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二十五章 籐鞋
    狄青猜過太多元昊的用意,可從未想到過,元昊抓他來,就是為了讓娶單單!

    元昊怎麼會做這種事情?

    元昊方才許諾,只要狄青投靠過來,就可以坐到張元的位置。當時狄青就想問一句,「坐到張元的位置又如何,難道就如張元般辛苦多年,為了你的一個意願,就得丟了腦袋?你說趙禎為了江山不擇手段,你何嘗不是如此呢?」

    但這些話,他終究沒有說,他知道此刻辯解何用?元昊有一句話沒有說錯,這世上本是弱肉強食、勝者為王的。他狄青勝了,不會用拳頭講道理,他只做他認為該做的事情,他狄青敗了,也不會用道理去對付拳頭,他不會做無謂的事情。

    就因為這樣,狄青才奇怪。奇怪元昊心目中,一直都是以雄圖偉業為第一,一統天下為己任。這樣的一個人,對叛逆只有一個殺字,對女人,也只有一個殺。天底下,凡是不肯臣服於他的人,他也只是會一殺了之!

    但這次狄青觸怒了元昊,元昊竟還能忍他?元昊為了單單,真的會做出這般瘋狂的事情?

    狄青想不明白,但他不再多想,他冷靜的望著元昊,沉聲道:「我不知道應該恨你的瘋狂,還是感謝你的器重。但你的要求,我不能答應。」

    元昊低頭望向自己修長的五指,緩緩道:「我希望你考慮後再給我答案。」

    狄青搖頭道:「不用考慮。你方纔已說過,我狄青最大的缺點就是感情用事,不錯,我素來如此,我也絕不會用感情來做交易!你可以現在殺了我,但你不能讓我背叛自己的感情!」

    言語沉沉,其中也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定。

    他們本來是兩類完全不同的人,一深情、一無情,但他們顯然有個共同的特點,一有決定,就不會再被旁人改變。

    殿外新月已升,照不明殿內的森然。

    元昊雙眸中寒光閃動,一直盯著狄青的眼,狄青並不低頭,他也一直望著元昊的雙眸。那目光激出的火光,已告訴了彼此的心意。良久,元昊才道:「你一定會後悔。」

    狄青笑笑,「不一定。」

    元昊也笑了,可笑容中已帶著說不盡的冷酷無情,「三天,我給你三天的時間。你不用著急拒絕我,三天後,我再聽你的答案。」

    一擺手,有金甲護衛入殿,帶走了狄青。元昊望著狄青的背影,眼中殺氣突然逝去,取代的是幾分傷感。他五指才伸,轉瞬緊握成拳。

    他握拳握得有力,握得手背發白,指骨突兀。擰著那有力的拳頭,元昊喃喃道:「狄青,你定要答應我,不然……你我都會後悔!」

    狄青並沒有聽到元昊的最後一句話,不然肯定會奇怪。如今看來,狄青若不答應的要求,只有死路一條,狄青可能會後悔,可元昊為什麼要後悔?

    夜已濃,天有月。月黯淡,星稀缺……狄青出了天都殿後,深吸了一口空氣。夜濃花香,幽情沁意。狄青表情竟還平靜,他身旁的金甲護衛雖是面無表情,可看著狄青眼神也有些詫異。

    這世上真的視死如歸之人?狄青深吸了一口氣,是不是因為知道他被關入牢籠後,再也見不到如此甜美的夜,六天後,答案只有兩個,生……或死!狄青已選好了哪個?

    狄青才行了幾步,突然聽不遠處有嘈雜聲傳來。狄青雖不掛記生死,但還是有些奇怪,竟有人敢在天都殿吵鬧?竟有人敢在元昊面前喧嘩?

    扭頭望過去,見到一人要衝入天都殿中,叫道:「兀卒,是我。」

    有金甲護衛擋道:「太子,沒兀卒之令,你不能進去。」

    那人氣憤叫道:「他是我爹,我為何不能見他?」

    狄青暗想,這人多半都是皇太子寧令哥了,也就是如今夏國的太子。寧令哥本是元昊二子,不過狄青聽說元昊長子寧明因求仙習道不得其法而死,因此這個寧令哥才被立為太子。都說寧令哥和元昊長大很像,狄青斜睨了眼,發現寧令哥眉宇間依稀有幾分元昊的樣子,但多了分浮誇,少了分元昊的大志和決絕。

