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章 隱患
    蔡襄言辭激烈,矛頭直指呂夷簡。狄青遠遠的望著呂夷簡,突然發現他有些孤單。

    呂夷簡老了,曾經那麼叱吒朝野的呂相老了,從狄青的角度看去,看到他的滿頭白髮,略微彎曲的腰身。

    狄青不知為何,心中有些傷感,流年孤寒,可摧毀世間萬物,就算堂堂兩府第一人也不例外。他並不知道,范仲淹適才見到呂夷簡的時候,也是如斯傷感。

    對於呂夷簡,狄青並不討厭。因為他能入三班,還要仰仗呂夷簡的功勞。

    將西北兵敗、流民造反、內憂外患的責任都推到呂夷簡的身上,狄青有些不以為然。有些人的過錯,必須親自來承擔,但若不是他的過錯呢?

    質疑過後,呂夷簡並沒有以往的那種犀利、沉冷的反擊。

    群臣發覺異樣,開始竊竊私語。趙禎人在龍椅之上,望著呂夷簡的表情,似乎也有些奇怪。

    不知許久後,趙禎才開口道:「呂相,對於蔡司諫的指責,你有什麼看法?」

    呂夷簡這才回道:「聖上,臣這些年來竭盡所能……」說到這裡,呂夷簡稍頓了下,蔡襄心道,「你一個竭盡所能,就能推卸責任不成?」不想聽到呂夷簡又道:「臣心力憔悴,無能為聖上分憂、無能為天下解愁,再加上年事已高,力不從心,特請辭相,請聖上恩准。」

    蔡襄怔住。

    不但蔡襄發愣,滿朝文武無不錯愕不已。誰都沒有想到過,把持朝政多年的呂夷簡,竟對指責毫不反擊,而且提出辭相的請求。

    蔡襄公然指責呂夷簡尸位素餐,導致如今宋廷的頹廢局面,其實並沒有和范仲淹商議過。但他和王素、余靖、歐陽修三人曾私下商議,一直認為要推行新法,呂夷簡因循守舊,肯定變法的最大的阻力。因此蔡襄今日早就立下決心,定要將呂夷簡摒除到變法人員之外,他已經準備應對最猛烈的回擊。可不想呂夷簡竟立即辭相,蔡襄雖得手,但心中總感覺不安。暗自想到,「呂夷簡為人深沉老辣,這一招難道是以退為進之計?想當年太后仙逝,天子登基時,呂夷簡就退了一次,但不到數月,就重返兩府,這一次,他是重施故計嗎?」

    殿中終於靜寂下來。

    趙禎轉望范仲淹道:「范卿家,你意下如何?」

    范仲淹眉頭微皺,沉吟道:「依臣認為,蔡司諫的指責或有不妥,呂相何必因此辭相?」

    群臣一聽,范仲淹竟有挽留之意,再次嘩然。王素、余靖等人大皺眉頭,紛紛向范仲淹使眼色,只盼他莫要挽留呂夷簡。

    范仲淹視而不見,又道:「變法一事,事關重大,呂相把持朝政多年,知其利弊,我等正要仰仗呂相,還請呂相三思。」

    群臣大感意外,沒想到呂夷簡辭相,竟是范仲淹挽留。本以為呂夷簡會就坡下驢,不想呂夷簡平靜道:「范公好意,我已心領。但我意已決,還請聖上恩准。」

    呂夷簡聲音平穩,但其意決絕。趙禎聽了,神色似乎有些異樣,終於還是開口道:「既然如此,朕准了。」

    群臣微有騷動,均沒想到會是這種平靜的結果。有一直跟隨呂夷簡的官員見了,均是暗自後悔,心道為何不早些聯繫范仲淹?

    夏竦一旁聽了,洋洋自得,暗想呂夷簡一走,這朝廷中,就是他和范仲淹的天下。他早知道這次聖上要重用范仲淹、韓琦二人,范仲淹既然和他沒有矛盾,韓琦也沒有道理對他不利,要知道當初三川口慘敗,還是他為韓琦擔責,把過錯全部推到了任福的身上。

    既然這樣,他夏竦入主兩府無疑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早有舍人宣讀兩制擬定的聖旨,呂夷簡罷相,由章得像、晏殊二人同為宰相,范仲淹為參知政事,主理變法一事。

    這旨意宣讀出來,群臣稍有意外,卻在情理之中。

    章得像身為兩朝元老,德高望重,幾年前被趙禎提拔,入主樞密院。這次從樞密院轉入中書省,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示意對朝中元老的尊崇而已。而晏殊本是范仲淹的恩師,自會力挺范仲淹,這三人同在中書省執政,當齊心協力推動新法。

    群臣都在想著日後的處置,琢磨著名單上的人選關係,只有狄青留意到一個細節。

    狄青久在宮中,當然知道聖旨是兩制擬定。宋朝兩制,就是翰林學士院和舍人院的總稱,負責撰擬皇帝的詔令,而舍人眼下只負責宣讀內容,絕不能更改,這麼說來,在呂夷簡主動辭相之前,詔書中已內定要將呂夷簡踢出兩府?

