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二十二章 單單
    狄青甦醒過來的時候,一時間不知身在何處。

    他幾經生死,但幾次都能死而復生,這是否意味著,老天還不想讓他死?狄青想到這裡的時候,內心苦澀,眼中卻閃過分詫異。他睜開雙眼的時候,本以為不死也要身在牢籠……

    可這裡顯然不是牢籠。

    淡青的牆壁帶著分冷意,天藍的屋頂上竟繪著幾朵白雲,紫色的羅帳,色調雖冷,但滿是高貴的氣息。

    他竟然躺在一張床上。

    狄青感覺到身體還乏力,但頭暈的感覺已去。他中了毒針,被圍捕等死,但下一刻後,他竟然又好了,而且睡得安穩。狄青不敢確定這是夢境,抑或是現實?

    掙扎著坐起,狄青陡然微震,目光盡處,這才發現,房間中還有一人。

    那人靜靜的坐在角落,在狄青掙扎坐起的時候,轉過頭來,靜靜的望著狄青。

    狄青見那人如此安寧,差點以為那人是飛雪。可他立即發現,那人絕不是飛雪。但他總覺得那個人有些眼熟,一時間想不起在哪裡見過,他認識那個人嗎?

    那人是個女子,身著紫色羅裙,髮髻如雲,發間斜插根玉釵。她整個人就和這屋子一樣,簡潔,明瞭,高貴中帶著典雅,典雅中又帶著冷漠。

    她膚色如玉,被那紫色的羅裙襯托,更像是白玉雕成的美人。她眼睫毛很長,忽閃了下,如盛夏幽谷中那安寧的夢,可她不動的時候,如冰山一樣的冷。

    狄青望著那女子,那女子也在望著狄青,二人均是沉默。

    房間內,沉靜、淡冷、還充斥著紫色的神秘……

    狄青凝視那女子很久,終於打破了沉默,開口道:「單單公主?」他終於想到了這女子是誰。但他不敢確定,誰又能將沙漠中那古靈精怪、性情百變的女子和眼前這華貴、沉默的少女聯繫在一起?

    少女不答反問道:「你是誰?」

    她若是單單公主,怎能擺脫飛鷹的掌控?怎麼會不認識狄青?難道說因為狄青眼下還是尚羅多多,所以她根本認不出狄青?

    狄青想到這裡,本不應該承認身份,因為那樣他才有生機,可他還是道:「我是狄青。」

    少女終於笑了,笑容中也滿是孤單,「既然你是狄青,我就是單單公主了。」

    狄青目光閃動,「若我不是狄青呢?」

    單單公主冷漠道:「你若不是狄青,那你現在已被扔了出去。」她說完後,扭過頭去,呆呆的望著桌案上的一支紅燭。

    紅燭垂淚,原來天未明。單單公主又陷入了沉默。

    狄青實在琢磨不透這女子的心思,暗想,「她是元昊的妹妹,也應該知道我要刺殺她大哥,可她為何不把我送給元昊?」

    狄青想不明白,忍不住道:「你為什麼救了我?」

    單單公主淡淡道:「不為什麼。」她取了根銀簪,撥弄著紅燭的棉芯。紅燭一爆,火光四濺,耀紅了如雲的鬢髮,耀白了那雕刻般的側臉。

    狄青坐直了身子,目光從漆黑的夜,移到了蔚藍的屋頂,那種感覺很是怪異。

    許久後,單單放下了銀簪,扭過頭來,漠漠道:「我這一生,掉過兩次鞋子。」在這種時候,她突然說起了鞋子,狄青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保持沉默。

    單單凝望著狄青,眼中霧氣朦朧,似乎藏著什麼,「在沙漠中,我的鞋子掉過一次,那次……你幫我做了只鞋子。」見狄青不置可否,單單又道:「我很小的時候,躲避族中叛亂,也掉過一次鞋子。」

    狄青暗想,「這個單單看起來很孤單,卻不簡單。她到底如何從飛鷹手上逃脫的?難道說……飛鷹真的出賣了野利王珪」

    狄青想著心事,單單也像是自言自語,又道:「那次父王的軍隊被擊散,大哥帶著我逃出來,若不是大哥保護我,我早就死了。」

    狄青知道單單說的大哥顯然就是元昊,還不明單單的心思,只是靜靜聽著。

    「後來逃命的途中,我鞋子掉了。大哥無暇去找,就背著我跑。他那時候已筋疲力盡,我怎麼哭求他丟下我,他都不肯。他說我是他的親妹子,絕不會丟下我……」

    「後來我們陷入了一片流沙中……一起沉下去,若不是我連累他,他本來可以逃脫的。可或許是天不該絕,流沙並沒有要了我們的性命,我們從那流沙中穿過,到了個漆黑的環境,我和他失散了……」

    「那是絕對黑暗的環境,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光亮。有人說……地獄很可怕,但地獄也比不上孤單可怕。有時候……孤單、靜寂就像是千萬隻螞蟻一樣,啃噬著你的身軀,可你卻無可逃避。你……不會瞭解那種感受的。」

    狄青突然道:「我懂。」他說得誠懇,再望單單的目光,已有不同。他怕孤單,但不得不和孤單為舞,自從楊羽裳離開他後,他就一直孤寂入骨。他並沒有想到,單單也有過這種感受。

