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二十四章 螢火
    狄青等人穿青崗峽過了橫山。

    過了青崗峽,眾人又快馬奔了一天,已入了慶州,近了柔遠寨。

    柔遠寨乃慶州對抗黨項人的重寨,守寨的人仍舊是武英。狄青想起武英,心中有分暖意。正琢磨著是否前往柔遠寨和武英見面時,有一騎從遠處奔來。

    韓笑迎上去,說了兩句就回轉道:「狄將軍,種老丈在柔遠寨等你,他請你務必去柔遠寨一趟。」

    這一路行來,狄青已知道李丁、戈兵和韓笑三人各有所能。韓笑武技不行,但打探、傳遞消息的本事一流,有韓笑在,狄青行在路上,倒是知曉了許多事情。

    狄青很是奇怪,暗想種世衡不在青澗,來柔遠寨做什麼?

    見狄青困惑,韓笑微笑道:「狄將軍……」

    「莫要叫我什麼狄將軍了。」狄青擺手道,「我不過是個尋常的指揮使,擔當不起將軍二字。」

    韓笑笑容不減,可眼中滿是誠懇,說道:「狄將軍,或許你不過是個指揮使,但你這幾年來,做的一切,無愧將軍二字。說實話,李丁冷,戈兵狂,我呢……看多了尸位素餐之人,感覺西北也沒有幾個值得尊敬的人。但我們三人前去興慶府找你的時候,都是真心真意想跟你。種老丈說過,狄將軍是西北唯一可能抗衡元昊的人,只是一直難得盡展才能的機會。種老丈信你,我們信他,我們也信你。」

    他笑著說出這些,眼中滿是肅然之意。

    狄青看看韓笑,又望向冷漠的李丁,負劍的戈兵。李丁只是點點頭,示意韓笑說的不錯。戈兵沉聲道:「狄將軍,不用看了,我們聽了你的事情後,都服你。自從你為新寨丁善本申冤的時候,自從你獨擋鐵鷂子的時候,自從你破後橋寨,戰野利斬天、殺菩提王的時候,我們就服你了。在西北,你若當不起將軍的稱呼,誰能擔當?」

    狄青見三人不同的表情,一樣的真誠,歎道:「狄青何幸,死裡逃生後,竟能再認識你們。好,你們信我,我狄青就不能辜負你們的信任!總有一日,狄青要讓黨項人知道,有狄青在,胡馬再不能肆虐中原。」

    他這句話,是對韓笑三人所言,也是向種世衡、葉知秋、郭遵等人所言,更是對楊羽裳承諾——此生不變的承諾!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狄青不知為何,突然想起這四句詩來,心中熱血再起,一掃頹唐。生也好,死也罷,既然老天不收他狄青,他總要痛痛快快的戰一場。

    韓笑三人都是精神振奮,神采飛揚,齊聲道:「我們就等著狄將軍的這一天!」

    狄青策馬向柔遠寨行去時,忍不住問韓笑,「種老丈為何到了柔遠寨?」

    韓笑搖頭道:「我也不知道。狄將軍離開的近一年來,種老丈總是長吁短歎的,說你不會死。聽你又在興慶府出現,他比誰都高興,立即命我們來找你……他那高興勁,好像是……」

    韓笑忍不住的笑,沒有再說下去。

    狄青追問道:「像什麼?」

    韓笑神色滑稽,說道:「就像是債主終於找到欠債的了。」

    狄青哈哈一笑,眼前卻浮出種世衡帶著菜色的臉龐、微禿的額頭、市儈中夾雜著憂愁的一雙眼。

    他和種世衡之間,嘻嘻哈哈像是沒有個正經,但彼此的情誼,早如春雨潤物。

    已近柔遠寨,狄青突然雙眸一凝,催馬奔去。遠方也有一匹馬跑來,快如風火,馬上那人微禿的頭頂,深秋還穿著個破爛的草鞋,可不就是種世衡?

