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二十一章 英雄
    日昇日落時,細腰城前的屍體已堆積若山。張元雖還坐得穩如泰山,但內心終於有了分焦急之意。

    雙方對壘往往就是如此,總會有一方先要沉不住氣。張元一直以為沉不住氣的會是狄青,他已得到汴京的消息,宋廷見關中危急,終於再次啟用狄青前來西北。本以為狄青接到調令後,會立即前來發難,但狄青遲遲沒什麼動靜。

    張元雖又連破鎮戎軍數寨,但一直攻不下插在夏國境內的細腰城,他又等不到狄青,難免心中不安。當年狄青驀地發難,從安遠戰起,轉戰數百里,收復全部失地,斬了靈州太尉竇惟吉的事情,讓張元記憶猶新。張元此事一刻也不敢放鬆警惕,這種日子過的已非愜意。

    這一日,日落黃昏之際,張元和野利斬天並轡立在細腰城前,遠望殘陽如血,照在那孤零零的城池上,給那大城蒙上層淡淡的光芒。

    征戰方休,陽光是暖的,血是冷的,鐵騎如風一樣的流動,細腰城仍如鐵盾一樣的立在眼前。

    這時山花似錦,草青風暖,張元的臉色,卻如凝冰一樣。

    他本宋人,本不叫張元,年少時胸懷坦蕩,性情豪放,尚義任俠,端是為地方做了不少好事。他曾幻想憑文武之才,晉身官場。怎奈一身本事在那些考官眼中看來,不過是不入流東西。

    他因尚義任俠,竟十數年不得朝廷錄用。後來他心灰了、心冷了,再不想科舉之路,混跡青樓之際,偶見青樓的鸚鵡,曾寫「好著金籠收拾取,莫教飛去別人家」兩句,長笑離去。

    汴京不留人,自有留人地!

    他投筆從戎,轉投宋邊陲大營,希望能憑一身本事為國出力,平定西北,立下一世功名。但西北邊帥笑他眼高手低,笑就算太宗時,都對西北無可奈何,他一個張元,能有什麼本事平定西北?

    文人瞧不起他,武人亦是不用他。他心灰意冷,發狠之下,竟再次一路西去,到了黨項人的地盤。他改名張元,將另外一個他的兄弟改名吳昊。冒著殺頭的危險,在興慶府最熱鬧的太白居題上,「張元,吳昊到此一遊!」

    這二人起名冒犯元昊之名,當下被京中侍衛抓起,本待砍頭,卻幸得元昊路過。元昊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問,「如此犯忌,所為何來?」

    他當下一腔悲憤,早將生死拋在一旁,就道:「姓尚不理會,乃理會名耶?」當時這一句話說出來,他自覺得人頭已要落地,他不但冒犯了元昊的名,還揭了元昊的短。

    當初元昊姓趙,被宋廷賜姓趙!

    有些人,為了得到,不惜失去。元昊為了天下,可以暫時接受趙姓,而他不也是一樣,為了心中一口氣,改名張元?他以前叫什麼,早無人記得。

    歷史素來在成功者身上濃墨重彩,他若不成功,何必再想以前的名姓?

    不想元昊只是笑笑,說了句,「放了他,他想要什麼,就給他什麼!」

    自此後,人生如夢。他從一介寒生很快到了中書令一位,憑胸中的才華為元昊定下了一統天下的大計。自此後,凡是夏國進攻大宋一事,領軍之人或有不同,但均是他張元一手策劃。

    或許在他內心中,如此興兵犯境,不過是一洗當年被宋廷輕蔑之辱。

    望著眼前的屍骨堆積,想著多年前的浮華一夢,他突然在想,「我所做的一切,究竟是不是自己所願?或者是……只是一個意氣行事?」

    天空有鳥鳴傳來,打斷了張元的思緒。他搖搖頭,強迫自己不再多想,斜睨了身邊的野利斬天一眼,終於忍不住道:「羅?王,依你來看,狄青何時會來了?」

    話一出口,就覺得很有問題。野利斬天是瞎子,他說什麼依你來看,野利斬天會不會惱?

    突然有了分悲哀,他現在瞻前顧後,忌諱太多,再沒有當年的肆意妄為,意氣風發。難道說人都如此,老了,權位高了,想的反倒多了?

