前裸睡,想起來就覺得難為情,他下意識地用被子將自己的身體裹了起來。

    「易非,你不喜歡我?」粟麥的眼睛深情地看著他,裡面的光波閃閃發亮。

    帥歌說:「美女,你可以為我做一件事嗎?」「可以,你說。」「你可以不叫我易非,叫我帥歌嗎?」

    「為什麼?你本來就是易非埃」

    「因為我長得帥,我是真正意義上的帥哥(歌),你是百分之百的美女,以後,我也不叫你粟麥了,就叫你美女,行嗎?」

    「行啊,以後我叫你帥哥,你叫我美女,一輩子不許變,誰變誰是小狗。」粟麥高興地拍手叫喊,「帥哥,帥哥,帥哥……」

    帥歌突然上前抱緊她,聲音哽咽地說:「美女,你真的就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孩子……聽著,你一輩子都不許長大,就是將來變成了老太婆,我也要你像今時今日的這個樣子,你聽見了嗎?」

    吃過早餐,帥歌找劉強要來車鑰匙,開著車,把粟麥帶到了八家村寨,也就是二茨和棉花曾經居住的村寨。

    粟麥來到這裡就沒有早晨那樣快樂,甚至神情還有些鬱鬱寡歡。「難道她對這個地方有印象?還是她根本就沒有忘記發生在這裡的一切?」

    人大腦就像有著重重大門的深宅大院,而失憶就好比某一扇大門關閉了,要想讓失憶者盡快恢復記憶,必須徹底撬開她腦子裡關閉的那扇大門。對於粟麥關閉這扇大門的癥結,帥歌一直在探索,根據所掌握的信息,他認為有很大的把握實現芝麻開門的奇跡,即便不能立馬見效,也可取得突破性進展。這就是他今天帶粟麥來八家村寨的真實目的。

    這種大膽嘗試是經得醫生同意的,從粟麥目前的精神狀態看,這是一種良好的開端,也是最直接有效的方式。儘管這樣做很殘酷,但帥歌明白,如果就此長期迴避或任其隱晦下去,她的記憶大門就有可能永遠無法開啟。

    帥歌把車擺在當初等候粟麥的老地方。他跳下車,在已是五月芳菲的路邊採了不少野花,興高采烈地給粟麥插了滿頭,剩下的全插在車窗前,逗粟麥開心,粟麥高興起來居然像個小孩子。

    帥歌還抱回一大堆植物野草放在車頭上,隔著車窗教粟麥識別貫眾、綠蘿、鳶尾、紫蘇、桑葉、葛籐、水麻……並且要粟麥跟著他念出聲,記錄下來,寫成文字。跟著,他把粟麥從車裡抱出來,一直抱到酉水河邊,觀看河面上的飛鳥。他們各自認領和追蹤一隻白鷺,給它取了好聽的名字,看著它們在淺水裡自由自在地飲水,捕食。

    春天的氣息在這裡表現無遺,河水得了雨水的充盈,變得飽滿鮮活,明淨的天空倒映在水中,朵朵雲彩顯得格外晶瑩剔透,河灘上的草擁擠著瘋長,遠看綠得誘人,岸邊的槐樹柳樹花開簇簇,青翠欲滴,水鳥不時降落樹上,一會兒又展翅而起,飛往高山峽谷。

    面對眼前美景,懷抱心愛女人,帥歌第一次給粟麥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他是一個孤兒,爸爸媽媽在他童年時雙雙死於車禍。他靠爺爺奶奶撫養長大,因為爺爺奶奶承擔不起繁重的學費,他在16歲就考入全額公費的公安警校,子承父業成了一名警察。由於從小受爺爺奶奶教育,他對身為警察的父母十分崇拜,長大後一門心思想當一個好警察,有意識地磨煉自己的意志,用高標準嚴要求來培養自己對偵技方面的興趣,整天都在琢磨怎樣破案,怎樣跟犯罪分子打交道,根本沒心思接近女人和談戀愛……

