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二十六章 大順
    雪落無聲,蒼穹同色。可無論再冷的雪,也有消融的那一刻,就像再冷的冬,也有被春天取代的時候。

    地上的雪,漸漸的薄了。

    馬蹄聲急響,踏破長街,翻起殘雪,帶出分新綠。那馬兒奔的極快,轉瞬衝到長街的盡處。盡處有一府邸,是慶州知州府。

    騎士飛身下馬,有兵士才待阻攔,見到那騎士塵染衣、鬢已秋,滄桑的外貌掩不住俊朗的那張臉,都是不約而同的施禮道:「狄巡檢,范大人正在等你。」

    來人正是狄青。

    狄青點點頭,大踏步的入了知州府,他要見范仲淹。

    范仲淹是陝西經略安撫副使,知延州,可他好像很少在延州。范仲淹和范雍都姓范,但有很大的不同。

    范雍好像只知道吃飯,范仲淹卻是飯都顧不上吃;范雍自從知延州後,就很少離開延州,誰都看出他等著回京城,范仲淹自從知延州後,就很少呆在延州,但誰都覺得,范仲淹好像準備扎根在邊陲。

    范仲淹眼下沒有吃飯,他在看著酒杯,杯中無酒。見到狄青前來,范仲淹第一句就是,「元昊稱帝了。」

    西北元昊終於建國,國號夏,自此後,和契丹、大宋分享天下。

    狄青其實已知道這個消息,但聽范仲淹提及,眼皮還是跳了下。他眼前不由閃出元昊的身影,黑冠白衫,手持巨弓、壺中五箭。

    元昊的一雙眼,帶著幾分熾熱,數點譏誚,滿是壯志豪情。

    狄青知道元昊肯定會稱帝,自從他見到元昊的那雙眼後,他就知道,誰都阻擋不了元昊前進的步伐。

    元昊十月稱帝。那時候,野利遇乞還帶兵和韓琦在鎮戎軍鏖戰;那時候,范仲淹、任福正在全力攻打白豹城;那時候,京中覺得三川口之戰過去了近一年,已可忘卻了悲痛,趙禎正準備冬日大典,朝臣也在準備稱功頌德,歌舞昇平。

    那時候,事情很多很多,但元昊只做了一件事,就是稱帝!

    宋廷震怒,立即宣佈全面停止和黨項人的交易往來,拒不承認元昊的地位。

    兩國來往的文書,最多只肯稱夏國為西夏。那不過是區區蠻夷,怎能稱作大夏?只有大宋才是正統中原之邦!

    宋廷雖自欺欺人,但事實已成。宋廷震怒,想著如何制裁元昊……當然這種制裁,要經過太多人的辯論商議,最終可能才會得出一個結果。

    元昊沒時間商議!他做的事情,就是不斷的進攻!

    狄青回想著發生的一切一切,覺得這個冬天果然熱鬧,熱鬧的看似飛舞的雪,又和雪一樣寂寞。

    范仲淹望著狄青,輕輕的歎口氣道:「朝廷有對西夏用兵的打算,但是否一戰,還在商議……無論商議的結果如何,我們都要先做好準備。十士現在如何了?」

    十士是廂軍編制,但戰鬥力遠勝廂軍。這隊人馬是在種世衡謀劃下,經范仲淹大力支持,由狄青親自率領!

    狄青道:「如今種世衡已建五士,分為陷陣、死憤、勇力、寇兵和待命五隊。總共有三千多人馬,已到了我統兵的極限。」狄青眼下是延州西路巡檢,領兵不能過三千。

    范仲淹笑了,「你錯了,還沒有到極限。你眼下是鄜延路兵馬都監,最少可統帥五千兵馬了。」

    狄青一怔,錯愕道:「我是鄜延路的兵馬都監?范大人,你記錯了吧?」

    范仲淹微微一笑,搖頭道:「沒有錯,你協助任福破了白豹城,功勞不小。西北缺將,因此我奏請天子,請破格提拔軍將對抗元昊,天子竟准了。破白豹城的諸將都有提升,天子有旨,特旨升你為鄜延路的兵馬都監,調令前天才到我手上。」