    若現在有一人到了他的面前,如他當年一樣,指著他的鼻子喝罵,「改名換姓,可為高官厚祿否?」他如何面對,他是否有元昊當初的氣魄,付之一笑,還是勃然色變,將那人斬於面前?

    問題早已問過,野利斬天也曾答過。張元本以為和往常一樣,得不到答案,不想野利斬天神色突然有分怪異,緩緩道:「等等……」

    野利斬天說話間,緩緩閉上了眼睛,好像在聽著什麼。

    張元一怔,不解要等什麼,見野利斬天的一張臉沐浴在陽光之下,似在享受著暖陽餘輝,心中來氣。他雖是中書令,可在直覺中,這個瞎子,從來沒有將他看在眼中!

    轉瞬有些失笑,張元心道野利斬天既然是瞎子,當然不會將他看在眼中。等了許久,張元正有些不耐之際,野利斬天歎口氣道:「狄青……要來了!」

    張元嗔目結舌,一時間反倒不知道野利斬天為何這麼肯定?

    野利斬天明白張元的不解,淡淡道:「中書令大人現在話說的多,聽的就少了。是以最近有很多東西聽不見,看到了也不放在心上。」

    張元一凜,以為野利斬天說的是朝堂之事,謹慎道:「不知道羅?王聽到了什麼?」在張元眼中,野利斬天就是個怪人。

    野利斬天身為羅?王,但本在阿修羅部。阿修羅部本都是叛逆之徒,入了那裡的人,就意味著死。可野利斬天非但沒有死,反倒憑本事打到龍部九王的位置,不可不說是個異數。但野利斬天的過去,沒有人知道。

    張元也不知道。

    這個人本身就像在迷霧中一樣。他幫元昊東征西討,到現在也不握什麼權利。元昊怎麼看野利斬天,野利斬天是否有怨言?

    張元琢磨這個問題的時候,留意著野利斬天的表情。

    野利斬天嘴角突然又有分譏誚,閉著眼睛緩緩道:「我聽到了風聲。」

    張元有些緊張,追問道:「什麼風聲?」風聲?廟堂的風聲?野利斬天這麼說,是不是暗示他什麼?自古帝王最忌功高蓋主,他張元到如今,鋒芒畢露,雖說元昊有大量,有野心,有氣魄,不應對他這有功之臣下手,但世事難料……

    野利斬天笑了,伸手在空中一劃道:「什麼風聲?這倒是難以解釋。如此暖春,風聲也是溫柔的。中書令一心征伐,難道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嗎?」

    張元一怔,半晌才道:「你是說空中的風?」有些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聽野利斬天道:「空中的風,也能傳遞些信息的。」張元皺眉,遲疑道:「恕老夫不解,還請羅?王詳解。」

    野利斬天終於睜開了雙眸,灰白的眼睛盯著張元道:「風聲中夾雜著歡呼聲。」

    張元見到野利斬天那滿是死意的眸子,心中微凜,扭過頭去。他畢竟是中書令,也自負才華,不想事事詢問旁人,凝神一想,就道:「眼下這風是從細腰城的方向吹,這麼說歡呼聲也是從細腰城的方向傳來的?真的有歡呼聲?」他雖聽不到,但知道瞎子的耳朵都特別管用,更何況眼前這人是瞎子中的極品?

    為何會有歡呼聲?

    張元想到這裡,臉色已變了,「他們為何歡呼,是不是因為已得到狄青要來的消息?」

    野利斬天淡漠道:「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到他們在如斯境地,還有什麼歡呼的理由。」

    張元暗想,這瞎子果真有幾分本事,竟這麼甄別對手的動靜,怪不得這瞎子能被兀卒封為九王。突然想到一事,問道:「細腰城已成孤城,就算山後都有我軍封住,若是有人進入細腰城,絕逃不過我們的耳目,他們怎麼能知道狄青要來的消息?」

    野利斬天道:「人馬雖逃不過中書令的耳目,但有信鴿掠空,中書令卻沒有看到。」

    張元凜然,抬頭向空中望去,只見到浮雲悠悠,碧空廣袤,並沒有什麼信鴿。突然想到方才聽到鳥鳴,只是他心事重重,根本沒有留意,原來剛才過去的鳥竟是只信鴿!

