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道士3 第十四章 冥婚序曲
    冥婚是一個古老的習俗,以前多半是給有婚約但是其中一方又在結婚前突然過世,為了讓這過世的一方能夠安心地離去,通常會請懂的人為他們辦一場冥婚,即活人和死人成親。

    這種習俗在某種意義上來講,是非常鄙陋的,是落後的思想在作祟,人們認為那個人會因為沒有結婚而轉成怨念,也就是惡鬼,會讓那盞孤獨的墳塋破壞他們幾輩子經營下來的風水。當然也有偉大的愛情信仰者為了遵守婚前的承諾,嫁或者娶已經天各一方的另一半,然後就這樣伴隨在青燈古佛邊終老一生。

    愛情是偉大的,也是自私的。就算已經人去樓空,也把你的鑰匙留給我;就算已經人走茶涼,也把那個座位留給我;就算你的世界被他全部佔據,也把界碑的位置告訴我;就算你們約定了永遠,也把永遠之後留給我……

    但是很少會有人為死人配冥婚,一者,這不是一個好差事,弄不好真的會引出凶煞來。二者,人死之後已經足夠悲傷,誰又願意用這樣一種赤裸裸的方式去回憶,去徒添上那幾分涼。

    這已經不能算是冥婚了,而是陰婚,是完全死人配給死人,但是查文斌卻要實實在在地把一具剛死去不久的屍體和一具早已腐爛的屍骨重新走上一遍大婚的流程。

    白色是這場特殊的「婚禮」的主色調,透過那吊著的隨處可見的白色紙碎花和剪成了柳絮一般飄蕩的幡,孩子們的嬉鬧聲絲毫不能趕走那些婦女眼中的淚水。男人們放棄了手中最為鍾愛的麻將和撲克,抽著悶煙,眼睛空洞而無光。

    或許他們和陳放根本不熟,甚至有的人沒有和他講過話,像我們這般的孩子就更加覺得那是一個和瘋子差不多的老人。他和她的故事,已經是幾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就該畫上句號了,造化弄人,他終究是沒能娶到她,她也終究是沒能等到他。

    上了年紀的老人們和小媳婦說著他們從上一輩口中聽到的故事,經過多少的改變之後,小蝶成了祝英台,陳放就是那梁山伯。

    或許,在我們那個農村裡,一個連汽車導航都找不到的地方,人們對於愛情的理解就是油鹽醬醋,平淡而真實。這種轟轟烈烈、頗有小說傳奇味道的愛情,讓他們忘卻了這場陰婚本身並不是那麼一件簡單的事情。

    雖然,那一年的查文斌已經頗具火候,《如意冊》說到底不過是一本書,寥寥七十二個字,記載了洞悉天與地的一切,又豈是他能在如此之短的時間裡能參透的。

    一個人懂道,並不代表他對於另外一個世界是無敵的。這就好比滿腹經綸的王語嫣並沒有實際的武功套路是一樣的。

    道,是對於自然的理解,是精神層次的追求,並不是一張符、一句咒,那一柄劍不會因此更加鋒利。

    得道者之所以能夠得道,不是因為他會抓鬼,能夠下地府上天庭,而是因為他的內心世界看得遠,看得清,看得淡。

    饒是你有十本《如意冊》,又如何?它記載的並不是教你畫符,教你擺陣,它想說的不過是讓大部分人覺得空泛而無趣的世界觀。至於這些符符咒咒,不過是這些求道者在這些求道的路途中,領悟出來的一些東西。

    道的存在,並不是為了符咒;道士的存在,更加不是為了抓鬼!

    白天的殺豬宰羊,不過是為夜晚這場不屬於人間的婚禮進行的鋪墊。

    清場,這是查文斌做的第一件事,像我們這樣的孩子,早就被大人揪著衣服回了家。天未黑,家家戶戶大門都已緊閉。婆娘們摟著自己懷裡不停往外探頭的孩子們,就像那個好玩的打地鼠遊戲,脖子伸出來,又被歎著氣、流著淚的老媽子們給重新塞回了被窩。

    這是一種國人在解讀逃避恐懼之時最常用的辦法,被窩裡永遠都是最安全的,只要我看不見,那麼就什麼都沒發生。

    一番核算,哪些人可以留,哪些人必須得走,早就清清楚楚寫了告示貼在那大門之外。也有好事的、想看熱鬧的人們爬上了後山,那個阿爸打了無數槍都沒響的地方。

    但凡婚嫁,中國的習俗裡,最為講究的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便是媒人。

    中國歷來的婚姻講究明媒正娶,因此,若結婚不經媒人從中牽線,就會於禮不合,雖然有兩情相悅的,也會假以媒人之口登門說媒。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會行結婚大禮。媒人自提親起,到訂婚、促成結婚都會起著中間人的作用。