    單單嬌軀顫了下,看了眼狄青。她知道狄青沒有說假話,她看得出,狄青就算在千萬狂歡的人中間,也依舊孤單。

    在大漠的時候,她其實就看出來了。

    燭光照四壁,輕煙在這房間中,彷彿也是青的……

    狄青移開了目光,望著那燭光,突然道:「所以你出來後,就把屋頂塗上青天白雲?你怕噩夢重現,你要確定,自己睜開眼的時候,不是在那噩夢中?」

    單單環視四壁,輕輕點頭道:「你猜得很準。我在那時候就想,我一輩子也不要黑暗。但那時我只能被黑暗籠罩,摸索著前行,我大聲的喊著我哥哥的名字,我寧可死在親人的懷中。因為我們這裡有個傳說,死在親人身邊的人,來世還能再見。」

    她言語清淡,可那雙眼眸中,有光芒一閃,如同紅燭迸發的星火,那是一種流淚的情感。

    狄青這次沒有接下去,他忽然想到當初單單求死時對他說過的話,「如果上天要我死,我更希望……能死在你手上。你救了我,又殺了我,你我今生豈不是再不相欠?」難道說,那時候,單單竟把他當作了親人?

    他真的猜不出眼前這紫衣少女的心思,他也不想再猜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單單續道:「我就在那種環境不停的摸索,不停的哭喊,喊著大哥的名字,喊得嗓子都啞了,淚都流乾了。我那時,竟突然恨起大哥來,恨他當初不該救我,若讓我乾脆死了,豈不一了百了?」

    狄青低聲道:「你那時,當然還是個孩子,怎麼想……都沒有錯的。」

    單單輕咬紅唇,咬得紅唇都有些發白,就那麼看著狄青,良久才道:「後來我和大哥說起這件事,他回答的話和你一樣。」

    狄青回憶起那黑冠白衣,回憶起那巨弓羽箭,再看著單單,突然感覺元昊這人無疑也很複雜。

    那個殺人不眨眼的西北之主,對妹妹竟也會如此關懷?

    四壁色青,紅燭光冷。

    單單望著紅燭,幽幽道:「後來就在我絕望的要發瘋的時候,我大哥突然出現,帶來了聲音,帶來了光亮……我也就擺脫了那種孤單。自此以後,我就很怕孤單,也怕死。怕獨自死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狄青覺得這故事講的不清不楚。

    單單在哪裡落入了流沙?元昊怎麼會無事,他怎麼找到的妹妹?還有很重要的一點是……單單為什麼會突然對一個陌生人講這種事情?所有的一切,不明不白,可單單卻不再講下去了。

    狄青雖想知道,但沒有問。

    單單卻問道:「你為什麼不問我,為何要對你講這個故事呢?你為什麼不問我,我怎麼能從大漠回來?你為什麼不問,現在我大哥到底怎麼樣了?你難道從來沒有一點好奇心嗎?」

    狄青心口突然一跳,「我最想問一句,香巴拉在哪裡?」元昊、野利旺榮既然都知道香巴拉,他下意識地認為,單單也會知道。

    可狄青沒想到,單單在聽到香巴拉的時候,反應會那麼強烈。單單霍然而起,嘶聲叫道:「你怎麼會知道香巴拉?你找香巴拉做什麼?」

    狄青一顆心劇烈的跳起來,他已看出來,單單肯定也知道香巴拉。「你真的知道香巴拉在哪裡?」

    單單臉色本如白玉,聽到狄青詢問,更是蒼白如雪。她身軀顫抖,凝視狄青,一字字道:「我知道。」狄青一喜,不等詢問,單單又決絕道:「可我不會告訴你!我什麼都不會告訴你。」

    狄青心中錯愕,滿是失望,本待逼問,可見到單單那蒼白的臉、惶惑的眼神,不知為何,只覺得單單心中滿是恐怖之意。狄青心中泛起淒然,傷感道:「好的,那你就當我沒有問過吧。」

    單單有些喘息,似乎還沒有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可見到狄青那憂傷至極的眼神,忍不住問,「你為什麼要找香巴拉?」

    狄青回道:「你不告訴我香巴拉在哪裡,為什麼要我告訴你緣由呢?」

    單單眼中的惶惑突然變成了憤怒,上前幾步,瞪著眼睛道:「你中了劇毒,如今毒雖解了,但七天內無法發力。你現在就在丹鳳樓,我只要喊一聲,就會有宮中護衛衝進來將你剁成肉醬,你信不信?」

    狄青望了單單良久,點頭道:「我信!」

    「那你說不說?」單單得意道。

    狄青搖搖頭道:「我不說!」

    單單微愕,蒼白如玉的臉上因為憤怒,已起了紅暈。狄青還很沉靜,扭頭望向了窗外,窗外有月,月明夜深。

    不知多久,單單眼中的憤怒已去,突然道:「我知道你想用激將法,你想讓我把你送到我大哥那裡去。你想知道香巴拉的秘密?哼,你想知道,我偏就不讓你知道。你想見我大哥,我就把你送出宮去。」