    一念及此,張元倒對伊利斬天肅然起敬,沉吟道:「狄青已來了,但他想殺我們個措手不及,因此並不輕舉妄動。他怕細腰城內的人等得絕望,所以又派信鴿傳信。既然城內人歡呼雀躍,相比是知道狄青很快就用兵了,既然如此,我們不得不防。」說到這裡,張元對野利斬天有了新的認識。當初元昊讓野利斬天來助他,他還不以為然,不想就是這個瞎子,比所有人都要看得準。

    「中書令果然聰明。」野利斬天不鹹不淡道。

    張元老臉一紅,這讚美的話他不知道已聽過多少,可這句讚美直如抽了他一記耳光。但他畢竟久經世故,只做沒有聽到,早傳令下去,命夏軍在方圓數十里內嚴加防備,又命周邊的夏軍一有警訊,立即通傳。

    張元明知狄青會來,反起振奮之意。

    無論夏軍、宋人,均把狄青已看作天神一般,張元知道這般拉鋸作戰,不知何時才是盡頭,這才抱著和狄青一決高下的念頭。擊潰狄青後,西北再無可和他們抗衡之人。

    等回了中軍帳,張元不待坐下,就有兵士前來稟告道:「中書令大人,般若王、沒藏訛龐前來請見。」

    張元皺了下眉頭,前幾日元昊已有令送達,說讓沒藏悟道過來協助張元作戰,可又說,沒藏悟道有什麼需求,必須無條件的滿足。

    張元身居高位已久,如何不知道這裡有削他兵權的意思?心中不悅,只想著元昊這般吩咐,難道是真的對他心存猜忌?

    等般若王進來時,張元見其臉色平和,一時間看不清風向。又見沒藏訛龐一副小人得志的臉孔,更是皺起眉頭。

    般若王畢竟掌控橫山多年,若說用兵,大可助力,可這個沒藏訛龐不過依仗妹妹沒藏氏得寵,就大搖大擺的旁若無人,實在讓張元看不過眼。般若王帶沒藏訛龐前來,又是要做什麼?

    沒藏訛龐似乎沒有看出張元的厭惡,反倒嬉皮笑臉的湊過來道:「中書令大人,小人有禮了。」

    張元勉強一禮,轉向般若王,有些冷淡道:「般若王,兀卒有旨,讓老夫聽從你的吩咐……」

    般若王一笑,上前深施一禮,恭聲道:「中書令大人說笑了,兀卒有旨,讓在下協助中書令而已。小子何德何能,敢來吩咐大人呢?」

    野利斬天一旁坐著,也不起身,更不招呼,臉色漠漠。他對所有人,似乎都是一個態度。

    張元心中卻舒服了點,捋鬚道:「般若望過謙了。這總是兀卒的吩咐……」

    般若王斜睨了野利斬天一眼,微笑道:「兀卒也是想大人和小子齊心協力罷了,至於誰來指揮,又有什麼區別呢?」不待說完,沒藏訛龐一旁大咧咧道:「中書令大人,你讓我吃喝嫖賭,我還在行,你讓我領軍的話,那真的太為難我了。實話實說吧,我這次來,根本沒有想著領軍,你給我安排個輕鬆的活兒吧。」

    張元心道,「眼下兩軍正在交戰,有什麼活兒輕鬆?你若圖輕鬆,何必前來這裡呢?」正猶豫間,般若王道:「中書令大人,我前來途中就已想了許久,種世衡雖被圍困多時,狄青來救,卻不會強攻!」

    張元微凜,反問道:「那依般若王之意,狄青會如何解救細腰城呢?」

    般若王一字字道:「我想狄青必想斷我糧道,截我後路,逼我等撤兵!」

    張元眼中厲芒一現,沉默良久才道:「此招若使出,只怕我等雖有騎兵十數萬,也可能一朝崩潰!」

    夏軍出兵鉗擊鎮戎軍,勢如破竹,宋軍難以抵抗。雖宋軍幾次傳令都是避其鋒銳、擊其惰歸,但真正實施的人,沒有一個!

