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個道士3 第三章 朋友離去
    查文斌這個人,雖然面對誰都是不卑不亢,但這種生活實在不是他想要的。太多的人把他視為高高在上的神明,有恭敬的,有崇拜的,更多的則是為了自己的利益來尋未來的。

    人都是這樣,誰都想預料自己的下半生,但是查文斌說道也從來是說半句。什麼叫說半句呢?那便是算命看相的時候,只說一半。

    原來啊,算命說半句算是他們這個行當裡的潛規則,主要有兩個原因。

    這第一個原因呢,就是但凡天機這東西,是不能洩露得太多的。人各有命,命理之中定當有各自的旦夕禍福,若都被人一一點破,再覓法子破解,那樣便是亂了規矩。道士們能做點法,通點靈,免不了要和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打交道,說多了等於砸了它們的飯碗,那能有個好下場嗎?

    查文斌時至今日,他的女兒就是最好的例子。再一個,真正的道者是不會憑借出賣這些東西換取錢財的,你若拿了小鬼的太多利益換自己的,那恐怕只有一個下場,就是有命賺錢沒命花錢。

    這第二個原因呢,其實還是為了避免出現錯誤。這玄學是一門很深奧的東西,古往今來,又有誰敢說自己已經參破了天道,能道古今、預知未來?這裡面的學問太多了,也太複雜了,普通的學道者或許只要能夠揭開其中的一個小角那便是道有所成了,免不了也有算錯或是出岔子的時候,所以往往有些話說得就比較模稜兩可。

    比如那句「下週三不要出門」就是這個道理。他可能知道那一天是對你不利的,但是具體是什麼事,或許他知道,或許他不知道,但是就這麼一說你便聽話不出去了。

    這一天要是什麼事兒都沒發生,你在家裡平平安安地過了,心裡就會想:這人算得挺準的,今天在家裡待著,果然什麼事兒都沒。其實在這之前算命的已經給你一個暗示,就是那一天對你原本是不利的,他告訴了你一個破解之法,只要按照這個法子,那便可以躲過去。到了第二天一看,喲,這昨天果真就讓自己躲過去了,免不了心裡就認為那人算得準,是他讓自己過了劫難。

    要是昨天恰好還真就出了一個你本該發生的事兒,卻因為他的一席話讓你給躲過去了,那他也不算是洩露天機。因為他僅僅是跟你說了要去幹嗎,而沒有說你本來會怎樣。

    所以,這說半句是一門很高深的學問,加上漢語的博大精深,任憑怎麼解釋,到最後都能圓場。但高人與糊弄人的區別就在於,一個說半句是他為了自己不受天譴,但卻道出了真命理;另外一個說半句則是純粹為了圓謊,糊弄人。

    至於怎麼區別,真正的道士往往都是很清貧的,他們也不會接受別人的錢財,若真要給,他們也會取少量的一點,但也不是給自己用,而是拿去買些香燭供品和紙錢孝敬那些被他得罪的另外一個世界的朋友。

    這種日子過了有一個多月,查文斌覺得自己已經無法再繼續待了。省城這個大城市裡,沒有他想要的那種寧靜和隨和,越來越多的人把他當作神仙一般敬仰,這讓他覺得十分反感。恰值清明即將到來,他準備回去掃掃墓,心想,這往後的日子還是繼續回洪村做個農民算了。

    當天夜裡,一大群人在何家聚著喝酒吃飯,自從查文斌回來後,趙元宵一有空便提著酒肉過來找他。這一晚,查文斌跟大傢伙兒說了自己的想法,決定把孩子托付給何老帶著,因為他需要更好的治療和調養,自己則打算回去了。

    這何老心知查文斌是個自由隨性的人,在這高樓林立的城市裡確實也待不慣,便也不作強求,再說他那兒子也成了大院裡的一個小鬼精頭,老爺子們都把他當作自己的親孫子看。

    卓雄也得先帶著橫肉臉回一趟四川,出來這麼久了還沒回去看過,兩人打算回去掃掃墓。一是祭奠卓玉貴,再怎麼,他也對自己有著養育之恩;還有一個,便是去祭奠蘄封山,那兒埋葬了自己太多的過去。

    這超子雖然還在考古隊的編制裡待著,但是老王這麼一去,他也沒多大心思再幹這個行當了,打算換點別的活計做做,他腦袋瓜子聰明。何老知道拗不過這個兒子,也就隨他去了。

    當晚,只有冷怡然好像不怎麼捨得查文斌離開,顯得有些不開心。

    第二日,查文斌婉拒了趙元宵的好意,自個兒去買了車票。等他坐上車的時候,才發現隔壁的超子正在對著自己大笑。

    這小子打算跟他一塊兒回去玩幾天,也順便看看農村裡有沒有買賣可以做。查文斌一問才知道,這小子打算幹點倒騰古玩的活計,也算對得起他這兩年的專業學問。

    經過半天的汽車顛簸,又換乘了小巴和三輪車,等他們兩人到家,都過了晌午。

    這家裡許久沒人住,免不了得打掃一番,下午又去鎮上添了些糧食酒水和生活用品,到了傍晚弄一鍋子滾著,小酒喝喝,倒也好不自在。

    明天就是清明了,查文斌取出白天在鎮上買的白紙,用剪刀修了幾串「標」。其實就是白色的小招魂幡,剪的模樣就是一串串的銅錢,頭上用小紅紙一包,做個嘟嘟頭,掛在小木棍上挑著。