    她竭力做出凶狠的架勢,但實在不像,狄青只是歎口氣。

    單單見到狄青那深邃的目光,狠話突然說不下去了,神色轉冷,「你可知道……我剛才發了什麼誓?」

    她發起狠來,還像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可冷靜下來的時候,又像座冰山,將自己和別人隔開千里之外。

    狄青搖搖頭,話都懶得多說。

    單單自語道:「我方才發誓,你若是騙我,不承認是狄青,我就殺了你。可你若是沒有騙我,我就念著你在沙漠曾經救過我,把你送出宮去,讓你在外邊自生自滅。」

    「我不是不想騙你,只是方才覺得騙不了你。」狄青淡淡道,「你不要把我想得多麼偉大,因此你也不用因救不了我,而耿耿於懷。」

    單單瞪著狄青,「你真以為我沒有本事將你送出去嗎?哼,我今天就讓你看看,我有沒有這個本事。」

    狄青沉默了下來,他看得出,單單孤單、高貴、多變、任性,但根本不想殺他。

    就在這時,珠簾挑開,有婢女入內道:「公主,乾達婆的部主到了。」那婢女唇紅齒白,面容姣好。

    狄青心中微緊。他記得當年永定陵一戰中,王珪曾道,「在元昊所創八部中,乾達婆部和緊那羅部的人都精通樂理。乾達婆部均是妙女,個個能歌善舞……」

    乾達婆部的部主來這裡做什麼?

    狄青沉思時,單單已走出內間。這丹鳳閣極大,從內房到前廳要過兩重門,狄青只聽到單單重重的關了下門,然後這屋內就靜了起來。

    狄青掙扎著下了床,見對面鏡子中的自己有些陌生,突然發現臉上的鬍子都不見了,而身上也被換了套柔軟如絲的衣服。狄青吃了一驚,伸手到懷中一摸,發現五龍竟然不見了!

    狄青汗水一下子就冒了出來,心道這五龍一直被自己貼身而放,怎麼會不見?單單趁自己昏迷的時候,換了自己的衣服,難道說順手拿走了五龍?

    那五龍和香巴拉有關,他絕不能失。

    他心情緊張,不亞於和元昊對敵之時。忍不住的向外走了幾步,想向單單詢問此事。才過了珠簾,就聽有一女子漫聲道:「單單,你找姐姐來,有什麼事情呢?」

    那聲音如水流淙淙,有種難言的風情。

    聲音隔門傳來,本是微弱,但狄青聽力敏銳,早聽得清楚。狄青聽了那聲音後,身軀一震,止住了腳步,他已聽出,說話那人就是上次坐轎來丹鳳閣的那個部主。

    聲音熟稔非常,更讓狄青確定了心中的猜疑。他立在屋內,想要舉步,可腿重千斤,嘴角露出絲苦澀的笑。

    只聽單單道:「張姐姐,我有事求你,你一定要幫我呀。」

    狄青暗想,「張姐姐?唉……原來她果真是元昊的人,元昊處心積慮將她派到京城去做什麼呢?哦,她接觸的都是達官貴人,自然可以刺探些大宋的消息……元昊早有心與大宋為敵,在這幾年來,派出的細作當然不止她一個了。」

    正琢磨著,狄青聽張姐姐笑道:「單單,你大哥就是帝釋天,這裡還有他不能解決的事情嗎?」

    單單急道:「不行,我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的。」

    那女子「哦」了聲,半晌才道:「那是什麼事呢?」

    狄青聽單單道:「張姐姐,我喜歡上一個人,可我大哥不喜歡他,還讓人重責了他。眼下他帶傷在身,我把他藏在了房中,可怎麼弄他出去,就沒辦法了。我知道你比我聰明百倍,你得替我想個主意呀。」狄青心頭一震,心中道:她是說我嗎?這丫頭滿口謊言,信不得。

    張姐姐沉默良久,方才道:「單單……你也知道你大哥的脾氣,他若知道你瞞著他做些事情……只怕不好交代。」

    單單立即道:「你放心,若真的事有洩漏,我會承擔一切後果,絕不會說你幫手了。張姐姐,你最疼愛我,這次一定要幫幫我。」

    張姐姐調侃道:「原來單單也長大了,也有中意的男子了。不知道到底是誰呢,能否讓姐姐也看一眼?」

    單單推搪道:「這人黑不溜秋的,有什麼好看呢?」岔開話題道:「姐姐,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呢?」

    張姐姐輕聲道:「辦法嘛……其實簡單得很。」她故作遲疑,單單喜道:「那……快說呀。」

    狄青在屋內聽到,心中不知何等滋味,暗想單單比起那張姐姐,可算是個天真的孩子。那張姐姐若真知道救的人是他狄青,會不會翻臉無情?