    無論葛懷敏還是任福,均被誘敵之計吸引,被暫時的取勝沖昏了頭腦,一步步的進入夏軍的包圍圈中。

    可狄青不是葛懷敏,也不是任福!宋軍若真有一個能堅決執行正確策略的人,那無疑就是狄青!也只有狄青的手下,才會完全信服的聽從狄青的命令。

    夏軍擄掠宋境,但如今野外糧食已盡,十數萬大軍的糧草,統統需要從細腰城西北的鼓陽城輸送,如果鼓陽城被破,夏軍不攻自敗。

    中軍帳內沉寂片刻,般若王突然道:「鼓陽城和我軍勝敗息息相關,中書令大人若不嫌棄的話,小子和沒藏大人請令,立即出發,前往鎮守鼓陽城,不知道大人意下如何?」

    張元內心鬆了口氣,暗想:「沒藏悟道這般說,看兀卒的意思,就不是要削我兵權。這個沒藏悟道,畢竟還是以大局為重。」

    鼓陽城極為重要,張元久經陣仗,豈會不防?他早派重兵把守那裡,只怕狄青攻打,聞般若王主動請纓,正合心意,心想沒藏訛龐做不了事,但有般若王約束和鎮守在鼓陽城,那我後顧無憂了!當下道:「那有勞般若王……和沒藏大人了。」

    般若王謙遜幾句,向張元請了令牌,也不耽擱,和沒藏訛龐趁夜出發,直奔鼓陽城。

    張元沒想到般若王這般好打法,一時間難免有些疑惑。扭頭望向了野利斬天,見他眉頭也是鎖起來,不知道在想著什麼。

    入夜時分,張元很有些疲倦,但心憂戰事,輾轉反側,始終難以入眠。深夜時分,他倦意湧上,這才沉沉睡去。

    可才一深睡,夢中就聽到驚天動地的鼓聲傳來。張元一怔,翻身坐起,有侍衛衝進帳篷,叫道:「大人,有敵來攻!」

    有敵來攻!狄青來了?張元心中著實一驚,然後就聽到東方已鼓聲大作!那鼓聲如沉雷滾來,好像就要殺到了眼前。

    張元喝罵道:「一群廢物,怎麼這晚才來警訊?」

    那兵士也是茫然不解,諾諾無言。張元衝出了營寨,就感覺鼓聲浪潮幾乎衝到了面前。夏軍大營已有騷動,但張元畢竟身經百戰,這次尋狄青傾力一戰,豈能不做準備。

    張元上馬,逕直前往東方營寨,見有將領早就列隊營前,人在馬背,弓在手前的嚴陣以待。

    夜幕沉沉,張元喝令道:「燃起篝火。」

    不到片刻功夫,細腰城外的山野處已亮如白晝。張元雖不知眼下敵情如何,但知軍心絕不能亂,既然狄青突襲以快來攻,他就要以厚勢逼退對手。

    見四野篝火如約燃起,火光下,夏軍陣營忙而不亂,已如怒射的弩箭般,張元心中稍安。這時野利斬天也已經趕到,和張元到了前軍營中。

    有前軍將軍過來道:「中書令大人,只聞鼓聲急驟,應就在前方十里內。但眼下看不到敵情,末將聽大人吩咐,不敢擅自出兵,只派游騎前去打探消息,但到目前為止,尚沒有消息……」

    張元怒道:「東方二十里外的登高坡是誰在把守?」張元當然不會坐在細腰城前等狄青來攻,東方數百里內,早就布下了前哨探子。可不想到,對手攻到面前,竟無一探子回傳消息。

    轉望野利斬天,張元問計道:「羅?王,狄青為何能過百里防線到了這裡,難道說他們真的有翅膀不成?」

    野利斬天也是皺了下眉頭,搖搖頭,不發一言。

    就在這時,鼓聲倏然停了。張元一怔,耳邊宛若還有金鼓聲激盪不休,一顆心怦怦大跳。暗夜之中的遠處,本是喧囂震天的鼓聲突然瞬間消失,那種遽然寂靜的震撼,更讓人心驚。

    夏軍大營中,所有人都在凝神以待,只以為宋軍要開始進攻……不想直等到了天亮,東方發白之際,宋軍再沒有舉措。

    柳梢暗露滴曉晨,狼煙戟氣冷殺人。

    張元立在晨霧中,感受到風的譏誚,臉色沉冷如冰。等見到紅日一拱拱的就要衝破遠山蒼雲間時,張元喝道:「去登高坡看看。」

    話音才落,有馬蹄聲急驟,夜月風帶著幾騎迅疾奔來。當初安遠寨一戰,竇惟吉雖喪命,可夜月風卻逃得了性命,他幾個兄弟悉數死在狄青手上,對狄青早就恨之入骨。這次進攻大宋,夜月風主動請纓,身先士卒地要一洗前恥,得以鎮守登高坡留意宋人的動靜。