    二人幾乎同時翻身下馬,走到一處,又是不由的止步,看出彼此眼中的唏噓之意。

    種世衡眼圈已紅,用滿是油膩的衣袖揩了下眼角,喃喃道:「你小子沒死,太好了。」狄青笑道:「我既然還沒死,你著急哭什麼?」

    種世衡感慨道:「你當然不能死,你還欠我很多錢沒還呢。」說罷想笑,可劇烈的咳嗽。

    狄青見種世衡身軀都佝僂成弓,幫他拍拍後背,關切道:「你沒事吧?你也不能死呀。」

    種世衡終於忍住了咳嗽,歎口氣道:「你都沒死,我當然也不能這麼早就去……」

    狄青道:「那是那是。你不能死,我還指望你給我賺錢呢。」

    二人對視,想起當初在青澗城的合作無間,忍不住的又笑,笑中滄桑如沙。一旁的韓笑見到,笑容中已有淚,戈兵昂著頭,只有李丁還是死灰的一張臉,可眼中也有溫情閃動。

    有些人、有些情,不必驚天動地,可當多年後回顧時,永銘心間。

    種世衡不再說笑,拉著狄青上馬道:「快跟我去寨裡,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是誰?」狄青詫異道。

    種世衡有些神秘道:「你見了自然就會知道了。」種世衡不說,狄青也就不問。種世衡和狄青並轡而行,到了柔遠寨前下了馬,突然道:「狄青,我知道迭瑪是什麼意思了。我還以為……這輩子不能告訴你了呢。」言罷,很有些感慨。

    狄青有些感激,悵然道:「葉捕頭告訴我了,說是伏藏的意思。」

    種世衡點點頭道:「原來葉捕頭也查到了。唉……狄青,這段日子,我沒找到地圖,也沒有找到香巴拉,我……對不住你。」他神色很有些歉然。

    狄青歎口氣,搖搖頭道:「要找香巴拉,看起來真要靠緣了。我知道……你也無從下手啊。」

    種世衡像是想到了什麼,喃喃道:「要尋香巴拉,必尋伏藏。唉……這伏藏也不好找,誰知道別人腦袋裡面想什麼?再說聽說伏藏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環境激發的。我聽說,這種人總是在夢中得到啟示……」

    不等說完,已瞥見狄青臉色蒼白,種世衡吃驚道:「狄青,你怎麼了?」

    狄青那一刻,好像想到了很重要的東西,感覺和香巴拉有關,但一時間無法確定。

    就在這時,寨中已衝出一騎。馬上之人到了狄青面前,飛身下馬,稍有猶豫,問道:「狄青?」

    那人正是武英,見狄青變了模樣,難免困惑。

    狄青點點頭,武英再無遲疑,照著狄青就是一拳,激動喝道:「狄青,你沒死,很好!」

    狄青亦是一拳打出,雙拳相抵,感慨道:「你放心,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

    二人對視而笑,胸有豪情。武英更是興奮非常,並不多問,立即帶狄青入寨,說道:「有人要見你,快跟我來。」

    柔遠寨從外看,已如刺蝟般讓人頭痛。狄青進入後,才發現寨中更是軍容肅然,鬥志高亢。

    狄青顧不得讚歎,已和武英、種世衡二人到了中軍帳。狄青見中軍帳雖簡陋,但規模不小,心中琢磨,「種世衡要帶我見一人,武英也是這般急切,想必那人就在這裡。可那人是誰?」

    武英並不通傳,掀開簾帳徑直而入,施禮道:「范大人,狄青已到。」

    帳中坐著兩人。可狄青第一眼見到的就是那席地端坐,舉目望過來的那人。

    那人方才正凝望著案几上的地圖,聞眾人入內,這才抬起頭來。他無疑是那種混在人群中,也能被人一眼就見到的人。

    那人有些胖,坐在中軍帳中,並沒有將軍的威嚴。他沒有威嚴,也沒有刻意的扳起臉,他看起來不像是個將軍,而像是個商人。

    但誰看到他的第一眼,都知道他不是商人,那是因為他有著商人沒有的一雙眼。

    他吸引別人的正是他的一雙眼。

    那人的眼角,已有了不少的皺紋,每一條,似乎都寫著他的沉浮不屈,磨難艱辛。但他的一雙眼,卻總有種釋然。

    那雙眼告訴所有人,他沒有因為磨難而意志消沉,沒有因為打擊而折服於命運。他反倒因為不幸更加的明朗執著,溫柔多情。

    他本是個多情的人,多的是憐惜天下蒼生之情。

    寶劍豈非是因為磨礪才更見鋒利?梅花不正是因為苦寒才有沁香傳來?

    那人見到了狄青,嘴角露出絲微笑,如春風拂柳,給這蕭瑟的秋意帶來抹亮色,他只輕聲說道:「你來了?很好,我一直在等你。回來就好。」

    回來就好!