    呂夷簡辭相,趙禎臉上並沒有驚奇之意。據狄青所知,趙禎能從太后手中奪回權位,呂夷簡絕對是擁護的第一功。那呂夷簡究竟是主動辭相,還是和趙禎間已有默契。

    這時中書省的任免名單宣讀完畢,舍人轉讀樞密院任免調動,夏竦豎著耳朵來聽,等聽到「樞密使夏竦」五個字的時候,不由輕吁一口氣,暗自得意。

    這個結果雖在意料之中,但總要落袋為安。看朝臣表情各異,又見蔡襄、余靖等人表情驚詫,夏竦微皺眉頭,盤算著這幾人多半事先也不知情,才有這種表情。蔡襄等人素來耿直,既然是范仲淹的黨派,日後要和他們打好關係才行。

    樞密副使由韓琦、富弼二人擔當,而諫院仍舊由蔡襄四人充任,御史中丞仍是由王拱宸擔當……

    聖旨讀完,幾家歡喜幾家憂愁,消息傳出,京城轟動,也正式宣告慶大宋歷年間變法的開始。趙禎等舍人讀完旨意,這才問道:「眾卿家可有異議?」

    百官沉默,蔡襄望了眼夏竦,才待上前,有一人越眾而出,施禮道:「臣有異議。」

    群臣望去,見那人神色清朗,雙眼微小,目光閃爍,正是御史中丞王拱辰。

    當年狄青尚在磨勘不得志之際,王拱宸已高中天聖年間進士頭名。這些年來仕途一番風順,如今已位列台諫兩院的高位。

    趙禎有些困惑,問道:「王卿家有何異議呢?」

    王拱辰沉聲道:「聖上銳意變法,普天歡慶。執政人選,多為賢明,然則臣覺得有一人入主兩府,深為不妥。」

    群臣均驚,不想呂夷簡罷相,不過是朝中變革的開胃菜,王拱宸竟質疑天子擬定的兩府名單,他要斥責是哪位?

    趙禎皺了下眉頭,緩緩問道:「你覺得誰入兩府不妥呢?」

    王拱辰一字字道:「臣認為,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一語既出,群臣表情各異。

    夏竦又驚又怒,想不到竟是王拱辰對他執政質疑!夏竦知道王拱辰算是呂夷簡的門生,屬於呂夷簡那派,為何呂夷簡倒台,王拱辰不攻擊范仲淹,反倒拿他夏竦開刀?

    趙禎也像有些意外,半晌才道:「為何夏竦不宜入兩府為政呢?」

    王拱辰道:「聖上以夏竦為樞密使,顯然認為他在西北頗有功勞,這才能掌軍機大權。但臣聞夏竦到了西北後,整日尋歡作樂,不理軍事。夏竦為人邪傾險陂,貪財好色,對夏戰事中畏懦苟且,實乃我軍三川口一戰失利的主因。這種人若入樞密院,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夏竦大怒,額頭上已青筋暴起,恨不得揪住王拱辰重打一頓。

    趙禎心有猶豫,對王拱辰所言倒也認可。他選夏竦為樞密使,是因范仲淹的推薦。但這些日他總是聽書,知道百姓對夏竦很不買賬,民間議論中,也認為西北戰功都應歸在范仲淹、狄青的身上,而夏竦在軍中飲酒作樂之事,也早就傳到趙禎的耳邊。

    雖說飲酒作樂在汴京再尋常不過,但在邊陲如此,難免讓人有種「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之感。

    趙禎想到這裡,對范仲淹當初的提議不免有些懷疑。見范仲淹似要發言,目光卻掠過去,望到蔡襄身上,問道:「蔡司諫,你意下如何?」

    蔡襄立即道:「臣贊同王中丞所言。」

    夏竦怒視蔡襄一眼,可身在渦流中央,無從置辯。忍不住望向范仲淹,只盼范仲淹能為他說兩句好話,范仲淹也滿是為難,才待出列,趙禎已道:「好了,任命夏竦為樞密使一事,從長計議了。眾卿家還有別的事情嗎?」