    因小蝶逝去確實有些久遠了,那個年代散落下來的親人們如今也都不知道在哪裡,陳放就更加不必多說了,終老一身,膝下無子。若硬要找個媒人,恐怕村裡那些平時最愛磨嘴皮子的婆娘們是不敢上的,誰敢給死人做媒啊?萬一要是這小兩口以後處不好,要來找媒人調解下矛盾,那還不得三魂嚇掉兩魂半?

    這個媒人,最後還是查文斌想法子給解決了,他讓村裡的篾匠給紮了個真人大小的殼,外面糊上紙頭,貼上些紙衣服、花褂子,還托人給弄了個假髮髻,戳在靈堂中間,又特意畫上了紅彤彤的腮紅和咧著大笑的嘴臉。

    不知道的人乍一看,還真以為是個老太太站在那兒呢。

    這裡沒有通常喪禮上常見的那個「奠」字,倒是隨處可見用白紙剪的「囍」字兒。

    因為家裡也沒個長輩了,這傳統的「龍鳳貼」就由查文斌自己寫了,以陳放的名義寫完,就擱在祠堂裡原先小蝶家供奉祖先的地方,這就算是來替陳放下求婚帖了。

    當然,查文斌可不管小蝶家的那些祖宗答應不答應,他只權當是答應了。然後又差人抬進來兩個紙糊的箱子,箱子裡頭是男方給女方送去的定禮,也就是聘禮。

    這些個聘禮裡頭,第一個箱子裡裝的一半是真的綢緞和一些常見的五穀種子,另外一半卻是紙糊的皮、棉、夾、單衣服各一件。

    第二個箱子裡裝著錦匣兩對,裡頭有耳環、鐲子、戒指及簪子之類的首飾。雖然也都是些便宜貨,但是村裡的人也都不想他們兩人的大婚太寒磣,已經委屈了一輩子的小蝶,說什麼他們也會湊出這麼一套行頭來。

    還有一些,則是用燙金的錫紙做的金銀元寶,下面墊著厚厚一層的冥幣,這些就是陳放給小蝶家下的聘禮。

    同樣,查文斌也為小蝶準備了陪嫁的東西,內容跟這個也相差不大,都是些紙糊的玩意兒,讓一群火焰高又不反衝的年輕人把這些個家什抬著繞著他倆的棺材轉了幾圈,算是告慰了雙方。

    除了那套首飾,其他的則都被馬上抬到了祠堂中間的空曠處,一把火點燃,兩口棺材倒映出不停顫抖的火苗,灰燼撒落在了這個祠堂的每一個角落。

    這時,查文斌親手把兩個白色的大花球,也是紙的,分別貼在了兩口棺材下,下面綴著一張小符紙,紙上分別寫著「新郎」和「新娘」,另外還有二人的生辰八字。

    這兩口棺材前面又放著一張供桌,桌子上除了兩碗倒頭飯和生雞蛋之外,還多了一些龍鳳喜餅之類的果盤。

    院子裡的四個角落裡都放著供品,有豬頭,也有水果,香燭不可斷,查文斌專門差人管好這些東西。每個角落裡又有一張桌子和兩張凳子,桌子上放著兩隻有清茶的碗,這桌子凳子可不是給忙累的活人們坐的,這是給來參加婚禮的小鬼們準備的。

    普通的婚禮,請吃請喝的對象是親戚朋友,而冥婚,這邀請的對象自然就是那個世界的人,「酒席」辦得也得符合那個世界的口味才行。

    每張凳子前頭,又會撒些石灰,桌子上也一樣,有膽子小的人早就不敢動了,為啥?凳子前面凌亂的腳步和桌子上潑灑流淌著的茶水,真不是他們幹的,而是「它們」!