    第二日清晨,查文斌便和超子一塊兒上了山,把師父和父母的墳上都插了標,上了供品,點了香紙,又取了柴刀把墳包旁邊的雜草給鋤了,重新挖了一次排水溝,然後便下了山。

    他們還得去王莊呢,因為超子的老媽在那兒埋著。

    借來村裡的摩托車,他們就趕往了王莊。這是超子老媽過世後的第一個清明節,何老年紀大了,超子怕他傷心,便和他老爹說好自己一個人去。

    可還沒走到山頂呢,超子就見著一個身著卡其色衣服的人半蹲在那兒,燒的紙錢正隨著山風飄得到處都是。超子的眼睛一下子就濕潤起來了。

    「爹,不是說好了不來嗎?」超子快步走了過去說道。

    何老的年紀大了,背也駝了,滿頭的白髮。見超子和文斌來了,他理了理身上的衣服,站了起來,雖然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但是那紅彤彤的眼圈兒早已把他出賣了。

    「昨個兒夜裡夢到你媽說太冷了,睡不著,一個人睡有些孤單,我一早便過來了。」何老對著愛妻的墳墓跟超子說道,他和王夫人感情一直都很好,在這些年的風風雨雨中從來就沒有紅過臉,也難怪會夢到她。

    查文斌拍了拍超子的肩膀說道:「先去祭奠你媽。何老,你過來一下,我有點事兒問你。」

    在離超子有十多米的地方,查文斌說道:「昨兒夜裡夢見老夫人,她還跟你說什麼了?」

    何老笑笑道:「文斌,你已經看出來了吧,什麼都別說了。以後我家那小子,你多看著點,這孩子心眼是好,就是脾氣臭,容易犯渾。我家那老婆子說冷,還不得快點下去陪陪她,給她做個伴兒嗎?我老了,看得開了,早晚的事兒,到時候還麻煩你幫我倆都葬在這兒,這兒風水好,又是你親自選的位,我信得過你。」

    查文斌有些尷尬,連連說道:「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

    何老搖搖手:「我知道的,你是行家,怎麼會看不出,把我叫過來也是為這事兒吧。不是老婆子要找我,而是我自己大限已到。」說完,他顫顫巍巍地從兜裡掏出一張紙給查文斌。查文斌接過來一看,那是一張省人民醫院的化驗單,上面清晰地寫著:肝癌晚期。

    「醫生說還有一個月時間,我打算搬到她娘家住,到時候麻煩你給張羅張羅。」何老又看了一眼正在燒紙的何毅超說道,「先別告訴那小子,我怕他一時接受不了。」

    面對死亡的來臨,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心態,有恐懼,有不捨,有求生,有覓死,但像何老這樣已經看淡了生死的,那是真不多。要知道兩天前的晚上,他還在跟一群後生開懷暢飲,想必他是早已知道自己的身體了的。

    查文斌背過身子,眼中有了一絲漣漪,慢慢朝超子走去,嘴裡喃喃說道:「還有一個月零七天。」

    祭拜完王夫人,何老執意要去王莊住,還不讓超子同行,他們兩人只好先回了洪村。

    到了第五日,卓雄帶著橫肉臉也風塵僕僕地從四川回來了,這四兄弟算是又聚到了一塊兒。雖說這老王跟他們算不上什麼鐵哥們兒,但好歹也是一同出生入死的,要說這感情自然也是有的,特別是橫肉臉,一回來就跟查文斌打聽有沒有他的消息。其間,他們也通過村裡的電話讓趙元宵找人打聽,只說在他們走後不久,老王便被人接走了,至於去了哪兒,人怎麼樣,就沒了下文。

    超子開始帶著另外兩個哥們兒走街串巷地收古董,那會兒外婆的村子是他們經常要去掃蕩的地方,所以我偶爾也能見著這幾個從外地來的小伙子。特別是超子,看見我的時候常常會給我買些吃的,還有像釣魚鉤啊,風箏啊這類男孩子比較喜歡的玩意兒。

    何老是在那天祭拜完後的一個月零七天死的,正如查文斌預測的那個日子。那一天查文斌很早便起來了,外面天還沒亮,他便收拾好了東西把他們挨個兒叫醒。

    那會兒超子他們在洪村已經混得很熟了,村長家的三輪挎子成了這幾個當兵的最喜歡的東西,一開始老是借,後來村長乾脆做了個順水人情,半賣半送給了他們。

    那會兒剛買了挎子,查文斌便時常提出讓超子載著他去王莊,說是找他父親聊天。那會兒何老雖然已經時日不多,但精神氣兒卻十足,每天樂呵呵地和查文斌品茶論道,絲毫看不出重病的跡象。超子那會兒打著收廢品的名義也在王莊淘到了不少寶貝,其中有一件玉器讓何老鑒定後可以追溯到戰國。超子認為自己的事業可以真正開始了,有了他的專業加上何老的經驗,他一定會在這個行業裡大獲成功。

    何老也很欣慰,這個頑劣慣了的兒子開始走上了正途。那會兒何老跟他說得最多的是如何做人,而不是鑒賞古董,他再三強調收到好的藏品一定要獻給國家,只有在博物館裡的文物才會發揮它的最大價值。說來也怪,向來最怕老爺子煩的何毅超竟然也能捺著性子聽下去,後來那件玉器也就真被他給送到了省博物館,倒不是因為它有多珍貴,而是那是最後一件讓何老鑒定的文物,超子也算是遂了老爺子的心願。