    不待多看,狄青已被身後的侍衛推行而走,等入了牢房,鐵門緊鎖。

    狄青坐在獄中,抬頭望著房頂,也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忽忽兩日已過,這一天,牢房鐵門打開,狄青也不去看,只以為是獄卒前來,不想嗅到一股幽香。

    那幽香淡淡,沁入心扉。有腳步聲輕輕傳來,到狄青房門前而止。狄青終於抬頭望去,見到有個女子站在牢門前,一雙妙目中,滿是感慨。

    狄青見到來人是個女人,也不驚奇,笑了下道:「不知道我該稱呼你張部主呢?還是稱呼你妙歌姑娘?」

    來到那女子,竟是張妙歌!

    見狄青沒有半分詫異的表情,張妙歌微笑道:「怎麼稱呼都無妨,什麼名字都無妨的。」頓了下,見狄青神色漠漠,張妙歌道:「你不怪我以前欺騙了你嗎?」

    狄青搖搖頭道:「兩國交兵,各為其主,我怪你何來?相反,你兩次救過我,我倒要謝謝你。」

    張妙歌聽狄青說兩次相救時,嫣然一笑,她知道狄青當年在丹鳳閣時,就已認出了她。

    人生,本是頗為無奈。

    她對狄青,根本沒什麼惡感,可就是這樣的兩個人,一在牢籠內,一在牢籠外。

    狄青見張妙歌沉默,說道:「你若是在我臨死前過來看看我,我很感謝。可你若是想為元昊當個說客的話,那就不用談了。」

    張妙歌微滯,半晌才道:「我這次來,不是給元昊當說客的……」

    狄青怔了片刻,苦澀道:「難道說,你是來給我送行的?」他這送行,當然有些悲涼的味道。

    張妙歌的俏臉上,有了分無奈之意,她緩緩上前一步,輕聲道:「狄青,我是來勸你能不能改變主意……」

    狄青雙眉蹙起,「改變什麼主意?你不是說,並非元昊的說客?」

    張妙歌輕歎一口氣,「依我的心意,也想你能娶了單單。我……求你,好不好?」她軟語相求,神色也帶有了憂傷之意。

    狄青怔住,不想張妙歌竟說出這種話來。

    張妙歌求他娶了單單,為什麼?他想不明白。

    如斯語氣,如此溫柔……明亮不定的油燈下,那秀美的眸子滿是懇切的望著狄青,實在讓狄青很難拒絕。可狄青終於還是搖頭道:「張姑娘,很抱歉,單單救過我,我也感激她,她是個好女子,但我從未喜歡過她。我這一輩子,只喜歡羽裳一個!」

    張妙歌紅唇微張,本來想說,「你寧可送命,也不肯妥協嗎?」可見到狄青決絕的那雙眼時,她終究沒有再勸。

    有些事情,對某些人來說,的確是送命也不會妥協的。

    或許傻……或許癡……或許別人有千萬種看法,但他只有一種理由就好,他愛著羽裳,他還在等羽裳。

    不知為何,鼻樑酸楚,驀地想到,「我這也去了,我喜歡的男人,會不會像狄青一樣,對我這般想念?」張妙歌終於只是點點頭,話也說不下去,扭過身,緩緩地離去。

    狄青望著她的背影,滿是蕭索之意,幾乎想開口詢問,為何她要求他娶單單?

    為什麼?

    可他終究沒有問下去,他那時候有種歉然、有種內疚、有些擔心,但他不想被任何理由左右感情的選擇。他在等羽裳,這個承諾,雖未許下,但此生不變!

    鐵門開合,「噹啷」響動,張妙歌離去。狄青輕輕舒了口氣,倚在了牆壁之上,望著那明滅的油燈,不知在想著什麼。

    這時鐵門又是一聲響,沒藏悟道竟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幾個人,最前那人手上拿個托盤,托盤上蓋個紅綢。紅綢蓋著個事物,圓圓的……

    狄青看了眼那托盤,心中微凜,還能保持鎮靜。

    沒藏悟道依舊平和的笑容,樸素的衣著,望著狄青道:「狄青,我們又見面了。」

    狄青也不起身,冷漠道:「我們本沒有分別太久。都說龍部九王中,般若悟道,智慧無雙。我被你抓住,輸得心服。」

    沒藏悟道反倒謙恭起來,微笑道:「在下用詭計得手,實在貽笑大方。」

    狄青益發的平靜,「輸了就是輸了,不用管怎麼輸。在疆場上,咬死你和砍死你,結果都是一樣。廢話說完了,可以說正事了。」

    沒藏悟道當然不會沒事來看望他狄青的。沒藏悟道當然也不會為單單說媒。那沒藏悟道是來做什麼的?