    狄青心中不知何等滋味,他數個月前還不過是個指揮使,哪裡想到才到了初春,就已升到兩州兵馬都監的地位,雖說他有功勞,雖說趙禎和他有些關係,但若沒有范仲淹,他也不會如此迅疾的陞遷。

    「對了,天子還挺想念你的,令我讓人畫了你的像回去。」范仲淹感慨道:「他說你心在西北,也就不勉強你回去了。他還說,讓你莫要忘記彼此的約定。」

    范仲淹眼中,有分感慨,顯然也知道狄青和趙禎的關係。

    狄青心道,難得趙禎還記得當年的盟誓了。可我哪有李靖、霍去病之能呢?

    范仲淹見狄青神色惆悵,並不以陞遷為喜,知道他志不在官位,話題一轉道:「好了,出發吧。」

    狄青也不多問,知道該說的范仲淹自然會說。他幾天前得范仲淹調令,命他帶兩千兵馬來慶州聽令,范仲淹到底要做什麼,他暫時不知曉。

    二人出府,在百來兵士的護衛下出了慶州城,才到城北,就見到平野上肅然立著兩千驍騎。人如冰,馬似鐵;人禁言,馬無嘶。

    那鐵騎如龍,經過嚴冬的洗禮,已要傲嘯九天。

    城北立著的正是狄青統領的十士,亦是鄜延路、甚至是整個西北,最強悍、最有衝擊力的驍騎。

    領軍之人有四,一人面如死灰,正是李丁;一人背負長劍,卻是戈兵;還有一人手持長錘,拳頭如缽般大小;第四人坐在馬上,輕飄飄的沒有什麼份量,像是隨時要被風吹走的樣子。

    范仲淹目光從這四人身上掃過,微笑道:「我知道李丁統領死憤之士,戈兵帶陷陣之士。那個拿錘子的叫暴戰吧?他好像帶的是勇力之士?」

    狄青回道:「范公說的沒錯,暴戰帶勇力之士,寇兵之士由張揚帶領。」

    「那只有四士呀。」范仲淹眉頭一軒,恍然道:「待命是由韓笑統領吧?」

    狄青點頭道:「不錯。但待命不入編製,只負責消息傳送等責。」

    范仲淹舒了口氣,喃喃道:「很好。」說罷已策馬向東北行去。

    眾人出慶州奔東北,馳了半天的功夫,已奔出百來里。略作休息,繼續疾馳。那兩千鐵騎不緊不慢的跟在狄青身後,如同雪地群狼般——堅忍、沉默、等待嗜血。

    日頭西歸之時,范仲淹勒馬不前,遠處平原將盡,群山如蒼龍般蔓延。雪已消融,露出山上青色的石頭,有如蒼龍的骨,褐色的泥土,宛若蒼龍流的血。

    前方突然有飛騎來報,在狄青耳邊低語幾句,狄青有些詫異,到了范仲淹近前道:「范大人,近馬鋪寨東北、西南二十里外,竟都有一千多宋人向馬鋪寨的方向聚集,那些人少武備,大車多,暫不知道他們的用意。」

    馬鋪寨本宋人的營寨,不過自從黨項人在附近建了白豹、金湯兩城後,馬鋪寨因為年久失修,兵力稀少,只能放棄。

    范仲淹笑笑,神色有分振奮,說道:「狄將軍,那是我們的人,我叫他們來的。走吧,去馬鋪寨。」

    狄青有些奇怪范仲淹跑到荒蕪的馬鋪寨做什麼,但他聽從命令,一揮刀,向西南、東北向點了下。兩千立在寒風中的騎兵就像被刀劈開一樣,分成兩組,如待發的怒箭!

