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 第34章 我的妹妹
    窗外辟里啪啦的鞭炮聲由遠及近,然後由近及遠。高陽靜靜地守候在母親的病床前。也許人生總會有無數個巧合。十年前的今天,高陽就是在醫院裡度過的除夕。不同的是十年前在德祿縣醫院,現在是在都江市醫院。十年前的今天,病床上躺的是文麗;十年後的今天,病床上躺著的卻是母親。十年前的今天,高陽跟現在一樣,靜靜地坐在文麗身邊,聽窗外的鞭炮聲,情景是如此相似。

    就是那年,他和文麗結的婚,因為鄉鎮工資不能按時發放,有時一拖就是大半年。為了能寬裕地過個年,高陽就想到做個小生意——賣年貨。文麗因為開朗的性格,很適合做生意,於是她每天都要挺著大肚子一個人出攤。生意還不錯,文麗信心更足了。臘月二十九晚上收了攤,文麗回到家,興高采烈地數著辛苦賺來的鈔票。可到了凌晨四點鐘,文麗的肚子突然疼了起來,高陽也沒在意。文麗撅著屁股在床上折騰到六點鐘的時候,再也堅持不住了。高陽把文麗送到了醫院,醫生告訴高陽,文麗要生了。

    高陽很納悶,因為預產期還有三個月呢!那時候高陽很傻,並沒覺得事情有多嚴重。沒多久孩子就出生了,是兒子。高陽看著兒子長著黑黑的頭髮,還睜開眼睛看著自己。可大夫診斷的結論是嬰兒肺功能發育不完全,生命難以為繼。孩子就這樣在半睡不醒的狀態下維持到了晚上十點鐘。孩子呼吸明顯跟不上,高陽把醫生叫來了,醫生又擠又壓,又打強心針……一個小時後,兒子永遠停止了呼吸。此時,高陽看著自己的親骨肉就這樣離去,他產生一種莫名的傷痛。那一夜,他看著文麗流淚,無語。他覺得是自己對不起文麗,讓文麗失去了自己的骨肉。如果不是為那幾個臭錢,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後來的若干年裡,高陽一提起這件事,文麗都會痛苦地流下眼淚。

    高陽萬萬沒有想到,這才是他痛苦的開始。之後,文麗便是習慣性流產。每次有了身孕,都會毫無例外地流產,最長五個月,最短三個月,想要一個孩子而不得的時代來臨了。高陽和文麗生活裡最大的煩惱就是如何能平安地生一個屬於自己的孩子。

    整整三年,他們尋遍所有遠近聞名的中醫,結果還是保不住。當他們走到大街上,只要看見小兩口帶著自己的小孩子親親熱熱的,他們就會止不住停下腳步,定定地看著,然後互相對視著默不作聲。多少個日夜,生活中如果稍遇不順心,兩個人就會情不自禁地抱頭痛哭。哭完了,還得為生孩子的事而四處奔波。最後經人介紹,一個鄉村醫生接受了他們的請求,同意治療。在醫生的指導下,他們開始服藥,然後懷了孕。那一年,高陽和文麗從來沒有回過一次城裡的家,就把學校的宿舍當成了家,因為保胎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臥床靜養。可文麗還要上課,靜養明顯是不可能的,所以就只好不回家,怕路上受到顛簸。

    也許是文麗的堅韌,咬著牙喝了六個月中藥,叮噹終於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降生了。