    沒藏悟道仍是微笑,說道:「兀卒說……明天就是他給你的期限,他希望你考慮好了再給他回復。」他的笑容中,突然現出分詭異,伸手指著後面那人手上的托盤道:「這是兀卒給你準備一點禮物,不成敬意,請狄將軍收下。」

    他手一動,已掀開了那托盤上的紅綢,露出裡面的托盤上一個圓滾滾的……人頭!

    狄青饒是冷靜,驀地見到個人腦袋,也是心頭一跳。

    他見多了死人,當然不會害怕個死人腦袋,他怕地是見到朋友的腦袋。

    他失陷敵手,後來的情況如何,他一無所知。郭逵、韓笑、李丁他們現在怎麼樣了?

    那人頭洗的乾淨,沒有半分血跡,可就是如此,反倒讓人見到後,有種嘔吐的感覺。狄青終於看清那腦袋是誰,只是雙眉揚了下,並沒有什麼傷心。

    那竟是衛慕山風的腦袋!

    衛慕山風拿張元的人頭博得狄青的信任,然後誘騙狄青跌入陷阱,這樣的人死了,狄青當然不會難過。可衛慕山風怎麼會死?

    轉望沒藏悟道,狄青道:「難道元昊認為拿這個腦袋來,我就會改變主意嗎?」

    沒藏悟道平靜道:「當然不是了。衛慕山風這種人,賣友求榮,本就該死。兀卒也很不屑這種人,因此把他的腦袋砍下來,安撫狄將軍的怒氣。當然了,狄將軍若不滿意的話,還有兩個腦袋可供狄將軍砍……」他一擺手,鐵門光當,有馬征帶兵押著兩人走進來,那兩人一著紅衣,一個身形稍矮,都是被蒙著腦袋。

    沒藏悟道又擺擺手,獄卒打開了牢門將那兩人推了進來,跌倒在地上。狄青伸手扯開那兩人腦袋上的黑巾,才發現那兩人竟是衛慕山青和阿里。

    驀地想到元昊曾自信地說過,「在這世上,我要殺的人,從來沒有殺不了的時候!」

    衛慕家背叛元昊,元昊就連母親、舅舅、妻子、兒子一股腦地殺得乾淨,到如今,衛慕山風也死了,衛慕山青和阿里也落在牢籠,衛慕家只怕已被元昊連根拔起。

    沒藏悟道的笑容中,已帶著分冷酷之意,「我奉兀卒之令要請狄將軍,可知道必須有個狄將軍熟識的人領路,這才派人找到了衛慕山風。他聽說請狄將軍,欣喜地答應。」

    衛慕山青本跌倒在地,被繩索倒剪了雙手,聞言撲過去,抵在柵欄上叫道:「你撒謊,你撒謊!你把我們全部抓住,然後威脅我大哥去騙狄將軍的。他本不願意去,但你說他若不去,就會殺了我們全族人。我大哥是被逼無奈,這才答應你的。」

    她大喊大叫,亦有憤怒,也有心傷,更是對狄青在解釋。她有些失去了常態,唾沫星子甚至已噴到了沒藏悟道的臉上。可她畢竟被困著,隔著胳膊粗細的欄柵,根本夠不到沒藏悟道。忿忿下,突然一口吐沫噴過去,正中沒藏悟道的肩頭。

    沒藏悟道也不閃避,望著衛慕山青的眼神中,帶著分譏誚,「女人就是女人,你到現在還不明白男人的心思?一個男人,若真正下了決定,十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事實是你大哥貪圖我許下的高官厚祿,不想一輩子再過逃亡的生活,這才來騙狄青。」

    「你撒謊,你撒謊!」衛慕山青已雙眸紅赤,嗓子都已叫得啞了。可見到沒藏悟道冷冷的眼神,心中又知道很有這個可能。

    突然有個聲音道:「他沒有說謊!」

    聲音是從衛慕山青身後傳出,帶著冰冷的憤怒。衛慕山青扭頭望過去,見到阿里望著她,眼中帶著無邊的絕望。

    「你說什麼?」衛慕山青渾身發抖,顫抖問道。

    阿里咬牙道:「當初沒藏悟道抓了我們的時候,就曾問過我會不會去誘騙狄將軍。我臭罵了他一頓,說我衛慕族都感激狄將軍的大恩,誰都不會背叛狄將軍的。沒藏悟道當時就和我打賭,說他不信!他將我藏在了櫃子裡,然後找來了衛慕族長,讓衛慕族張去騙狄將軍。開始族長有些猶豫,可後來沒藏悟道說,族長只要能幫他抓住狄青,衛慕族從此就不用逃命了。而衛慕族長,也可以得個官做!我親耳聽族長答應了!」

