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四章 斷案
    狄青只是呆立剎那,已一個健步竄到那女人身邊,一顆心怦怦大跳。低頭望過去,見那女子是陌生面孔,並非常寧。

    狄青稍放心事,轉瞬更大的困惑湧上心頭。

    兇手是誰?這女人是誰?為何常寧約他到這裡,死的是別的女人?那常寧現在何處?狄青心思飛轉,隱約感覺有什麼不對,就在這時,聽到門前一聲驚呼。

    狄青霍然回頭,見到有個女子站在門前,見到閣內這般血腥的場面,手扶門框,軟軟的倒了下去。

    那女子竟然是張美人。

    狄青又是一驚,衝過去一把扶住了張美人,叫道:「張姑娘……」張美人緊閉雙眼倒在狄青的懷中,竟然嚇暈了過去。

    張美人不是睡了嗎?怎麼會來到這裡?狄青腦海念頭轉過,感覺心中很是忐忑。喚了幾聲,見張美人還是昏迷不醒。狄青本想扶她到椅子上,然後再去找人。可轉念一想,兇手還在,將張美人留在這裡,很是不妥。

    一咬牙,已抱起張美人向閣外走去,想找個宮人再將張美人交過去。

    才出了閣樓,對面有腳步聲傳來,幾人提著燈咯前來。為首那女子見到狄青抱著個女人,忍不住尖叫一聲。那叫聲似乎有傳染之力,轉瞬幾人都是尖叫起來。

    狄青皺眉,才待呼喝,就聞一女子道:「莫要叫了。狄青,怎麼回事?」那女子說話聲音輕柔帶韌,卻是常寧公主。

    狄青見到是常寧,又驚又喜道:「公主,你約我在這裡見面,怎麼會這時才到?」

    常寧詫異道:「等等,我約你了?我沒有呀。」

    狄青見常寧一臉的茫然,一顆心已沉下去。他已看出常寧所言不虛。可若不是常寧約他,那宮女是誰?為何要帶他到朝鳳閣?難道是想將殺人一事,推到他狄青的身上?

    到底是誰和狄青有如此仇恨?要這麼佈局害他?狄青心亂難休,見常寧望著他,神情異樣,這才意識到還抱著張美人。急忙將張美人交給常寧,狄青簡單的說下才發生的事情。

    常寧示意宮女趕快帶張美人去找御醫醫治,秀眸一直盯著狄青的雙眼。狄青問心無愧,也不迴避。等說完後,皺眉道:「長公主,找我那宮女真不是你派的?」

    常寧搖搖頭,眼中閃過分擔憂,低聲對身邊的宮女說了句話,那宮女急匆匆地離去。常寧才要開口,不遠處有些喧鬧,不少宮人宮女湧來。

    原來方才宮女尖叫,引來了不少別處的人。眾人見出了命案,都是大嘩,消息傳出去,不多時,趙禎急匆匆的趕到,怒容滿面道:「怎麼回事?美人呢?」

    常寧將事情說了遍,趙禎聽了,心中一寒,暗想這裡是禁中。這時候怎麼還會出現兇殺一事?聽常寧說狄青救了張美人,趙禎暗叫僥倖,心道若是被兇徒傷了美人,後果不堪設想。正要追問張美人下落時,一女人踉踉蹌蹌的分眾而出,撲到趙禎的懷中,泣聲道:「聖上……」

    那女子正是張美人。適才張美人被常寧安排去見御醫,不想這快就回轉。

    趙禎見張美人髮髻散亂,哭得梨花帶雨,憐惜中舒了一口氣,抱著張美人,安慰道:「美人,你沒事就好。」

    張美人突然掙開趙禎的懷抱,跪下來道:「聖上,奴家差點就見不到你了。求你為奴家做主,懲罰兇徒。」

    趙禎忙扶起張美人道:「美人,你有話站起來說就好。朕若找到兇徒,定當嚴懲不貸!只可惜……這兇徒暫時找不到。」皺眉道:「閻士良,傳朕旨意……」他才要找開封捕頭來查案,不想張美人突然道:「聖上,狄青就是殺人兇手。他還調戲奴家……請聖上為奴家做主呀!」

    話音才落,夏日炎炎中,四周卻冰凍般的寂靜。

    狄青乍一聽,臉色鐵青,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張美人竟說他是兇手?張美人難道嚇糊塗了?可怎麼看,張美人都很清醒。

    張美人為何要說他狄青是兇徒?他和張美人根本沒有瓜葛,張美人為何要害他?