    那人不必多問,因為他堅信該來的終究會來!

    聲音中滿是欣慰,如同早已約定重逢的摯誠好友,雖平淡若水,卻情誼深重。

    他和狄青只見過一面,但今生冥冥已定,他們注定要再次相見。兩類不同的人,一多情一專情,一歷經浮沉,一百經磨難,若是攜手,會不會撞擊出世間最璀璨的光輝?

    那人就是范仲淹!范仲淹來到了西北!

    狄青臉上也有了尊敬之意,范仲淹——值得他尊敬!

    可狄青還是有些奇怪,他臉上還有「年華」,早非本來的面目,范仲淹為何一眼就認出了他?

    狄青回來的路上,早聽韓笑提及了西北眼下的情況。

    三川口之戰後,天子震怒,不但范雍難辭其咎,西北邊防的官員也幾乎全部被撤換。眼下夏竦為陝西經略安撫使,全權負責西北防務。夏竦不知兵,使氣好色,但他聰明的是,他將所有的事情交給了范仲淹和韓琦處理。

    范仲淹和韓琦眼下均為陝西經略安撫副使,范仲淹兼知延州,韓琦兼知徑州。這二人如今的地位,和范雍彷彿。

    范仲淹身為安撫副使,眼下知延州,為什麼悄然的跑到了柔遠寨?

    狄青琢磨間,范仲淹指指身邊的蓆子,示意眾人坐下。

    范仲淹並無客套,望著几案上的地圖,逕直道:「狄青,你離開久了,很多事情不知曉,我略微和你談談。」他像是同狄青合作多年的樣子,並沒有半分生疏,指著地圖道:「當初黨項人以橫山為制高點,攻擊我朝。而我們則依據環、慶、延三州加上保安軍、土門等地,組成弓形防禦對抗黨項人。三川口一戰後,我們被元昊取了金明寨,破了土門,又被他們攻佔了平遠。再加上他們當年插進來的白豹城、金湯城兩地,延州左近的邊防,可說是千瘡百孔。」

    狄青見延州地域已有數枝箭頭穿進來,心有慼慼。

    范仲淹扭頭望向狄青道:「你對此有什麼看法呢?」

    眾人都有驚奇,不想范仲淹竟會詢問一個武夫的看法。只是這一問,已打破了大宋的慣例。

    想大宋自立國以來,文臣就開始高高在上,每逢出戰,都會騎在武將的頭上。文臣雖不知兵,不會用兵,但所有的計謀,素來都是文臣所定。

    范仲淹竟然會向一個指揮使問策?

    狄青沒有留意眾人的詫異,只是望著地圖沉吟道:「元昊連取大宋數地,以金明寨、金湯城、白豹城等地為弓背,以整個橫山為弦,箭在弦上,延州已處於全面被動的局面。」

    范仲淹旁邊還坐著一人,白淨的面龐,聞言問道:「那眼下怎麼辦?」

    見狄青目光帶有詢問,范仲淹微笑道:「還忘了給你介紹,這是慶州經略判官尹洙尹大人。」

    狄青倒也聽過尹洙的名字,知道此人是范仲淹的好友。當年范仲淹數次被貶,尹洙一直站在范仲淹的身邊,跟隨被貶,也算是個正直之士。

    經略判官主要負責協調各州事務,也有參與軍機職責,官職遠在狄青之上。

    狄青抱拳施禮,尹洙道:「不要客氣了,我和范公一樣的脾氣,你有本事,得罪我無妨,你沒有本事還佔個位,我就難免得罪你了。快說說我們現在要怎麼辦?」

    尹洙斜睨著狄青,隱約有考問的架勢。

    原來範仲淹到了西北後,曾向種世衡求將,種世衡毫不猶豫的推薦了狄青,說狄青有勇有謀,可堪大用。正逢狄青回轉,種世衡立即帶狄青前來相見。

    尹洙為人直爽,雖不算知兵,但好論兵,聽種世衡誇獎狄青,難免不服,才有此一問。

    大宋素來崇文輕武,尹洙為人雖算是不差,但內心對狄青還是有所輕視的。

    狄青見尹洙如此,倒有些好笑,略作沉吟道:「常言說的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眼下我方積弱,首先要明白元昊想做什麼,才能針對用兵。」