    沒藏悟道輕輕歎口氣道:「阿里,你年紀雖小,但比衛慕山風強多了。」

    阿里恨恨道:「我和你賭,我輸了,我就會把事實對狄將軍說出來。」

    狄青微怔,不解沒藏悟道為何要和阿里這般賭?衛慕山青一屁股坐在地上,神色木然,經阿里說出來事實,已將她打擊的完全沒有自信。沒藏悟道已笑道:「你很守信……」

    「但你卻不講信用!」阿里突然叫道:「你答應過衛慕族長的事情,並沒有做到!」

    沒藏悟道淡淡道:「你錯了,兀卒已答應,奉衛慕山風個刺史的官兒。他現在……不是從此不用逃命了?」

    死人的確不用逃命了,死人要官兒何用?

    冷冰冰的人頭,冷冰冰的話語如利劍般的刺在阿里身上,他霍然站起,可已無言以對。狄青依在牆壁旁,神色木然道:「沒藏悟道,你把他們帶過來,難道就是想我稱讚下你的妙計嗎?」

    沒藏悟道面對狄青,立即換笑臉以對,「這一切……是兀卒的吩咐。兀卒吩咐我告訴狄將軍一句話,誰的性命,其實都不如自己的珍貴。」

    「你錯了。」阿里突然怒吼道:「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想。你把我們帶到這裡,是不是想要挾一件事?」他年紀雖小,可想得透徹。

    沒藏悟道笑容中有分冷意,終於點頭道:「你說的也對也不對,你們衛慕族最後兩人的性命,並沒有自己想得那麼重要。」轉望狄青道:「狄將軍,兀卒說了,明天的天和殿會很熱鬧,他請狄將軍明日光臨,當著很多人的面前,告訴你的決定。而這兩個人的生死,當然由狄將軍決定。」

    言畢,沒藏悟道轉身要走,阿里卻已悲笑道:「你錯了……」他霍然站起,突然怒喝一聲,一頭撞在了青石牆上。

    狄青臉上變色,伸手去拉,嗄聲道:「不要!」他若是以往的身手,要拉回阿里並不吃力,可他走路都是虛弱,如何拉得住剛烈的阿里?

    「砰」的一聲大響,狄青踉蹌趕到,阿里已軟軟的倒下來,額頭上滿是鮮血。

    狄青一把抱住阿里,嗄聲道:「阿里,你為何這麼傻?」衛慕山青一旁也被嚇呆,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沒藏悟道的腳步終於頓了下,似乎有分遲疑,終於還是大踏步的離去。馬征似也被阿里的激烈所觸動,看了狄青一眼,不如以往那樣囂張,跟隨沒藏悟道離去。

    阿里滿臉是血,勉強睜開眼看看狄青,吃力道:「狄將軍,我們對不起你。」

    狄青摟住了阿里,歎息道:「你個傻孩子,你有什麼對不起我的?這一切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他撕下衣襟,就要為阿里包紮傷口,方纔那一撞,阿里受創不輕,但還有救。

    阿里一把抓住了狄青的手,嘶聲道:「狄將軍,你不要給我止血,讓我死了,我會好受些。我無父無母,幾個哥哥也死了,到如今,還要再連累你這個恩人,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衛慕山青聞言,早就淚流滿面,那一刻也是心灰如死。阿里說的不錯,衛慕族都被元昊斬殺殆盡,到如今大哥也死了。可大哥死前,還陷害了狄青,他們如今被困大牢,哪有什麼生機?

    狄青緩緩的握住了阿里的手,看著那尚未成年的孩子的臉上,已有了難以磨滅的滄桑,輕聲道:「你還有親人的。你的親人,就是我!」

    阿里一怔,陡然間放聲大哭,一頭撲在了狄青的懷中。

    他早就存了死念,不想再連累狄青,可聽到狄青的這句話,如何能忍住心中的歉意和激動?