    見夜月風趕來,張元冷冰冰道:「我需要你給我個交代。」

    夜月風惶恐難安,下馬跪倒道:「大人,末將……很難交代。」見張元雙眸豎起,已動殺機,夜月風急忙道:「大人,你聽我解釋。末將這些日子一直在登高坡堅守,昨晚夜黑無月,突然坡下鼓聲大作,似有千軍萬馬殺來。末將在這之前,根本沒有得到周邊前哨的消息,是以不明敵手的實力,因為未能出戰。那鼓聲停後,末將已派出人手來向稟告情況,不想……均是死在了路上!」

    眾人聞言,均是心中一寒,雖是陽光明媚,但只感覺周圍不知有多少眼睛看偷偷的盯著他們……

    這時前軍將軍前來道:「啟稟大人,我軍去聯繫夜月將軍的探子,到現在也一直沒有消息,只怕盡數遭了他們的毒手。」

    張元神色不變,冷冷道:「夜月風,那你之東三十里外燕子嶺是誰把守,找他見我。」,日上三竿之際,鎮守燕子嶺的都押牙氣喘吁吁的趕到,他若是也和夜月風一樣的消息,眾人也不奇怪,可都押牙告訴了讓大伙都奇怪的一個消息,燕子嶺並無警情!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張元面沉似水,早在這之前,喝令傳方圓百里的夏守軍回稟軍情。中午時分,已陸續有守軍將軍派人來稟告,並無敵情!

    日光暖洋洋的照在身上,夜月風額頭汗水已流淌下來。見眾人均是疑惑的目光,大叫道:「昨晚真的有人來攻。中書令大人,你要信我。」

    張元突然笑了笑,「狄青如此虛張聲勢,想必是無膽鼠輩,實力不足,不敢來攻我軍,既然如此,何足一道呢?好了,傳令下去,讓各地駐軍戒備就好。夜月將軍,你也回轉吧。」

    他故意說的輕描淡寫,不過是安定軍心,可心中有個極大的疑問湧上來,如果方圓百里並無警情,那狄青所率的宋軍如何到了登高坡,還能精準的殺了夏軍的探子?

    難道說,狄青的手下,都會飛嗎?

    不止張元,夏軍余將均是心中困惑,退下後,難免議論紛紛。

    張元回轉中軍帳後,怒不可遏,卻又無從發洩。等待不久,野利斬天入了帳中,張元冥思苦想許久,一直不得要領,終於問道:「羅?王,依你來看,昨晚是怎麼回事?」

    野利斬天道:「方纔我在營中轉了下,聽軍將都在私下議論,說狄青的手下都會飛的,是以才能不驚動附近的守軍,直接到了這裡。」

    張元一拍桌案,喝道:「是誰敢妖言惑眾?推出去斬了。」

    野利斬天皺了下眉頭,緩緩道:「若中書令如此失態,只怕狄青目的已達到了。」

    張元微怔,忙問,「狄青有什麼目的?」

    野利斬天道:「狄青不出我們所料,已準備動手。但他知道有中書令坐鎮,眼下我軍無隙可趁,狄青雖勇,但是個極為謹慎小心的人,他這般舉措,無疑是先要動搖我們的軍心。如果中書令都被他亂了分寸,無疑就是他下手的時候。」

    張元一凜,緩緩點頭道:「你說得不錯。不過我想了許久,終究想不明白昨夜是怎麼回事。」

    野利斬天道:「很顯然,昨晚狄青已派人混到了附近!伺機刺殺我們的探子,製造混亂。」

    張元道:「這我如何不知呢?但我們周邊天羅地網,他們又是如何能混得進來,又安然離去呢?」

    野利斬天微皺眉頭,沉吟道:「我有個猜測,但眼下不敢肯定。大人,我必須再詳細查探才有定論。不過狄青果然聰明,知道平原交手不利,就不主動和我們交手,只是虛張聲勢,眼下宋軍在暗,我等在明,他能輕易的扭轉不利的地勢,可謂高明。」聽張元冷哼一聲,野利斬天笑道:「不過大人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也是極為高明的手段。」