    范仲淹眼中多了分讚賞,又問,「你認為元昊下步如何來做呢?」

    狄青毫不猶豫道:「元昊之計,無非盡取隴右之地,據關中,東取汴京!」狄青說這幾句的時候,倒是底氣十足,因為這是他在樑上聽張元、元昊親口所言,不會有錯。

    眾人均是悚然,只有種世衡嘴角帶笑,若有深意的向范仲淹看了眼。

    范仲淹眼中有分奇異,似乎難想狄青竟有這般想法。只有尹洙嘿然不服道:「要盡取關中,他把我們當作死人嗎?」

    范仲淹輕輕歎口氣,突然道:「最近朝廷有令,要我等積極備戰,可又在潼關設防……」他岔開話題,尹洙詫異道:「潼關尚遠,在那裡設防做什麼?」

    狄青悚然,醒悟道:「難道說……朝廷對黨項人已有畏懼,想放棄關中之地嗎?」

    尹洙愕然,本待反駁狄青,可見范仲淹臉色肅穆,知道狄青所猜不假,也是變色道:「這……這怎麼可能?最近朝廷不是讓我等招募兵士,收購驢馬,多修築要寨嗎?朝廷積極備戰,怎麼會有這麼消極的念頭?」

    范仲淹憂心忡忡道:「三川口我軍慘敗,朝野震驚。他們當然也不願意放棄關中,但朝中沉痾已久,西北這次備戰,無疑耗費巨大。我們如今只能勝,不能敗!若我等再敗,朝廷喪失信心,放棄關中也是大有可能。」

    眾人沉默下來,這才發覺肩頭責任重大。

    見眾人神色肅然,范仲淹反倒笑道:「但元昊絕非不可戰勝,只要我等小心再小心,讓他無機可趁,自然不敢輕易出兵。他沒有機會,就是我等的機會。」

    狄青咀嚼著范仲淹的話,覺得大有道理,心中希望已升。

    尹洙卻領會成另外的意思,振奮了精神,說道:「不錯,他是人,我們也是人,不信鬥不過他!」

    范仲淹不經意的皺了下眉頭,似乎對尹洙所言並不贊同,可終究沒有多說,轉望狄青道:「可常讀書嗎?」

    狄青不想范仲淹忽有此問,汗顏道:「卑職戎馬多年,少讀書。」他懷中其實有本書,是本已快被他翻爛的詩經。

    范仲淹輕聲道:「將不知古今,匹夫勇爾!」略作沉吟,從身邊拿了卷書遞過去,「我這有本書,你若有暇,可以讀讀。」

    范仲淹是商量的口氣,絕不想強人所難。狄青立即接過了書,沉聲道:「謝過大人。」他看了書頁,見上面寫著《左氏春秋》四個字。

    「那這幾日,你先留在這裡吧。」范仲淹輕聲道:「狄青,你一路奔波,也很辛苦,暫時休息下,我明天再和你談些事情。種大人,尹洙,你們留下,我有事說。」

    狄青知范仲淹多半要和種世衡等人商議軍機,告退出帳。才到了帳外,見天色已晚。寒風蕭冷,柔遠寨已升起了堆堆篝火。火堆旁,站著兩人,卻是葛振遠和廖峰二人。

    狄青揉揉眼睛,驚喜道:「你們怎麼會來到這裡?」

    葛振遠鬍子還是濃密,可整個人看起來瘦了幾十斤,雙眸深陷,有著說不出的憔悴。見了狄青,葛振遠眼中有淚,撲過來一把抱住了狄青,叫道:「狄指揮,你可算回來了。」

    他忍不住的淚下,又是疲憊、又是欣喜。廖峰在一旁,興奮中隱約有著內疚。

    狄青瞥見廖峰有些不安,奇怪道:「廖峰,你怎麼了?」他詫異葛振遠迥異的激動,也好奇廖峰的表情,總覺得這二人間有些事情發生。

    廖峰才待開口,葛振遠已抹掉眼淚,笑道:「沒什麼事。狄指揮,你回來了就好。」他從懷中掏出一小包藥粉丟給了狄青,「狄指揮,她當初帶你走的時候,說你回來後,肯定會變了模樣。這藥叫做時輪,可以洗去年華,還你本來的面目!」