    雖然不是他害了狄青,但他為衛慕族著實感覺到羞愧。

    狄青輕輕拍著阿里的肩膀,低聲道:「你們放心,我們不會就這麼死的。」

    衛慕山青聽到狄青這麼說,反倒更是絕望。事到如今,狄青若不投降元昊,他們還有什麼希望?

    可狄青絕不會降,而他們也不會為求生而降,那到現在,不就剩下死路一條?

    「光當」聲響,牢房的鐵門突然打開,有陰風吹過,滅了牢獄中的幾盞燈火。那風吹來,帶著分陰森冷意。

    有銀白的月光鋪了進來,甬道泛著慘白的顏色。

    牢門處,站著一人,讓眾人看不清面容。那人就是站在了那裡,也無聲息,宛若幽靈一般。

    衛慕山青望過去,激靈靈的打個了冷顫?來人是誰?怎麼會沒有獄卒攔阻?

    就見那人一步步的走過來,走的極其緩慢……舉止極為古怪。

    衛慕山青見來人詭異,幾乎要放聲大叫。來者究竟是誰?難道是衛慕山風屈死的靈魂,不甘就死,這才來找狄青述說他的無奈?

    張妙歌出了牢房後,秀眉蹙起。

    抬頭見月上宮柳,惆悵依舊。她立在樹下良久,有風盈袖,似乎載著滿滿的愁。向天都殿的方向望去,見到那裡還有燈火輝煌,張妙歌猶豫片刻,終於還是走了過去。

    宏偉的大殿中,燈火盞盞,將大殿照的有如白晝般。

    那煌煌的燈火下,只坐著一個人,依舊的黑冠白衣,依舊的巨弓彩箭。那軒轅弓、定鼎箭似乎和他從未分離,但除了弓箭,少有人在他身邊。

    殿外依舊有十六金甲護衛守著,可在寬廣的殿中,只有元昊一人。

    燈火下,人影晃動,似乎也在述說著無邊的孤獨。

    他可以大權在手,可以生殺予奪,但他放棄的更多。望見張妙歌的那一刻,元昊眼中突然閃過分神采。

    但就算那神采,也是落落……

    張妙歌走到殿前,那十六金甲護衛見了,並不阻攔。沒有誰不經元昊許可就能到元昊的身邊,就算太子也不例外。可元昊曾經有令,張妙歌可隨時前來找他,無須阻攔。

    張妙歌走到元昊身前,緩緩落座。

    元昊輕輕歎口氣,悵然說,「單單說的不錯,我可掌控別人的生死,卻不能左右別人的感情。我不能阻攔單單愛狄青,也同樣不能強迫狄青喜歡單單。」他沒有問張妙歌結果,因為他已從張妙歌表情上看出了結果。

    張妙歌妙目流轉,望著那張滿是個性的臉,「那你決定怎麼辦呢?」她就那麼望著眼前的人兒,感覺似近實遠。

    她多想說,你莫要管他們的感情,有時候相見真地不如懷念。那總是相見的人兒,有時都不懂身邊人兒的心思,你不能左右別人心思的……

    可她終究什麼都沒有說,見元昊沉默,又道:「為何不告訴狄青真相呢?他是個重感情的人,若知道真相的話……」話為說完,元昊已擺手截斷,一字字道:「單單不需要憐憫,她需要的是真情!」

    燈火閃耀,張妙歌妙目中流露出悲傷之意,卻同意元昊的話。單單是個倔強,卻又高傲的女孩子,她的確不會要那施捨的感情。許久後,她才道:「那單單知不知道你為她做的一切?」

    元昊道:「前幾日我讓狄青見過單單,事後單單……精神好了些。我沒有告訴她一切,但我想……她知道一切。」眼中露出罕見的痛苦之意,元昊瞇起眼睛,望著那跳躍的燈火,宛若望著那難追的流年,「現在是我裝作不知道她知道。」

    這句話很簡單,卻又複雜千萬,其中的語氣,更是含有深邃的痛苦和哀傷。

    張妙歌目光落在元昊身上,良久後才道:「單單有你這個大哥,不會遺憾,你做得已經夠好了。」

    元昊突然一拳擊在桌案上,「嘩」的聲響,那桌案竟然垮了。

    他霍然站起,那一拳雖猛,但仍舊無法發洩他心中所有的憂傷,「我做得不夠!當年我一直以為,我可以改變她,但是我現在才發現,我錯得厲害。我就這一個妹妹,為了我而要離去的妹妹!」霍然望向了張妙歌,元昊那滿是大志的眼眸中,已有了晶瑩閃爍,他嗓子已啞,盯著張妙歌嘶聲道:「我這一生,欠她太多。如今她已沒有幾日可活,我既然知道她的心意,就不能讓她去得遺憾。無論如何,我要狄青明天一定要娶她!一定!」