    粟麥的出現讓他開始重新認識這個世界,愛情的溫暖與激勵,喚起了他對未來的美好憧憬,他越來越把粟麥看作天使,帶領他越過喧囂危險的塵世,到達溫柔寧靜的幸福天堂。

    聽著帥歌的故事,粟麥歎息一聲,臉色倏然沉重。帥歌注意到,她長長的睫毛在微微顫動,激動的情緒也正在胸口波濤起伏,傷感淚水順著臉頰流淌。

    「你哭了?」帥歌問。

    粟麥不吱聲。帥歌內心一陣衝動,低頭在她臉頰上吮飲淚水。頃刻間,粟麥哽咽失聲,緊緊摟住了帥歌的脖子……

    傍晚,帥歌將車調過頭,沿來路慢慢返回。

    路上,粟麥對他說:「我將來死了不准你把我埋在陌生和孤獨的地方,我會害怕的,我如果害怕就會來找你的……我要你把我燒成灰,放在家裡,隨便一個角落就行。」

    帥歌說:「那我養一隻狗,把你的骨灰給狗吃了,然後讓狗天天陪著我,我抱著它睡覺,一直到死……」

    粟麥說:「那不如你吃了我的骨灰,還補鈣呢。那樣我們就永遠在一起,沒法分開了。」

    帥歌說:「放心,我們永遠不分開,不管多少年,我都會等你。」

    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雷驟然響起。一會兒,雨柱像一排排海浪從遠處推來,把路兩邊的樹葉全砸響了,雷聲、雨聲組成聲勢浩大的交響音樂,震撼人心……

    他倆被隔在半路上,緊緊擁抱著躲在車裡,那種氣氛讓他們十分激動和忘我。粟麥想在車上與帥歌做愛。帥歌望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很純潔,很神聖,她用這種眼神告訴他,這是一場超越時空,超越生命,曠日持久的偉大愛情,這場愛情早已超出生死輪迴,無論它以怎樣的形式進行刷新和延續,歲月以及萬物都只是它永恆的見證。整個車內瀰漫著她的體香,帥歌瞇著眼,像個可愛的孩子,久久賞視著粟麥的一舉一動,一起一伏,他的目光很安靜,也很躁動,但他任由視線曲曲折折在一個美麗繁複的天地裡纏繞……

    風,依然在吹;雨,依依在下。天色悄悄地暗下去。車裡,帥歌輕撫粟麥,粟麥親吻帥歌。兩個人默然相對,窗外瓢潑大雨,聒耳喧嘩,都與他們不相干。他們側耳窗外,彷彿傾聽著一種來自遙遠的仙樂,單純的快樂和淡淡的傷感在他們眉宇間瀰漫,影影綽綽,煙雲掠過。

    暴雨一直下到傍晚。帥歌身上的衣服濕了,他把粟麥緊緊裹在懷裡,說:「你冷嗎?」她搖了搖頭,他又問:「現在能想起家在哪兒了嗎?」粟麥沒出聲,過了一會兒,她說:「往前開吧。」帥歌開著車在雨霧中船一樣飄遊著,那種把著方向盤像把住舵一樣的感覺是他從來沒有過的。

    在一個路口,她說:「停下。」

    他們來到了曾經來過的路邊酒店。老闆還是那個老闆,等車停穩了,老闆冒雨出來接客,一見兩個人,便笑著打趣:「呵,是二位呀,老賓客了,樓上請吧。」

    菜也是酸辣酉水河魚,再加兩個小菜。吃著飯,粟麥說:「帥歌,我想唱歌!」

    「唱吧,美女,我還沒聽你唱過歌呢。」帥歌極力地慫恿。

    粟麥放下碗筷,過去播放她喜歡的《白狐》。音樂響起,粟麥拿起話筒,輕輕地唱了起來:我是一隻修行千年的狐,千年修行千年孤獨。

    夜深人靜時,可有人聽見我在哭;

    燈火闌珊處,可有人看見我跳舞。

    我是一隻等待千年的狐,千年等待千年孤獨。

    滾滾紅塵裡,誰又種下了愛的蠱;

    茫茫人海中,誰又喝下了愛的毒。

    我愛你時,你正一貧如洗寒窗苦讀;

    離開你時,你正金榜題名洞房花燭。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我是你千百年前放生的白狐。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海誓山盟都化作虛無。

