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歌行 第172章  (1)
    第152章(1)

    顯聖十三年,膠州王府。

    一身粗布麻衣的我,已立在王府書房,靜候半個多時辰了。

    這間專為待客設立的書房很是排場,兩側黃梨木龍雕條案上,堆積滿滿的,是一摞又一摞厚厚的書籍。看來這膠州王,還是很在意民間「飽學之士」所好的……

    如此,我說服了自己,又耐心的等待了半個時辰。

    可是,直到日上中天,那膠州王仍沒有現身。

    我坐在那裡,心,一點一點,沉落了下來。

    身邊,高高聳立的書籍變的諷刺而花哨,我隨手翻開一本,乃是朱熹閱《禮》經而集之《大學》:

    「《康誥》曰:『惟命不於常』。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亦……」

    其中,「道善則得之,不善則失之亦。」被人著意用墨毫勾畫了。

    我輕笑,掩卷,搖頭。

    《尚書》所言極是,「惟命不於常」。只有天命,沒有固定的常規。但之後朱熹所做的註釋,就甚有些狗尾續貂的滑稽了。道德修養好的就能得到天命,道德修養差的就能失去天命?呵呵……我不屑的起了身,天意玄機,至誠如神。若真是朱熹所注的那樣,天下間像我這樣的人,存活於世,又有何意義?

    外間,靜悄悄的。還是,沒有人向這邊來。我坐了這麼久,偌大的王府,甚至連個小廝丫鬟都沒人進書房來照應一下……

    我焦慮的踱著步,心境隱約有些忐忑。難道,真讓師父說對了,我們這樣的人,是不會被伯樂所接納的嗎?我們這樣的天目人,只能在百年一遇的傳奇中,才會有迸發光彩的機會嗎?

    我不信,我不甘心,我不願意認命……所以,我寧可與師父立下十年的賭局,也要來王府高牆走上一回。

    「讓先生久候了。」一聲洪亮的中音,打亂了我的思緒。

    終於來了……

    我正襟拱手,望著兩位身著王爺服飾的中年人,在眾人的簇擁之下,入了書房。

    「先生是?」先開口的人,定是膠州王了,我掃了一眼,很平和的五官,很溫潤的聲線。無他。

    「在下蓬萊張嵇。」我恭敬的答道。

    「蓬萊仙島?」旁邊另一位王爺竟搶著開口了,「怪不得,先生一身的仙風道骨。呵呵……」

    我愣了,不禁多看了下旁邊那位王爺,他的眉眼與膠州王竟很不相似,濃重而突兀,觀之戾氣十足。

    「先生的條疏,本王閱過。」膠州王笑著開口了,我藉機抬眼,仔細端詳了下他的面相,日角隆準,奇骨貫頂……外表無為寬厚,但能從那刻意隱藏的精目之中測算出他的內心之大欲……

    好,師父和我,都沒有看錯人。

    「敢問先生,可到不惑之年?」他長篇誇獎了我的文韜武略,卻突然間,問起了我的年齡。

    我心底一顫,師父那自負的笑容突然浮現腦海,難道,這膠州王也不能擯棄世人之俗見嗎?

    「回王爺的話,在下虛年三十有三……」我突然竟有些慚愧。

    「哦……」膠州王笑了。很長時間,他都沒有說話。

    「先生如此年輕,何不,考個功名?」他慢慢的坐下身來,「年富力強,卻欲走終南捷徑,恐,兩鬢扮相不妥吧……」

    兩旁的小廝,頃刻,有憋不住笑出聲來的。

    我的心,瞬間跌入了冰谷,「王爺,在下絕不是那種『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之人。我只是想……」我只能尷尬的為自己辯解著。

    「先生一身麻衣,卻來跟本王桌評天下。不知先生,可知天下不獨為著麻者道也?」膠州王輕笑著,目光深幽的望向了我,那慵懶的眼神,有詢問,有輕視,更是,一種深深的冷漠和不屑……

    他的意思,我當然明白,他現在要考慮的,不是尋常布衣百姓之心,而是他的父皇,還有朝中那群舉棋不定的重臣,這群衣著錦繡,萬眾之巔的人心……

    「王爺,《詩》曰,『衣錦尚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我半是回答,半是解釋的闡述著自己的看法。

    「哈哈……」膠州王卻突然大笑了起來,「先生既好《中庸》之道,為何還自願自投膠州門下?」

    我一時有些語塞。

    我不信,出身帝王之家的他會聽不懂我適才話中的意思,可是,他卻故意糾結於那段言語的出處,讓我一時有些啼笑皆非。看來,膠州王是不想再浪費時間與我了……我乾笑著,心如死寂。

    話不投機。很快,我就被人客氣的送出了王府。

    我回身望著王府氣勢高懸的匾額,長歎。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師父,我還是輸了……

    「先生,請留步。」突然間,有聲音喊住了我。我驚異的回頭,卻發現一位謀士模樣的人急急的趕了上來。

    「張嵇先生,」他恭敬的拱手,「我們家主人,很欣賞先生的『衣錦尚絅』。先生所言,正如先生今日之穿著,君子之道正是如此,內穿錦繡之衣,外罩粗麻之衣。暗暗地深藏,不為人所知,而後,再日漸彰顯。」