    范仲淹見了,暗自點頭,心喜狄青自有主張。狄青雖聽來人是范仲淹所招,但不明真相,還是積極防備,以防不測。狄青如此做法,雖對范仲淹有些不敬,但范仲淹更是欣賞。

    眾人策馬,黃昏之際,已到馬鋪寨。

    這時西南、東北兩向的宋人同時趕到。兩千多人,趕著數百輛大車,車上裝滿了各種材料和工具,好像要蓋房子一樣。

    兩向各走出一人,到了范仲淹面前,施禮道:「范大人,屬下如約趕到。」

    左面那人長得一表人才,滿是書生氣息,讓人一見之下,就心生好感。右邊那人卻長得沒有人樣,他臉上挨了一刀,鼻子都被削去一半,瞎了一隻眼,面目猙獰,瘸著腿。黃昏的時候,看起來就像是鬼,若是到了晚上,只怕要把鬼都嚇死。

    那殘廢之人似乎也知道自己面容太過恐怖,始終垂著頭。

    范仲淹望著那殘廢之人,眼中只有憐憫,向二人介紹道:「這就是鄜延路的兵馬都監狄青狄將軍。」

    那二人都向狄青行禮,狄青回禮。范仲淹拉著那殘廢人的手道:「狄青,這本是藩部的統領,叫做趙明,當初曾鎮守過馬鋪寨。那個……是犬子范純佑,眼下是延州主薄。」

    狄青見范純佑和范仲淹倒是很像,只是朝氣蓬勃,少了范仲淹的滄桑,有些奇怪范仲淹為何要找這兩人前來。

    范仲淹道:「趙明,純佑,你們做事吧。」那兩人應了聲,已喝令手下趕車入山。趙明更是一瘸一拐的在山中打量地形,指揮眾人卸車取料。

    狄青見眾人這般舉動,心中一動,問道:「范公,你要重建馬鋪寨嗎?」

    范仲淹笑了,「我就知道,你能猜到了。」突然問道:「我們雖破了白豹城,為何不趁機佔領那裡呢?」

    狄青不想范仲淹有此一問,沉吟道:「暫時沒有兵力去守。」他說得不無道理,眼下大宋無論是陝西、山西或者是河北,都無險可守。這就導致一個很嚴重的後果,大宋什麼地方都想守,但一交兵的時候,很多地方都守不住。大宋號稱擁兵百萬,但太過分散,結果導致當初三川口一戰時,兩個副都部署加上郭遵等人所率的兵馬,不過萬人,大宋調兵之弊端,可見一斑。

    范仲淹微微一笑,「說的有道理。那地方對西夏人很便利,我們能趁其不備斬斷他們的枝葉,卻不能挖出他們的根。既然如此,只能放棄。我們對抗橫山的夏軍本就處於不利,三川口一戰後,又丟了土門,失了金明寨,更沒了地利。延州那裡,我們只能死守青澗、延州,等待機會。」

    狄青立即道:「延州暫時沒有機會,但慶州有!我們破了後橋寨,燒了白豹城,眼下金湯城只是孤城一座。馬鋪寨若重修起,就如尖刀般,插在白豹城和金湯城的中間。不但可直逼夏人的葉市,還能伺機攻打金湯城!」

    范仲淹眼中滿是欣慰,點頭道:「你說的一點不錯。我們進攻一直難以為繼,是因為我們缺個根。馬鋪寨地勢極好,可做我們的根,我們以後就依據這裡生根發芽,不停的修下去,總有逼到橫山的時候。這個法子雖慢,但眼下只有這個法子!以前我們守不住馬鋪寨,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我們有你!」范仲淹回望狄青,凝聲道:「夏人不久後就會知道我們的行動,他們不會容忍一把刀插在這裡,也很快會派兵來攻!」