    這種分寸,查文斌自然會把握,他是客氣,替陳放大開宴席,宴請八方,若真有個別孤魂野鬼想鬧事,八成是走不出這個祠堂的。

    這冥婚最為講究的不過是拜天地,這就是看真本事了,只有拜過天地的夫妻,那才是真夫妻,怎麼拜?得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拜!這就是查文斌請這群孤魂野鬼來吃席的原因,結婚總得有人見證,這群傢伙便是見證者。

    冥婚的高潮部分即將來臨,這時候祠堂裡無論是幫忙的還是湊熱鬧的都被通通趕了出去。留有活人在,這事可還真辦不成。

    清場完畢,有人守在祠堂的出口處,大門上貼著雪白的「囍」字,就和站崗的士兵一般在那兒矗立著。這些人是為了防止有生人進來,最關鍵的是這裡面的幾個人中有一個個頭特別高大的,滿臉的橫肉,眼神裡頭就透著一股子狠勁兒,這人便是大山。還有一個吊兒郎當的青年,玩世不恭中閃現出的那種精明顯然也不是我們那個小山村裡能出來的人物,此人便是超子。還有一個穩重中帶著滄桑和成熟的青年,從他來的那天起,話便不多,狠角兒從來不需要用語言來證明自己的強大。

    單是這三位哥們兒戳在那兒,圍著看熱鬧的人見撈不著便宜,也都四下散去,也就那些在山坡上偷瞄著的人實在沒法管,中國人從來不嫌熱鬧不夠多,只嫌不夠看。

    儀式正式開始,查文斌用一根紅線捆在兩口棺材前面的小字條上,這叫有緣千里一線牽,月老的紅繩大約講的也是這個道理。

    沒有紅蓋頭,也沒有鳳冠霞帔,沒有高頭大馬,更加沒有鑼鼓喧天。有的,只是查文斌隨手揚起的一把把紙錢。

    兩隻小酒杯被放在了棺材前面的桌子上,裡面倒的是各一盅酒,不多,卻也恰好。

    這時,查文斌順手從旁邊早已準備好的籠子裡掏出兩隻雞來,一隻是紅毛大公雞,一隻則是還未生過蛋的母雞。

    他迅速把手中的線分別繫在兩隻雞的脖子上,另外一頭則又分別繫在兩口棺材上的中間那根紅繩上。

    這雞可是活物,它會到處亂跑,人可沒辦法控制畜生,這查文斌就想了個辦法,事先把這兩隻雞給餓了一整天,這會兒在各自的腳下放著一個盤,盤裡裝著米,這雞立馬就老老實實地在原地啄米了。

    查文斌再取出長香兩根,分別插在兩口棺材前頭點燃。這香倒也燒得正常,不過隨著查文斌口中咒語漸念,這香竟然開始往那棺材頭上飄去。

    再微微睜開眼一看,大致都已經準備好了,於是查文斌對著空蕩蕩的祠堂說道:「今天請列位過來,是想讓各位給這對新人做個見證,大家吃好喝好啊!」然後又朝著空蕩蕩的祠堂裡作了個揖,若是細心的人便會發現此時某些桌子上會出現凌亂的指紋,凳子前面的地上又有腳步挪動過的痕跡,更有茶碗的碰撞之聲。

    接著,查文斌舉著一根小棍,棍上捆著一隻蚯蚓,他走到那兩隻雞面前,突然喊道:「一拜天地!」然後手上的小棍往天上一抖,那兩隻雞哪裡肯捨得放過如此鮮美的食物,脖子當即往上一探,接著查文斌又迅速把那蚯蚓往地上一扔,兩隻雞同時把頭一低。