    我愣了。

    「您家主人是?」我詫異的問道。這是誰?竟能如此清晰的看到我的內心和意圖。

    「家主先生見過,」那謀事溫和的笑著,「汝陽王是也。」

    我突然想起了那張濃重突兀的面容。可惜啊,可惜……我,若不是見過了膠州王,一定會認那汝陽王為伯樂……

    「時下東宮皇儲未定,先生的眼睛,為何只局一木而不見森林呢?」那謀士,仍在溫潤的勸說著我。

    「多謝王爺及兄台抬愛了。」我歎息著拱手,「說來慚愧,此乃不才與家師的一局賭局,以十年為注。不才今日輸局,要回師門閉關十年。」

    我施禮,孤寂的離開了。

    在路上,我的心情很難過,有一份懷才不遇的悲涼,也有了一份了然世事的悲哀。

    我看的出來,那個欣賞我的汝陽王,一定不是那膠州王的對手……

    而我呢?自恃再高,還是比不過師父,離不了師門……

    十年啊。我這意氣風發的十年,又要在與師父的四海遊歷中虛度了。

    歎息中,我突然想起了王府那《大學》上勾勒的線條,那,應是膠州王的手筆吧?

    言為心聲……他重道,重自然,且他的羽翼已豐,勝券在握,根本,就不需要我的錦上添花了……

    「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逝夫!」我高聲唱著!

    突然,我竟有了聖人一般的感慨……不同的是,聖人感慨的是天下沒有聖君,而我卻感慨,有聖君而不識……膠州王這天命之君正值盛年,卻無意與我……難道像我們這樣的人,真如師父所說,侯門難入,錦書難托,除非得遇真龍幼主,才能一展心血宏圖嗎?

    吾已逝夫,吾已逝夫……難道我這一輩子,也完了嗎?

    十年,

    我用了十年。終於,鬢角間,多了幾根白髮。

    在一個毫無徵兆的夜晚,師父仙逝了。他留下了遺言,屬於天目人的時機已到,放我下山。

    我,驚呆了。

    我鄭重的埋了師父,下山前,對著銅鏡端詳了許久。

    別人感慨早生華髮,我卻感慨白的太少……

    銅鏡下,我突然發現了一張字條。

    師父竟在鏡後為我留了唯一一件遺物——

    一套齊備的銀色假髮假須。

    我捧在手心,泣不成聲。

    三月初三,踏青日。

    我立在流光橋上,突然,有種踏上命運戰車肅穆莊嚴的神聖感覺……

    夜幕低垂,人影流動。

    遠遠的,幾個嬉笑的孩子在一眾或明或暗的便衣高手護衛下,漸漸的越行越近了……

    「二哥!看我打到大哥了!哈!」一個較小的男孩子開心的大叫了起來,嗓門又高又亮。

    「好哦!好哦!」身邊,還有個更小的,在跟風起著哄。

    「老三、老四,不得無禮!」一個稍大的男孩現出了身,開口申斥開來,「再這樣沒大沒小的就不帶你們出來了!」看來,這孩子應該排行老二。

    「沒關係二弟,一年難得開心一回,隨他們樂去吧……」被稱為大哥的這個男孩也不算大,但舉手投足,頗有大哥的風度。

    這麼多,是誰呢?我微微瞇起了眼。

    「二哥,我和老四想去那邊玩……」較小的男孩子開口了。他拽了下身後的弟弟,故意的繞開了所謂的大哥。

    「多帶幾個人,去吧。」那二哥模樣的人,很是無奈。

    我暗中笑了,就是他了。我整理了下身上的藍布衣裳,慢慢的摸了摸臉上花白的鬍鬚,搖起了背的那個放滿了掛簽的搭鏈。

    龍門社。泥人攤前,兩個男孩子被吸引住了。

    「三哥,這真好玩……有大將,還有娘娘呢……」小的那個眼睛都不眨了。

    「我沒騙你吧?」稍大的那個很是得意。

    「小公子,算卦嗎?很靈的。」我笑瞇瞇的湊上了話來。

    很快,有暗伏的侍衛將我無聲的推開。

    「這位公子,一定有興趣。」我擺手,向那個稍大的男孩子笑著。

    「三哥,這老頭怎麼穿的這麼奇怪?」小的開口了。

    那男孩子揮手,後退了侍衛。

    「算什麼?」他不屑的笑著,「大不過以一張巧嘴,騙人錢財而已。」

    「對您,老夫分文不取。」我慢慢的說著,「請小公子內坐吧。」

    那男孩子掃了眼龍門社的匾額,很自負的笑了,「你算出我的名字,我就進去坐著讓你算一回,否則……」

    我笑了,裝模作樣的掐了掐手指,「一覺睡西天,誰知夢裡乾坤大;隻身眠淨土,只道其中日月長。」我撫著白鬚,娓娓道來。

    他的臉,突然的煞白了。

    「你知道我是誰?!」他的雙眸,突然迸發了與年齡不符的凶光。

    「不知道。」我坦然的搖頭,「我只知道,你將來是誰。」

    他尖銳的與我對視著,我則欣賞的觀察著他,不錯,不錯,我的心裡,樂開了花,真龍,幼主,謀劃,驚變……機會,終於讓我等到了……

    「好。老四,你和他們在外面待會兒。」他吩咐完畢,撩起袍擺,跨入了龍門社,「諒你一個瘦老頭,也耍不了什麼把戲。」

    好,有膽識。我跟在後面,怎麼想,怎麼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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