    「范大人儘管建寨。」狄青一字字道:「有狄青在,他們奈何不了這裡。」他字字如同刻在了岩石上,不容半分修改。

    范仲淹舒了口氣,欣慰道:「很好!對了,我決定給馬鋪寨換個名字……」略作沉吟,范仲淹緩緩道:「就叫做大順……大順城,好不好?」

    又近黃昏,夕陽晚照。

    冷風中的暖陽撒下了金黃色的光芒,斜飛千峰,最終落在范仲淹的臉上。那張臉上已有皺紋,鬢角早染霜花,但那雙眼,依舊的明亮多情,滿是希望。

    狄青望著那張臉,眼中也充滿了期冀。

    這兩個一樣命運舛磨的人,也一樣的堅強不屈。不屈命運的安排,竭力的抗爭,心中又有希望……

    希望終有順行的那一天。

    狄青移開目光,望著太陽一點點的西落,喃喃道:「大順城?好,好名字!」

    日頭落了升,升了落,天道循環。兩千多的人手,晝夜不停建寨。山上的雪融了,草綠了,黑石褐土上,開始盤旋著一條新的巨龍。

    巨龍雖粗糙,但已成型,只待春風夏雨,就能霧化飛騰。

    這一日,紅日東昇,狄青坐在山腰的方向,遠望西方,若有所思。

    他的征衣上黑褐夾雜,已分辨不出本色,黑的是塵、褐的是血。塵也好,血也罷,都掩不住他堅毅的臉龐,憂鬱的眼。

    金燦燦的光線落下來,給那偉岸的身軀帶來分漢家陵道的滄桑……

    他望著西方,心中在想,為何我沒有再次做那個古怪的夢呢?難道說,我不是伏藏?伏藏到底是什麼樣的情形?

    相思如麻,戎馬倥傯,他這段日子堅守大順城,疲憊的夢都難做一個。無夢相思濃,有前塵往事,紛沓雜亂。

    飛雪、元昊、飛鷹、野利斬天、還有那如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葉喜孫……

    這些人都好像和香巴拉有些關聯,眼下他們如何了,是否找到了香巴拉?

    他們離狄青雖遠,可狄青總覺得,他們終究還有相見的那一天。

    收回了遠望的目光,狄青望向了盤旋在山間的大順城,嘴角浮出分微笑。他是看著大順城兀立而起,一點點的雄偉壯大。他沒有辜負范仲淹的期望。

    數月五戰,斬將七人,殺敵兩千餘人,他甚至沒有讓夏軍接近大順城。

    他狄青已開始向元昊宣戰!大順城,就是他的戰書!一直以來,都是夏人蠶食宋人的領土,只有這個大順城,建在了夏人的地盤中。

    遠望韓笑向這個方向行來,狄青拍拍身上的塵土站起來。山間殘雪早盡,一朵不知名的花兒,悄然綻放。

    花兒如雪,山風中瑟瑟抖動。

    狄青蹲下去,望著那朵花兒,又想起那個夜,那雙淒婉的眼眸,那不捨而又深情的聲音,「你在我心中……本是天下無雙的……蓋世英雄!」

    他輕輕伸出手去,卻沒有攫取那花朵,只是用指尖輕觸花瓣。花瓣有露,陽光下閃著亮,有如淚光。

    終於直起了腰,狄青回望韓笑。韓笑到了狄青的身邊,低聲說了幾句。狄青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韓笑又道:「狄將軍,范大人找你有事,請你過去一趟。」

    狄青點點頭,前往范仲淹的營帳。

    才到了帳外,就聽帳內有人厲聲道:「范公,你變了!」

    狄青一怔,不解這裡有誰會對范仲淹這麼無理,聽那聲音有些熟悉,猶豫片刻,還是掀開簾帳走了進去。

    帳中有兩人,一站一坐,站著的是尹洙,坐著的是范仲淹。尹洙已臉紅脖子粗,范仲淹還是神色平淡,但雙眸中,已有了幾分無奈。

    范仲淹見狄青前來,眼中有分暖意,看了眼尹洙,商量道:「尹洙,我和狄青有事商議,你先休息幾天再談好不好?」

    尹洙道:「不行,我辛苦的趕赴京中,又從京城趕到你這裡,就要聽你一句話。」

    狄青見這二人竟有點劍拔弩張的味道,心中奇怪。正要圓場,帳外警聲遽起,大順城的人都知道,有敵來襲!