    趙禎也是楞了下,狐疑的望了狄青一眼,凝聲道:「你說兇手是狄青?」

    張美人哽咽道:「不錯,聖上,你快下旨將他拿下。奴家……不活了。」說罷扭頭要走,趙禎慌忙扯住張美人,凝望著狄青,口氣森冷道:「狄青……你,你真的對張美人無禮了?」

    狄青終於回過神來,堅定道:「臣沒有。」

    張美人突然指著狄青叫道:「你到現在就不認了?狄青,你有膽的話,把才纔對我說的話再說一遍!」

    狄青凝神留意張美人的表情,皺眉道:「剛才我從未對你說過什麼!」他到這時,已變得異常冷靜起來。

    曹皇后早已趕到,常寧立即上前,低聲和曹皇后說了幾句。原來剛才常寧感覺事情異樣,就已派宮女去請曹皇后。

    曹皇后聽了常寧所言,神色已變得凝重,見張美人欲言又止,上前提醒趙禎道:「官家,這件事似乎有些蹊蹺,不妨……找幾個人單獨說說。」見趙禎冷望狄青,曹皇后低聲道:「官家,狄青絕非好色之徒,難道你還不瞭解他?」

    趙禎心思轉念,知道曹皇后說的不錯。他並非不信狄青,但他更信張美人。自從張美人入宮後,溫柔嫻雅,善解人意,更是和當年的王如煙一樣的喜好脾氣,趙禎早把對初戀情人的思念轉到了張美人的身上。就這樣一個可人說的話,趙禎沒有道理不信。

    可趙禎畢竟不再是當年的趙禎,略一沉吟,已知道皇后說的大有道理,吩咐道:「閻士良,你召葛懷敏入宮。狄青……」頓了下,趙禎緩緩道:「你若無愧於心,就暫留在紫微閣等朕查明一切再做決定,你意下如何?」

    狄青見趙禎臉色在燈火下,益發的深沉,暗想自己身處嫌疑之地,趙禎不喝令人綁起自己,也算是給他面子。當下道:「臣遵旨。」

    有宮人領狄青到了間閣樓,閣樓內空空蕩蕩,狄青才一入內,大門就被閉了起來,有幾個宮人神色緊張的守在門外,顯然是怕狄青逃走。

    狄青找個椅子坐下來,心中想到,「我若離去,這幾個太監當然攔不住。可我狄青問心無愧,怎能離去?張美人和我素無瓜葛,她為何要冤枉我?」

    狄青冥思苦想,總是不得其解。不知許久,門外突然腳步聲繁沓,狄青透過紗窗望過去,只見外邊竟奔來了一隊隊禁軍,手持火把,神色如臨大敵。轉瞬間,那些禁軍已將紫微閣重重包圍,為首那人,正是葛懷敏。狄青不由心驚,暗想,「難道說,趙禎方才不過是故作大方的穩住我,這刻不聽我辯解,就要殺了我?」他和趙禎相處多年,雖然趙禎每次都和他和顏悅色,但不知為何,他心中卻和趙禎越來越遠。

    至於什麼原因,他從來不去深想。

    但這些年來,趙禎畢竟對他不差,只有今日,夜色雖撩人,可他見趙禎望過來,眼中殺機隱現。狄青心中那一刻,感覺到趙禎再非當年的聖公子,而是那個君臨天下、掌握生殺大權的九五之尊。

    葛懷敏率禁軍包圍了紫微閣,並不和狄青對話。狄青枯坐堂中,望著房間內跳動的油燈,嘴角露出澀然的笑。

    不知坐了多久,突然有輕微的腳步聲傳來。那腳步聲到了門前而止,有人輕敲了下房門。狄青不知道這時候來人是誰,平靜道:「請進。」

    房門推開,常寧身著黃衫現在門口,靜靜的望著狄青。

    狄青有些意外,突然想到,「如今在宮中,來看我的恐怕只有常寧一人了。」他心下感激,可對常寧,只有對朋友之情。常寧舉步走過來,坐在了狄青的對面,那溫柔的眸子在燈火下,有些火光的熱。