    張姐姐笑道:「我若冒著風險幫了你,你如何謝我呢?」

    單單道:「怎麼都行呀。可你是八部部主乾達婆,大哥也很器重你,要什麼都有呀。」

    張姐姐突然歎口氣,「可單單妹子都有了意中人,姐姐卻沒有呢。」

    單單直爽道:「那好辦,你看中了哪個,和我說一聲。我立即讓大哥把那人捆起來送到你面前。」

    張姐姐忍不住噗嗤一笑,「原來單單妹妹中意的男人,現在也是被捆起來的,所以不敢讓我見一面呀。」

    單單卻沉默起來,良久才幽幽道:「我恨不得把他捆起來。姐姐……可是……我又一定要讓他走。我……不想讓大哥殺了他。姐姐……你快把主意說出來吧,不然我就另找他人了。」

    張姐姐道:「他人?那是哪個?」屋外突然沉寂下來,片刻後,張姐姐笑道:「好了,我就不逗你了。最近兀卒登基在即,要在戒台寺持齋禮佛,命我重整禮樂,說什麼『王者制禮作樂,道在宜民。』你大哥覺得,唐宋之縟節繁音,不適合在西北推廣,因此要我將國樂改的簡單些。每隔幾日,姐姐我都要去戒台寺見兀卒稟告進程。明日你可借口和我去戒台寺禮佛還願,將你的意中人裝在轎子中帶出去,豈不名正言順嗎?」

    單單欣喜道:「姐姐果然聰明。」

    張姐姐歎道:「其實妹妹當然也想得出這種辦法了,你若帶著他出去,誰敢阻攔呢?你非要扯上姐姐,又是為什麼呢?」

    單單苦惱道:「唉……你不說我還不氣。我最近每次出門,都有不少侍衛跟在身邊,我罵也罵不走。我只怕單獨出行,他們會有疑心。」

    張姐姐道:「因此你扯上我了?單單……兀卒也是擔心你的安危……」不再多說,輕聲一笑道:「好了,姐姐要走了,明日清晨就來。也不耽誤你和情人話別了。」

    狄青聽到這裡,轉身又到了床榻前。不多時,聽到外邊門聲一響,單單已走了進來。見狄青坐在床榻旁,單單冷冷道:「你起來了?想逃跑嗎?」

    狄青岔開話題道:「我的東西在哪裡?」

    單單故作詫異問道:「什麼東西?」

    狄青徑直道:「是個黑球。上面有五龍兩個字。」

    單單漫不經心道:「那是什麼呢?」

    狄青望著單單,誠懇道:「說實話,我真的不懂那是什麼。但它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東西。」

    「可你知道那東西有何用處嗎?」單單手一攤,五龍已在掌心。黑色的五龍在凝脂般的掌心上,滿是幽幽。

    狄青並沒有伸手去取,望著五龍的眼中已有了痛苦之意,搖搖頭。

    單單眼中閃過絲奇異的光芒,把五龍拋給狄青,「你的東西,我不稀罕。」狄青接過,心中困惑,單單為何要拿走五龍,為何又這麼痛快的還給他?

    狄青仔細看了眼黑球,認得沒有錯,緩緩將那黑球放在懷裡。

    單單見他臉上滿是疑惑,譏誚道:「不假吧?你看的如寶,可在別人眼中,不過是根草了。」轉身要走,又止住腳步道:「明天……我就帶你出宮,讓你看看我的本事。你莫要想從我這裡逃脫去找我哥哥。哼,只要你走出這裡一步,只怕就會被斬成肉醬。」

    可說完後,單單又有些後悔,暗想這黑不溜秋的狄青看起來倔強的很,若真不信邪,那可如何是好?

    年華改變了狄青的面容,卻改變不了狄青的抑鬱堅韌之氣,單單早在沙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狄青的性格。但話說出口,她又不想更改,出了房間後,難免惴惴。

    幸好狄青沒有什麼舉動。

    單單一夜無眠,擁衾靠在床邊,也不知想著什麼。

    等到天明之時,單單見晨光照入,這才從恍惚中驚醒,不聞內室狄青的動靜,有些吃驚。赤足跳下床榻跑過去,推開房門,見狄青正望著自己,他手裡,還握著那五龍。

    單單有些訕訕,隨即又有些得意道:「狄青,今日我就送你出宮,你不是一直覺得我沒能力救你嗎?」

    狄青心道,「我什麼時候說過這種話?」本想再問「香巴拉」一事,可想到昨晚單單的表情,終於忍住不問。單單雖時而冷漠,忽而故作惡毒,可狄青只覺得她還是個不懂事的孩子。

    那香巴拉如此神秘,單單又能知道多少?

    單單見狄青沉默,感覺他是輕蔑,忍不住叫道:「我送你出去,不過是因為你在沙漠救過我。你給我水喝,我給你解毒。你把我帶到綠洲,我就帶你出宮。我這輩子,從不想欠別人情,你也別以為我是喜歡上了你。」

    她說完最後一句話,臉色通紅,眼中彷彿還有著凶意。但渾身顫抖,竟再也說不下去。

    狄青良久才道:「我懂的。」

    單單氣地跺腳,「你懂得什麼?你什麼都不懂!我就討厭你這自以為是、狂妄自大的傢伙。你這次出了皇宮,滾得遠遠的,莫要再回來,不然我第一個就殺了你。」

    狄青不待回答,丫環進來低聲稟告,「公主,她來了……」

    單單臉有喜意,立即帶著丫環衝了出去。又過片刻,那丫環走了進來,說道:「這位……公子,這邊請。」那丫鬟不敢正視狄青,可眼中嘴角滿是笑意,顯然覺得單單和狄青之間的關係古怪有趣。