    他說完後,雙拳一握,抬頭望著殿外的天際,神色蕭殺。

    天有月,月華落。

    那人走在甬道上,緩慢的步伐,略帶著僵硬的動作。月華落下,從牢門的窗子透過,照出道長長的身影。

    衛慕山青已不知道那是人是鬼,不停的後退,已擠到牆壁旁。狄青望著那身影,臉上慢慢流露出詫異之色。

    那人終於走到了欄柵前,望著狄青的方向片刻,緩緩道:「狄青,你在吧?」

    狄青更是驚奇,暫時將阿里交給了衛慕山青,站起來道:「單單公主,你怎麼會來?」

    來的竟然是單單。她明明和狄青約定好了,還有幾日後才見,她當初不肯見狄青一面,為何到了如今,反倒主動來牢中尋找狄青?

    牢中無燈,暗色籠罩,狄青只能依稀見到單單的輪廓,憑直覺知道那是單單。

    單單還是一襲紫衣,但她的臉色似乎有些白,嘴唇卻多了紅。她今日,畫的是濃妝。單單沒有回答狄青的問題,嫣然一笑,牢房中,看起來多了分嫵媚,「我今日……還好吧?」

    狄青緩緩上前一步,凝視著單單的雙眸,見她眼中似乎有分茫然,心中不知為何,有分害怕。單單變了,變了太多太多。那個昔日滿是倔強,古靈精怪的女孩子,好像變得低沉了很多。

    「你……還好吧?」狄青反問道。

    聽狄青口氣中滿是探詢的味道,單單笑了,笑得很是開心,「我當然很好。狄青,你怎麼這麼不小心,竟被我大哥捉了來?」

    若是旁人這麼說,狄青多半認為是諷刺,可聽單單說,好像就和朋友相對般交談,單單並沒有敵意。他沒有回答,只是輕輕的伸手在面前晃了下……

    單單還是望著他的方向,沒有反應。

    狄青背脊突然升起了一股寒意,才要舉步上前,突然止住了腳步,眼中露出驚駭的表情。

    單單並沒有覺察到狄青的異樣,說道:「你前幾日來看我,那時候……我其實很開心。」她略帶蒼白的臉上,有分甜美的笑。

    那是真正的開心。

    那笑給這陰暗的牢房、詭異的氛圍,帶來分明亮。那笑容曾經純真,曾經狡黠,曾經千變萬化,但此刻、只餘真心。

    狄青靜靜的望著近在咫尺的單單,嘴唇喏喏,想要問些什麼,可終於沒有詢問。牢房中靜了片刻,狄青道:「我看到你的時候,也很高興。」

    單單聽到這句話,臉上突然泛起了光華,可她的眼、還是茫然的望著前方。

    狄青又道:「你這麼晚了,還來看我,可是有事嗎?」

    單單認真地點點頭,低聲道:「前幾日,你離開後,我想了很久。你在沙漠救過我,也算帶我出了沙漠。我在宮內也救過你,也算帶你出了皇宮,對不對?」

    狄青略有不解,不懂單單為何這麼慎重的重提往事?可他看著單單茫然的眼,終於點頭道:「對。你說的沒錯,我救過你,你也救過我,我們互不相欠了。」

    單單聽到互不相欠四個字的時候,嬌軀震了下。搖搖頭,神色似乎有些苦惱,說道:「你說的不對,我想了很久,突然才發現,其實我還欠你的……」

    狄青滿是詫異,不明白單單為何糾纏在這種小事上,問道:「你欠我什麼?」

    單單伸手在袖子中摸索了半晌,緩緩的拿出只籐鞋。那籐鞋並不華貴,是用枯籐纏就,鷹羽墊底,甚至可說是簡陋。

    可單單雙手捧著那只鞋,如同捧著全世界最珍貴的珠寶。因為這雙鞋,是狄青留給她的唯一物件。她望著狄青道:「你送我了這只鞋,我並沒有還你這個情,這麼說,我還欠你些東西。我想了很久,我定會送你件東西來補償的。」