    這一探一低之間,便是完成了一個拜天地的磕頭動作,這種招數,也恐怕真的只有懂行的人才想得出來。

    接著便是對著那祠堂裡一堆早已被蛛網密佈並且腐爛不堪的靈牌了,這些「人」怎麼說也都是小蝶的祖輩們,今兒這個高堂也只能是他們當了。

    同樣的招數,在完成了夫妻交拜之後,查文斌迅速抓起那兩隻還在爭奪蚯蚓的雞,各在它們的脖子上狠拉一刀,雞血當即噴湧而出。

    到了這會兒,這雞已經完成了它們的使命,現在正在院子裡做著最後的掙扎。

    熱乎乎剛出爐的公雞血向來都是辟邪的良方,可今天卻是拿來做別的用處。

    怎麼用?卻見查文斌用手指蘸了一滴公雞血,滴在那陳放的棺材上,這血便慢慢往下掉。與此同時,母雞的血也同樣被放到了小蝶的棺木上。

    待這血到了紅繩的位置,便開始停住了,慢慢凝結成了兩顆血珠子,讓人覺得揪心的是這血珠子不知何時就會把持不住落了地啊。

    再看那長香,也燒了半炷有餘,查文斌不慌不忙地右手夾符紙一枚,左手持辟邪鈴。「噹」,一聲清脆的響聲過後,兩顆血珠開始了第一次晃動。

    「噹」,這是查文斌第二次搖動手中的辟邪鈴,此刻血珠開始各自緩緩沿著紅繩向中間滾動。

    待血珠在朝著中間行走的時候,這香飄的方向也是逐漸向中間靠攏,院子裡扎的那些紙人紙馬像是瞬間都活過來了一般,嬉笑的臉龐和伸長的脖子,彷彿都在等著這最後神聖的一刻。

    也不知是怎的,小蝶那邊的血珠在要和陳放的血珠匯合時,卻突然停了下來,查文斌恐情況有變,正欲催法,這才看到原來小蝶那方後頭還跟著一滴非常細小的血珠子,正緩緩而來,不用說,這便是雨兒了。

    也不知陳放在得知自己原來還曾經有這麼一個女兒時到底是作何感想,一個默默等候了他幾十年的女人和這個自己的親骨肉在這個寒風四起、蛇鼠亂竄的祠堂裡,就那樣一直等著他,而他卻不曾邁進來過半步。

    後悔嗎?誠然不知,但若他早得知小蝶已死,陳放未必能活到八十幾歲。小蝶一直是他心中那個希望,抓著這個希望,他才可以在那個破破爛爛的祖屋裡一直苟延殘喘;有了這個希望,他才能在那樣的動盪的歲月裡,在身背兩大罪名的情況下,還能硬生生地挺過來。

    查文斌有些明白為什麼自己開燈的時候,陳放會發出驚恐的聲音,他是怕啊。他怕有人走進了他的生活,他怕別人告訴他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沒有希望了。

    於是他開始逃避人群,甚至發展到逃避光線,只有在那個黑暗和孤獨的小屋子裡,他才能成為幾十年前的那個陳放,他才會繼續守著自己的夢,守著那個女人,守著他們的約定。

    這一刻,來得太遲了嗎?

    不,只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何時都不晚。

    「噹!」查文斌手中的辟邪鈴第三次響起時,這兩滴半血珠迅速融為了一體,兩種不同的血液開始在一起進行了互相的追逐,並最終「滴答」一聲,落入了下面那只早已盛放好無根水的碗裡。

    令人拍案叫絕的是,兩股香此時正好熄滅,隨著灰燼的彎曲,最後一縷煙在空中完美地擰成了一股,朝著祠堂的上方,靜靜地散去……

    至此,冥婚的部分算是能夠告一段落了,可是查文斌的事兒卻沒結束。小蝶的屍骨早已腐爛乾淨,他明日裡還得給他們建夫妻塚,這種合葬墓跟平時見的那種又不同,總之這裡頭的講究大得很,要想讓兩人死後徹底走到一起,就必須走上那道程序。

    查文斌快步推開大門,然後在兜裡掏出一把混著茶葉的米往門口一撒喊道:「送客!」

    這是在讓那些來參加婚禮的「朋友」趕緊退場的意思。過了好一會兒,他又在門口守著的三人的肩膀上各拍了幾下,算是給這幾位站崗的兄弟去了晦氣,其實他們哥仨是真無所謂,什麼場面沒見過啊。

    本來忙到這兒,就可以回去休息了,第二日挑個時辰給這對夫妻下葬便是了。可終究還是出了一點事兒,出事的不是別人,而是我們村裡一光棍兒,小名叫刺頭。

    人如其名,這人就是個刺兒頭,專門幹些偷雞摸狗的事兒,一整年都是一個大光頭,誰家辦事他都去蹭吃蹭喝,但是絕對不隨禮,要是嫌酒菜不好,還會給主人家找碴,總之在我們村的名聲那是真差勁。

    這人那天是很早就被趕了出去的,純粹就一看熱鬧的,他骨子裡頭是不信這玩意兒的,用他的話說,亂葬崗子上都睡著覺,也沒見過有鬼來找他麻煩。這話不知是不是吹牛,但這小子的確幹過一些盜挖古墓的勾當,但是我們那個地兒,自古貧得很,也沒讓他掏出幾個值錢的玩意兒來。

    這刺頭反正沒事幹,拉了幾個村裡的小痞子一起蹲在後頭山上看熱鬧,面前放著的是剛從廚房裡順出來的大魚大肉和東倒西歪的酒瓶子,這種白喪事,讓他來出力那是不可能的,他倒是盯上了那套用來陪葬的首飾,用他們的話說,這叫明器。雖然小蝶這套東西算不上有多值錢,但換幾頓酒那還是沒問題的,加上這又是兩個無後的孤墳,自己不下手,那不是便宜了別人?