    狄青不知是福是禍,橫下心來出了房,到了廳堂的時候,見到有兩頂轎子停在那裡。一轎子旁,站著個風華絕代的女子。

    那女子輕紗罩面,可更顯無雙的風情。

    她就那麼靜靜的望著狄青,雖沒有隻言片語,但那雙眼自從見到狄青的那一刻,就充滿了迷惑和訝然。

    狄青鎮定的走過去,緩緩站在轎旁,一聲不吭。他雖改變了容顏,但只怕一說話,就被那女子聽出是誰。

    他和那女子,本來就是認識的。

    那女子竟然也沒有出言,只是用春蔥般的玉手指了其中的一個轎子。狄青掀開轎簾,才待坐進去,身形一凝。

    轎子中坐著的是單單。

    狄青雖知道單單肯定也會出宮,但見轎子不寬,上轎後只怕要坐到單單的腿上去,如何還能舉步?

    單單臉上掠過絲紅暈,見狄青躊躇不前,冷笑道:「你怕了?」側了下身子道:「你坐我後面去。」

    狄青這才發現轎子設計的巧妙,從外面看來,略有侷促,但轎子後端竟還有個空間,尚能坐下一人。可若是單單不讓開身子。狄青也發現不了轎子的奧秘。

    狄青心中微動,暗想那張部主真是想幫單單嗎?她到底是什麼心思?

    不再猶豫,狄青側身到了單單的身後,坐了下來。轎子設計的雖是巧妙,但空間畢竟有限,二人前後而坐,雖不是耳鬢廝磨,但呼吸可聞。

    轎中頃刻間靜了下來。

    二人均是沉默,以免尷尬。可要命的是,轎中實在太過安靜,就算心跳都能聽得到了。

    狄青這輩子,也從未面對過如此難以應對的局面。放緩了氣息,只怕一口氣吐到單單白玉般的脖子上。驀地發現單單秀髮有些抖動,然後見到她玉頸微紅,喘息漸急。

    狄青垂下頭來,不再去看。可幽香細細,卻是不由的傳到了他的鼻端。

    轎子抬起,那轎子搖呀搖的,如在雲端。

    單單坐在前面,一張臉紅得有如山花燦爛,一顆心慌亂的跳動著,好像都要跳到嗓子眼。她雖竭力裝作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但這輩子,亦是從來沒有和哪個男子這般親熱過。

    但不知為何,眼淚卻沿著臉頰流淌下來。到底傷心什麼,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幸好,狄青看不到她的表情。單單暗想,可內心深處,卻不知道這是幸運還是不幸?

    那路途如綢緞般的光滑,流水般的逝去。不知過了多久,轎子頓了下,竟然停了下來。

    狄青心中一凜,聽到轎外有人問道:「轎中可是張部主嗎?」

    有人喝道:「你眼睛不瞎,當認得部主的轎子。」

    前面那人顯然是宮中侍衛,又問,「可後面的轎子坐的是誰呢?」

    張部主的聲音響了起來,「是單單公主。她今日……要和我去戒台寺燒香還願。」

    那侍衛忙道:「部主,你可以出宮,但公主不行。兀卒有令,為護公主的安全,這段日子,絕不能讓公主出宮。」

    狄青心頭一沉,發現不妙,不待多想,就見身前坐著的單單已竄了出去!

    攔住張部主和單單的,正是宮中御前侍衛。他倒是一片忠心,只聽兀卒的命令,本還在想著如何勸單單回去,不想轎簾一晃,單單已站在他的面前。

    那侍衛駭了一跳,見單單公主滿臉通紅,退後兩步,單膝跪地道:「殿直吳昊參見公主。」

    單單公主玉臉帶紅,也不知道是羞是氣,突然道:「你真的很聽我大哥的話呀。」

    吳昊賠笑道:「卑職得兀卒賞識,當鞠躬盡瘁。」

    單單公主嘴角帶笑,又道:「你的腰刀不錯呀,給我看看好嗎?」

    吳昊怎敢拒絕,忙解下腰刀雙手奉上道:「公主要看,儘管拿回閣中去看。這裡風大,還請公主起駕回閣。」他倒還不忘記自己的職責,只想著刀沒有了,再去領就好,能把單單勸回去,就是大功一件。

    單單公主「咯咯」笑道:「原來你不但很聽我大哥的話,對我也很好嘛……」

    吳昊忙道:「卑職忠心耿耿,為兀卒……和公主萬死不辭。」此人口才倒好,一副諂媚的樣子。

    單單緩緩拔刀道:「好呀,那你……就死去吧!」她聲音突然變得尖銳淒厲,竟一刀向吳昊砍了過去!

    吳昊駭了一跳,慌忙跳開。只不過單單砍得太過突然,他雖身手不差,還是被一刀劃傷了手臂,鮮血淋淋。

    吳昊大呼道:「公主請住手。」

    單單雙手握刀,「呼呼」又砍了幾刀。吳昊急避,單單叱道:「你不是為我萬死不辭嗎?還不停下來讓我砍了腦袋,你這個騙子!我告訴大哥,說你對我們不忠,將你千刀萬剮!」

    吳昊又驚又怒,心道元昊冷酷無情,就算老婆孩子都照殺無誤,但一直對這個妹妹極為疼愛,單單若真的讓元昊殺他,也是大有可能。但此時此刻,他又如何能伸著脖子等砍?