    沉默片刻,常寧移開了目光,輕啟紅唇,低聲道:「那被殺的女人是個昭容,姓尚。因為當年得罪了郭皇后,被打入了冷宮。後來郭皇后去了,那昭容還是淒涼依舊,連個服侍的丫環在幾天日,因為宮中缺人手,也被調走。不過那昭容會一手好的刺繡,我有時會向她學一下刺繡。今晚我來這裡,本來是找她的……」

    狄青想起那女子淒淒涼涼地活著,落落寞寞地死去,再望見常寧那平靜的面容,突然對常寧有分同情。

    長公主身為天子的妹妹,看起來榮耀萬千,可在這幽冷的深宮,比起那昭容又幸運多少?

    常寧經常找那昭容,難道僅僅是學刺繡嗎?

    這種關頭,狄青奇怪自己還想著不相干的事情。收斂心神,問道:「查到殺她的是誰了嗎?」

    「本來應該是你的。」常寧幽幽道。狄青嘴角滿是譏諷的笑,卻什麼都沒有說。聽常寧又道:「現在你的情況很不妙,因為所有人的證詞都對你不利。閻士良本來派個宮人跟著你,但那宮人說只離開了片刻,你就不知去向,所以他證明不了有宮女來找你。我不明白的是,你以前是殿前侍衛,很多規矩應該懂的……」常寧這般說,似乎在責怪狄青這次魯莽了些。

    狄青微笑道:「我是個懂規矩的侍衛,但我卻是個不守規矩的人。」他不望常寧那有著探尋意味的眼眸,只望著那閣樓中孤單燃著的燈火。他沒有說的是,他欠常寧的清,他知道常寧要找他,他就去了,就算壞了些規矩也無妨。

    人活著,要守規矩,但人活著,有些事情比規矩更重要!

    常寧幽然一歎,又道:「張美人本來不舒服,就小睡片刻。後來聖上回轉歇息,張美人卻突然說頭痛,要四處走走。她走到被殺昭容的閣前不遠,見有宮女還在跟隨,突然大發脾氣,說自己一個人想靜靜,讓她們不要跟著了。那些宮女只好等在原地……後來她就遇到了你。」

    常寧秋波一凝,定在了的臉上,目光含義萬千,「張美人說碰到你時,你不知為何,路過昭容的門前……」

    狄青雙眉一揚,本想說是沒有的事情,終究還是靜靜聽下去。常寧不聞狄青解釋,接道:「張美人見到你,本待離去。她覺得和你獨處畢竟不妥……」說到這裡,臉色有些微紅,她現在不就是和狄青在一起,但她並沒有感覺不妥,但外人如何看呢?飛快的說下去,「張美人才想離去,不想你就攔住了她,調笑說要給她講西北的事情。張美人要走,不想你越說越是不堪,還動起手腳來。張美人說,多半你見她兩次找你說事,還以為她看上你,因此這般無禮。」

    狄青像在聽著別人的故事,腦海中思路越來越清晰。

    他能入宮,就因為張美人的緣故;他留下來不能走,也是因為張美人的問題;到如今,他身入一個挖好的陷阱,也是因為張美人編造根本沒有發生過的事情。

    這一切都是因為張美人,張美人要弄死他狄青,可張美人為何這麼恨他狄青呢?狄青想不明白。

    常寧在狄青對面坐得久了,臉色被燈火耀的微紅,不知為何,突又變得雪一樣的白。「那你握住了張美人的手,張美人用力掙扎,但逃不脫你的手掌,她的手腕現在還有瘀青。就因為這樣,聖上已對你很生氣。」

    狄青一凜,暗想張美人甚至提前弄傷了手腕,可說是處心積慮的對付他。這局雖簡單,可只要趙禎認定了他狄青有罪,這就是個死局!