    張元心中稍有舒服,道:「既然如此,有勞羅?王了。」可想到昨晚宋軍故作偷襲,想必人手必定不多,他空有數萬大軍,卻被鎮得不敢出戰,不由又是臉紅。

    野利斬天點點,才要轉身出帳,突然又止步道:「不知大人可曾留意到,昨晚鼓聲大作時,細腰城有些異樣?」

    張元凝神一想,就道:「他們城中黑壓壓的,並沒有什麼動靜,並沒有異樣了。」

    野利斬天道:「沒有動靜才是最大的異常。想他們既然知道狄青前來,又聞鼓聲大作,焉有不上城頭看看的道理?他們根本無動於衷,是不是早就知道狄青不過是虛張聲勢呢?」

    張元內心羞惱,感覺在這瞎子面前,自己好像是個瞎子,惱怒道:「既然如此,你昨夜為何不說?」

    野利斬天有分訝然,苦笑道:「我也是如今才想起罷了,我這般說,絕非有嘲弄大人的意思。想兀卒既然讓你我前來,就想讓你我同心協力,還請大人勿要多心。」

    張元輕舒一口氣,拱手道:「多謝羅?王提醒。」他畢竟長於指揮大局,幕後策劃,真的到面面相對時,反倒少了以往的游刃有餘。聽野利斬天提醒,心中警惕。

    野利斬天一走,張元當下傳令眾人戒備,為安軍心,故示悠閒的巡營。一日無話,等到夜幕降臨時,張元一顆心反倒繃緊。

    可等到半夜時分,仍無半分動靜,張元腦袋才要沾枕,突然有軍士衝進來稟告到時:「大人,有情況。」

    張元驚心,霍然站起道:「何事?」聽帳外靜的嚇人,也無鼓聲,張元實在不明白會有什麼情況。

    衝出營帳,見夏軍大營中隱有騷亂,張元才待詢問,突然感覺細腰城的方向有異,抬頭望過去,倒吸一口冷氣。

    原來不知何時,細腰城頭火把高豎,熊熊的燃著,細腰城頭上亮如白晝,隱見刀槍劍戟的寒光。

    細腰城為何這般舉動?想起野利斬天所言,張元心思飛轉,暗想昨夜細腰城並無動靜,是因為知道狄青是虛張聲勢,但今天宋軍都湧上城頭,難道知道狄青要來攻打,因此做準備來接應?

    雖知道眼下方圓百來里沒有警情,狄青絕不可能這麼快就大舉來襲,但見城頭火亮,總是心中難安,又命手下全力戒備。

    夏軍倒有不少如張元般想法,當下燃起火把備戰,可直到天明時分,城頭火滅,竟不見宋軍一兵一卒出現。

    張元等見曉光破晨之際,陡然醒悟過來,暗叫又上了狄青的惡當,細腰城這般作為,不用問,還是採用虛張聲勢的伎倆!

    就在這時,野利斬天已然趕回。張元見狀,催馬上前問道:「羅?王,可有了答案?」

    野利斬天問道:「大人,昨晚可有什麼異常嗎?」聽張元將昨晚發生一事說了遍,野利斬天歎道:「果不出我所料,狄青用的是疲軍之計!他連續兩夜詐攻,不過是攪亂我等軍心,讓我等全力戒備,等我等筋疲力盡之時,就是他進攻之日。」

    張元也想到這裡,可更關心前晚的事情,問道:「可他們為何能不驚動我軍人馬情況下,到了我們左近呢?」

    野利斬天道:「我詳細命人查看了探子的屍體,發現他們均是被一招斃命,顯然是被武技高手擊殺。但這附近的確沒有宋大軍出沒的跡象,在我來看,狄青所派之人只有數百人左右,各個身手不差。他們能悄然前來,安然離去,眼下在我看來,只有一個可能……」頓了下,野利斬天道:「他們是喬裝成我們夏軍來去。這方圓百里縱橫,這些人手他們若扮成夏軍來往,我們很難察覺。」