    「高陽,想什麼呢?」母親看高陽愣著神,問道。

    「……哦,沒想什麼,我聽窗外的鞭炮呢!」高陽半天才回過神來,趕緊轉過臉看著母親笑笑。

    大年初一的時候,王健、英年、蔣正三個來到醫院。

    「今天是初一,你們應該在家好好陪父母啊!」高陽母親埋怨道。

    「您也是我們的母親,我們來看您是理所應當的。」王健說。

    「高陽有你們這些朋友,是他的福分啊!他這個人老實本分,你們要多幫助他!」高陽的母親叮囑道。

    「阿姨,您才說錯了!他這個人做事沉穩,遇事想得周全,工作能力強,深受市長的器重。平日裡都是他關心我們多,我們可幫不了他什麼忙啊!」英年笑著說。

    「媽,您別聽他們的一面之詞,英年現在都升成副縣級了,是我們的領導!」高陽打岔道。

    「好啊!是不是就是縣長了?」高陽的母親笑著問。

    「相當於副縣長!」蔣正上前說。

    「好啊……當官了,要多為老百姓……辦好事!做個……老百姓伸大拇指的好官。」高陽的母親明顯氣力不足,說話時間一長,就有些接不上氣。

    「哪裡,阿姨,不是什麼官,還是個幹活的。」英年辯解道。

    小護士進來掛液體,眨巴著眼睛看了一圈,毫不客氣地提醒病房裡說話聲音要小點兒。王健盯著護士的後背,吐了吐舌頭,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護士出去了。高陽問蔣正:「春節在哪兒過?」

    「我帶著女兒在老家父母那兒過。」蔣正苦澀地笑笑。

    「這也不是個事啊!得重新打算。」高陽說。

    「先這樣過吧!走一步看一步。」蔣正笑笑,又說,「我倒無所謂,主要是可憐女兒了,才七歲就沒了媽。」

    「天涯何處無芳草,除了她杜麗,我就不相信給孩子找不上一個好媽!」王健憤憤不平地插話道。

    高陽和英年都笑笑,不再說話。

    「哎,說說怎麼把人家小姑娘搞到手的?」王健對著英年的耳朵低聲問。

    「胡說什麼?別說得那麼陰險好不好?」英年故作生氣的樣子,然後說:「去年我們搞聯歡,王燕表演節目,就這樣認識的。」

    「還是要當心些,別把四弄成五了。現在的小姑娘可都是小刺頭,小心把你纏著不放,到時候你可怎麼辦?」高陽不無擔心地說。

    「沒那麼嚴重!」英年無所謂地笑笑。

    走出醫院的時候,王健對高陽說:「修路的事情,過了年就可以解決了,恰好德祿縣有一段工程,到時候稍帶就做了,你放心。」

    高陽感激地笑笑,說:「不會有什麼麻煩吧?別為這點兒小事把兄弟再套進去,就得不償失了!」

    「哎,這點兒小事,算不了什麼!」王健嘿嘿地笑著跟高陽握手道別。

    之後的日子裡,屈文岳和柳蒼梧也先後打來電話表示慰問,並再三叮囑高陽好好照顧母親,高陽總是被感動得熱淚盈眶。親戚朋友們知道高陽春節在醫院過,於是都朝醫院來了,把往年的走親串門改成了看病人。

    母親的病也漸漸好了。高陽正月初七上班,所以母親就急著要趕在高陽上班前出院。高陽想讓母親多住些日子,一年到頭地忙碌,這次住進醫院,可能是母親這些年來休息時間最長的一次。可母親說什麼都不同意,說自己已經好了,沒必要再住著花錢了。高陽徵求醫生的意見,醫生說基本沒什麼問題了,剩下的就是好好養著,只要按時吃藥,飲食上注意些,在家裡也一樣。於是,高陽按醫生說的辦理了出院手續。

    高陽也沒有想到,母親在出院前一天晚上,給他道出了一個驚天的秘密。

    「陽陽,這次住院,我想了很多。媽確實老了,以前我總覺得自己還行,可這次突然成了這樣,我估摸著可能再活不過來了,沒想到又被你們從鬼門關上拉了回來。有件事,我藏在心裡好些年了。本來你親生父親去的時候就要告訴你,可我沒讓。我不想讓你心裡早早就擱上一塊心病,所以就一直窩到了今天。我突然覺得,如果有一天我不聲不響地走了,這事可能就再沒人知道了,我不想把這事帶到棺材裡去。這些年雖然就這樣過著,可我每天晚上一睡下,眼前就晃著一個人影,我相信她還活在這個世上。告訴你了,也許你會找到她。」母親像是在回憶著一件遙遠的往事,說著說著,淚水就撲簌地往下掉。