    范仲淹無奈止步,夏竦見了,心中暗恨,突然想到,「范仲淹呀范仲淹,你也恁地狡猾,假意示好於我,卻讓黨羽參我一本。我若做不了樞密使,有你們好看!」

    這時一人站出道:「啟稟聖上,臣有兩事稟告。」那人中等身材,雖已老邁,但臉上依稀能見到昔日俊秀倜儻的風采。

    出列之人卻是朝中重臣,新晉宰相晏殊。

    晏殊是個神童,真宗之時,以十四歲被賜進士,名動天下。自後仕途無甚波折,可說是個富貴宰相。范仲淹是他的門生,而富弼更是他的女婿。眼下晏殊、范仲淹、富弼三人齊入兩府,晏殊可說是春風得意,但他依舊臉色溫吞,謙和依舊。

    趙禎問道:「晏卿家何事啟稟?」

    晏殊道:「第一件事就是,廣西儂智高數次求見聖上,請聖上出兵共擊交趾。儂智高居留京城已久,聖上也該給個回復。不然只怕南蠻不滿。」

    趙禎略作沉吟,不由問計呂夷簡道:「呂相……你有何看法?」趙禎雖登基多年,但對呂夷簡很是信任,每逢抉擇,多向呂夷簡問計。話一出口,才醒悟呂夷簡已辭相,不由神色訕訕。

    呂夷簡自辭相後,一直表情平靜,淡看朝廷爭執,聽趙禎詢問,輕咳兩聲道:「聖上,臣已不在相位,本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聖上有疑,臣只說看法。南蠻難束,想太祖在時都曾玉斧劃大渡河為訓,說什麼『德化所及,蠻夷自服』。交趾邊遠,雖在邊陲開戰,但我大宋若出兵,變數多多。勝之無力管轄,敗了徒添恥辱。既然如此,不如送點糧草軍甲給儂智高,讓他自行解決和交趾之事,如此一來,兩不交惡,也算是平穩之道。」

    趙禎點點頭,問計章得像道:「章相,你意下如何?」適才他稱呼有錯,這會扯上章得像,無非是彌補下歉意。

    章得像已年邁不堪,站得久了,都有些勞乏,聞言顫巍巍道:「呂……大人所言,很有道理。」

    趙禎道:「既然都無異議,那晏相,就由你按照呂大人所議處理此事吧。」

    群臣都想著京城一事,哪裡管得了交趾,遂將此事略過。晏殊點頭道:「臣遵旨。臣要稟告的第二件事,是關於西夏議和一事。聖上,元昊早派沒藏訛龐前來議和,但聖上一直還沒有見過此人,如今新法蓄勢,這議和一事似乎也該有所結論了。」

    趙禎點頭道:「既然如此,宣沒藏訛龐入殿。」他雖有意議和,但遲遲不和沒藏訛龐見面,只想趁今日朝臣改選之際,看看晏殊等人的反應。

    不多時,有宮人唱喏道:「西夏使者沒藏訛龐面聖。」

    群臣扭頭望去,見到有兩人跟隨著宮人到了點殿上。那為首的一人,容顏猥瑣,舉止輕浮,留著一縷山羊鬍子,唇邊還有顆黑痣,看起來要多討厭有多討厭。

    沒藏訛龐身後跟隨一人,看起來倒還順眼。那人面帶微笑,和沒藏訛龐同入文德殿中,被眾人環望,依舊笑容不減。

    沒藏訛龐到了殿前,行使者之禮,大咧咧道:「大夏使臣沒藏訛龐參見大宋天子。大宋天子,你今日找我來,可是想要商議和談一事嗎?」

    眾人見沒藏訛龐如此,都有不屑,心道蠻夷使臣,跳樑小丑。百官中有不少人知道沒藏訛龐的底細,沒藏訛龐其實也算個夏國的國舅,可這個國舅的稱呼並不值得炫耀。

    原來沒藏訛龐本是野利遇乞妻子沒藏氏的哥哥。天都王野利遇乞被狄青斬了手臂後,被元昊派到了沙州。但之後不久,元昊一次狩獵,偶遇沒藏氏,竟被沒藏氏美貌所動,和沒藏氏勾搭在一起。