    張元猛然警醒,恍然道:「既然如此,就要查附近的守軍,是否有異常的夏軍出沒。」

    野利斬天道:「不錯,我正是按照這個方向去查,結果這裡東北向五十里的牛頭山的守軍有報,的確看到一隊夏軍經過,人數不多。他們只以為是奉大人調令巡視,因此並未過問。」

    張元暗自咬牙,一字字道:「狄青,你果然夠狡猾。傳令下去,命我軍嚴加防範,留意附近小股擅自出沒的隊伍。」他命令雖傳下去,但到底有沒有用,也不知情。

    野利斬天輕輕舒了口氣,可眉頭也是緊鎖的。他並沒有告訴張元一件事,他其實昨晚守株待兔在等對手,不想狄青虛晃一槍,竟再沒有動靜,下一步狄青要從哪裡出現,他真的也不清楚。

    伊始時,他只以為張元將狄青拉出來平原交戰的策略並無問題,但眼下來看,狄青遠比他們想像的還要堅忍。

    幾日轉瞬即過,除每晚時,細腰城都要燃起火把外,宋軍再沒有異樣。

    宋軍雖無異樣,但夏軍每次見到城頭那熊熊的火光,都是心中不安。那火光只是擾亂夏軍的注意,亦或是代表著別的意思?宋軍是想說,他們戰意如火、怒意如火,或許終究有一日,會如烈火一樣的噴薄出來?

    這一日清晨,張元起床時,神色已有了疲憊。

    每日過得揪心,總讓人容易累得快些。這些天,雖沒有狄青的進一步消息,但張元實在比和狄青交手還累。不待起身,已有人衝到帳中,叫道:「中書令大人,有狄青的消息了。」

    張元驚凜交加,喝問道:「什麼消息?」

    那兵士道:「狄青帶兩萬兵馬,兵起渭州,過瓦亭、沿六盤山而上,已近制勝關!」

    張元一怔,問道:「他們才到制勝關?」原來制勝關尚在鎮戎軍以南百餘里,隔著他們還有三四百里的路程。張元見狄青使用疲兵之計,只以為狄青再讓夏軍疲憊後,就會發兵猛攻夏軍,直如當年安遠寨一戰,不想狄青眼下還在制勝關?

    這個狄青,到底是什麼念頭?

    「消息可曾確實?」張元忍不住問。

    那兵士道:「千真萬確,是在華亭的敗軍快馬傳來的消息。狄青遽然興兵,渭州的我軍均知不敵,已如張大人所言,北歸聚集。眼下狄青旗幟所至,我軍均是退卻,他已連收渭州左右七處失地了。」

    張元點點頭道:「我知道了,留意狄青的動靜,再去探來。」夏軍入寇宋境後,縱橫擄掠,直達渭州,渭州太守如當年延州般,閉城不出。夏軍在城外擄掠數月,宋軍各自為戰,一直難以對夏軍進行有效的抵抗。不想狄青一來,竟不急於救助細腰城,反倒絞殺在渭州的夏軍!

    渭州內,無人可是狄青的對手。

    張元想到這裡,心中盤算,最多再過兩日,狄青就可過鎮戎軍前來細腰城!不想第二日有兵士來報,狄青到了瓦亭寨,本駐守在那裡的夏軍聞狄青率軍到來,早先一日一路北歸湧入鎮戎軍。

    狄青一日兵行不過七十里,竟然還沒有進入鎮戎軍!

    張元暗自皺眉,終於找野利斬天前來,問道:「羅?王,狄青進軍緩慢,所為何來?」

    野利斬天沉默許久,這才道:「據我所知,狄青自渭州發兵,伊始不過是才過萬的兵馬,但他軍旗一至,沿途堡寨均不再自守,紛紛請入狄青軍帳之下。一日功夫,狄青已聚兵兩萬,而最新的消息是,狄青旗下的大軍,騎兵步兵夾雜,已有三萬之數!而沿途百姓,紛紛運糧支持宋軍,狄青眼下軍容極盛。」

    野利斬天說到這裡時,也忍不住的有些佩服。要知道宋自立國以來,西北堡寨就把宋軍隔離的七零八落,三川口一戰,宋軍五路救援,諾大的陣仗,不過糾集了萬餘兵馬。好水川一戰,韓琦放肆招兵,也不過是七八千的兵馬。