    這世上很多時候,死的並非有罪的人,而是被認為有罪。

    常寧顯然早知道這個道理,秀眉微蹙,說道:「張美人後來說,你後來太過放肆,昭容一直在閣樓中看不過眼,出來呵斥了你兩句,結果你狂性大發,竟露出凶意,昭容見狀不好,說要告訴聖上此事,不想你突然拔出了匕首,昭容見狀不好,慌忙逃入屋內,你突然擊昏了張美人,然後追了過去。張美人迷迷糊糊間,見你抓住了昭容,殺死了她。之後張美人驚嚇過度,就暈了過去。後來的事情……」常寧輕歎口氣,「再和我的證詞一聯繫,就是你抱著張美人想躲起來,結果撞上了我。你無奈之下,只好將張美人交給了我。」

    狄青略作沉吟,問道:「如果這樣的話,我為何不怕張美人事後說出真相,索性殺人滅口呢?」

    常寧道:「皇后也的確提出這個質疑,認為張美人所言有些不合情理。但張美人只說,色膽包天,一切不可理喻的事情就均有可能了。曹皇后聽到這句後,也不適宜再追問下去。」

    狄青苦笑一聲,良久才道:「公主,多謝你這次來為我說明一切……你……請回吧。」他驀地發現這件事比想像中的還要難辦,若罪名認定,他就有被斬首的可能。這件事常寧公主也是無可奈何,他就不想常寧參與進來。

    「我今天,估計不會回去了。」常寧輕聲道,可神色堅決。

    狄青一怔,「不回去,為什麼?」

    常寧公主道:「聖上心中已認定你有罪,但曹皇后只說此案很有問題,為不至於使忠臣受冤,所以聽取了我和張美人的話後,已派人找御史包拯前來查案。包拯已到了大內現場查看,明日清晨,就會有結論。這時間,聖上怕你畏懼潛逃,我是過來看守你的。」心中卻想,「皇兄已動殺機,我這才主動前來說要穩住狄青,有我在此,諒葛懷敏他們也不敢亂來。我做不了更多,能護住狄青一刻算一刻了。」可這些話,她並不想對狄青說出來。

    狄青心道,「我若真逃,不要說你,就算葛懷敏的那些禁軍,如何能攔得住?但我狄青問心無愧,何必逃呢?包拯雖說做事利落,判斷神准,但這件公案極為棘手,只怕他也無能為力了。」

    二人各懷心事,對坐不語。常寧面對著平靜的狄青,心中倒奇怪他的冷靜,一時間心緒如潮。夜深人靜時,終於捱不住睏意,本想伏案小憩,不想困意如潮,很快就睡了過去。

    天光發白之際,常寧驀地驚醒,霍然抬頭,發現對面的狄青已不見。忙扭頭望去,只見到狄青正站在窗前。

    那晨曦的光華落在滄桑的臉上,有著秋日霜露般的蕭瑟。

    常寧緩緩起身,這才發現一件長衫落在地上。原來昨晚她伏案睡去,狄青怕她著涼,解下外衣蓋在了她的身上。

    撿起了長衫,常寧望著那孤立的身影,心中驀地湧起驕傲之意。狄青沒有逃,狄青沒有辜負她的信任。而在所有人懷疑狄青的時候,她卻信任狄青。

    這種感覺,已讓她覺得一切都值得了。

    她知道狄青喜歡的楊羽裳,喜歡那個她從來沒有見過面的女子,喜歡那個為了狄青,不惜捨身來救的女子。

    她羨慕楊羽裳,但她在走過去的那一刻,心中已決定,什麼時候,她都會站在狄青的一旁。因為……他們是朋友!

    能和狄青做個朋友,她已覺得這寂寞的生活,已不孤單。

    狄青等到常寧走來後,緩緩的轉過身子,面對常寧道:「公主,多謝你保護了我一夜。」常寧心頭一顫,不想狄青竟看穿了她的心思。狄青又道:「我想清楚了,這件事我還要去向聖上辯解,我沒有做過,我無錯。」

    常寧望著那雙決絕、明亮而又帶著幾分傷情的眼眸,將長衫遞到狄青的手上,一字字道:「我相信,你、無、錯!」

    剎那間,二人似乎都覺得不用再說什麼。

    解釋的話,留給別的時候去說,朋友心心相印,何須再解釋什麼?