    野利遇乞人在沙州,無可奈何。而這個沒藏訛龐不以此事為恥,反倒沾沾自喜,更借此上位,甚至討個來議和的差事。宋臣素來瞧不起元昊,雖數次被元昊所敗,但骨子裡天朝大國意識還在,見沒藏訛龐如此,更增鄙夷之心。

    群臣均望沒藏訛龐,只有狄青在觀察沒藏訛龐身邊那人。方纔那人經過狄青身邊的時候,也望了狄青一眼,狄青見那人沉穩凝練,雖看似文雅,但腳步輕漫靈逸,知道此人應是武技高手,不由暗自留意。又見那人立在沒藏訛龐身邊,雖無舉動,但指若拈花……

    臉帶笑容、指若拈花?狄青心頭突然微震,已想起一人,皺了下眉頭。

    龍椅上的趙禎見沒藏訛龐不知禮數,心中不悅,但不想在群臣面前有失風度,還能平靜道:「沒藏訛龐,西北戰亂日久,百姓受苦。朕不忍心讓無辜百姓受苦,正逢你主求和,因此想你主只要答應幾個條件,朕就不會再起戰事……」說話間,向晏殊使了個眼色。

    晏殊知會趙禎用意,一旁道:「只要趙元昊保證不再興兵,退回橫山之西,如趙德明般兩國交好,我等就會既往不咎,答應議和一事。」

    群臣聞言,均是點頭。大宋雖兩敗於夏國,但在汴京群臣眼中,元昊不過是個賜趙姓的家奴,沒資格和大宋平起平坐,只要元昊和他爹一樣,大宋就覺得眼下的情形可以接受。這些條件其實和趙禎和兩府商議的結果,只覺得再優厚不過,更認為西夏沒有拒絕的道理。

    不想沒藏訛龐哈哈一笑,在肅穆的文德殿中,顯得頗有無理。

    晏殊皺眉道:「沒藏使者,你因何發笑?」

    沒藏訛龐笑後,傲慢道:「這種苛責的條件,你讓我們大夏國怎能接受?」

    宋朝文武都是皺眉,忍不住重新審讀和談的條件,晏殊還能耐著性子問道:「那依你來看,要什麼條件呢?」

    沒藏訛龐伸出三個手指,對趙禎道:「若要和談,你們必須答應我國的三個條件。」

    趙禎臉沉似水,心中不悅。他見元昊主動前來求和,是以故做冷淡不急,想讓夏國使者焦急。等今日才找沒藏訛龐來,本來想顯大宋國威,示大宋恩寵。晏殊提出的條件在趙禎看來,再寬待不過,哪裡想到就是這樣個無賴的人物,還向他們提條件?

    眼下到底是誰想求和?

    晏殊已看出趙禎不悅,還能保持冷靜,皺眉道:「議和議和,當以商議為主。你們有什麼請求,也可說出來聽聽。」

    沒藏訛龐沒時間和晏殊在字眼上做文章,逕直道:「第一個要求,當然是重開西北邊陲榷場,恢復兩國交易往來。」

    滿朝文武心中發笑,知道西夏開戰,毀了兩國的交易,得不償失,這下終於急了。

    晏殊點點頭道:「那第二個請求呢?」

    沒藏訛龐道:「我大夏在這幾次戰事頗有損傷,你們既然戰敗,必須賠償銀兩、布匹給我國,彌補我國以往的損失。」

    趙禎大怒,幾乎要拍案而起。晏殊也是大皺眉頭,心道天子愛面子,這樣豈不是就在打天子的臉嗎?

    「是你們主動挑釁,你們死人就要賠償,難誰來賠償我們?」蔡襄不等晏殊發話,站出來質疑。

    沒藏訛龐冷笑道:「那我管得了許多,我只知道,歷來都是勝利者才有資格索要東西的。」

    滿朝文武均惱,但強行克制。晏殊半晌才問,「那你們的第三個請求呢?」

    沒藏訛龐看來早有準備,立即道:「第三個條件就是自此後,大宋、大夏以兄弟互稱,互通往來,我夏國可自設官階,以後你朝不得干預。」

    趙禎怒拍龍案,喝道:「一派胡言!」他忍無可忍,不想賜姓家奴竟提出這種無理條件。當年契丹南下,真宗就是的澶淵城下答應了所謂的兄弟互稱條件,正式承認了契丹的地位,終身為恥。那件事在真宗心目中一直都是個隱痛,後來真宗信神,和澶淵之盟可說是大有關係。