    大宋之人,能在三日內,就召集三萬兵馬來戰之人,唯狄青一人矣。

    張元冷笑道:「就算三萬兵力能如何,不過是群烏合之眾罷了。狄青這般作為,究竟所欲何來呢?」

    野利斬天神色有些奇怪,灰白的眼眸盯著張元,其中有著說不出的意味。

    張元被野利斬天望的發毛,忍不住道:「羅?王,老夫說的可有什麼問題嗎?」

    野利斬天沉默許久才道:「難道大人還看不出狄青的用意?」

    張元皺眉苦思道:「他如此緩慢運兵,肯定有他的用意。但老夫一直想不到,他的目標會是哪裡。」

    野利斬天突然笑了,笑容中有著說不出的譏誚。良久後,他才慢悠悠道:「其實我倒是知道他出兵向哪裡了。」感覺到張元的欲言又止,野利斬天臉上突然泛起了分光輝,似是激動,又像是欽佩,「我們其實一直想錯了,那一晚狄青命人在擂鼓,可能是疲兵之計,但他其實是告訴細腰城的宋軍,他狄青來了!他也想告訴我們,不用我們猜,他很快就會來了!」

    張元冷哼一聲,不待多說,野利斬天又道:「細腰城燃起火把,也不見得是疲兵之計。是細腰城的守軍要告訴狄青,他們在等狄青,一直在等狄青!他們信狄青!」

    他說到這裡,本是波瀾不驚的語氣中也帶了感情。

    西北的宋軍和狄青間是什麼感情?是一種信任到無以復加的感情。

    西北的宋軍需要狄青,狄青就來了。狄青來了,知道種世衡一定帶軍等他,等到他來的那一天。就這麼簡單,簡單的不需那麼複雜地揣摩,簡單地讓人落淚!簡單的讓天地動容!

    狄青來了,明知前方有十萬夏軍,但是他還是來了!

    張元終於想到了什麼,臉色改變,凝聲道:「你是想說,他緩兵慢行,沿途召兵,根本沒有什麼別的用意,他就要和我決戰?決一死戰?」他想得太多,想得太迂迴,可從未想到過,狄青有一日,會向他張元挑戰。

    向十萬夏鐵騎,三千鐵鷂子挑戰!

    野利斬天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不再多言。可那灰白的眸子也忍不住的望向東方。他眼前隔著軍帳,他看不見。他雖看不到,但能感受那悲意如虹的大軍正一步步的接近。

    或許自三川口五龍川一戰後,宋軍心中就一直有了悲憤之氣。

    宋軍積弱,但宋軍不會降。要作戰,就作戰!

    多年前宋軍是因為有郭遵,而到如今,只是因為有個狄青!

    狄青大軍已入鎮戎軍,夏鐵騎繼續北歸,聽從中書令張元的吩咐,糾集兵力準備和宋軍全力一戰。

    狄青大軍已到開遠堡,沿途有無數百姓列隊相迎……

    狄青大軍已到定川寨,定川寨早已破爛不堪,當初宋軍遺留下血跡雖干,屍骨就在眼前……

    狄青大軍所到之處,夏軍不敢攔。

    狄青的大軍終於近了細腰城,百里開外,氣勢如虹。這幾日的功夫,狄青已召集五萬的兵眾。

    山川同色,軍民一心。

    那緩緩的流動的大軍,終於流過燕子嶺,過了登高坡,就那麼的行到了夏軍的面前,行到了細腰城前。

    雖沒有磅礡無儔的規模,卻有讓天地失色的勇氣。明知前方大軍阻隔,卻仍腳步不停,無怨無悔。

    有風吹,關山沙起,有馬嘶,兵戈凝寒。

    數萬大軍止住了腳步,成陣列排開,響炮三聲,狄青策馬出了軍陣,離夏軍陣營不過數箭之地,揚聲道:「大宋狄青請與夏國中書令張元——決一死戰!」

    無對話,只請一戰。無迴旋,一戰決出生死!

    空曠的平原,萬馬齊喑。

    千軍凝目,只望著立在軍前,匹馬單刀的人兒。

    那人沒有帶上面具,露出比帶著面具更沉冷的面容。

    他如墨的黑髮已有斑白,他俊朗的容顏已滿是滄桑,他深情的眼角已有皺紋……

    似水流年,如刀如箭,縱毀不了奇偉的風骨,卻已改變了往昔的容顏!

    可他的腰板仍如長槍一樣挺直,他的雙眸仍和天星一樣的閃亮。他挺著胸膛,因為他一直無愧於天地,他雙肩凝厚,因為他依舊可以擔負天地間的浩蕩正氣。

    他是狄青,大宋的狄青。

    狄青來了!狄青請戰!請與十萬夏軍一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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