    旁邊的侍衛早就看直了眼,可誰也不敢上前,只怕惹禍上身。萬一這刁蠻的公主刀鋒一轉,砍到他們身上,豈不是天大的冤枉?

    張部主竟然只是坐在轎子中,也不出來解圍。

    吳昊已忍不住大呼道:「部主救我。」

    單單冷笑道:「就算天王老子來了,也救你不得了。」話未說完,刀鋒已被一人夾住。單單大怒,雙手用力,可那單刀已如砍入了岩石中,竟紋絲不動。

    夾住單刀的那隻手枯瘦如柴,但手指根根如鐵。而那隻手的主人神色寂寥,一雙眼眸滿是灰白之色。

    夾住那單刀的人,居然是個瞎子。

    單單望見那人,不驚反怒,叫道:「野利斬天,你莫要多管閒事,不然我連你一塊砍!你別以為救了我回來,我就得聽你的!」

    狄青心中又是一凜,這才知道,原來龍部九王之一的羅睺王野利斬天,竟也來到了這裡。

    野利斬天沒有死!

    原來單單能從大漠回來,是被野利斬天救回。野利斬天的確有這個本事,那飛鷹、石砣眼下又怎樣了?

    狄青雖和野利斬天只交鋒一次,但知道此人極為詭異,只憑單單公主,恐怕不能奈何他!

    野利斬天沒有回話,只是鬆開了五指,單單又待持刀砍去,旁邊一人和聲道:「公主息怒,何事發這麼大的脾氣呢?他們若得罪了公主,本太師為你做主。」

    狄青一聽那聲音,更是凜然,外邊那人,竟是元昊手下的太師、兼中書令--張元!

    張元怎麼也會到此?

    狄青嘴角滿是苦澀的笑,他身上餘毒未清,眼下無法發力,若被這些人發現了行蹤,只能坐以待斃。

    聽轎外的單單道:「這個狗侍衛不讓我出宮,中書令,你幫我斬了他。」

    吳昊額頭儘是汗水,忙道:「太師,卑職只是奉命行事呀。」

    張元微笑道:「這命令是死的,人可是活的。兀卒不想公主出宮,不過是擔憂她的安危,有張部主在,你又何必阻攔呢?公主,請上轎,臣請你出宮。」他緩步走到了轎子前,竟主動伸手為單單掀開了轎簾。

    單單的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

    轎中無人!

    張元似乎有些錯愕,卻還是掀著轎簾不動,心中暗想,那個天和殿的刺客,如今到底在哪裡呢?原來天和殿叛亂,野利旺榮自盡,餘黨悉平,可唯獨那個從殿梁縱落、刺殺元昊的人沒有下落。

    依照宮中護衛的森嚴,那人想混出去,絕非易事。張元方才只怕刺客藏匿在單單公主轎中,脅迫公主,這才掀開轎簾一看,但轎中無人,雖讓他失望,但也讓他放下了心事。

    單單公主卻等了會兒,這才上轎笑道:「能讓太師親自掀轎簾,這種榮耀,只怕大哥都沒有的。我今天,可有些受寵若驚了。」

    張元含笑道:「公主若是喜歡,臣天天為公主掀轎簾,又有何妨?只怕再過些日子,臣就算肯,只怕有人也不肯了。」

    單單臉有些發紅,暗想這老不正經的,竟然敢拿本公主開玩笑?可見到張元老狐狸般的一張臉,心中有些發虛,忙道:「好的,我先出宮了,就不勞太師遠送了。」

    轎子抬起,急急的離去,張元一直含笑望著轎子,可待轎子走遠後,臉色又陰沉起來。

    野利斬天一旁道:「太師何故憂心呢?」

    張元差點想伸手到野利斬天眼前試試,看看這人是否真的是瞎子,不然為何比明眼人看到的還要多?

    可終於忍住了這個衝動,張元又浮出微笑道:「老夫坐過轎子。」他說的簡直是廢話,可野利斬天還是寂寥如舊,只是哦了聲,野利斬天似乎從來不把什麼事情放在心上,就算他弟弟當初死,他都沒有太多的悲慟。

    張元歎氣道:「老夫最近有些發福,因為走的少了。」

    「太師雖少動,但觀察的更細了。」野利斬天不明不白的接了一句。

    張元皺了下眉,可見到野利斬天灰白如死的眼睛,又強笑道:「不錯,那抬轎的四個人顯然身子骨都不錯,就算抬我,腳步都不見得會那麼沉。更何況……單單公主並不胖。」

    「太師是想說……轎子中另外還有一個人嗎?」野利斬天突然道。

    張元乾咳幾聲,「老夫的確有這個疑惑。」

    野利斬天問道:「在下雖是個瞎子,可太師無疑不是。轎中若另外還有人,那你方才掀開轎簾,怎麼會看不到呢?」

    張元皺眉道:「老夫也正疑惑這件事情……」

    野利斬天淡淡道:「我聽說汴京繁華,知道那裡的瓦捨中有種戲法,箱子中明明藏人,卻讓你可能看不到。那種戲法,和西域諸國的一種障眼法大同小異,可利用光線、顏色和箱子的結構,讓你以為看到的是箱子的全部,但其實你看到的只是箱子的大半。而剩下的那點空間,足夠人來藏身了。」