    趙禎不想昔日之痛,今日居然重演,又氣又惱,轉瞬望向一人道:「葛懷敏,你如何看待西夏使者的要求?」

    葛懷敏出列,說道:「西夏使者要求,簡直無理之至。」葛懷敏身為捧日、天武四廂都指揮使,又是三衙的馬軍都指揮,出身將門,又因在多年前宮變中立功,一直坐鎮京師。

    趙禎不問旁人,獨問葛懷敏,就是想看京中武人的建議。

    葛懷敏人在京城多年,倒少領兵,但察言觀色的本領不差,見趙禎惱怒,知道這時是他表現的時候,對沒藏訛龐呵斥道:「我朝天子以為你等是真心求和,這才屈尊紆貴的召見你等。不想你們得寸進尺,不感激天子的好意,這般條件,還有什麼談的。」轉身對趙禎施禮道:「聖上,不如讓他們,回轉使館再想想,改日再談如何?」

    不等趙禎回話,沒藏訛龐已倨傲道:「既然沒什麼談的,那我今日就回轉告訴我主,說和談不成,那西北再見好了。」

    一言既出,滿朝文武皆驚,葛懷敏心中後悔,不想竟是這般結局。他知道趙禎一心議和,不想再打仗,這樣一來,趙禎不要把所有的過錯推到他腦袋上?

    沒藏訛龐轉身要走,章得像已道:「沒藏使者,莫要著急,有事好好商量了。」

    趙禎突然喝道:「狄青,你如何看待此事?」趙禎發話,滿朝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不約而同的望向殿外,見狄青還在抬頭望天,忍不住大皺眉頭。

    百官議和,從未想到過有狄青插話的地方,但趙禎詢問,只怕堂上除了沒藏訛龐以外,又沒有人敢橫加打斷。

    狄青收回目光,緩步從殿外走進來,站在了沒藏訛龐的身邊,看了沒藏訛龐一眼。沒藏訛龐昂首瞪著狄青,很是詫異,不想眼前這俊朗的男子就是西北的戰神狄青。

    狄青慢條斯理的說道:「沒藏使者,想我天子寬以待人,不忍讓天下蒼生受苦,因此絕不會妄起事端……」沒藏訛龐精神一振,只以為狄青示弱,不想狄青雙眉一豎,凝望沒藏訛龐,一字字道:「可真若有人無理取鬧,我大宋天子也不會畏懼開戰!」

    群臣又驚又慌,都想眼下當以勸和為主,狄青這般說,主動挑起戰火,豈不糟糕透頂?

    沒藏訛龐見狄青雙眸目光逼人,心中倒有些畏懼。在西北,可以不聽過趙禎的名字,但有哪個不知道狄青?但在這時,他騎虎難下,怎甘示弱,打個哈哈道:「好,好。你到底想要如何?」

    狄青淡然道:「你可回轉告訴元昊,說他若喜歡,可和我再次會獵西北。我狄青等他!」

    沒藏訛龐見狄青其語淡淡,其意決絕,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咬牙道:「好,你記得你說的話。」說罷拂袖離去。

    群臣嘩然,都有些惱怒的望著狄青,不待多說,趙禎已道:「退朝!」說罷已下了龍椅,離開了文德殿。

    眾人一時間議論紛紛,口氣中都對狄青所言大為不滿。眾人心道此刻國事攸關,不能離去,均在商議挽留夏使的對策。只有狄青緩步踱出了大殿,出了宮中。

    等到了宮外,狄青這才長歎一口氣,仰望碧空如洗,暮春靡靡,搖搖頭,才待離去。突然身後有一人叫道:「狄將軍,請留步!」

    狄青回頭望去,見富弼快步走來,問道:「富大人有何見教?」

    富弼走到狄青面前,急道:「狄將軍,你今日所言,只怕會給自己惹來麻煩。想如今滿朝文武均要議和,只有你獨說出兵,聖上不悅離去,日後……」

    狄青打斷道:「聖上詢問,我不過據實而答罷了。世人非議,我狄青何懼?」他笑容苦澀,心中想到,「當年也是這暮春季節,我狄青跟隨郭遵大哥離開家鄉,開始軍旅生涯。征戰多年,或許風水輪迴,我狄青也該離去了。」

    他真的無所畏懼。

    富弼望著狄青良久,這才道:「但我等今日真的要感謝你為我們出口怨氣,人不能有傲氣,但不能沒骨氣。對於此事,狄將軍也不過太過擔心,我等定會站在狄將軍這面。」富弼和狄青共同出使吐蕃,心下對狄青的為人,極為敬佩。