    查文斌對睡眼矇矓的超子說:「去洗把臉,然後去你外婆家看你父親。」

    超子哪知道查文斌這是弄哪出,揉著眼睛說道:「去看我爹,要這麼早嗎?」

    查文斌抬頭看了一下天象說道:「天亮前,都還來得及。」

    他這話一說完,超子心裡就咯登一下,一時間睡意也沒了。他知道查文斌從來不會做沒頭緒的事情,以為是不是那頭在鬧凶,需要他去解決。這好歹是自己老家,他胡亂洗了幾把臉,便要去發動那挎子。

    不想查文斌卻把鑰匙擰了下來,丟給卓雄說道:「今兒你來開,超子跟我坐後邊。」

    超子越發有些莫名其妙了,一直以來這摩托車可都是自己在騎,不是因為他技術好,而是那個年代汽車還沒有普及,小青年能騎個挎子是一件非常拉風的事情。卓雄這人生性善良,與世無爭,這種出風頭的事情自然就不跟他搶了。

    卓雄也有些不明白,但查文斌說的話,他們哥幾個很少會不聽。這挎子只能坐三個人,橫肉臉那體積又放在那兒,查文斌讓他天亮了再坐村裡的車去。那會兒還沒有城鄉小巴,但有頭腦一點的人已經率先買起了那種農用大三輪卡車跑起了載人運輸,路線從洪村到縣城,其中就會途經王莊。

    趁著夜色,那盞紅兮兮的大燈照過了一棵棵擦肩而過的大樹,查文斌坐在那小翻斗裡跟超子說道:「我跟你說個事兒,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超子這心裡還真一早就有準備了,立馬回道:「是王莊那兒鬧鬼了吧,咱是去收拾髒東西的嗎?」他心裡同時還在想,不會是老爹中招了吧?

    「你父親……」查文斌說到這兒看了一眼超子,只見那小子的臉瞬間就白了,「你父親他生病了,今天帶你過去是讓你看看的。」

    「生病?」超子心頭一驚,「老爺子怎麼了?不是這幾天一直好好的嗎?」

    查文斌強忍著淚水,依舊平靜地說道:「肝癌,晚期。」

    超子只覺得自己的腦袋瓜子裡「轟」的一聲,彷彿整個世界都要塌下來了。

    「你早就知道了?」

    「嗯。」查文斌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為什麼不?」他是在吼,朝著查文斌在吼,這是一種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吼,吼得連前面騎車的卓雄都感覺到了那種衝擊。「嘎」的一聲剎車,車子停了下來。

    查文斌沒有反駁,他不會說那是你父親交代我的,他理解超子現在的心情,所以他只是說道:「別停,繼續開。」

    夜幕裡,一輛三輪挎子載著三個男人風馳電掣般地在公路上疾馳。留在他們身後的,是一滴滴灑向地面的眼淚。

    何毅超沒有給他的母親送終,那是他一輩子的遺憾,所以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父親就這樣離開,但是查文斌的那句天亮即是大限讓他第一次有了想飛的衝動,一個勁兒地催著卓雄加速。

    到了王莊村口,村子裡黑魆魆的一片,「突突」的摩托聲讓村子裡的狗一下子沸騰了起來,紛紛湧向村口。但是遠遠見著是這輛車,這群土狗沒有一條不是夾著尾巴就跑的,因為那車上待著一個混世魔王,多少條土狗都是被他的挎子擦著大腿呼嘯而過的,這車對於它們來說不亞於索命閻王。

    到了王鑫家門口,超子率先跳下來敲門,一會兒後,裡面傳來了含著睡意的聲音:「誰啊?」

    超子像是已經等不及了,抬起他那穿著軍用皮鞋的大腳狠狠地就踹到了門上。「咯登」一聲,門閂隨即斷成了兩半,卓雄猛地加大油門,挎子「轟」一下就射進了大門裡。

    王鑫正在床上呢,聽到這動靜,還以為是鬼子進了村兒,硬是不敢出房門來。超子可不管這些,率先衝進了西廂房,那兒以前曾是王夫人未出閣前住的,如今何老住在裡面,查文斌和卓雄緊隨其後。

    「啪」的一聲,那盞不算太亮的白熾燈被打開了,超子抬頭一看,差點兒沒給嚇死。何老正坐在桌子前對自己怒目而視!

    「爹……」超子喊道,他很少喊何老「爹」,一般都是喊老頭兒,因為他是何老和王夫人的老來子,也是家中的獨子,所以小時候雖然何老對他很嚴厲,但是王夫人卻很疼這個兒子。

    「混賬!」何老罵道,一股父親的威嚴和學者的涵養在這一刻表露無遺。何老氣得幾番想站起身子卻又辦不到,但還是用力地拍響了桌子怒道:「做事永遠都是這副毛毛躁躁的樣子,將來怎麼樣才可以成大事!」

    「爹,我……」超子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在他有限的記憶裡,從來沒見過老爺子發這麼大的火,因為老爺子是搞學術研究的,在當時的考古界可以說是泰山北斗,只是他把一輩子的精力都獻給了博物館,自己半點兒藏品也沒留下。

    何老不再看這個兒子,臉上的肌肉開始變得柔和,他又恢復了往日裡那副儒雅的模樣,轉向查文斌說道:「文斌啊,是不是到時候了啊?」說這話的時候,查文斌看見何老的眉頭明顯皺了一下,他知道那是疼痛造成的。