    不知許久,房門「咯吱」打開,葛懷敏大馬金刀的走進來,寒聲道:「狄青,聖上命你前往崇政殿受審。你乖乖的跟我走還好說,如果不然……」

    話未說完,狄青已舉步出了閣樓。

    門外早有禁軍守住,本是防備狄青逃走,可見狄青一出來,「嘩」的閃到了一旁。雖未說話,可眼中都是尊敬之意。

    葛懷敏見狀,又氣又惱,心道這些人簡直無法無天,若昨晚狄青真的逃命,只憑這些人,恐怕抓不住狄青了。葛懷敏出身將門世家,聲名赫赫,對狄青早就看不過眼,只因為眼下京城最有名、百姓最稱頌的就是狄青,而不是他這個三衙長官葛懷敏!

    他當初聽有人請人說書,宣揚狄青的事跡時,還密奏一本,說狄青收買人心,本有反意。結果這件事雖傳到天子耳中,卻不了了之。葛懷敏上次沒有整治了狄青,這次斷不會再給狄青機會。

    緊緊跟隨在狄青的身後,葛懷敏手握刀柄,暗想只要狄青有逃跑的打算,他就要出刀。

    狄青四平八穩的走到了崇政殿,讓葛懷敏沒有拔刀的機會。

    崇政殿原名講武殿,宋太祖雖傳下崇文抑武的家法,但本身卻是個武技高手。當年憑雙拳單棍打下了諾大的河山,建國伊始,就常在講武殿觀試武人獻藝,後太宗之時,此殿改名崇政,但很多時候,武人試演武技還在此處。

    狄青暗想,這宮殿從講武到崇政,大宋不逢強敵,真的就不需要武人了。

    尋思間,狄青已入了殿中。葛懷敏卻被擋在殿外。大殿之內有趙禎、曹皇后、閻士良、張美人幾人。殿下立著兩人,一是開封府捕頭邱明毫,另外一人,正是御史台御史包拯。常寧公主不多時,也悄然入殿,趙禎並沒有阻攔。

    這件事雖很嚴重,但無疑越少人知道越好。趙禎聽從曹皇后建議,只令包拯、邱明毫二人入宮查案。

    包拯還是老樣子,見狄青進來,望也不望,可眉頭微皺,顯然也認為這案子處理起來並不簡單。

    曹皇后見狄青入內,在趙禎耳邊低語道:「官家,狄青如果要逃走,昨晚常寧在他身邊,他就大可挾持常寧逃走,但他終究沒有逃。想來一是因為他問心無愧,二是因為他還信任官家你呀。」

    趙禎冷哼一聲,不置可否。見狄青入內,說道:「包拯,朕命你徹查此案,你可有了結論?」

    狄青入殿時,突然聽到大殿偏廊有細密的呼吸聲傳來,心中微凜。知道趙禎對他已起戒心,這偏殿埋伏有禁軍,包拯若真的說聲他狄青有罪,只怕那些禁軍就要衝出來……

    包拯施禮道:「啟稟聖上,臣認為,狄青並非殺害尚昭容的兇手。」此言一出,四座皆驚。狄青一怔,都不明白包拯為何這般肯定。

    張美人臉有怒容,才待發作,突然伏在桌案,雙肩抖動,顯然是在啜泣。趙禎見狀,又是心痛又是氣惱,喝問,「包拯,你憑什麼有這個結論?」

    包拯道:「尚昭容致命傷口是在於咽喉的刀傷,這麼說,作案兇徒必有利刃在手了。臣入宮之後,當即和邱捕頭共同尋找凶刀。這件事可由邱捕頭詳說。」

    邱明毫上前道:「稟聖上,凶刀已尋到。」這時殿下有人呈上個銀盤,上托著把凶刀,刀身短闊,上染血跡,卻像是一把切菜的刀。

    趙禎看了眼,皺眉道:「你找到凶刀又如何?」

    包拯道:「文武百官要入大內,不得攜帶利刃。臣已查得,狄青這次入內,必先到朝房驗身,去除佩刀後方可進入禁中,他出宮後才領回佩刀。臣所言一切,自有朝中檢驗官證明。既然如此,他身上那時候並無凶器,試問他若殺人,凶刀從何而來?」