    狄青只是拱拱手,緩步離去。

    富弼又急急的回轉宮中,正見到范仲淹、晏殊、蔡襄等人行來,富弼才待詢問范仲淹關於宋夏議和一事,夏竦已走過來,對范仲淹道:「范大人,你很好呀。」他言語中滿是怨毒之意,說完後,拂袖而去。

    蔡襄不滿,才待追上去,被范仲淹一把扯住。蔡襄忿忿道:「夏竦奸邪好色,尸位素餐,王中丞所言極是,我只恨沒有搶先一步參他一本。他竟然敢來指責范大人?」

    余靖一旁皺眉道:「范公,這次變法人選本是你和聖上所議,為何要讓夏竦入主呢?此人對西北戰局毫無貢獻,若進入樞密院,真的會淪為笑柄。范公為何不事先和聖上商議,而到這時才被他所妒?」

    范仲淹暗自皺眉,不等多說,晏殊已歎道:「你們只知道進諫,可曾多考慮一會兒?希文不舉薦夏竦,夏竦難道就不會因此嫉恨希文?夏竦為人是頗好沽名,在西北是無建樹,但他在西北,畢竟會放手讓希文、韓琦施為,這次希文讓夏竦得入兩府,就算讓夏竦得些虛名又如何,只要變法順利,天下得利就好。再說夏竦極為護短,有他在位,若有人攻擊新法,他盡可抵擋。可現在一來,只怕新法未施,就樹強敵了。」

    蔡襄等人面面相覷,從未想到范仲淹竟是這般心思。

    王素道:「就算晏相所言是真,難道新法在即,我們要和夏竦這種人一起共事?」

    晏殊道:「世上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朝堂之上,難道就你們幾個主事?呂夷簡在朝堂多年,均衡各處,豈是容易之事?」說罷連連搖頭,他對范仲淹是欣賞有加,但對蔡襄幾個激進之人,並不算認可。

    余靖、蔡襄雖是唯唯諾諾,心中卻想,「就算得罪了夏竦又如何?此人已出了兩府,想必再如何,還能怎樣?」

    歐陽修本一直沉默,見狀道:「其實蔡司諫只是附和王拱辰罷了,若非王拱辰參了夏竦一本,事情不見得會變成如今的模樣。可奇怪的是,王拱辰本呂夷簡一派,為何會指責夏竦呢?」

    晏殊道:「這何難理解?王拱辰本是沽名釣譽之人,見呂夷簡年邁失勢,只怕再也無能東山再起,因此他參夏竦一本,用意卻在討好我等。」

    歐陽修幾人互望一眼,異口同聲道:「都是此子壞了大事。」

    余靖急於補救,詢問道:「范公,眼下如何處置?」

    范仲淹心道,新法才要開始,你們就連得罪呂夷簡、夏竦兩人,自樹強敵,結果堪憂。可這些人的確又是為新法著想,他不便責怪,沉吟半晌才道,「我一會兒就去面聖,看看聖上的心意。」他一方面想要說及夏竦一事,一方面也想看看趙禎對狄青的看法。

    范仲淹吩咐完畢,匆匆再向宮內行去,歐陽修幾人一旁竊竊私語,像在研究什麼,晏殊搖搖頭,自顧自的走了。

    狄青沒有宮中這些人的心思,唯一想的是,「我今日再廟堂之上忍無可忍,再向元昊宣戰,只怕聖上不喜。想我這官也當到了頭兒,汴京終非我狄青久留之地,就算大軍不能攻破沙州,難道我狄青自己不能去嗎?」

    一念及此,狄青淒涼中又帶有振奮,正行走間,突然有兩人擋在了他的面前。

    狄青微怔,已看清攔路之人,卻是沒藏訛龐和那手若拈花之人。

    這兩人找他做什麼?狄青心中有分困惑,止住了腳步,望著二人不語。

    沒藏訛龐望著狄青,突然打了哈哈道:「都說狄將軍實乃大宋第一勇將,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他突然轉了風向,對狄青頗為讚賞,倒讓人意料不到。

    這時街市人流如潮,聽到「狄青」二字的時候,竟慢慢靜了下來。

    狄青鏖戰西北多年,為國守疆,就算是汴京的百姓,都是知其事跡,但很少有人見過狄青。這刻聽狄大將軍就在長街之上,忍不住駐足觀看究竟。

    見狄青沉默無語,沒藏訛龐嘿然笑道:「狄將軍,你莫要以為我有什麼詭計,其實我大夏,亦是最重英雄。我這次來到汴京,早就打定了主意,就算見不到你們的天子,也要見見到你的。」