    所以,他就在這山上盯著祠堂裡頭,生怕那點東西沒了去向。要說這人該碰上吧,那就真的能碰上什麼。

    查文斌忙好之際,這刺頭的身後不知從哪裡冒出來一隻黃麂來,就是那天我阿爸打了無數槍都沒響的那隻。

    這刺頭一夥兒也知道這東西可是個好東西,皮子值錢,肉又好吃,可是手裡沒有刀子也沒有槍的,就靠空手抓?

    刺頭也不知是怎樣想的,順手就從地上拾起一塊板磚大小的石頭朝那麂子丟過去了,這真是巧了,一石頭不偏不倚,剛好砸到那比鬼還精的麂子頭上,當即腦漿崩裂,一命嗚呼。

    這可把刺頭給樂壞了,馬上招呼那幾個小痞子扛著那只麂子哼哧哧地回了家。

    且不說有多少人知道這只麂子是挺邪門的,但凡刺頭那種人他也的確是什麼都不怕的,可是膽子大並不能意味著什麼,該找上門的還是會找上門。

    果不其然的是,當晚這群痞子就把這只肥壯的獵物扒皮煮肉了,一番胡吹海飲之後,大哥都認不得二哥了。

    第二天,村子裡就到處流傳著刺頭死了的消息。

    次日早晨,本是查文斌去替陳放入土作準備的時間,可是還未等查文斌到,就看見祠堂前面早就圍了裡外幾層人。乍一眼看過去,好傢伙,半拉村子的人都在這兒了。

    大山和超子推開擁擠的人群,大家見是查文斌來了,也都自覺地讓出一條路來。才踏進大門,查文斌就覺得這是真心不妙。

    原本昨晚上,這祠堂裡走的最後一位可是查文斌,他是記得把大門緊閉著的。再說了,就這麼個地方又在辦這種事,他還真沒想過有人會半夜裡闖進來。

    誰呢?那位刺頭唄,刺頭的老娘現在正趴在地上哭爹喊娘的,那股子勁,恨不得是要衝上去掀掉棺材板,嘴裡一直不停地喊著讓陳放和小蝶還她兒子的命來。

    這是怎麼回事呢?

    幾個嚇白了臉的小痞子此時正在一旁的草垛子邊打著哆嗦,雙手也摀住臉,好像很害怕的樣子。

    在旁人的提醒下,超子率先進了西廂那屋子,房梁之上有一根繩套,套上還懸著一人,這人便是刺頭。

    超子默默退了出來,把裡面的情況匯報給了查文斌,查文斌也是眉頭大皺啊。這小蝶含冤而死成鬼不假,但是昨天冥婚已配,就是有天大的煞氣那也早該隨著昨晚那炷香遠去了啊。再者,小蝶本就是個弱女子,氣勢並不是置人死地之輩,他覺得此事定有蹊蹺。

    先是讓村裡人把那刺頭已經僵硬的屍體搬了下來,刺頭他老娘說什麼都不肯把死屍拉回家,說是命丟在這兒的,一定得讓這裡的人給個說法。

    這你得找誰說理去?找小蝶?只怕是小蝶願意跟你談,老太太你不敢跟她談啊!

    很快就有人發現了異樣,有人在刺頭的手裡找到了一對耳環。這對耳環,全村人都認得,那是昨兒個查文斌替陳放給小蝶下的聘禮,這東西是擱在小蝶棺材前頭一個紅布包裡的,本打算今天給小蝶開棺之時一併放進去。

    這刺頭來偷死人用的東西,然後被索命的事兒,很快便在這小小的祠堂裡傳開了。加上平日裡刺頭幹的事也確實不得人心,跟過街老鼠似的,有不少人心裡暗自還在叫好。

    這刺頭的老娘一聽別人這麼說他兒子,那老臉越發掛不住了,這是又氣又恨又惱又悲傷,掙扎著就要去撞小蝶的棺材,幾個婆娘在邊上都拉不住。

    這查文斌雖不是我們村的人,但的確是這樁事情的主事人,見出了這麼大的亂子,不出面干涉怕也是不行了,只使了個眼神,大山便一把夾住刺頭的老娘,就跟拎小雞那般從祠堂裡頭提了出去,然後說道:「哪家跟她是門親戚的,先帶回去照顧著。」