    狄青接了那藥粉,奇怪道:「時輪?她是誰……是飛雪嗎?」

    火光中,葛振遠臉色好像變了下,喃喃道:「你說那個腰間有條藍絲帶的……姑娘嗎?她叫飛雪,我……不知道的。」

    狄青更是詫異,「你不認識飛雪?那你怎麼會讓飛雪帶走我呢?」他只是隨口一問,不想葛振遠陡然變色,後退一步,盯著狄青道:「狄指揮,你不信我?」

    葛振遠目光灼灼,眼中滿是委屈和失落。

    狄青見狀,心中微顫,誠懇道:「振遠,我們是兄弟,我怎麼會不信你。但我知道你是個辦事穩妥的人,你既然把我交給飛雪,肯定有你的道理。我只以為你認識飛雪,因此問了句。你若不方便說,當我沒問好了。我還沒有謝你救了我!可是……司馬他……」

    狄青神色黯然,暗想司馬不群因他而死,有空要去司馬的墓前拜祭。葛振遠嘴唇蠕動,不等說什麼,廖峰一旁大聲道:「老葛,一切都是我的錯,請你原諒我。」

    狄青一驚,忙問,「廖峰,到底怎麼回事?」

    廖峰臉色發紅,愧疚道:「狄指揮,我實話對你說了吧。當初司馬死了,老葛負責將你帶回青澗城求醫,結果他回到城中後,說你被人帶走了。他說不出那人到底是誰,也不說你去了哪裡,只說那人肯定能救你,我們都很擔心,自然……自然……」

    狄青見廖峰支支吾吾,皺眉道:「你們自然就懷疑他出賣了我?」

    廖峰長歎口氣,說道:「正是這樣。我一時氣憤,還和老葛動了手。兄弟們甚至要殺了老葛為你報仇呢……後來多虧種世衡一力擔保,才將老葛暫時看押。後來聽說你又大鬧興慶府,知道你沒事,種老丈忙派人去尋你,兄弟們知道誤會了老葛,這才把老葛從牢中放出來……」

    狄青已熱淚盈眶,才知道葛振遠為何這般憔悴,原來葛振遠為他狄青竟平白坐了半年多的牢。

    一把抓住了葛振遠,狄青自責道:「振遠……我對不住你。」

    廖峰也道:「老葛,我們都對不起你,你若打若罵,儘管由你。但是……」

    「但是我們是兄弟。」狄青握緊葛振遠的雙臂,接道:「你救我的時候,就預料到以後的事情,但你還是要如此。振遠……我……」

    「你若真的把我當兄弟,就莫要再說對不起了。」

    葛振遠突然開口,雖然眼角還有淚水,但嘴角滿是真誠的笑,「做兄弟的……不但是有福同享,還要隨時準備分享痛苦的,不然還算什麼兄弟?」他見狄青信他,已覺得一切付出都值得。他不怕委屈,可只怕別人不理解。

    有時候,兄弟的信任,他看的比什麼都要重要。

    或許他們本是一類人,這才能聚在一起。付出真心的,才能期盼有真心回報。

    「我老家人曾說過,這輩子做兄弟,不知道修了幾生才能修得,一定要珍惜!人活著,誰沒有一點委屈!這次狄指揮沒事,我也沒死,一切都過去了,好不好?」葛振遠問話的時候,望的是廖峰。

    廖峰手足無措,摸摸腦勺,半晌才道:「好,當然好!」

    「不過你冤枉了我,總得有點補償才對。」葛振遠故作嚴肅。

    「你說,你說。」廖峰忙道。他見葛振遠受了這多的委屈,竟肯一筆勾銷,當然什麼都肯去做。

    葛振遠望了狄青、又看看廖峰,沉聲道:「我要你們今晚……陪我喝酒,不醉不歸,你們可有膽答應?」

    廖峰沒想到葛振遠竟是這個要求,半晌才道:「好,誰不喝,誰是孫子!」扭過頭去的時候,差點落下淚來。

    狄青望著葛振遠,也是感慨萬千。

    或許相處容易,但瞭解,總是太難!

    三人在柔遠寨找家酒肆坐下來,秋夜中,酒肆堂中燃起一堆大火。三人圍著火堆開懷痛飲,葛振遠喝酒如喝水一樣,像是要一洗多日的心境。

    狄青滿懷心事,本想問問飛雪的事情,可見葛振遠喝的痛快,不想打斷他的興致,也就將念頭壓了下來。

    不想葛振遠喝了幾碗酒後,對著火堆,突然喃喃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叫飛雪。我可以說認識她,但只是偶遇,我不想她還能記住我。」