    查文斌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何老依舊笑著說道:「那就要麻煩你了,還有這小子也交給你看著了,你要不出去先準備準備,我還有幾句話跟這小子說。」

    查文斌帶著卓雄退出房門,輕輕地關上了門。外面的王鑫正披著大衣拿著木棒出來了,一看是查文斌,這才問道:「是查先生,出啥事了啊?」

    查文斌再看了一眼天象說道:「命星落了。」

    這話說完,王鑫不明就裡地抬頭看了一眼,一顆閃亮的流星刷地劃過天際,朝著西邊消失在茫茫夜空。

    「崩!啪!」一枚帶著火光的爆竹在天色開始有些濛濛亮的時候,飛向了清晨安寧的王莊半空,繼而炸響開來。耳朵靈的人馬上就醒了,然後趴在床頭,一聽到另外兩聲爆竹聲響便一躍而起,以最快的速度衝出院門。

    爆竹三聲響,這是農村裡在人嚥氣後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兒。大抵的意思便是有人過世了,通知下,這是千百年來留下的規矩,多一下少一下那都不成。路上遇到的人們互相打探著這是誰家在發喪事的信號,又是誰家的誰誰誰最有可能歸天了。

    老人們面色凝重,心想這回該又是哪個童年的玩伴先走了,指不定村子裡的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婦女們不用招呼,得趕緊準備著去幫襯,農村出喪事,那可要海了去的幫手。年紀輕正當壯年的,那是自家的代表,自然是準備要出力的,抬中的抬中,建墳的建墳,有的還要去當腳力。在那個年代,報喪也是一件非常隆重的事情。孩子們呢,則被年長的奶奶輩捂在家裡不讓出門,怕觸了霉頭。其實小孩子們在這種場合多半是感覺不到悲傷的,相反他們會因為這是難得一次的全村大聚會而覺得非常熱鬧。

    沒一會兒,全村的家庭代表基本都齊聚王家了。大家七嘴八舌地討論這王家又死了誰。眼尖的人一早就看見查文斌這個道士已經換上了那身紫金道袍站在王家大院裡了。

    訃告是查文斌親自寫的,用大紅紙寫上了何老歸天的時辰,也算出了沖哪些屬相,沖哪些八字,這是告訴大傢伙兒有的人您得迴避了,弄不好就得被衝上。

    當得知過世的是何老,村子裡的人便開始唏噓開來。雖然何老不是王莊的人,卻勝似這兒的鄉親。何老為人耿直又善良,還是這裡能沾親帶故出去的人裡面最有學問的,人家可是專家。王莊那些個老鄉親有需要去趟省城辦事的,也基本都是去找他。只要是鄉親們去,何老多半會留人家吃頓酒,然後安排在自己家裡過上一夜。

    「何老是個好人啊!」村子裡的人都這麼說。

    按照慣例,查文斌自己先當了一回入殮師。因為何老就超子一個獨子,所以給老人洗澡的事就落在了外甥王鑫身上。

    到村裡的媳婦們給何老穿壽衣時,才發現這老頭的胸口已經瘦得只剩下根根肋骨了,心疼得淚水跟珠子似的啪嗒啪嗒往下落。

    何老是閉著眼睛走的,而超子從他走後,便一直跪著。何老的屍體在哪兒,他就跪到哪兒,一步也不肯起,連走都是跪著走。

    王家的木頭大門被拆下來放在堂屋內,拿了兩條通長的大板凳放在下面架著,木板上鋪著一層紅色綢緞的被子,穿上壽衣壽鞋的何老就這麼睡在上面,身上還蓋著一床薄被子。何老很安詳,安詳得像是睡著了一般,後來人們在整理他房間的時候,發現那張桌子下面的痰盂裡已成了紅色。這位老人走得很體面,也走得很從容。

    查文斌心想一定要為他辦好這次葬禮,讓自己的這位忘年之交走好最後一程。

    靈堂就設在堂屋裡,這裡已經送走過很多人了,可能連王老太爺都沒想到自己的女兒、女婿最終也還是從這裡走了。

    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已經被人們用粗粗的麻繩捆著,「吱呀、吱呀」抬了進來,也用兩條大板凳墊著,並排放在何老的身邊,懸著慘白慘白的喪幛。這口棺材原本是給王老太爺的夫人準備的,她現在已經是這王莊裡年紀最大的人了,先是喪了夫,又喪了女,這會兒連女婿也走到自己前頭了,這棺材也就先給女婿用上了。

    這王家老太太身子骨雖然硬朗,但也經不起這接二連三的打擊,躺在床上干流淚,幾個孫子輩的媳婦兒正在照顧她。

    王家的孝子們,此時都已經戴著白孝,穿著孝服,腰間繫著麻繩,站在靈堂的兩側接待來弔唁的客人。何毅超和王鑫他們這些晚輩以及他們的媳婦兒,何老的孫子輩的親人們則穿著孝服,跪在靈堂前號啕大哭。這在農村裡有一說法,哭喪的人越多,人走得就越順,何毅超紅著眼圈,一張紙錢接著一張紙錢地燒著,一下子沒憋住,號得一嗓子哭喊道:

    「爹啊,你兩眼一閉就這麼走了,去找我媽了。怎麼忍心把我一人孤零零地留在這世上啊,我這都還沒成家呢,您都還沒抱上孫子呢……」嘴裡念叨的都是讓何老下去之後多照顧他媽媽之類的話。