    趙禎一滯,邱明毫卻道:「這凶刀看形狀,明顯是皇宮廚中所用,狄青入得宮來,潛入廚房偷了廚刀,也是有這種可能。」

    包拯道:「朝鳳閣內不置廚房,自然沒有廚刀。因為後宮的飲食,均有御廚統一供給。御廚離觀月亭頗有距離,一來一回,費事不少。根據李宮人、長公主和張美人三方所言時間推測,狄青要偷凶刀,中間用時頗為緊迫。」

    邱明毫淡淡道:「用時緊迫,並不意味著不可行了。」

    包拯反問道:「試問邱捕頭,如此緊迫的時間內,狄青難道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知道在朝鳳閣能遇到張美人,知道要殺尚昭容,因此刻意取了凶刀前往朝鳳閣行兇嗎?」

    邱明毫微怔,半晌才道:「喪心病狂之人,行事素來不可理喻。包御史只憑這個緣由推斷狄青無殺人之罪,似乎並無可信的說服力。」

    趙禎道:「邱捕頭說的不錯。」

    包拯皺了下眉頭,又道:「這個推斷的確難以完全證明狄青沒有殺人,不過讓我相信狄青無罪的恰恰是因為發現了凶刀。邱捕頭,我和你是在朝鳳閣西北角的隱蔽處發現的凶刀吧?」

    邱明毫點頭道:「不錯,那地方頗為陰暗,顯然是別有用心之人才會拋刀在那裡。」

    包拯微微一笑,「但我卻能證明,這刀絕對不是狄青丟棄在那裡的。」

    邱明毫皺眉凝思,半晌才道:「包御史如何能得出這般結論呢?」

    包拯道:「若依張美人所言,狄青見到調戲她不成,又怕尚昭容洩漏他的惡行,這才色心起意,殺人滅口。狄青先擊昏了張美人,又殺了尚昭容,之後應是拋棄了凶刀在朝鳳閣的西北角,然後抱著張美人離去,意圖不軌,不想正遇到常寧公主,狄青做賊心虛,將張美人交給了常寧公主。不知道聖上覺得這個推理可對?」

    趙禎怒拍桌案道:「正是如此。」說罷狠狠的瞪了狄青一眼,目露凶意。他能容忍狄青抗拒他的命令,但實在無法容忍狄青調戲他最鍾愛的女人。

    包拯緩緩道:「請聖上少安毋躁,這結論只是從張美人所言推出來的,但臣發現問題多多。首先,狄青為何不怕張美人說出他的惡事,不將張美人殺了滅口呢?」

    邱明毫道:「這個很好解釋,但是我想不必解釋了吧?」他說的意味深長,眾人都已明瞭,心道邱明毫是說狄青見色起意,一時間不想殺張美人,後來碰到常寧的時候,想再下手已經晚了。

    包拯點頭道:「不錯,狄青不下手的確也有解釋的理由。但邱捕頭忽略了一點,狄青在查看尚美人是否死時,鞋底已染了血跡!」

    邱明毫皺眉道:「這正可以說明狄青很有殺人的嫌疑。」

    包拯臉色肅然,一字一頓道:「恰恰相反,就是這血跡證明狄青並沒有殺人!」

    結論一出,眾人均是困惑不解,根本想不明白包拯的想法。包拯道:「狄青見到常寧公主時,因為鞋底還有鮮血,是以在那條路上留下細微的血跡。現在他的鞋子上,還是有血痕。」眾人望去,見狄青鞋邊果然還有褐色的血痕,可還是不解包拯的用意。

    包拯沉聲道:「他抱著張美人見到常寧公主的時候,鞋底血痕未干。臣詳細查看了鮮血留下的痕跡,發現狄青走了沒有幾步,就已撞見了常寧公主。但發現凶刀的周圍,卻根本沒有任何血跡,試問狄青怎麼能在鞋底還有血的情況下,不留血痕在棄刀的附近?這只能說明狄青根本沒有到過那裡,刀也不是狄青留的。因此狄青並非兇手。」

    邱明毫略做沉吟,立即道:「說不定狄青是遠遠拋刀在那裡,因此棄刀附近無血。」

    包拯立即道:「棄刀所在位置在閣樓西北暗處死角,而狄青遇到常寧公主是在東南處。之間有樓體阻擋,臣當時已試過,以狄青留血行走的線路,絕無可能把刀拋到那裡。聖上若是不信,大可當場去試。」