    刺頭的老娘哪裡肯走啊,一會兒罵查文斌是幫兇,一會兒又求查文斌幫他兒子申冤。鬧到最後,還是村長實在看不下去了,發了話讓人把她強行拉了回去。

    這刺頭死的時候,嘴角上掛著驚恐的表情,眼珠子瞪得那叫一個大,但凡這樣死的,那都是生前遇到了什麼極為不可想像的事。身上沒有太多的傷痕,除了脖子上那一圈淡淡的因為勒痕造成的紫色之外,更多的便是他臉上有很多的蠟燭油和手上的燒傷。

    查文斌立即抓起那幾個在地上的痞子,他們的嘴裡能說出的話也都是「見鬼了、見鬼了」之類的。

    人在極度緊張的情況下,是會陷入短暫的神經崩潰狀態,這幾位痞子小哥現在就是這樣。平時流里流氣的他們,現在卻是一副尿褲子了的樣。

    院子裡圍觀的人還是很多,查文斌也叫了這幾個痞子的家裡人一起,大家找了個還算乾淨的偏房,生了個火堆,查文斌又從懷裡拿出一個紫檀香爐來,往裡面放了點東西,這點完沒一會兒,整個屋子香氣撲鼻,那幾個痞子這才稍稍有些緩過勁來,開始結結巴巴還原昨晚的事情。

    話說這刺頭回去吃了肉,又多喝了些酒,就當即拍板道:「現在就直接去拿明器,免得以後還得挖人棺木,再怎麼,陳放那瘋子也是一個村的人!」

    「刺頭哥,這怕,怕是不好吧?」一個痞子說道。

    刺頭也不知真是酒喝多了,還是心裡橫到位了,一巴掌扇在那小痞子的頭上罵道:「刨人家祖墳我都不怕,拿這點零花錢算是替他們以後消災了,免得再遭罪!」

    就這樣,這夥人乘著夜色就摸到了祠堂外頭。

    這地方平日裡就瘆人得很,更別說在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裡。人走到這兒,看著那大門上貼著的那對白「囍」字兒,酒紛紛醒了一大半。大家紛紛拉住刺頭,勸他這事真幹不得,太喪陰德了。

    可那刺頭偏偏就是不聽,「匡當」一聲,大門就被他給踹開了。

    陰風四起,滿屋子的白色滿屋子的幡,吹動著,攪動著,窩在門口的那群人不敢過去,可是刺頭就跟沒事人一樣,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

    他知道那些明器是放在哪裡的,所以,他的方向是沒有錯的,外面的人只看到刺頭站在那小蝶的棺前好久不動。

    接著他開始不斷地撫摸著自己的頭髮,就像女人給自己梳頭的那個動作一般,身子也跟之前不同了,有婀娜的女性味道,變得有曲線了。

    接著,他們就看見刺頭不停地在重複做著一個類似於洗臉的動作,一直過了好久,這個動作都還在繼續。

    外面的痞子們開始覺得不對勁了,便準備進去把他拉回家。

    進門之後,他們便聽到這裡頭有女人在癡癡地笑,這笑聲有點讓人毛骨悚然。幾個痞子的腳立馬韁住了,他們不知是該繼續走,還是立馬逃出去,好像小腿以下的部位都不聽自己使喚了。

    可是現實,已經不會再給時間讓他們繼續考慮自己的去留問題了。

    刺頭動了,一個極其嫵媚的轉身動作,翹著蘭花指搭在耳邊,那腰恨不得都要扭斷了才肯罷休。

    這還是刺頭嗎?

    顯然已經認不出來了,因為這人的臉上塗了厚厚一層白蠟燭油,合著剛才他就是在不停地抓那剛剛融化的蠟燭油然後再不停地塗在自己的臉上,更為奇葩的是,他還沒忘記點燃了一根做樣子的紅色龍鳳蠟燭,將那燒化了的紅蠟當作胭脂使。

    這傢伙用白蠟燭作粉底,紅蠟燭作胭脂,當幾個痞子看著他的手被滾燙的蠟燭油燒得嗤嗤作響卻依然嫵媚地笑著時,當即所有人都崩潰了。

    可是當他們回頭再想跑的時候,卻發現那扇被刺頭踹開的大門已經關上了。

    人越在這時候,越是容易手忙腳亂,幾個大男人合力居然就打不開這扇門了。

    絕望和無限的恐懼瀰漫在所有人的心頭,他們看著刺頭在那兒妖嬈地打扮著,終於他拿起了那對耳環,但是刺頭卻沒有穿過耳洞,這玩意兒他又哪裡戴得上?