    能不能為你再跳一支舞,只為你臨別時的那一次回顧。

    你看衣袂飄飄衣袂飄飄,天長地久都化作虛無。

    ……

    粟麥唱得很忘我,半瞑著眼,清澈的眼底漸漸泛起一片繚繞的霧氣。

    吃完飯,天晴了。帥歌說:「很晚了,我們回家吧。」

    「嗯,好,回家。」粟麥答應道。

    一路開車,帥歌不說話,粟麥也沉默著不說話。車裡一直播放著這種自然流暢的鋼琴曲,氣氛寧靜、憂傷。帥歌幾次想打破沉靜,都被粟麥制止了。

    回到了家中,帥歌問粟麥:「你剛才吃飽了沒?」

    粟麥說:「我沒吃飽。」

    帥歌顯出很高興的樣子說:「那我去給你煮麵條。」

    粟麥說:「好。我要煎雞蛋,要西紅柿,還要放很多萵苣菜。」

    帥歌說:「啊?你怎麼要吃這麼多呀?那我可要告訴你,以後得少吃點,不然我養不起你。」

    帥歌看著粟麥吃完一大碗麵,又拿走她的碗去沖洗乾淨,然後對她說,休息吧,很晚了。

    粟麥無限深情看著他說:「你也休息吧,明天還要上班。我剛吃了很多面,要過會兒才能睡覺。」

    粟麥把視線轉向屋裡所有的東西,一樣一樣脈脈深情地看過去,桌子、凳子、床、牆壁、窗戶、電視機、電腦……她伸手在電腦上摸了一把,上面有很厚一層灰塵,她打開它,在上面敲了好些文字。很久沒摸電腦了,她的手指依然像魚尾一樣跳動靈活。

    帥歌一直在床上等待著粟麥。他的眼睛像吸足了水的海綿那樣濕漉漉的。

    過了很久,粟麥捧著一個紙包,來到床前。粟麥坐在帥歌的枕邊,輕輕地打開那個紙包,慢慢地,半塊磚頭呈現在帥歌眼前。

    這塊磚頭對於粟麥來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左下方那個指紋,俄頃,才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我假裝失憶的?」

    帥歌沒有回答。

    粟麥又堅持問了一遍。

    帥歌再也無法保持沉默,很響地吸一下鼻子,聲音沙啞地說:「第一次是在醫院,當時易非哭著離開醫院,你心裡有過一瞬間的痛苦抉擇,所以,你流淚了。可是你還沒來得及擦掉的淚水被我看見了。第二次是你的夢囈有蹊蹺。選擇性失憶即個人對某段時期發生的事情,選擇性地遺忘。我試探過你,你已把自己的家鄉都忘記了,那麼你應該忘記的是關於在烏宿發生的所有事情,怎麼可能單單還記得砸傷二茨那件事情。儘管是夢話,也有它相應的邏輯,這就跟你記得那首《白狐》詞一樣,不合邏輯,讓人起疑。你的所謂夢話,是對我的一種試探。事實上你是有過失憶,但那只是短暫的局部性失憶,你是因為創傷性事件發生後短時間內失去記憶……以後,你就想利用它達到與易非離婚,跟我在一起的目的。粟麥呀粟麥,你為了我,真算得上處心積慮,用心良苦,而我真值得你這樣苦心孤詣嗎……」

    帥歌的眼淚緩緩流下來。

    粟麥抱緊帥歌,看著他流淚的眼睛,說:「你什麼時候懷疑二茨是被我……」

    「是愛讓我關注你的一舉一動,掌握你一切行蹤……」

    「為什麼不在案發當時就抓我?」

    「我知道你患有夢遊症,看見你幾乎每天夜裡都要出門,吃不準你當時的行為究竟是夢遊還是清醒。因為這在量刑上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