    張元眼中發光,卻故作恍然道:「難道說……那轎子也和箱子一樣,內有夾層嗎?那裡面若真的藏了人,是誰呢?會不會對公主不利?」他語氣中滿是焦灼,可一雙眼盯著野利斬天的臉,沒有半分擔憂的樣子。

    等了半晌,不見野利斬天應聲,也看不到野利斬天臉上有半分變化,張元終於忍不住道:「難道老夫說得不對嗎?」

    野利斬天道:「太師是華陰人吧?」

    張元不想野利斬天突然問出這麼一句,半晌才道:「不錯,羅睺王為何有此一問呢?」他本來一直是祥和安寧,頗為儒雅,可聽到「華陰」二字的時候,眼中有了分惆悵。

    野利斬天道:「我聽人說,太師本來是中原人,當初年少氣盛,頗有才華。負氣倜儻,自詡有蘇秦、張儀之才,而且擊劍任俠,頗做了幾件讓人稱頌的俠事。不過入京幾次應試,總不能及第,後決定棄筆從戎,又被宋邊帥質疑,這才憤而遠走西北,遇到兀卒後,抒胸中之策,才被兀卒重用?」

    張元緩緩道:「如老夫這般遭遇而來西北的,數不勝數。兀卒用人唯才,宋廷用人唯親居多。」張元這句話是有感而發,因為元昊建官制,除了軍權外,其餘職位倒有大半數是漢人充當。這些漢人,很多都是當年在宋廷不得志之人。而宋廷此刻賄賂成風,蔭補買官現象嚴重,雖有憑應試中舉,得躍龍門之人,但很多轉瞬也入染缸之中,終究難改靡靡之氣。

    野利斬天道:「太師既然也去過汴京,又心細如髮,對這種箱子藏人的戲法當然不會陌生。不然方才也不會特意和我提及轎子重量不對一事。可太師既然發覺了,為何不徑直說出來呢?」

    張元臉色微變,這才發現野利斬天眼雖瞎了,可一顆心玲瓏剔透。

    野利斬天又道:「太師當然也明白轎子中還有一人,也怕那人威脅單單公主,所以才親手為單單公主掀開轎簾,企盼伏魔?」

    張元歎了口氣,「有羅睺王在此,老夫才有這膽量呀。」

    野利斬天淡淡道:「可太師發現轎中無人,卻有暗格,很快就明白過來,單單公主不是被威脅,而是想要藏一個人出去。依照太師的想法,這人肯定不會是刺客,因為單單公主沒有必要保護一個行刺兀卒的刺客。而轎子是張部主那面的,這件事顯然也得到張部主的默許。公主長大了,說不定正在私會情郎,你若是當場揭穿,只怕惹怒單單公主,還連累你的陞遷。因此你言語暗示,想看看單單公主的反應。單單臉紅,自然也中了太師的猜測。」

    張元已說不出話來,更懷疑這野利斬天是不是瞎子。他若是瞎子,怎麼會把眾人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呢?

    野利斬天續道:「你不想得罪公主,可又放心不下公主的安危,所以故意把這件事話於我知。想我還有點頭腦,說不定能聽出你的言下之意,衝出去保護公主,看看轎中還有哪個?這樣你不用擔責,也保護了公主,誰以後知道此事,都會豎起拇指讚一聲中書令了。」

    張元儒雅的一張臉,如同被打了一拳,強笑道:「不聽羅睺王一說,老夫還不知道有人有這種複雜的心思呀。」他名褒暗貶,暗指野利斬天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是嗎?」野利斬天不鹹不淡道,「我是瞎了,也不聰明,辜負了太師的期待,明白不了太師的君子之心。既然如此,太師還請將這份心思話給別人聽吧,在下先行告退。」他轉身離去,也不施禮。

    張元盯著野利斬天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這才喃喃道:「你既然都不擔心,想必也認為轎中的人絕非刺客,那我操心什麼呢?」拍拍衣襟,像是把煩惱全部拍掉,臉上又露出淡淡的笑。

    這時有兵士急匆匆的趕到,低聲道:「太師,那面來人了。」

    張元精神一振道:「帶我去見。」他面色又轉凝重,隱約又帶著分振奮,隨兵士匆匆離去。

    張元本是老謀深算,喜怒不形於色之人,這次對來人如此慎重,旁的兵士見了,都難免猜測,來人是誰呢?