    就這樣,他們看見刺頭慢慢走向了那間西邊的廂房,那裡曾經有一位女子懸樑自盡。

    沒有人敢去阻止,也沒有人敢去看,害怕到了一定的程度,只會讓人本能地保護自己,這就是活生生的能嚇死人!

    查文斌聽完這些敘述,心頭也是一驚,莫非真是小蝶干的?雖然他一萬個不願意相信小蝶會謀人性命,但現在看來,這多半是個女鬼索命的狀態。

    超子看著這群鼠輩,半點同情也沒有,問道:「你們之前還幹過什麼?」

    「沒幹什麼,就是躲在後山看法事。」一個痞子結結巴巴地說道。

    超子一把提起他的領子狠狠問道:「好看嗎?」

    「好看,不,不好看。」

    查文斌堅信小蝶是不會幹這事的,於是說道:「行了,這事有點蹊蹺,我得算一算。」

    這幫子人於是陸續被家裡人接走了,其中一個痞子說道:「對了,我們還在後山逮了一隻麂子,是刺頭哥用石頭砸死的。」

    就是這句話,讓在場的不少老人都為之一顫,心想道:這玩意兒你們也能碰啊!

    不少電視劇或者小說片段裡在人死亡之前或者下葬之時都有描述到一樣東西,那就是烏鴉。

    烏鴉在民間又叫報喪鳥,是一種非常不吉祥的動物,它落在哪家屋頂或者院子裡的大樹上都會是被認為要帶來極大的晦氣的。有的人也認為它們是一種能夠通靈的動物,是那個世界的人向這個世界傳遞信號的代言。

    其實這只麂子在我們村也就相當於這個代言的作用,每次只要它一叫,那準得死人。說是巧合也好,還是真有那麼回事也罷,總之這種可能給自己招惹上麻煩的東西,一般上了年紀的人是閃避不及的,更別說還要取它的性命,吃它的肉了。

    這只麂子的古怪處,我阿爸倒也和查文斌提起過,他還沒那麼放在心上,現在看來,還真就不是那麼簡單的一回事了。

    人死之前,陰差多半就已經在邊上等著了,只等斷氣的剎那就把人給帶走。那麼陰差又是如何掌握每個人的生死時限,而準確地出現,把人帶走呢?

    除了命中注定你的陽壽大限,也就是生死簿上寫好的,還有一個便是設立這種類似於情報機構的東西。這只麂子,便是它們的情報員。只要它一叫,就知道這塊地要有人往生了。

    這種東西,有的老人聽完立刻點頭表示確信,但這玩意兒其實連查文斌自己都說不準。一來,動物通靈這東西本來就是見得少,聽得多;二來,這刺頭的確也是陽壽大限已到,不得不死,該他命喪於此地,因為他平時幹的那買賣的確是個折壽的活計。

    從死人身上撈錢財的,要麼就是身上的八字確實夠硬,要麼就是祖師爺護著,手裡有點東西可以罩著。不然,要不就埋在哪個坑裡永遠出不來,要麼就是兄弟自相殘殺,剩下的能走出來的多半也會染些怪病或者死於非命。

    倒斗這個行業,雖能一夜暴富,可真正能心安理得花這錢的又有幾個?

    刺頭的死,最後還是被定義為自殺,不是查文斌不願意出手,而是他的魂魄已經散盡,生前作孽太多,死後也休想落個清靜。有的人生前壞事做盡了,死後依然會有地方來給他算這筆賬。

    縱使他老娘有一萬個不願意,也抵不過全村人對他的厭惡,屍體被幾個好心的人給幫忙運回了家,這事就算暫時完結。

    忙活了一早上,查文斌見時辰已到,差人點響爆竹,村子裡自發組成的嗩吶鑼鼓,敲得那叫一個喧天。

    兩口棺材一前一後,被抬到了陳放家的祖墳上。

    陳放生前就給自己找好了穴位,這塊地也是他們家的祖墳。到底是落魄人家,幾個光禿禿的土堆子早已長滿了茅草,除了荒涼還是荒涼。

    負責挖坑的人們已經提早把坑挖好,這冥婚的墓葬可是另外一門學問。

    查文斌見這坑內多是黃土,土中也很少夾雜著硬石頭,再看四周不像有暴雨能夠形成溪流的地帶,那幾座老墳雖是荒涼了一點,但也都還算牢固,看不出有什麼蟲蟻之禍。

    再看這風水,這塊地的地勢還是比較開闊的,背後又有成片的林子,再往前就是公路和河流,雖然談不上是什麼好穴,但普通人家能找這麼個地方也算是不容易了。

    查文斌滿意地點點頭,然後從袋裡掏出厚厚一層黃紙來,細細地在那坑底部鋪上整整一層。再取出七枚銅錢來,按照七星的排列壓在那黃紙之上,這就叫七星線!