    「那我告訴你,我是在清醒中砸傷二茨的。每天夜裡出門是因為尋找易非……」

    帥歌氣憤地說:「易非,他不是個男人……」

    粟麥說:「你一直都希望我主動向公安局自首,承擔法律後果?」

    帥歌痛不欲生地說:「是。」

    「那我明天就去。」

    「不。」

    「為什麼?你改變態度了?」

    「不。」

    「那是為何?」

    「上面給老劉打過招呼,說這個案子已經結案了,不能節外生枝。」

    「什麼意思?」

    「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老劉已找我談過話了。」

    粟麥很聰明,一思量,就明白了其中的關節。

    「我明白了。」粟麥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從形式來說,她已經不再是逃犯了,但是,她也知道,自己縱然能逃得脫那道真正的監獄大門,也永遠走不出心裡的牢籠。畫地為牢,大抵指的就是她這樣的吧。

    過了很久,她喃喃地說:「好了,沒事了,睡覺吧。」

    天亮之時,帥歌做了一個驚悚的噩夢。驚醒之後,他發現枕邊已經沒有了粟麥。為了排除噩夢造成的意識錯亂,他定神確認了一下。

    沒錯,粟麥確實不見了。

    他起身下床,走進客廳。他發現電腦依然開著,顯示器已進入屏幕保護狀態,屏幕上一行字在天空的背景中游弋,這行字是:「帥歌我走了!別再找我!!」

    他動了動鼠標,游弋的大字退去,屏幕上出現一個打開著的MicrosoftWord文件,粟麥最後一次保存這個文件是在凌晨四點。

    讀著粟麥訣別的文字,帥歌頭暈目眩。這些文字洶湧而來,撞擊到他的心坎上,碎成了白色的粉末,在陽光下漫舞——

    帥歌,我的愛人: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這麼叫你。

    這些天,每次這麼叫你的時候,你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視線。而現在,你已經睡著了,聽不見。你聽不見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叫你,這是我最大的遺憾,也是我最大的欣慰。

    此刻,在決定離去之前,我生怕一不留神驚醒你,所以,即便是最後一次叫你,也只是在心裡默默地呼喚,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帥歌,我的愛人,你注意到了嗎?昨夜一場雨,洗淨了小鎮的房頂、街燈、樹木,今早醒來,你一定會看到一幅清新美麗的風景。那樣,你的心情會好的,不會因為我的離去過分傷悲。你曾經抱怨過那些常綠的樹葉很髒,橘黃色街燈也灰濛濛的,你說成天看著這些佈滿灰塵的景物心情很煩躁。其實,我知道你在煩什麼,你是一個追求完美的人。

    我走的時候你還在夢境裡。在我寫這封信的過程中,有好幾次產生了放棄的念頭,看著正在酣睡中的你,看著我的影子投在你身上,與你重疊,剝離……我展開手臂,比畫了一個抱緊你的動作,那感覺,居然就像是我在真真切切地抱著你一樣。這是一種無比漫長,無比煎熬的體驗,也是我一生中最難忘的經歷和記憶。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坐棚伯的船過了烏宿河,踏上了沒有歸宿的旅程。

    你是警察,我是犯罪嫌疑人。天注定,我們的愛情沒有結果,只能擦肩而過。

    這些日子,你的憂傷讓我心痛,你的無奈讓我絕望,你的內心掙扎讓我遍體鱗傷。我想,愛不是一定要相依相守的,愛是需要相互救贖和成全的。因為愛,我選擇了逃離,我這樣做就只希望為你減少一點痛苦與悲傷,沉重與猶豫。

    帥歌(往後,我只能在心裡千遍萬遍地呼喚這個名字),與你相處的日子是那麼的短暫卻又那麼美好,那些幸福的往事深深刻在我的心靈深處,成為永遠的記憶,不能忘懷,不敢回憶……以後的歲月,即使沒有你,但有過你、有過那樣一段記憶伴隨和溫暖以後寂寞的歲月,也就足夠了。

    ……原諒我沒有向你告別。你曾經跟我說過一尾淡水魚游向大海的故事,你說淡水魚衍變為海水魚的全部過程就是忍受難以忍受的痛苦。要想做一條真正的海水魚,適應那種鹹鹹的、澀澀的、苦苦的,但是浩大無比的冒險生活,就必須向深海魚學習,加大肺活量,努力地潛入海底……多年以後,當這尾海水魚從深海中浮出水面呼吸時,會發現家鄉和愛人依然令它白日走神,夜晚驚夢。

    這尾淡水魚衍變的海水魚,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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