    狄青一震,不知道葛振遠是有心還是無意說及往事,留心傾聽。

    葛振遠低聲自語,像是在追憶著什麼,「那時候,她還是個孩子。有一日,我們葛家集有一個婆婆病了,奄奄一息。村裡最有名的大夫都搖頭說沒救了,讓那家人準備後事……那姑娘突然來了,她當時還是個小姑娘,在老婆婆的床榻前,突然哭得很傷心,好像那老婆婆是她的親人……」

    他說得恍恍惚惚,像是在述說一個夢。火光跳躍著,如同黑暗中跳動的精靈。

    葛振遠神色迷離,讓人分不清醉醒,又道:「當時我在旁邊看著,不由問道,『小姑娘,這是你的親人嗎?』那小姑娘看了我一眼,那一眼……讓人如同墜入夢中……」

    狄青追憶和飛雪相見的場景,也有些唏噓。他對飛雪有印象,也是因為她那雙清澈、似不沾人間煙火的眸子。

    葛振遠神情不屬,低聲道:「那小姑娘只望了我一眼,就又轉過頭去說,『你們莫要哭了,我能救她。』那婆婆的親人自然不敢相信,又見她年紀尚幼,紛紛呵斥。我在旁道,『反正左右都是個死,讓她試一試又能如何?』那時候我在村裡還有點聲望,他們這才勉強讓那小姑娘試試。那小姑娘拿出塊石頭模樣的東西。那石頭本是瑩白色,可其中好像有螢光流動,就如茫茫草原中……飄動的螢火蟲。」

    他說到這裡,微微一顫,想起了那個雪夜,飛雪也拿出了那塊石頭,是以他才相信了飛雪,讓飛雪帶走了狄青。

    狄青暗想,「這種石頭,倒也少見,怪不得葛振遠一見難忘。」

    葛振遠又道:「小姑娘打了碗井水,將那石頭泡進去。等了片刻,取回石頭,將那碗水給那婆婆喝了,不想……」他臉上露出難以思議的表情,「那婆婆很快就醒了,還能下地走動了。」

    廖峰一直忍住不出聲,這時候驚詫萬分,失聲道:「世上還有這種事情?」

    葛振遠並不理會廖峰,又灌了一口酒,喃喃道:「我若不是親眼目睹,真的也不相信這種事情。我也知道……說出來後,很多人也是不信,反倒會覺得我是在編個謊言。」

    廖峰有些慚愧,一時無言。

    葛振遠嘿然一笑,喃喃道:「那婆婆家的人自然對小姑娘千恩萬謝,可那小姑娘反倒冷冷道,『我自救她,不關你們的事。』她說完就走了,竟不再看那婆婆一眼。眾人都很奇怪,但不敢追上去,我卻看到村中有兩個游手好閒的漢子嘀咕兩句,尾隨那小姑娘而去。」

    狄青皺眉道:「這二人不懷好意,只怕看上了小姑娘懷中的石頭。」又在想,「飛雪嬌弱,肯定不敵兩壯漢,難道是葛振遠出手救了她嗎?」

    葛振遠點頭道:「是呀,誰見那石頭如此神奇,肯定都有了佔有之意。我見那兩人鬼鬼祟祟,又跟在他們的後面。才出了村,就失去了那兩個地痞的行蹤。我不由急了,大聲呼喝道,『你們莫要胡來,小姑娘,你在哪裡?』我到處亂找,等到天黑的時候,到了葛家集村外的墳地前,突然發現有兩人跪在那裡,我壯起膽子走過去,竟發現那兩人就是尾隨小姑娘的地痞,而那小姑娘,早不見了。」

    狄青一震,「那兩人……怎麼樣了?」

    葛振遠臉上突然現出驚怖之意,握著酒碗的手劇烈的顫抖,似乎遇鬼一樣。半晌才啞著嗓子道:「那時候是夏日,螢火蟲飛來飛去,好像墳地的磷火。那兩人跪在那裡,有如死屍般。我心中害怕,喝道,『你們做什麼呢?』不想一聲喝後,那兩人倏然跳起,一人大哭道,『我該死、我該死。』他一掌掌的打在臉上,打得臉皮破裂,鮮血飛濺,都不覺得。另外一人卻大笑道,『嘿嘿,石頭。嘿嘿,滿天都是石頭。』他指著天上的螢火蟲,狂笑不停,竟然和瘋子一樣。那兩個人白天還好好的人,竟然突然瘋了!而且自此以後,再也沒有清醒過!」

    秋風吹過,焰火明滅,狄青和廖峰見葛振遠竟也神色瘋狂,不由背脊都泛起寒意。

    那兩漢子為何會瘋,難道是因為飛雪的緣故?