    弄好之後,他又讓超子取了烈酒一壺,細細地灑在這黃紙之上,然後點燃火折子往坑裡一丟,「轟」的一下,整個大坑底部連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躥得老高,七枚銅錢當即被燒得通紅。

    這個,我們俗稱為「暖炕」。在我們那兒,為了規避一些詞彙冒犯到別人,也把墳墓叫「炕」。這暖過的炕,為的是讓新人住進去不冷,雖然他們沒有後人,但也會使得這個墓裡的吉氣來得更快一些。

    查文斌一聲令下之後,陳放的棺木被率先放了進去,然後象徵性地朝裡面撒了幾把黃土,再命人抬上小蝶的棺木繞著陳放家的祖墳結結實實走三圈。

    小蝶的棺木此時被放在陳家祖墳前頭,查文斌取出三根香來插在小蝶的棺材大頭上,然後點燃,並靜靜走到了一邊,嘴裡開始念叨了一些話,大致意思就是這是你們陳家的媳婦,今天是來認祖歸宗的,希望你們在天之靈能夠容納這位家族的新成員。

    那三根香,其實意思就是讓小蝶給陳家祖先們上的,這也叫認門,以後這就是你的家了。

    查文斌又走到一個墳包前頭抓了一把最上面的黃土,拿了回來用一個紅布包好,放在了一邊,這東西等下是要和小蝶的屍骨放在一起的,算是他們陳家給小蝶的見面禮。有了這一層關係,小蝶才算是真正的陳家媳婦兒。

    接下來,最重要的時刻到來了,那就是洗骨和拾金。

    洗骨,顧名思義就是替骨頭上去除髒東西;拾金,便是把這骨頭從棺木裡移出來。雖然是冥婚,但是結婚的一對新人,你總得讓人睡在一個「炕」上吧。

    開棺之前,小蝶的棺木上頭已經做好了遮陰的準備,這人死之後再開棺是見不得光的。取下鉚釘,幾人合力掰開這厚重的棺材板,裡面也只剩下了包裹在一件已經風化了的淡藍色旗袍裡頭的白骨,讓人看了不免唏噓起來。

    地上鋪著的是棕櫚,查文斌把那粘在小蝶骨骸上的衣服碎片輕輕扯去之後,再緩緩放到這棕櫚之上,到了腹部那個位置,有經驗的人當即就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這棺內果然是一屍兩命,一個尚未成形的娃娃頭骨還沒腐爛完畢。

    待這些骨頭都被清理出來之後,查文斌再把那些陪葬用的首飾連同那包紅土用棕櫚一捆,帶到了陳放的棺木前。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開啟陳放的棺木了,他的棺材鉚釘是沒有釘死的,拂去上面的黃土,很快他的棺木就被打開了。

    陳放的臉部出現的那一刻,所有人都詫異了,這個幾十年都沒見過的人,死後臉上竟然還掛著一絲淡淡的笑,那種笑就讓人感覺是從內心深處發出的。

    查文斌把小蝶的屍骨全部放在了陳放的胸口,然後讓他的雙手抱著自己心愛的女人,緩緩讓人合上了棺材,說道:「以後,你們就是真正的夫妻了。」

    冥婚到此,才算是真正完結了。一樁跨越了時間、陰陽的婚約,在堅守了幾十年的約定之後,卻還是如此這般地實現了。

    這也算是把一樁喪事變成了喜事。那天晚上,我又夢見了雨兒,只不過這一次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人,那個平時被我喊成瘋子的陳放,小蝶姑娘和陳放站在她的身後,她用力地向我揮手告別。

    或許,她是在告別一個「玩伴」;又或許,她要告別的是整個世界。

    從那時候起,我已經能看到一些平常人看不到的稀奇古怪的東西,比如在我爺爺死的那一年,也就是第二年,查文斌把我帶了回去。

    可能是我們實在沒有那個緣分,我好像天生對他學的那類東西不是很感興趣,除了崇拜他的寶劍和那只可愛的蝌蚪外,其他的,對於我來說,接觸的時間都還是太早了。

    而查文斌呢,在經過一個夏天耐心而深感失望的教導後,終於又把我送回了老家,後來就是很久沒有得到他的消息,他總是這般突然消失了很久,又突然出現,沒有人知道他是去幹嗎了,連同他一起消失的還有他的那幫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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