    其他人聽見他這麼一哭喊,不禁也覺得傷心,都跟著哭了起來。說著,超子就跟瘋了一般撲向他爹的屍體,卻被卓雄和橫肉臉死死按在地上。超子就那麼哭得鼻孔裡都在冒著泡,臉上糊的也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鼻涕,那真叫一個傷心。

    查文斌白天是不用做什麼法事的,但也有其他事交給他,擱在平日裡道士們不屑做的,但這一次他卻親力親為。

    第一件事便是寫輓聯。

    這農村裡有人死後是得寫一副輓聯,大小同春聯差不多,但是得選用白色宣紙做底,黑色濃墨書寫,寫完了貼在大門的兩側,在往後的三年裡,這戶人家過春節都不得貼紅對聯,以表示守孝三年,不得參加任何事情的慶祝。何老這副貼在大門口的輓聯便是查文斌親筆書寫的。

    上聯:鶴駕已隨雲影杳

    下聯:鵑聲猶帶月光寒

    橫批:寶婺星沉

    這些個大字,個個都是方方正正,筆鋒鏗鏘有力,全是查文斌一氣呵成的。王莊裡頭有些個愛好書法的老人看完這副輓聯,無不在私下裡品論這查道士的幾個字寫得當真好看,有氣勢!

    第二件事呢,就是為送信的人寫好報喪信。

    農村裡那會兒通信還不方便,電話都還沒普及,更別說手機了。在更早的時候,人們報喪就會挑選村子裡腳力的人,讓他揣上這報喪信。過去的時候是給報喪的人發一雙新的布鞋,得是千層底的。後來人們圖省事,就改配發一雙解放鞋了,讓他穿著去通知遠方的親人來奔喪。

    這奔喪可有講究了,查文斌都把這注意事項告訴了那些個送信的人。

    第一,能走路盡量走路,這代表著對死者的一種尊重,實在不行得趕車的,路上也別和他人多話,這信封裡的東西更加不能拿出來給陌生人看。

    第二,要是遇上路遠的,需要過夜,那也不能到農戶家裡去借宿,這是大不敬,會給人家帶去霉運的,實在憋不住了,只能選擇那些個村裡的老祠堂湊合一夜。

    第三,到了收信人的家裡,不得進門,得在人家門外把主人喊出來,也是避免帶晦氣進去,更加不得和收信人在路上結伴吃飯,這收信人的第一口飯必須熬到這王莊來吃白豆腐,路上可以吃些從這兒帶去的乾糧充飢。

    第四,回到王莊後,需要先把人帶到靈堂磕頭燒香完畢,自己方可返回家中。進門之前需要脫掉鞋子,赤腳進門,然後抓上一把米拌上茶葉向自己的背後撒出大門外,接著就得馬上去沐浴更衣,這也是為了不讓報喪的人自己沾上晦氣。因為送的是喪信,路上有些個孤魂野鬼看見了,便會跟著,想找機會投胎,很容易就帶進了自己家。

    所以這送信,真是一個辛苦活兒,肯去送信的人多半也是和主人家有著不錯的交情。好在何老和王家平時就德高望重,不愁送信的人選。

    第三件事情,便是寫上幾道天師符,粘在那大門上懸著。這種黑色符紙是為了門神而貼,目的是不讓那些個野鬼進來搶著投胎。也是為了接下來做七的時候,能夠保主人家一份安寧。

    幹完這些,查文斌便一整天守著那長眠燈,時不時地給它添點油,撥弄撥弄火焰,好讓它燒得更旺,嘴裡念叨著讓何老路上看得清楚些,別摔著。這時候的查文斌真不像道士,反而像是一個失去老朋友而感到落寞的人。

    村裡的婦女們忙著洗菜、刷碗;男人們分成幾撥,一撥在門口搭上帳篷,吃飯就在這帳篷下面吃,另外一撥則負責殺豬宰羊和打豆腐,這豆腐就是白喜事上最重要的東西,有的負責搬運桌椅,還有的則負責招待來賓。

    總之,村子裡的所有人各司其職,都沒閒著。在物質不發達的農村地區,人們就是靠著團結,靠著互相幫襯過來的。一家有事,萬家來幫。

    本來何老這場喪事也就按照規矩這麼辦下來了,誰也沒想到,查文斌千叮嚀萬囑咐,這件事最終還是出了點意外。

    這被派去送信的,有一個人叫胡長子,因為他腿長人高,姓胡,所以得了這麼個名兒。

    這胡長子是個熱心腸,王家出了事兒,他是撒腿就衝進了院子裡到處討活兒干的。負責招待賓客裡的有一個人叫「指客」,這個指客呢相當於現在王家的臨時總管,負責處理裡裡外外的大小事,安排和招待弔唁的賓客,一般都是村裡頭有些頭臉和威望的人幹的。

    胡長子那年也剛三十出頭,因為家裡條件不大好,媳婦娶得晚,那年正月裡才得了一兒子。這兒子出世後,胡長子在村裡連走路都挺起了背脊,用他們的話說叫走道過去都帶一陣風。

    但是這人窮啊,自古就在村裡沒啥地位的,為了博人家一個好印象,便只能給別人家裡多幫忙,好讓別人記得他那點人情,農村地區就講究這個。

    當時老王家裡還有一個遠房親戚,在我老家的鄰縣。農村裡辦喜事你可以不去喊這些個遠房親戚,人家是不怪你的;但若是辦喪事不去喊,人家會認為你這是瞧不起他,那得結樑子。所以啊,那時候只要是誰家辦個喪事,村子裡一準能見著好多生面孔,什麼七大姑八大姨的,都會千里迢迢趕來奔喪。喪事那可是最能看得出一戶人家的門面有多廣的。