    高陽感到莫名其妙,不知道母親說的是什麼事,大睜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母親問:「是什麼事?」

    「你原本還有一個妹妹,叫甜甜,比你小三歲。」母親拭去淚水,淡淡地說。

    高陽的大腦「嗡」的一聲,往事又回到了眼前。他曾無數次問過母親:「為什麼別人家都兄妹好幾個,而我們家只有我一個?」母親總是閃爍其詞地笑著說:「生你一個就夠了!」完了就再也不說什麼了。現在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妹妹,這讓高陽覺得不太相信。

    「那年你五歲,家鄉發大水,你父親把我和你從屋子裡救出來的時候,卻找不見你妹妹了,水把房子全淹了。那年村裡死了好多人,一直等到洪水退了,我們到處找你妹妹,可最後連屍體也沒有找到。你父親說可能被洪水沖到了沒人煙的地方。當時我們無家可歸,恰好你父親的一個朋友在都江市,說這兒田地好,生活不成問題,也讓我們到這兒來。他就決定來都江,最後我們就跑到了德祿縣,可沒想到你父親不久後也走了……」母親不再流淚了,表情像凝固了一般,繼續說:「我總會在夢裡夢見她,夢見她笑著向我跑來。我總覺得她還活著,要不,我為什麼總還是這麼牽掛她呢?」

    「你們後來再沒有找過?」高陽問道。

    「去哪兒找?中間我和你父親回過一次老家,可那兒的老鄉基本都搬光了,沒剩幾家人,去哪兒找啊?」母親深深地歎了口氣,繼續說,「甜甜很可愛,大大的眼睛,還是雙眼皮呢!哦,對了,她出生的時候,胸口正中的地方有一塊銅錢樣的硃砂痣。有指甲大小,四周圓圓的,中間還有一個方方的小孔,看起來特別像一塊銅錢。接生婆當時還給我講這丫頭將來一定是大福大貴的人。現在也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活在世上?」

    母親說完,頭靠在床頭上,微微閉上眼睛,像是回到了久遠的年代,回到了那個甜甜出生的夜晚。過了一會兒,母親又睜開眼睛,看著高陽說:「你過來!」

    高陽不知道母親要做什麼,就把凳子往母親跟前挪了挪。

    「你那塊玉墜呢?」母親問。

    「還在。」高陽說著就從上衣領口處摸出那塊玉墜。他也記不清玉墜是什麼時候戴在他脖子上的,反正從小他就一直戴著它,母親說不能丟,高陽就從來沒有離過身。

    「你妹妹也有這麼一塊,那是你妹妹剛會走路的時候,你父親帶著你們出去玩,大街上看見一個磨玉的老先生。你妹妹看上了哭著要買,你父親就給你們每人買了一塊,還讓老先生在上面刻上了你們的名字。」母親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回憶有時候讓人悲傷,有時候也讓人感到快樂,母親把那時候的日子想像得那樣幸福。

    高陽立刻想起了郝梅,想起在郝梅家的茶几上看到過跟自己一模一樣的那塊玉墜,而且也刻著跟母親說的一模一樣的兩個字。難道……高陽的大腦開始興奮了起來,隨即,高陽的這種想法又被自己的判斷給否定了。不可能!雖然郝梅和他確實只相差三歲,但他們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生活的人,她是秘書長的老婆,而他僅僅是一個小科長。她不可能是自己的妹妹,她是葉長平的老婆……

    「高陽啊,媽就這點兒心願,你現在認識的人也多,多打聽打聽。我總覺得她還活著……」母親看著高陽,目光裡流露著期盼。

    「……哦,我知道了!」高陽半天才從自己的思緒中走出來,趕緊回答道。

    郝梅的影子一直在高陽的眼前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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