    兩頂轎子出了宮,出了城,直奔城南郊的戒台寺。

    如果說大相國寺是大宋的國寺,那戒台寺也無疑是黨項人心目中的國寺。

    眼下黨項人東有大宋,西南有吐蕃、南有大理、西面更有回鶻等國,這些國度都是信奉佛教,黨項人也不例外。

    黨項人的佛教本分禪宗、密宗兩派,禪宗流傳雖廣,但密宗影響也是不容小窺。

    元昊本人也是信佛的。

    這樣一個極負大志、雄心勃勃之人,在黨項人中,不但崇信佛教,而且精通浮圖之道。

    元昊掌權以來,為了發展佛教,不但廣搜舍利妥善安置,而且大修佛窟、佛塔和佛寺,在元昊推行下,黨項人信佛風氣極為濃郁。

    戒台寺因是元昊常去之地,這些年經過發展壯大,若論輝煌絢麗,或比汴京大相國寺稍遜,但論氣勢恢宏,寶相莊嚴,可和大相國寺分庭抗禮。

    出了城南,前方有群山連綿,轉過山腳,只見到碧空洗練,青霄萬里。

    樓台亭閣虎踞半山,戒台寺已現出佛跡。

    兩頂轎子停了下來,張部主先行下轎,輕聲道:「單單,是時候了。難道你還想把他帶到戒台寺去嗎?」

    轎簾挑開,單單坐在轎中,神色像是扭捏,又夾雜著幾分傷感。她身後……一塊隔板倏然閃開,露出了暗格裡的狄青。

    張元猜得不錯,轎子中果然有暗格。在張元挑開轎簾之前,狄青按了下轎側的按鈕,就有面隔板無聲無息的劃出,擋在了狄青的面前。

    狄青知道轎子的設計,只因為單單竄出去的時候,還對狄青說了一句,「轎子有暗格。」狄青見單單竄出去的時候,臉紅得如熟透的蘋果。誰也不知道,單單到底是因為憤怒臉紅,還是因為別的原因。

    單單既然知道轎子有暗格,為何不一開始就讓狄青藏起來?

    狄青不願多想,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按鈕。

    那隔板不但設計巧妙,色澤也和轎子後面的擋板一模一樣。從正面望過去,絕看不出轎內別有洞天。可狄青還很擔心,他早就看出張元和野利斬天都是心細如髮的人,單單若論機心,絕不是那兩人的對手。

    可讓狄青奇怪的是,張元和野利斬天竟像什麼都沒有發現,狄青總覺得有些古怪,但他既然出了城,也就暫時將疑惑放在一旁。

    出了轎子,狄青見秋高霜早,花草已敗,可遠山綠樹仍有那難洗的蒼鬱。張部主舉眸望了狄青一眼,那眼中似乎也藏著秋意閒愁。可她很快的移開了目光,轉身走遠。她似乎想給單單些告別的時間,也像不想再看狄青。

    抬轎子的人,均是沉默,這些人都是張部主的手下,懂得什麼應該知道,什麼必須裝作不知道。

    單單終於下了轎子,滿是紅暈的臉,又變得和秋霜一樣的白。她靜靜的向南走了片刻,聽到一聲雁鳴,忍不住抬頭望去。

    那是一隻離群的孤雁,空中徘徊,終於還是向南飛去。

    「這大雁南去,終究還是要飛回的。」單單突然道。

    狄青就在單單的身後,聞言抬頭望天,雁聲飛天,蒼穹極遠。他沒有說什麼,單單好像也沒有對他說話。他只想等單單轉過身來,然後向單單告別。

    單單霍然轉過身來,眼中又露出惡狠狠的凶意,「可你這次走了,就一定不要再回來了。你救過我一次,我也救過你。你帶我出了荒漠,我也帶你出了宮中。自此後永不相欠,再無瓜葛!」

    狄青心道,「我或許會回來,但那時……只怕你我再難有今日的情形。」

    單單臉色又開始發紅,嘴唇卻被貝齒咬得微白,握緊了纖手,渾身都有些顫抖,「你是我大哥的敵人,我這輩子就欠過兩人的情,一個是我大哥,另外一個就是你。我還了你的情,但對不起我大哥。因此你下次若是敢來,我說不定……會第一個讓人殺了你!」

    狄青終於開口道:「我明白。」

    「所以你最好趕快走,走得遠遠的。你現在餘毒未清,還有幾天才能用力,這些天若是被人宰了,可不關我的事。」單單的聲音有些顫抖。

    狄青微笑道:「你既然都能從飛鷹的手上逃出來,我當然也要自食其力。天涼了……你早些回轉吧。」

    單單冷冷道:「我不用你關心。」

    狄青無話可說,轉身想走,可突然又道:「單單,無論以後如何,我總記得你的相救之恩。你是個好姑娘,我應該謝謝你。」

    單單蒼白的臉上突然泛起分光輝,如驚浪浮霜、又像夢醒燈暈……

    狄青並沒有留意,已轉身要走,可才邁了幾步,單單突然叫道:「喂!」狄青止步,卻沒有轉身,問道:「還有什麼事嗎?」

    秋風冷、秋風凝。

    狄青望著秋意濃晚,秋雲悲風,有如紅顏憔悴,豪情夢碎,心中只是想,「羽裳,我沒有死。郭大哥,我沒有給你報仇。」

    單單望著那蕭索的背影,臉色又變得白皙非常,指甲都嵌入了肉裡,也不覺得疼痛。

    靜寂良久,感覺那秋風都凍凝了,心跳都要停了,單單這才用了全身的氣力說道:「狄青,我問你!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為你不當什麼公主……什麼都不要,只想跟著你,跟著你死也好,活也罷。去荒漠、天涯……你是否會為了她,捨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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