    那時候大戶人家要辦個喪事,那是族譜上寫著的,能沾點親帶點故的都會被通知到,生怕漏了誰家沒喊到遭人日後口舌。偏偏這何老對於這個小山村那可是幾百年都沒出一個的文化人,只要被邀請到了,那臉上也有光不是。

    那個縣呢,從行政上是劃進了安徽省的,當時這個縣和我老家之間是有公路的,但是得繞老遠的路,轉上幾趟車,十分不方便,得走一條平日裡少有人走的小道翻過一座大山穿過去。加上那個親戚又住在大山裡,所以這戶人家的信呢就不太有人願意去領。

    當聽說有這個難啃的任務無人問津,胡長子在王家大院裡拍著胸脯保證自己一定完成任務。指客的那人正愁沒人肯送,聽聞胡長子願意去,高興得立馬從籮裡多拿幾塊白米糕給他包上,又讓賬房拿了兩包煙出來揣進了他兜裡,拍著胡長子的肩膀稱讚他是村裡最有為的青年才俊。

    這胡長子活這麼大也從來沒被人這麼稱讚過,感動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被領到查文斌那兒接過發喪信,換上全新的解放鞋,那神氣的模樣頓時引起了一群老娘們的哄笑。

    胡長子感歎自己總算也是在這村裡出人頭地了一回,把查文斌說的東西都牢記在了心裡,便背著帆布包出門了。

    其實送信的那地兒,他也沒去過,只能知道大概的方位,心想著自己長著一張嘴,那到了路上還不能沿路問過去嗎?便踩著自家那輛結婚才置辦的永久牌二八大槓自行車朝著王莊後頭去了。

    這王莊後頭有一座大山,叫獅子山,海拔近千米,在浙江一帶來說算是座高山了。這山的山頂常年雲霧繚繞,只要翻過這座山,過去便是安徽邊境了。

    以前也有些安徽的農民挑著茶葉和山貨到浙江來販賣,走的就是這條道兒。我們這邊呢,也有些農民挑些筍乾和草藥之類的東西去他們那邊販賣。但這些都是新中國成立前的事兒了,應該說這裡是有一條古道的,連接著兩個相鄰縣之間的商貿往來。後來因為各自的經濟都發展起來了,當地有了市場,老百姓們也就不吃這個苦頭翻山倒騰那點錢了。

    這胡長子是土生土長的王莊人,自然也是聽老人們講過這條道的事。這獅子山平日裡王莊的村民們也經常上,但多半都是上到半山腰。

    上去幹嗎呢?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這座大山在某種程度上也養育了一方村民,砍柴、挖草藥、摘茶葉……這獅子山的半山腰原來有一塊上好的野茶,因為地勢高,所以比普通的綠茶上市要晚上半個月。因為這茶汁味香,形狀又好看,所以有些個農婦會結伴上山,采上二兩茶。

    據說這獅子山的山頂上還有一種更好的茶,但是卻從來沒有人敢上去摘過,因為人們都說這山頂上有勾人引魂的野鬼在,是去不得的,這話大概是從當地的獵戶那兒傳出來的,真要說起來,胡長子的老爹便死在這座山上。

    在國家實行槍械管制前,農村地區的人家多半有一種自己造的土槍,用黑火藥擊發,沒有膛線,裡面多半裝著散彈,火藥裝多少全憑你準備狩獵的動物大小按照經驗匹配,這玩意兒也叫土銃。雖然精度很差,但是近距離威力卻相當驚人,若是用上錫條搓成子彈放進去,三十米的距離可以直接放倒一頭兩百斤的野豬。

    那會兒秋忙結束後,幾戶村民就相約著上山打野豬,用狗攆豬,一直把豬攆到山頂上困住,然後獵戶們就從各個方向包抄上去開槍。

    參加這一次狩獵行動的有一對父子:胡長子的爹和他的親爺爺。

    這爺倆兒都好打獵這一口。分開搜山之後,這胡長子的爺爺就隔著灌木叢慢慢往上摸,只看見不遠處有兩隻豬耳朵不停地忽閃著,這老爺子朝著手掌心「呸」了一下口水,慢慢舉起那火銃瞄準,以他這麼多年的經驗看得出來這是一頭野豬正在覓食呢。

    「砰」的一聲槍響,那對大耳朵就往地上一頭栽了下去。胡老爺子的槍法那可是一等一的。這老爺子大聲喊著自己兒子的名字和其他村民,通知他們豬已經打到了,趕緊過來抬,自己則興奮地拿出砍柴刀劈開荊棘往裡面衝,等他走過去一看,傻眼了,那躺在血泊中的正是自己的親兒子!

