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陽醒來的時候，看見文麗坐在床邊上，呆呆地看著他，似乎要趁他還睡得正香的時候再多看幾眼。也許今天早上走出家門後，她可能就再也看不到自己的男人了。看高陽醒來，她把頭別了過去，抹了抹眼睛。
「你怎麼起這麼早？」高陽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我起來給你做早點啊！」文麗努力地笑笑，她不想把自己憂慮的心情表現在高陽面前，文麗也在撒謊。
高陽一把抓住文麗的手，緊緊地攥著。婚後十二年平淡的生活，高陽已很少像今天這樣去撫摸文麗的手了，瘦了，也粗糙了，已沒有結婚前那麼柔軟光潔了，甚至生出了許多小小的繭子，劃過高陽的心。
高陽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我做了個夢，睡在一間狹小的屋子裡，窄窄的床，陰暗潮濕的空氣，還有很多老鼠，我大聲地叫著你，你卻不理我，笑著離我遠去了……」
「別想了，你不會有事的！我相信我的感覺！」文麗眼中又湧出了淚水，安慰道。「快起來吃早點吧，都快涼了！」
文麗一晚上都沒有睡。她看著高陽迷迷糊糊睡著後，就一直圍在被子裡坐著，看著高陽一次又一次被噩夢驚醒，文麗心酸的淚水一次又一次湧了出來。想起他們一起在農村教學的那些日子，雖然日子過得清貧、平淡、簡單，有時候他們兩個人錢包裡的錢加起來還不夠五十元，但他們也能把小日子過得很溫馨。這種與世無爭、恬靜悠閒的生活，自他們先後考上都江市機關公務員之後，漸漸離他們遠去了。現在，他們的生活的確比過去優裕了很多，可在機關這口大染缸裡，他們不得不學會巴結，不得不學會忍受，不得不學會像蝸牛一樣往上爬。否則，不但會在工資上遠不及他人，更重要的是你無法面對周圍的人。當你混跡機關七八年，仍是一個副主任科員的時候，所有人看你的眼神都是怪怪的。她是看著高陽這樣艱難地走過來的，他原本是一個正直善良、很有才華的人，現在他都變得有些讓她不認識了。他怎麼會想到要通過這種毀滅他人也毀滅自己的方式去獲得科長的位子呢？文麗也想不明白，難道高陽真的已經不是曾經的高陽了嗎？
文麗這樣想著，眼前又浮現出了他們上大學時的情景。那時高陽在班裡是一位清高、英俊的文人，雖然平時不怎麼言語，可她總會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刻特意去觀察他。當其他同學都在瘋狂地戀愛，瘋狂地玩耍時，而他卻總是默默地堅守在教室裡，反覆地啃讀著「魯郭茅、巴老曹」。當她每次下午上課走進教室的時候，看見高陽躺在三張凳子上小憩，就知道他又放棄了午休，在教室裡刻苦學習，她常常被高陽的這種精神所感動。當高陽的一篇篇文章在報紙上發表的時候，所有人都投來羨慕的目光，文麗心裡也覺得美滋滋的。
文麗永遠都無法忘記那個晚自習。中文系舉行「一切向前看還是一切向錢看」的辯論會，高陽是正方辯手之一。她看著高陽英姿颯爽的身影，聽著他鏗鏘有力的話語，她的心似乎都要緊張得跳出來了。當辯論會即將結束的時候，她就早早地從現場溜了出來，給高陽特意買了一罐「健力寶」，看著他痛快地喝著，文麗感到激動而幸福。可那時，她怎麼也不會想到會有今天。
高陽吃著早點，心裡突然掠過一絲感動。文麗十二年如一日，每天早上都要為他精心準備早點。如果不是因為愛，誰又能堅持下來呢？
走出家門，高陽上班的腳步卻比以往沉重了很多。走在路上，他特意朝四周看看，並沒有發現有什麼跟以往不同的地方。他拿出手機，準備給白蕙打個電話，看看白蕙現在在哪兒？這會兒即使是懸崖峭壁，他也沒有什麼好怕的。一想起昨晚把壓抑好久的話都告訴了文麗，他就覺得腳步也輕了很多。雖然父母還不知道，可他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父母。這樣想著，高陽撥通了白蕙的電話。
關機。高陽的心收緊了，眉頭緊鎖，看來事情跟他想像的一樣。他確信白蕙一定已經在警察的控制下了，否則，用不了高陽打電話，白蕙早打過來了。
高陽走進政府大樓的時候，迎面就碰上了副科長高余冠。高余冠笑呵呵地上前來跟高陽握手。
「高科長回來了？也不休息休息，這麼快就上班了？」