    尹洙怔了下,一時間忘記了爭吵,范仲淹揚眉望向了狄青,問道:「怎麼了?」

    狄青倒還鎮靜,微笑道:「無非是夏軍又來轉轉,估計送貨來了。范大人,我去看看。」見范仲淹點頭,狄青不慌不忙的出了中軍帳,消失不見。

    鼓聲急,戰意橫空。大順城外,風雨狂來。

    尹洙聽那鼓聲緊密,有如敲在胸口,忍不住問道:「夏軍常來騷擾嗎?」

    范仲淹輕歎口氣,說道:「也不常來,一月幾次罷了。」

    尹洙瞠目道:「一月幾次還少嗎?我軍損失嚴重嗎?」他這一問,其實很有深意。

    范仲淹搖搖頭,「沒什麼損失,反倒收穫了不少。他們每次來,都送來了不少戰馬、盔甲……」嘴角帶分欣慰的笑,「有狄青在,不用擔心了。他已連斬黨項人七員大將,想不到夏軍還敢來。」心中忍不住的想,「夏人看來已把大順城視為眼中釘,不拔不快了。」

    尹洙明白了送貨的含義,眼珠轉轉,讚道:「狄青真英雄,范公得此虎將,可說是天意了。」他說的微妙,范仲淹已聽出尹洙還沒有放棄說服他的念頭,岔開話題道:「京中現在……比西北要暖些吧?」

    范仲淹一旁有個火爐,上面清水才沸。范仲淹親自提壺,為尹洙倒茶,心中又想,「怎麼才能讓尹洙、韓琦打消大舉進攻夏人的念頭呢?如今時機未到,西北軍備早荒,兵力積弱,在這時出兵,根本沒半分勝出的把握啊。再說朝廷頹靡,廟堂之人只享安樂,不知西北之苦,錢糧劃撥總不及時。大宋無精銳之軍,前方要對虎狼之師,後面有廟堂牽扯,這樣出戰還不是送死?」

    原來前些日子,和范仲淹同赴西北的安撫副使韓琦,仗著在鎮戎軍擊退了野利遇乞、又大破白豹城之功,信心高漲,想畢其功於一役,竟建議宋廷五路出兵進攻夏國。范仲淹並不贊同,上書反對。夏竦雖統領陝西,見手下有分歧,舉棋不定,又不想擔責,就讓韓琦、尹洙親自前往京城,對聖上分析形勢,再做定奪。

    范仲淹雖未聽尹洙述說京中詳情,但察言觀色,也知道尹洙此行不利。尹洙一到大順城,就期盼用情面說服范仲淹,讓范仲淹上書支持韓琦出兵,范仲淹斷然拒絕,尹洙這才憤怒,指責范仲淹變了。

    尹洙滿腹心事,知道范仲淹故意轉移話題,忿忿道:「范公錯了,京中只比西北要冷,因為西北還有熱血,但汴京只有冷血!」

    范仲淹沉默無語,他久經浮沉,早明白朝廷的心思,知道呂夷簡這些人為求穩妥,就算天子有心興兵,呂夷簡和兩府中人也不會贊同韓琦出兵的。

    要出兵,絕非是某個人能定下的事情!就算趙禎都不能!