    趙禎望向了邱明毫,邱明毫沉吟許久,這才緩緩搖頭。趙禎道:「邱捕頭沒有異議,朕就不用試了。」

    包拯舒了口氣,說道:「既然狄青一無取刀動機,二無棄刀證據,而尚昭容的確是因為中刀傷斃命。臣因此可以認為,尚昭容並非狄青所殺。」

    大殿微寂,狄青心中感激,不想包拯心細如髮,推斷的簡直滴水不漏。

    張美人本在哭泣,突然坐起,哽咽道:「你說什麼狄青不可能拋刀在那裡,我卻不信。狄青雖見常寧時,鞋上還有血跡未乾。但這之前,他可以脫了鞋子去扔刀,這難道沒有可能嗎?」

    包拯略作沉吟,說道:「張美人說的兇徒見色起意,作案後仍有這般縝密的心思,雖難以想像,但的確也有微小的可能。不過這件事證明起來更是簡單,狄青若脫鞋棄刀,之後一直沒有善後毀滅證據的機會,他腳底之襪或腳底必有泥土摩擦沾附痕跡,臣請一驗。」說罷走到狄青面前,示意狄青脫鞋。他倒是說做就做,無半分拖沓。

    等狄青脫鞋後,眾人清楚看見,狄青襪底潔淨,根本無任何泥土沾染之跡。曹皇后輕舒一口氣,低聲對趙禎道:「官家,既然包拯已證明狄青無罪,就請放狄青出宮吧?」

    趙禎還在猶豫,張美人泣聲道:「官家,一切是奴家親眼所言,難道說奴家是冤枉狄青。當初我暈倒時,只見狄青向尚昭容奔去,就算兇徒不是第狄青,可他調戲奴家總是不假。」說罷又嗚嗚的哭起來。

    趙禎心中惱火,問道:「狄青,朕問你,你究竟有沒有調戲美人?」

    狄青昂首道:「臣沒有。」張美人哭道:「你到現在當然不承認了。」狄青皺眉道:「我沒有做過,為何要承認?」

    趙禎一拍龍案,喝道:「夠了,包拯,你來斷定。」

    包拯道:「其實斷定狄青到底有沒有對張美人無禮,方法更是簡單。」一言既出,眾人又是詫異,靜待包拯的結論,就算張美人都止住了哭泣,驚奇的望著包拯。

    包拯緩緩道:「狄青和張美人所言大相逕庭,可見必有一個人所言不實。只要找出說假話這人,就可蓋棺定論。」眾人心道,「你這不是廢話,關鍵是怎麼找呢?」

    包拯伸手入懷,突然掏出一座小小的玉佛。那玉佛通體微白,晶瑩細膩。眾人奇怪,不知道包拯為何要拿出這個玉佛來?

    包拯見眾人不解,解釋道:「聖上,臣家並不富裕,這玉佛可抵擋臣身家的一半。不過這佛並非臣所有,而是一隱世高僧所贈。」

    趙禎皺眉道:「你拿這玉佛出來做什麼?」

    包拯道:「因為玉佛和破案大有關係。這玉佛本叫?摩佛,?摩是梵語,中原話叫做禮敬,聽那高僧說,這個佛本是藏邊密宗那裡傳到我手。而這個禮敬佛之所以被臣帶在身上,並非因為它的貴重,而是因為它很靈異。」

    趙禎對那佛像也有了些興趣,問道:「佛像到底有什麼靈異呢?」

    包拯肅然道:「這佛既然叫做?摩佛,就是說對它一定要禮敬,不能心存不尊。若對它撒謊,只要手摸其上片刻,就會有淡淡的光華發出。」

    張美人臉色微變,眾人神色多有不信,趙禎驚奇道:「世上真有這般事物嗎?朕很難相信。」

    包拯道:「這世上本來就有很多匪夷所思之事,如藏傳密宗,更是多有難測之物。臣是親自驗證了它的神奇,當初去查任弁、種世衡時,雖說臣依律做事,但事前還是偷偷想法讓他們摸了這佛像片刻,任弁摸上發光、種世衡摸上就無異樣,借此證明他們的心意。聖上若是不信,臣可以給你做個證明。還想請聖上給臣準備間暗室。」