要是在往常，高陽會停下來跟高余冠聊上一時半會兒的，可今天高陽實在沒那個心情。他琢磨高余冠看他的表情，也似乎多了幾分嘲弄的味道。他簡單地應付了幾句就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又碰到了科室裡的好幾個人，都熱情地跟高陽打著招呼。高陽從他們的臉上沒有察覺出一絲一毫的異常，相反，所有人的臉上都多了一分謙卑的笑容。高陽覺得很納悶，看來他們科室的人還不知道楊元浩的死與自己有關。
高陽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看見小沫正在打掃衛生。這樣的情景高陽已經不是第一次看到了。自從小沫和他同辦公室後，他就再也沒有打掃過衛生，高陽甚至連茶也不用自己倒。每天上班，高陽還沒到辦公室的時候，小沫就早早把衛生做完，等高陽來上班。高陽走進辦公室的時候，小沫就趕緊把茶水倒好端給高陽。小沫看高陽把茶水喝完了，就恰到好處地又給他添上。有時，高陽正欲自己動手，就被小沫搶走了手裡的杯子，這讓高陽心裡覺得很過意不去。
小沫看見高陽進來了，馬上放下手中的抹布，微笑著迎了過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最近沒什麼事吧？」高陽也笑笑，但笑容連自己都感覺有些生硬。
「沒什麼事！」小沫看高陽情緒不是很好，心裡就多了一些擔憂，「怎麼？發生什麼事了嗎？你臉色看上去不好！」
「也沒什麼！」高陽坐到辦公桌前，打開電腦，不再看小沫的眼睛。他不想讓小沫知道他現在的心事，可能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永遠離開這間辦公室了。高陽不知道現在該如何去面對小沫。
小沫不吭聲了，默默地把泡好的茶放到了高陽面前，輕聲歎了口氣，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辦公室顯得異常寂靜，也沒有任何人進來。高陽看著桌子上堆著的文件，沒心思去看上一眼，心裡亂極了。高陽胡亂地翻看著網頁，他特意打開「都江論壇」看了看，想發現一些有關楊元浩的帖子。提到楊元浩死亡消息的帖子倒是很多，但沒有一個帖子提到案件的偵破情況。高陽想給公安局刑偵科的哥們兒蔣正打個電話問問情況，電話在手裡揉捏了半天，最後還是沒打，然後無聊地看了一會兒網上各種各樣的兇殺案。高陽轉過身來，看著小沫說：「小沫，楊元浩的事查得怎麼樣了，聽到消息了嗎？」
小沫似乎也很無聊地瀏覽著網頁，聽到高陽的問話後抬起頭來，心情沉重地說：「昨天科裡的人都在嚷嚷，說楊元浩死之前最後一個跟他通過電話的人就是那個姓白的小姐，現在已經被警察控制起來了。他們又說害死楊元浩的不是那個白小姐，真正的兇手早跑了，警察正滿世界找呢！」
高陽輕輕地「哦」了一聲，就再不說話了，繼續翻看著網頁。高陽長噓一口氣，但願不是白蕙，但願白蕙不會在警察面前提到他高陽。
整個早上，高陽再也沒跟小沫說一句話。什麼工作也沒有干，除了對著電腦發呆，就是無心地瀏覽著網頁。小沫催他下班的時候，高陽還沉浸在雜亂的思緒裡。聽見小沫的聲音後，「嗯」了一聲，木木地走出辦公室。在下班的人流裡機械地打著招呼，也沒有感覺到別人異樣的眼神。難道楊元浩的死壓根兒與他就沒有一點兒關係？既然這樣，那白蕙的手機為什麼還關著機呢？其中一定有情況！
高陽正想著，手機鈴聲猛然響起。高陽已沒有了先前的恐懼，連看都沒看來電顯示，直接接起了電話，很輕鬆地「喂」了一聲。
「我以為你蒸發了呢！」白蕙嗲聲嗲氣地嗔怪道，「打你手機老是關機，發短信也不回，是不是煩我了？」
高陽一聽是白蕙的聲音，心裡又是一陣發緊。這小狐狸怎麼又突然開機了，難道沒事了？他半天沒吭聲，心裡正七上八下的，哪裡還在意她的埋怨，急切地問道：「你現在在哪兒？」
「家裡啊！」白蕙說話的語氣顯得很輕鬆。
「你沒出事？」高陽一聽白蕙居然待在家裡，心裡立刻輕鬆了很多。
「我能有什麼事？敢情你天天盼著我出事啊！」白蕙說著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你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也不給我打個電話，我都快急死了！」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高陽一下子心裡敞亮了許多，「急什麼？只要你好著，我就好著。你這個小狐狸，折騰得讓我把遺書都寫好了！」