    陡然間一陣疾風吹來,吹動了火堆上的一根柴火,「呼」的聲中,火星飛舞。

    葛振遠驀地跳起,伸手一指天空的火星,叫道:「是了,就是這種火。漫天都是這種火……」他表情駭然,像已發狂。當年的那情形,顯然給他極大的刺激。

    狄青心中驚凜,倏然握住葛振遠的手,喝道:「振遠……你醒醒!」他一聲斷喝,葛振遠身軀一震,軟軟的坐下來,額頭滿是汗水,有些茫然的望了眼狄青,說道:「狄指揮,我怎麼了?」

    狄青滿是詫異,見葛振遠神色恍惚,只怕他再失控,搖頭道:「沒什麼。」他遞過一碗酒,葛振遠一口喝下去,半晌才有些清醒,後怕道:「我方才是不是有些發瘋?」見狄青和廖峰滿是錯愕的表情,葛振遠身軀又顫抖起來,低聲道:「我每次回憶起那事,不知為何,都會如此。我找你們喝酒,是想用酒壯膽,我才敢說這事了。」

    狄青大是驚訝,不想那件事竟給葛振遠如斯恐怖的記憶。

    葛振遠又喝了兩碗酒後,這才鎮靜下來,自語道:「我那之後,驚駭過度,大病了一場。可那兩個地痞,再也沒有正常過。到現在,有時夢中,我還能夢到墳地那一幕,總是心驚。後來我就混跡軍營,也就沒有再見飛雪。」

    狄青緩緩道:「飛雪後來到了新寨。是那裡打鐵老漢的孫女,難道你從來不知道?」

    葛振遠一驚,「新寨只有一個鐵匠鋪,你說那個林老漢嗎?他的確有個孫女,但那……不像我遇到的那小姑娘呀。那小姑娘一張臉和雪一樣的白,林老漢的孫女,好像臉色發黃,真的是一個人嗎?」他皺起眉頭,苦思不解。

    狄青見葛振遠滿是苦惱,安慰道:「是不是她都無妨了……」

    葛振遠不再思索,歎口氣道:「她總是這般神秘,讓人難解。指揮使,你在平遠受傷,我帶你回青澗城的路上,碰到了那小姑娘。當然,她已長大了。我伊始並沒有認出是她,她說能救你,但必須帶你走,我真的很為難。但她後來拿出塊石頭,那石頭……就是當年那泛著螢光的白石頭,我記起了往事,才知道是她。我知道,或許還有人能救你,但那時候,只有她能救你,我只能賭一次!」

    廖峰羞愧道:「可我們當時問你,你為何死也不說這些事情?」

    葛振遠澀然道:「我說了,你們會信?」

    廖峰怔住,無言以對。當時狄青失蹤,眾人都對葛振遠大起疑心,這件事又是這麼詭秘,葛振遠就算如實說了,廖峰捫心自問,也是不信的。

    疑心一起,事實也是蒼白無力!

    狄青一旁不安道:「振遠,這件事……真苦了你。」

    葛振遠突然哈哈一笑,「指揮使,一切都過去了。就和這喝醉酒一樣,第二天雖頭痛,但酒總是沒有了。你不必為他們擔當責任,我也不會再怪什麼。當初我就賭一次,你死了,我也要死。你活了……嘿嘿,我得償所願,無愧於心。好了,酒盡興了,該休息了。」

    言罷,他站起來,踉踉蹌蹌的離去,卻一個跟頭摔在地上。

    狄青忙過去扶起葛振遠,見他已醉醺醺的不省人事。臉上滿是水滴,也不知道是酒水還是淚!

    狄青將葛振遠背回營帳,廖峰主動要求照顧葛振遠。狄青不知為何,想起了當年的張玉和李禹亨,心中感慨,讓廖峰留在葛振遠的身邊。出了營帳後,狄青想著飛雪的古怪,無心睡眠。

    飛雪那塊石頭怎麼會那麼奇怪?飛雪如何讓兩個壯漢發狂?為何當年的場景,葛振遠過了這多年來,回憶起來還這般震駭?

    飛雪到底還有多少秘密?她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裡?她若真的知道香巴拉,那裡是桃源聖地,她為何不留在那裡,反倒一直四處飄蕩?