    趙禎倒是饒有興趣,當下讓人將崇政殿的偏殿景福殿置為暗室。狄青只聽到是有腳步聲繁亂,不多時,那殿中靜了下來。

    包拯進了偏殿片刻,回轉對趙禎道:「臣知道天子之威不容冒犯,不知道皇后可有興趣和臣求證此事呢?」

    曹皇后一旁聽了,臉現訝然,半晌才道:「妾身也不信的。不過既然事關重大,包卿家又這般堅信,妾身倒不妨試試。就不知道如何求證呢?」

    包拯道:「求證簡單,還請皇后說句實話。」

    曹皇后怔了才道:「怎麼叫說句實話?」

    包拯道:「隨便如何說都可。」

    曹皇后想了半晌才道:「妾身昨天給聖上煲了羊肉湯。」

    包拯立即道:「可以了。臣已將那?摩佛放在了桌案上,屋中已暗,但尚可見到。臣請曹皇后去摸那玉佛片刻。」

    曹皇后笑道:「這般有趣的事情,我倒是真想見識一下了。」說罷起身離座,走進了偏殿。包拯早就事先留了位置,趙禎、邱明毫、包拯和常寧湊過去觀看,見到偏殿已很暗,只見到曹皇后朦朧的身影停在那佛像前片刻,伸手去摸。

    那佛像並沒有光華出現。又過了會兒,曹皇后走出來道:「那佛也沒有亮呀。」

    包拯道:「皇后沒說假話,佛像自然不亮。」趙禎一旁感興趣道:「那朕如果說句假話去摸那佛像,肯定會亮了?」

    包拯肯定道:「當然如此。」

    趙禎好奇之下,立即道:「那朕昨晚沒喝皇后煲的那羊肉湯。」其實他很感謝曹皇后的好意,曹皇后煲的羊湯,他足足喝了兩碗。曹皇后嫣然一笑道:「官家,你可說了大話了。」趙禎笑道:「為求真相,說些大話也無妨了。」說完後,趙禎也不怕黑,走進去摸在佛像上。

    只過片刻,殿外殿中低呼聲一片,因為眾人清清楚楚的見到,那佛像上泛出了淡綠的光華。

    趙禎走出來時想,沒想到世上還有這種神奇的東西,等這件事了,定要讓包拯將此物奉上,那朕以後,不就不用怕百官說話心口不一了。

    包拯不知趙禎的心思,已望向了張美人,一字字道:「臣斗膽請張美人進入一試。」

    張美人臉色有些蒼白,見眾人均是望過去,趙禎更是道:「美人,你不用怕,只要你方才說的是真話,玉佛就不會亮!」

    張美人很有猶豫,可見包拯目光灼灼,一咬牙,還是走了進去。黑暗中,眾人只見到張美人的身影到了那玉佛前,伸出手去了,過了片刻後,那玉佛並沒有亮!

    曹皇后臉色有些異樣,向包拯看了眼,包拯垂下頭來,只看著自己的腳尖。

    常寧臉色慘然,心中只叫,「不會的,絕對不會的!若張美人沒有說謊,那說謊之人,豈不就是狄青了?這怎麼可能?」不等張美人出來,常寧已道:「包大人,你這法子不見得一定准吧?」

    趙禎怫然不悅道:「怎麼不准?美人沒有說謊,那佛像自然不亮了。」

    說話間,張美人已走出來,對趙禎微笑道:「原來這佛像真的很靈,知道奴家沒有說謊。」說罷盯著狄青,不發一言。

    包拯望向了狄青,神色中似乎也有分無奈之意,說道:「狄將軍,該你了。」

    狄青心中也大是驚奇,暗想佛像若真的靈驗,那張美人沒有說謊,可我狄青也是沒有說謊呀。那昨晚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

    他心中不解,但問心無愧,還是走進暗室,伸手按在佛像上,心中自語,「佛主,你若若有眼,就知道我狄青沒有過錯。」他手按佛像,只感覺冰涼一片,陡然身軀一震,臉色鐵青。

    殿外也是低呼聲一片。

    原來眾人已清清楚楚的看到,那玉佛上,正泛著幽幽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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