    狄青淡淡道:「現在你見到了,可以走了?」他舉步要走,沒藏訛龐伸手一攔道:「狄將軍,請留步,我還有話未說完。」

    狄青瞇縫著眼睛,目光如針芒一樣,「你想說,但我不見得想聽。你想留我,只憑你身邊的這個人,恐怕還做不到。」他最留意的還是沒藏訛龐身邊那含笑的人。

    那人見狄青望來,微笑道:「狄將軍,在下拓跋無名。想留狄將軍還是不敢,但狄將軍聽沒藏使者說兩句,總沒有壞處。」

    狄青神色不變,皺眉道:「龍部九王,八部最強。拈花迦葉,真水無香。若說這世上還有迦葉王不敢的事情,我倒難以相信了。」

    那人笑容不減,輕聲道:「狄將軍就是狄將軍,竟然聽過在下之名。真水無香,真勇無畏。難道說……狄將軍赫赫威名,智勇無雙,還不敢聽我們的幾句話嗎?」

    那人正是迦葉王。

    龍部九王,八部最強。拈花迦葉,真水無香。

    迦葉王就叫拓跋無名,龍部九王中,多在夏國掌控大權,只有阿難、迦葉和目連三人好像一直都神蹤無跡。狄青雖消息靈通,但也只知道拓跋無名一直在夏國藩學院進行經典研究之事,不想此人竟悄無聲息的跟隨沒藏訛龐到了汴京。

    聽迦葉王激將,狄青道:「我不是不敢,而是不想。我和你們之間,根本沒有任何事可講。請讓路。」說罷,緩步向前……

    迦葉王笑容更濃,拈花之手突然一攔,不帶塵煙般的拿向狄青的手臂道:「請、留、步!」他五指輕巧,似慢實快,轉瞬間,就要拿住狄青的左臂。

    更快的是把刀鞘。

    「咯」的一聲響,那拈花般的手指,已拈住了一把刀鞘。那堅實的刀鞘,似乎也抗不住那輕輕的一拈,似有斷裂。

    這時暖陽正艷,天藍藍。陡然間,一道光芒閃過,破了懶懶的春風。

    天地間,有了那麼一刻兵戈的寒氣。

    光芒過後,「嗆」的聲響,刀還在刀鞘之中,刀鞘握在狄青之手,迦葉王退開三步,臉上的笑容很是牽強。

    他右手不再是拈花之狀,反倒握緊成拳。

    狄青冷哼一聲,大踏步的離去。迦葉王眼中竟有分畏懼,突然揚聲叫道:「狄將軍,我主對你很是賞識,你若來幫手,定列九王之中!你若不滿,開個條件吧。這世上……沒有買不到的東西。」

    狄青止步,長街消寂,所有人都在望著狄青。

    迦葉王嘴角已露出分得意的笑,沒藏訛龐也咧嘴在笑,無論如何,只要這句話說出來,狄青就不能不留下解釋。

    繁華的長街,有種難言的落寞,狄青緩緩轉身,凝視迦葉王道:「這世上最少有兩件東西是買不到的。一個就是我大宋血性漢子的真心,一個就是你們的良心。買不到你們的良心,是因為你們沒有。而買我們的真心,你們不配!」他說完後,哂然一笑,大踏步的離去。

    他知道迦葉王在挑撥離間,他知道無論別人信不信,但迦葉王說出這句話來,懷疑的種子就已埋下,但他已無需解釋,他不屑再分辨。

    長街百姓望著那遠走的背影,心情激盪。那一刻,再無任何人會懷疑狄青的真心。

    迦葉王笑容有些發苦,沒藏訛龐還能喊道:「狄青,你不聽我們相勸,很快就會後悔!」

    狄青這次根本沒有停頓,身影很快地消失在長街的盡頭。

    迦葉王這才緩緩的攤開了右手,望著手掌心的一條淡淡的血痕,眼中露出敬畏之意。適才雖只交手一招,但他敗了。

    在他拈住狄青刀鞘的時候,狄青拔刀劃在他的掌心之上。速度之快,如晨曦的第一縷陽光籠罩大地,他根本來不及躲避。街上的行人,甚至都沒有看到狄青已出刀。

    如斯快刀,似水無痕,就算迦葉王遇到,都是鎩羽而歸。望著掌心的那道血痕,迦葉王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狄青的武功,比傳說中還要可怕,到如今,能擋住這快刀的,難道只有那五色羽箭?