    狄青皺了下眉頭,半晌才道:「你何必算得如此清楚呢?」

    單單聞言,臉上有分憧憬的笑,喃喃道:「一定要清楚,一定的。」

    衛慕山青抱著阿里,望著牢房內外的兩人,眼中閃過奇異之意。她像是不解、又像是恍然,其中還夾著些厭惡和感動。

    狄青道:「那你不用辛苦的……」頓了下,說道:「你不用還我什麼東西,你把這只鞋還給我,那不就互不拖欠了?」驀地想到什麼,依稀感覺情景似曾相識。以前除了單單,好像還有個人堅持要和他互不拖欠的……

    單單蒼白的臉上有分焦急,忙道:「不行,不定的。這只鞋對我的意義和對你,完全是不同的。這世上有千萬隻鞋子,但所有的鞋子加起來的意義,也不如這一隻。我若把鞋子給你,或許在你眼中,這就和千萬隻鞋子一樣,根本沒什麼兩樣,對不對?狄青……你說話呀。」

    狄青心頭一震,見到那如雪般的臉上,滿是焦灼。一時間不忍,點頭道:「你說的對。」

    「是呀。」單單臉上展露笑容,如幽蘭般的綻放。她改變了很多,去了野蠻、去了任性,沒有了琢磨不定,看起來只像個天真的、未經世事的少女。

    狄青真的很難將她同沙漠的那個單單聯繫在一起。

    是什麼讓她有如此大的改變?

    單單笑容才露,又蹙起了眉頭,說道:「狄青,我過幾日後,送一件東西給你,那東西對你來說,就像這只鞋子對我一樣的重要。」

    狄青聞言,身軀已有顫抖,他不關心單單要送他什麼,只感覺到那平淡的語句中,帶著海一般的情意。

    他在感情上雖木訥,甚至楊羽裳都說他木頭樣的傻大哥。可他又如何感受不到單單的一往情深?單單雖到了如今,並沒有對他說一句喜歡,但就如那籐鞋在單單心目中的份量般,他狄青在單單心裡,只怕比那籐鞋還要珍貴萬倍。

    「單單……我……」狄青才要開口,就被單單擋住,「好的,我知道,你不用說了。」狄青遲疑道:「你知道?」

    單單微笑道:「心愛的人心中想什麼,我感覺到。」可她笑容中,突然有了分不安。她終於說出了想說了話,或許她今生只會說這一遍。她一直警告自己不要說出這句話的,因為她既然知道心愛的人想什麼,就知道永遠不會有回應,那他們之間豈不又欠了什麼?

    但這句話說出來,她不安中也有不悔。

    或許很多話,來生不會有,只望今生?或許這句話,狄青不懂的?

    狄青木然立在那裡,縱有千萬心思,卻再也說不出一句。

    單單那絲不安終於抿去,輕輕那籐鞋放了回去,伸手撩了下額前的長髮,問道:「狄青,你……看我……美嗎?」

    那蒼白的臉孔上有了分期待……

    狄青望著單單良久,終於點頭道:「很美,美得和花兒一樣。」

    單單的臉上突然有了分光輝,整個人那一刻也改了妝容,像換了模樣。狄青從不想,自己的一句話會讓單單有如此的改變。單單沉寂片刻,又笑了笑,說道:「多謝你了。我走了,過幾天後,我們說不定還會再見……不是,是一定再見的。」重重的點頭,像是給自己信心。慢慢的轉過身去,又是慢慢的離去。

    狄青望著單單的背影,眼中也有分擔憂之意。見單單到了鐵門前,摸索了半晌,這才走了出去。

    「光當」聲響,那鐵門隔斷了背影,隔斷了風月。

    狄青就那麼立在那裡,忍不住想問,「單單的眼睛怎麼了……難道,她竟然盲了?」適才他見單單舉止古怪,忍不住的伸手試探,但單單並沒有反應。他仔細觀察單單的雙眼,發現那本是靈動的眸子有了分呆滯之意。又想到單單來去時緩慢,狄青心有不解和憐憫。

    單單怎麼會盲?

    元昊一定要他狄青娶單單,難道是因為單單盲了?