    等到其他興奮的獵戶趕到現場時,胡老爺子已經暈倒在了自己兒子身旁。據王莊的老人們講,胡長子的老爹腦袋瓜子直接被小拇指粗細的錫條彈轟開了小酒杯那麼大的洞眼,因為錫在火藥擊發後,會帶著非常高的溫度,所以整個傷口當時還呈現出燒焦的樣子,可謂慘不忍睹。

    那一年小胡長子也不過兩三歲,還是走一步摔兩步的娃娃。家裡的頂樑柱沒了,胡長子的老媽在一個月後悄悄收拾行李跑了出去,再也沒回來過。而當年這件事沒有鬧大,而胡老爺子在誤殺了自己的親兒子之後,也是悲傷自責萬分,每天抱著小胡長子念叨著他看見的真的是一頭黑面獠牙的大野豬。沒過一年,胡老爺子就日漸消瘦、一命嗚呼了。直到臨死前,他還說自己看見的是頭野豬。

    後來這件事,人都說是那山上有野鬼要來勾命,不然胡老爺子那種老獵人怎麼會把自己兒子當野豬給打死了。久而久之,那座山的上半截也就沒人再上去了。而胡長子從小也是吃百家飯長大的,家道一沒落,便成了如今村裡身份最低的幾個人了。

    胡長子這輛二八大槓可是用了他足足存了兩年的錢買上的,為的就是娶媳婦那天可以紮著大紅花把她給載回去。這會兒他已經騎著車到了山腳,據說這山的那一頭他還得騎上幾個小時,才能到那個村莊去送信。

    這小子不僅個子高,力氣也是很大。窮人家的孩子都這樣,從小使苦力使慣了。現在,胡長子正把那二八大槓扛在自己肩膀上哼著小曲往上爬。他是知道自己老爹當年那回事的,可是他早就忘記了老爹長啥模樣,十五六歲起就在這獅子山上砍柴了,不過也沒上過那山頂,因為山腳的柴就足夠這小小的王莊用的了。

    這下半山的路,因為常年有人活動,是有一條小路的,胡長子不知道都走上多少回了,哼哧哼哧不費力就上到了半山腰。他覺得心裡美滋滋的,這件事兒過後,村裡人肯定都會覺得他熱情,不然怎麼會比別人多發了一包煙,多領了幾塊米糕呢。

    越想事情越美,就索性停了下來歇歇,掏出那白花花的米糕,就著旁邊小溝裡甘甜的溪水……胡長子只覺得這輩子都沒被人如此重視過。吃完了不算,他又摸出那包印著精美貼的阿詩瑪香煙,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又捨不得拆,這可是高檔貨啊,糾結了半天終於拆出一支點上,品了幾口,吐出幾個圈圈,猛吸了一口氣感歎道:這才叫生活啊!

    這吃飽喝足外加過了煙癮,胡長子背著二八大槓便繼續上路了,此時也不過早上八九點鐘,山上濕氣重,再往上走便是幾十年來都無人踏足過一步的地方了。

    那句世間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有了路對於現在的胡長子來說是再合適不過的了。這山方才過了一半,那腳下的路就不見了蹤跡,滿眼過去都是籐條枝蔓,雜草叢生。胡長子這是走一步、停一步、砍一步,肩膀上還扛著自行車可就沒之前那點輕鬆勁兒了。

    他一邊嘀咕著,一邊心疼腳上那雙嶄新的解放鞋——全都讓這條路給糟蹋了,這走了沒多遠就跟剛下地干了農活一樣,糊得滿腳泥。

    有路,那也是幾十年前開出來的小毛路,這會兒哪裡還辨得清楚,只能靠著大致的方位,在這些老樹籐裡鑽進鑽出,忽然就覺得前面的路一下子開闊了起來。

    胡長子大喜,心想著這小山包也不算難翻嘛,不是有條路擺在這裡嘛。他就順著這條小山路一直往上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那頭上的汗就跟下雨一樣開始往下淋,腳下的步子走得也是越來越沉。

    話說這胡長子走著走著,就覺得肩膀上扛著的二八大槓開始變得沉重起來,而且是越來越重。他這人力氣倒是不小,兩百斤的糧食扛在肩膀上能夠走上五里地不帶喘氣的,今天扛個幾十斤的自行車卻覺得不行了,便想找個地方歇會兒。

    這怪事立馬就來了。每當胡長子想歇的時候,肩膀上的自行車就會變得更沉,壓得他幾乎不能動彈,這手想要把車子放下來,卻怎麼都不肯聽自己使喚;若是他咬咬牙堅持,這種被壓的感覺又會立馬輕鬆一點。

    胡長子幾次試著把自行車卸下來都沒成功,而且似乎這條山路也越走越讓他膽戰心驚起來。

    原本小路兩邊是老樹林立,裡面雜草叢生,全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叢遮著,可是現在他似乎看見了那些灌木叢中隱約有一兩個隆起的小山包。

    這小山包是啥?他沒敢往心裡想去,只想著快點趕到山那頭把袋裡的喪信給發了,可是腳下的步子已經有些邁不開了,就在那停下準備歇歇,這實在是走不動了。

    忽然,他聽見自己背後傳來一聲小孩的笑聲。這荒山野嶺的,哪來的孩子?胡長子便抬頭一看,這裡的樹實在是太高太密了,連同那天上的太陽也一併給擋住了,雖說現在是晌午時分,但此時卻像是太陽已經下山了一般,那孩子的笑聲也越發明朗了,就像在自己耳朵根子邊。

    胡長子心裡有些害怕了,他有些後悔接這份差事了,據說那門遠方親戚就是因為路難走,所以王夫人和老爺過世,這喪信都沒發成,若這一次何老的依舊沒人肯送,這點親戚關係肯定就此斷了。

    他心裡挺矛盾,要是回到村裡說是因為自己膽子小,不敢送信,讓人家斷了親戚,指不定會被別人看成個啥樣,那算是在王莊徹底沒法混了。但若要繼續趕路,自己的腿肚子都已經在發軟了,那孩子「咯咯咯」的笑聲一刻也沒停過,他是真不敢再走了。