    狄青才回到郭府,郭逵已迎了上來,道:「狄二哥,你怎麼才回來。方才有人找你,是個女的……」

    「是誰?」狄青有些奇怪。暗想此時此刻,哪個女的會找他?突然心口一跳,想到了飛雪。那一刻,他心中有些異樣。他和飛雪雖只見過幾面,但數經生死之關,原來不知不覺中,飛雪已在他心中,留下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說她叫月兒,對了……」郭逵一拍腦袋,說道:「是……是……羽裳姐的丫環吧?」他雖知道楊羽裳,但不知道楊府的詳情,他怕狄青傷心,提及楊羽裳的時候,難免支吾。

    狄青詫異道:「她找我做什麼?」突然想到,難道月兒要說說羽裳的事情?一想到這裡,胸口發熱,急問,「她在哪裡?」

    郭逵搖頭道:「我不知道她找你做什麼,但是……她好像很緊張的樣子。她等你不到,總像怕什麼的樣子,之後匆匆的走了。」

    「害怕?她在害怕你?」狄青皺眉道。

    郭逵大叫冤枉,說道:「我這麼玉樹臨風,她怎麼會怕?」收了嬉皮笑臉的表情,郭逵認真道:「狄二哥,我看出來她找你真的有事,你如果有空,還是去找找她吧?」

    狄青一頭霧水,不由道:「小月什麼都沒有說嗎?」

    郭逵想了半天,忽然道:「我聽她喃喃自語,說什麼,『不行,我一定要告訴狄青。把……』就這些了。把什麼我不知道,剩下的話,她沒有說。」

    狄青大是古怪,不解小月怎麼和八王爺扯上了關係?才待出門去楊府,一人到門前,說道:「狄青,聖上傳你立即入宮。」

    狄青一怔,見那人卻是閻士良。狄青道:「閻大人,聖上找我什麼事?急不急?」他還牽掛著小月那面,還想先去楊府,再入宮中。

    閻士良慢條斯理道:「聖上的心意,我可不好揣摩。但急不急嘛,你說呢?」他是宮中第一太監,趙禎讓他親自來宣召,若是別的大臣早就立即起身,偏偏狄青推三阻四。

    狄青無奈,只好先讓郭逵去楊府找小月,說他很快就去。自己跟著閻士良再入大內。

    他今日在廟堂上,公然對夏使宣戰,知道趙禎找他,多半和今日廟堂一事有關。這在別人眼中,可能是很嚴重的事情,但狄青無愧於心,甚至有了辭官的念頭,並不畏懼。

    入了宮中,閻士良並不帶狄青直入帝宮,反倒向廣聖宮的方向行去。

    狄青暗自納悶,心道廣聖宮附近,多是皇家林苑,妃嬪多數居在此處。趙禎到這裡,無非是寵幸妃子,那叫他狄青來做什麼?

    帶著困惑,狄青已到了皇宮西北角的苑囿所在。前方林木蒼翠青郁,繁花如錦,有小橋流水,修竹挺立。春風中,竹葉秀拔如蓄勢待發的箭,但在狄青看來,總少了西北的幾分硬挺爽朗。

    狄青早些年身為殿前侍衛,對宮中的一切很是熟悉,見到那竹子,感慨道:「我記得以前,這裡並沒有什麼竹子的。多年不見,很多東西都不一樣了。」

    他是有感而發,閻士良一笑道:「但很多事情還是沒有變的……」

    這時二人上了一座小橋,小橋下有流水淙淙,甚為清冽。狄青知道,這水是從皇宮外的金水河引來,用以灌溉宮中的花草樹木。清風朗朗,陡然間,「錚錚」數聲響,不遠處飄來了琴聲,比那清澈的流水還要淨明。

    那琴聲一響,本是幽靜的苑囿中,更顯清幽。狄青聽到那琴聲古意,依稀中,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微有動念。

    閻士良已帶狄青下了橋,轉過一條幽徑,等出了林子,前方豁然開朗,現出好大的一個花園,有百花迎春。

    百花爭奇鬥艷,給慵懶的暮春帶來了無邊的春色。趙禎正坐在黃羅傘下,望著一個比百花加在一起還要嬌艷的女子。

    女子撫琴,琴聲鳴亂,激盪著狄青跳動不休的心。

    那風情、那琴聲、那韻律……

    見到那女子的一刻,狄青心頭微震,詫異想到,「彈琴的女子怎麼會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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