    正沉吟間,衛慕山青道:「狄將軍,她對你真癡心呀。」衛慕山青雖恨元昊,也知道單單是元昊的妹妹。但方纔無論是誰見到單單,都恨不起來。

    狄青沉默不語,聽衛慕山青又道:「她希望來生和你相愛的。」狄青一震,霍然轉身,失聲道:「你說什麼?」

    衛慕山青眼中滿是同情之意,緩緩說道:「在藏邊,有個傳說,今生糾纏的男女,來生一定有個人來要還債,注定不會再在一起。只有今生糾纏的男女,互不相欠後,來生才會真心相愛!她一直要和你沒有相欠,不用問,肯定是知道這個傳說的。」

    狄青一聽,呆在了當場,那一刻,思緒繁沓。突然想起在沙漠時,單單以為必死,對他狄青淒婉道:「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殺了我,你我今生豈不是再不相欠?」

    又想到在興慶府外離別時,單單對他惡狠狠道:「你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來了。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救過你。你帶我出了荒漠,我也帶你出了宮中。自此後永不相欠,再無瓜葛!」

    他一直不明白單單為何總強調不相欠幾個字,到如今,他終於懂了。但腦海中有電光劃過,以往還有一幕重現腦海。

    那是漆黑的密室中,那個如飛雪般飄忽的人兒凝望著他,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著讓人看不見的波瀾,「你在承天祭救了我,我就要救你一次,這樣一來,你我就各不相欠了。」

    「在藏邊,有個傳說……說各不相欠的兩個人……來生……不會再見!」

    他那時候還以為,飛雪不想再被他連累,因此來生也不想和他相見,不想飛雪是騙他的。

    原來互不相欠的兩個人,來生就會真心相戀,再沒有恩怨糾纏。

    飛雪為何要騙他呢?

    還記得那是失望的眼神,絕境中滿是懇求,「狄青,你答應我,從今以後,你我各不相欠了,好不好?」

    他到如今,才明白一切一切,可是不是太晚?

    那他和羽裳呢,今生如此癡纏,那來生還會不會相見?這時有月明,明月如鉤,彎彎的有如相思的眉頭!狄青望著那清冷的月色漠漠地透過窗,落在牢獄那寂寂的甬道上,泛著慘白的光,已然癡了……

    元昊皺著眉頭,望著那彎彎的月,許久後才道:「妙歌,多謝你陪了我這久。你回去吧。」

    張妙歌望著元昊,心中道:「其實我陪你一生一世也是無妨,可在你心中,只有大業,可曾給我留過一分位置。你一直說,我是你的紅顏知己,我就一直當作是你的知己,可我不想再做你的知己。」

    沉寂如弦,滿是幽幽。

    所有的話還是縈繞在心頭,終於開口,張妙歌道:「兀卒,唃廝囉派善無畏前來幾天了,耶律喜孫也因為興平公主一事來到了興慶府,他們竟相約而來,向兀卒你施壓,只怕……早有約定。」

    元昊冷冷一笑道:「他們聯手,以為我就怕了?」他昂首挺胸,還是望著那天上的月牙兒,卻不望身邊女子一眼。

    張妙歌幽幽一歎,說道:「我知道兀卒不怕,但你同時應對宋國、吐蕃和契丹三國,又決定明天在天和殿做個了斷,若他們真的發難的話,只怕對兀卒不利。」

    元昊淡淡道:「狄青被擒,大宋還有勇氣和我開戰嗎?我雖以十萬兵馬慘敗結局,但抓一個狄青,可抵敗大宋百萬兵馬。唃廝囉胸無一統大志,只想安於現狀,要去香巴拉而已,給他點甜頭,他裝作慈悲的面孔,不會輕易以藏邊百姓的性命開玩笑。至於耶律喜孫,更是可笑,他們契丹收了宋國的好處,竟來做和事佬,讓我不要再對宋用兵。他們得名得利,難道從不考慮我得到過什麼?契丹人本還凶悍,算是我的勁敵,但自從澶淵之盟後,數十年不曾開戰,只怕兵甲也已發霉了,這樣的國度,我何懼之有?」

    「可是……你近些年來,殺戮太多,只怕手下不服。」張妙歌望著元昊眉宇軒昂,心中卻有不安之意。

    元昊淡然一笑,「我就是想看看,有誰不服!我希望我手下各個如狼,一隻狼,若不懂得嗜血,不懂得反叛,那和羊有什麼區別!」

    那如銀般的月色鋪過來,落在那偉岸的身軀上,泛起淡淡的光輝。

    那一刻,他滿眼大志,雙拳緊握,卻沒有留意到身邊站的那個人兒,孤獨的站在他的身影內,緊鎖眉頭,滿是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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