    就在他愣在那裡,走也不是回也不是的時候,胡長子突然覺得自己的耳朵被人狠狠擰了一把,他猛地回頭一看,當即三魂嚇掉了兩魂半,這肩膀上扛著的哪還是自行車啊,分明是一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在那棺材之上,有一個穿著壽衣的小男孩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可那臉色一看便知不是正常人,因為那是一張慘白的臉,就像是用麵糊糊塗上去的一般,還有兩個小紅圓點點。

    胡長子「媽呀」一聲尖叫,也不知是哪來的力氣,把肩膀上的自行車往地上狠狠一扔。只聽見「匡當」一聲,那嶄新的二八大槓便被他給扔到了旁邊一棵大樹上,撞得那鈴鐺直響。胡長子知道自己八成是見鬼了,嚇得屁滾尿流,連翻帶滾,一個跟頭往下山滾了七八米,只聽見後背「轟」的一聲,撞到了硬物上,疼得他當即就背過氣兒了,好一會兒才緩了過來。

    等他再轉頭看,自己原來是被一塊長滿苔蘚的石頭給擋住了,他暗自慶幸要是沒這塊石頭可真就得摔死了。扶著那塊大石頭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想把自己的後背揉上幾下,抬頭一看,這裡滿是那種一個個的小山包,每個小山包前都有一塊石頭豎著。

    胡長子顫抖著身子低頭一撇,手上扶著的那塊石頭上還刻著字呢!他雖然不識字,但卻清楚得很,這玩意兒是墓碑,合著自己什麼時候就竄進了亂葬崗了!

    他也不管什麼自行車了,抱著腦袋沒命地往山下跑,也不知跑了多久,終於看見山腳下出現了村莊的模樣,這時候他又聽見了那孩童的笑聲。胡長子心想完蛋了,這回肯定是被山裡的野鬼給纏上了,雙腿一發軟立馬就坐到了地上,想著自己的孩子尚在襁褓,媳婦又還年輕,指不定在自己死後就帶著娃娃馬上改嫁,他那叫一個絕望啊。

    沒一會兒,那些笑聲就越來越近,只見一個穿著碎花紅衣的小女娃從林子裡頭鑽了出來。胡長子一看,媽呀,又來一個!這下他是真沒力氣再跑了,心想這是死定了,腳跟子一軟便朝著那小女娃跪下了,嘴裡說道:「求求大仙放我一馬,我這家裡還有剛出世的娃娃,回去之後一定多燒點金銀財寶給您……」

    那小女娃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位大叔給自己磕頭下跪,立馬喊了一聲:「爺爺快來看啊,這兒有個瘋子。」

    胡長子抬頭一看,一個背著背簍的老頭牽著那小女娃正警惕地看著自己,那老頭見他那瘋樣便罵道:「哪裡來的神經病,到這裡撒野嚇我孫女!」

    這胡長子一聽,是人的聲音,再一看,確實是兩個大活人。常年在農村生活的他一看這裝扮便知道是採藥人,便抹了眼淚和鼻涕說道:「我是一送信的,還以為遇到鬼了。」

    「呸!」那老頭罵道,「光天化日,哪來的鬼,我看你就是來詛咒我們爺孫的,看我不打你!」說完那老頭就隨手撿了根木棍向胡長子打來。

    胡長子舉手便擋,說道:「別別別,我是從王莊來的,給人送信,剛才真遇到鬼了!」

    那老頭狐疑地看著胡長子,問道:「你送的什麼信?送信怎的送到這山上來了?」

    「喪信,我是從王莊過來的。」胡長子說完,就急著想把兜裡的信掏出來作證明,卻被那老頭呵斥道:「別拿出來,真晦氣!呸呸呸!」然後那老頭便急忙扭過頭去帶著孫女往回走。

    胡長子追了幾步喊道:「哎哎哎,老大爺,我跟您打聽個事兒,這是哪兒啊?」

    那老頭頭也不回地丟下了三個字:「方家村!」

    方家村?胡長子回頭看了一眼,歎道:「媽呀,我竟然翻過了整座獅子山!」

    這方家村已經是屬於安徽了,隔著獅子山的那一頭就是王莊,翻過來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方家村,穿過方家村再往前走上一段路就是接信人所在的禾木沖了,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還真走了下來,就是那輛自行車給丟了,連同自行車一起丟的還有那袋子白花花的米糕,他為了方便就順手把袋子繫在車把上。胡長子一想到這兒,心裡就發毛,那口黑魆魆的大棺材和那個小孩……

    他不敢再作停留,跟在那老頭的後面保持著二十來米的距離,一直下了山,終於在太陽下山前趕到了何木沖送了信。

    帶著那個接信的遠方親戚,他是死活也不肯翻山了,袋裡又沒錢,最後兩人只好轉車走。那會兒的公共汽車可不像現在,隨去隨走,又是傍晚,等他們兩人餓著肚子轉回到王莊的時候,都已經是何老要出殯的那一天了。

    話說這胡長子到家之後也沒敢說丟車的事兒,只是按照查文斌之前的吩咐撒了米和茶葉,倒頭就睡。

    那查文斌在這幾天裡又幹了些什麼呢?他已經連續兩夜都沒合眼了,省城裡來的那些人,他也認識不少,白天管招待,晚上忙著做法事,還得抽空安慰超子。

    第三天這金館長親自帶著車隊來拉何老的遺體時,胡長子那二十出頭的小媳婦抱著哭得稀里嘩啦的娃娃就衝到了王家大院,嘴裡只喊:「救命啊,救命啊,我家長子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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