「什麼遺書？你這麼年輕，寫遺書幹嗎？」白蕙語氣裡夾雜著驚詫。
「楊元浩的事啊！」高陽苦笑，「警察沒找你？」
「哈哈哈，原來是這事啊！」白蕙在電話那頭笑得嘴都合不上了，「找了啊！我今天才剛出來。」
「你是怎麼交待的？」高陽急切地問道。
「說了，全說了，有一說一。我就說是為了你能順利當上科長，所以就暗中找人把楊元浩給做了！怎麼？你不高興啊！」白蕙故意裝得很嚴肅，話裡不帶一點兒玩笑。
「你真這樣說的？」高陽剛剛放下的心，這會兒又提了起來。
「真這樣說的。」白蕙還是不哼不哈。
「那你現在怎麼會在家裡呢？」高陽疑惑地問。
「我是回來收拾鋪蓋卷兒的，下午報到去！」白蕙說。
白蕙的話讓高陽徹底蒙了，半天又是無語。
「我想見你，見你最後一面！」白蕙的話聽起來很傷感。
「現在？」高陽問。
「就現在。過了這會兒，可能就只能到監獄去探視了！」白蕙說著就把電話掛了。
高陽停下腳步，看了看時間，十二點一刻。高陽猶豫著，從白蕙的話裡聽出她並沒有把楊元浩的死栽給自己。這個女人，為了高陽能做出這樣的選擇，他還有什麼理由不去見她呢！高陽馬上就把文麗的電話撥通了，告訴文麗中午陪葉長平接待，不回去吃飯了。文麗在電話裡也顯得很不安，又問高陽沒什麼吧？高陽說風平浪靜，沒發生什麼，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白蕙的房子在老城區繁華地帶，因為是下班高峰期，車子像蝸牛一樣在路上慢慢地爬行著。高陽的心裡開始泛起陣陣酸楚，先前對白蕙的憎恨現在也已慢慢變成了對她的憐愛。
高陽快步上樓，正欲去摁門鈴。「光」地一聲，門就開了。白蕙笑瞇瞇的就站在他面前。高陽從白蕙的臉上怎麼也看不出像是一個即將捲鋪蓋離開這兒的人。高陽也勉強笑笑，白蕙就撲到了高陽的懷裡，呢喃道：「想死你了！你怎麼才來！」
高陽輕輕地摟住白蕙，任憑她在自己懷裡撒著嬌。白蕙說著情話，嘴巴就湊了上來，在高陽的臉上瘋狂地亂啃，一隻手勾住高陽的脖子，另一隻手不停地在高陽的背上、胸上摩挲。這個時候，高陽哪裡有這個心思，一把抓住白蕙正起勁的手，再也不讓她亂動了。
「我想你了。」白蕙猛地抬起頭，失望地看著高陽。
「說正事！」高陽說著就把白蕙擁到了沙發上，「楊元浩真是你指使人殺的？」
白蕙開始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得高陽心裡直發毛。「我有那麼傻嗎？我是逗你玩呢！」笑聲停止了，白蕙也不鬧了，把頭輕輕地靠在高陽的胸上，把事情的前因後果一一道來。原來在楊元浩死之前的那天晚上，白蕙的確跟楊元浩在一起吃的飯，然後楊元浩又和白蕙到了KTV，至於後來的事情，她就不知道了。但楊元浩死了之後，所有人都懷疑是白蕙干的。那段時間，白蕙天天在公安局泡著，心煩得要命，但她都自己扛著，不願意讓高陽擔心。到後來，她乾脆把手機給關了。
白蕙說完了，眨巴著眼睛看著高陽。
「真的？你這個小狐狸精，看我怎麼收拾你！」高陽突然一陣輕鬆，然後是又氣又高興，說著就把白蕙按倒在沙發上。白蕙知道高陽這會兒來了興致，三下五除二就扒光了高陽的衣服，先是沙發上，然後又移到了臥室裡。高陽虛脫了，感覺自己完全游離於塵世之外，飄飄欲仙，遊走於群山環抱之中，叮咚泉流，輕吟婉轉。高陽經歷了這些日子以來最最舒展的時刻，像泥一樣癱在床上，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什麼時候蘭芷卻站在床前，一聲不吭地站著，臉上全是淚水。高陽看著一絲不掛的自己，又看看窩在被子裡的白蕙，驚恐萬狀地睜大眼睛看著她。他正欲向蘭芷解釋什麼，卻發現眼前的人又變成了文麗，文麗絕望地怒視著高陽，然後轉身飛奔而去。高陽扔下蜷縮在床上的白蕙，大喊著追了出去……
「你做夢了？」高陽被自己的喊聲驚醒的時候，白蕙正抓著他的胳膊不停地搖動著。「看你頭上全是汗。快起來吃點兒東西吧！你下午去上班嗎？」
高陽看了看白蕙，又看看四周，才發現剛才是做了一場夢。高陽又想起夢裡的文麗和蘭芷，心裡不由打了個顫。高陽看了看時間，已經是下午三點半了。高陽並不急，因為屈市長不在，他上班除了葉長平找他安排一些臨時性工作以外，一般不會有什麼急事。這會兒高陽才發覺肚子餓得咕咕叫，一想剛才只顧和白蕙翻雲覆雨，居然連午飯都沒有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