    尹洙見范仲淹只是望著茶杯,問道:「范公為何不問問我京城之行呢?」

    范仲淹略帶無奈道:「不知你京城之行如何?」

    尹洙道:「此行倒還順利。朝廷決定出兵了。」

    范仲淹心中一緊,有些訝然道:「當真嗎?如何出兵呢?真的要兵分五路進攻西夏嗎?」他一連三問,心中沉重。

    尹洙凝視范仲淹的表情,回道:「非五路,而是兩路出征。朝廷建議……由韓大人的涇原路和范公的鄜延路聯合出兵,伺機進攻西夏。」

    范仲淹敏銳道:「是建議?並非是決定?」

    尹洙見范仲淹目光灼灼,不想騙他,終於長歎一聲,「不錯,是建議范公酌情與韓大人聯手出兵。范公,目前呂夷簡獨攬大權,只求高官得坐,難有進取之心。眼下西北惶惶,國威不振。國事至此,唯有一戰才能平民怒,振國威,想范公定不會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吧?」

    范仲淹也歎口氣,搖頭道:「你錯了,這絕不是機會。」

    尹洙憤然又起道:「范公,你怎能這麼說?你我蹉跎多年,還能有多少機會?你早知大宋危機重重,一直對我說,不惜此身,也要拯救大宋於危難。你生平最具鬥志,和太后斗、和皇上斗、和兩府鬥,只因你憂國憂民,為國為民!眼下大宋北有契丹虎視眈眈,西夏又是虎窺在畔,我們一味的軟弱,只能坐以待斃。韓公憂國之心,不遜范公,期待與范公聯手,共擊元昊。本以為天下人獨棄韓大人,而范公不會,沒想到你竟第一個反對。難道說,多年的磨難,已讓你失去了銳氣,升職西北,讓你喪失了雄心?難道說……范仲淹已不是范仲淹?」

    尹洙愈發的憤怒,范仲淹反倒冷靜下來,等尹洙住口,這才道:「說完了?」

    尹洙道:「沒有!但我想先聽聽你說什麼。」

    范仲淹神色無奈,但還堅決道:「尹洙,我並非想要坐以待斃,你也看到了,大順城建起,已入西夏的境內。青澗城防禦極佳,暫可取代金明寨。我們只要慢慢的修下去,以守為攻,穩紮穩打,終有一日會到橫山下。」

    「終有一日?」尹洙冷笑道:「不知我們還有沒有機會看到?」

    范仲淹皺眉道:「我不知道你我有沒有機會看到,可你若執意立即出兵,肯定沒機會看到了。三川口一戰,已顯我軍弊端重重——兵調不靈,將士乏勇,隱患多有,武備不行。以這種情況,就算能讓韓琦召集大軍,但遠伐西北,長途跋涉,面對以逸待勞的夏軍,如何能勝?韓琦雖有鬥志,但可會用兵嗎?」范仲淹說得已很尖銳,書生用兵,三年無成。韓琦雖心比天高,但素無征戰沙場的經驗,這種人領軍,范仲淹很是擔憂。

    尹洙辯白道:「就算不會用兵,也比不用兵的好!」

    范仲淹長歎一聲,「如此出兵,勝算可有一成?你讓我如何能夠贊同?是的,我蹉跎多年,時日無多,空有雄心,難有回天之力。若憑這一仗勝了,你我都可名垂千古,但是……若敗了呢?你我身敗名裂倒也無妨,但疆場難免會有無數屈死的冤魂,我們怎對得起信我們的兵士?」

    尹洙亦是仰天長歎道:「韓公曾說過,『用兵須將勝負置之度外』。范公今日,前怕狼、後怕虎,如斯謹慎,近於懦弱,看來真不如韓公!」

    范仲淹臉色微變,怫然不悅道:「尹洙,你說我不如韓公,我倒無妨。但你若激我出兵,萬萬不能。想大軍一發,萬命皆懸。士卒之命,大宋存亡,豈能置之度外?范某就算不如韓公、就算懦弱、就算錯過這個揚名天下的機會,但也絕不能用無數兵士的性命,搏一個置之度外!」

    尹洙見范仲淹態度堅決,憤然道:「既然如此,多說無益,我就去回韓大人。想韓大人就算沒有范公的協助,也會興兵西討。到時候……只請范公莫要後悔。」他雖和范仲淹交好,但意氣所至,竟翻臉相向。轉身出帳,也不施禮。