    狄青想不明白,伸手入懷要取時輪。那是飛雪留下的藥,可以洗去年華的。

    時輪,很奇怪的名字,狄青暗自想到。

    狄青伸手入懷,沒有掏出藥物,卻碰到了范仲淹給的那卷左氏春秋。狄青心思微動,掏出那本書,隨手翻了下,見一頁寫道:「聲伯夢涉洹,或與己瓊瑰,食之,泣而為瓊瑰,盈其懷……還自鄭,壬申,至於狸脤而佔之,曰:余恐死,故不敢占也。今眾繁而從余三年矣,無傷也。言之,之暮而卒。」

    狄青粗通文,倒也看懂了這些話,知道這文是說有個叫聲伯的人做夢渡過洹水,有人將一種叫做瓊魂的珠寶給聲伯吃。聲伯吃了後,哭出的眼淚都變成了珠玉。聲伯醒後,一直不敢占卜,因為口含珠玉,本是人死後才有的葬禮,這多半是不祥之夢!三年後,聲伯回轉鄭國,對身邊人道,他害怕死,所以不敢占卜,但如今已過了三年,應該沒事了。不想他才說了這件事,當晚就死了。

    狄青心道,「不想古書也記載這般荒誕不羈的說法,可是……發生在我身邊的事情,豈不很多都很怪誕?」目光流轉,見那頁紙旁又寫了幾個字的評語,字體端莊雄秀中又帶著意境逸飛。

    那幾個字是,「無愧於天,何懼死?」

    狄青不知寫評語的是誰,但已想到了那雙執著多情的眼眸。若非那樣的人,也寫不出這樣浩蕩的評語。

    無愧於天,何懼死!

    狄青望著那七個字良久,這才輕輕的吁口氣。合上了書,想著聲伯的那個夢,狄青只感覺腦海中朦朦朧朧有些思緒,像是想到什麼重要的事情,一時間又琢磨不透。

    篝火熊熊,狄青也有些倦意,緩緩的閉上眼。

    火光漸黯,星光亦黯,天地間陷入了無邊的沉寂。不知過了許久,狄青霍然睜開眼眸,長身而起,額頭上已有汗水流淌。

    他做了一個夢。

    一個讓他忍不住心悸的夢!

    夢境是個石窟,石窟四壁滿是古畫,他記得來過這裡,他夢中來過這裡。他還記得,那些古畫本來應該是畫著無面佛像的。可這次那些古畫不是無面佛像,而是一團光!

    光芒極其艷麗,竟有七彩,光芒的下方,是蒼茫的大地。

    他見過這團光,但不是在夢中,是在永定陵彩雲閣的那道石門上,他本來以為已經忘記,但夢中卻是那麼的清晰。

    那團光,是什麼意思?狄青夢中錯愕間,突然見四壁起火,有五箭射來。

    箭分五彩,是五色神箭,元昊的定鼎五色羽箭。狄青大驚,正要閃避時,霍然驚醒。將醒未醒之際,他聽到了一個如天籟傳來的聲音,「來吧!」

    狄青驚醒,眼角不停的跳動,甚至耳朵都在抽搐。

    來吧,去哪裡?

    他第四次聽到了這個聲音,陡然間腦海中有白光閃動,狄青心口痛楚,不知為何,想起葉知秋說過,「當很多佛傳經典或咒文在無法流傳下去的時候,佛就會將這些經典藏在一個地方……藏在一個極奇特的地方!」

    「佛將這些經典藏在一些人的意識深處,也就是藏在一些人的腦海中,以免經典失傳。等到了時機成熟,神靈就會開啟這些人的意識,取出這些經典流傳於世。」

    狄青身軀已顫抖,不解自己為何做夢都是和永定陵元昊有關?

    難道說,這些夢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陡然間又想到了種世衡的一句話,「聽說伏藏自己也不見得知道自己是伏藏,要靠特定環境激發的。我聽說,這種人總是在夢中得到啟示……」

    狄青身軀一顫,腦海中如紫電劃過,額頭滾滾汗水流淌,心中只有一個聲音在叫喊,「我為什麼總做這個怪夢,難道說……我是伏藏,我就是伏藏!那夢,是引導我去香巴拉嗎?」

    一念及此,思緒繁沓,不可遏制。

    狄青霍然想到什麼,伸手從懷中掏出五龍,見五龍幽幽沉沉,似有光芒流動。陡然抬頭,晨光破曉,曉霧輕寒,原來……已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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