    范仲淹才待召喚,知尹洙主意已定,無法相勸,又頹然坐下,喃喃道:「我會後悔?唉……韓琦只知進取,輕視元昊,自身漏洞百出,若元昊來攻,如何是好?」饒是他心思縝密,這刻也想不出個兩全之計。

    正枯坐時,簾帳一挑,狄青走入,見范仲淹憂心忡忡,低聲道:「范大人……你……沒事吧?」

    范仲淹這才留意到大順城中軍鼓聲已停,暫時把煩心之事放在一旁,問道:「狄青,戰況如何?」

    狄青道:「殺退來敵了。」他說的倒是輕描淡寫,但身上又多了不少血跡,顯然又是身先士卒,殺退來敵。范仲淹一摸茶杯,見茶尚溫,心中喜悅,暗想狄青如斯勇猛,退敵談笑之間,實乃西北之福。

    略作沉吟,范仲淹為狄青滿了杯茶,舉杯道:「祝你再立戰功,我以茶代酒,先敬你一杯。」

    狄青端起茶杯,並不喝茶,問道:「范公,尹大人為何與你爭吵呢?」他早當范仲淹是朋友,因此一問。

    范仲淹眼有憂愁,將方纔所言說了遍,徵詢道:「狄青,韓琦氣盛,執意動兵,你覺得如何?」

    狄青皺眉道:「范公,我與夏軍作戰多年,知道我軍不適宜長途奔襲,也少了夏人的剽悍之氣,再說……邊陲因『更戍法』導致將不知兵,兵不知將,五路進攻西夏?只怕難以調度,勝負難料。」

    范仲淹點點頭,心想狄青都明白這個道理,為何韓琦不知呢?難道說,壯志雄心有時候真能沖昏頭腦,還是說一些經驗教訓,必須用鮮血才能銘記?

    他神色中有些疲憊,「你說得好呀。其實不但西北有這個問題,整個大宋在我看來,也是沉痾已久。當年太宗有大志,禁軍還是太祖的底子,也曾三路進攻燕雲,五路圍剿李繼遷,但結果均是不妙。自澶淵之盟後,又逢真宗信神,太后當權,朝中一直萎靡不振,賦稅日重,百姓窮苦。官員冗余,武備不修。大宋內憂重重,眼下絕非大舉出兵的機會。」

    沉默片刻,范仲淹突然道:「可若小股出兵,倒還可行。狄青……大順城自建起之時,就屢受夏軍進攻,你可有應對之法?」

    狄青放下茶杯道:「夏軍出兵,多是兵出橫山的賀蘭原,過葉市來攻大順城。若不讓他們出兵,不如我們殺過去!」

    范仲淹欣慰一笑,暗想狄青果然膽大心細,這時候亦能忙而不亂,「你倒是和我的想法差不多。與其讓他們總打我們,不如讓他們根本無法出兵。只是聽說野利遇乞已到賀蘭原……你主動出擊的時候要小心。」這幾個月,他早知道狄青用兵謹慎,領軍竟有天賦,數戰告捷,仍是不驕不躁,已值得他重用。

    狄青點頭道:「不錯,根據我的消息,天都王野利遇乞已到葉市,多半是在籌劃再次攻打大順城……不過……先下手為強,我們也在準備對付他了!」

    范仲淹眼內光彩閃爍,微笑道:「你們?你和種世衡嗎?」見狄青點頭,范仲淹問道:「元昊手下九王,以野利王、天都王權勢最大。這兩人鎮守橫山,一直是我們的心腹大患,我聽說種世衡曾以離間計除去野利旺榮,不知道這次,他會用什麼辦法對付野利遇乞呢?」

    狄青眼中有了狡黠的光芒,低聲道:「這次……我們要用一把刀來對付他。」

    「什麼刀,這麼犀利?」范仲淹有分好奇。

    狄青一笑,一字字道:「刀是好刀,刀名『無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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