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一章 帝淚
    狄青若是回過頭去,就能看到趙禎和閻文應額頭上滿是汗水。

    可他沒有扭頭。

    他聽到劉太后去了的那一刻,震驚外,腦海中一片惘然。他不關心別的事情,心中只是在想,「五龍本是香巴拉之物,你一定要……」

    太后知道尋找香巴拉的關鍵所在?可這個關鍵,並沒有說完!狄青心中滴血,只感覺周圍有人奔走呼號,好像很是混亂。

    但這些和他有什麼干係?他突然有點恨自己,恨自己為何不早一天趕回來。可早一天趕回來,事情就會改變嗎?狄青不知道。

    正心亂如麻時,一隻手按在狄青肩頭。狄青扭過頭去,見到八王爺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狄青嘴唇喏喏蠕動,低聲道:「伯父……」

    他內心很有些愧疚。見到八王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八王爺也沒有找到香巴拉,而且肯定一直在尋找。

    可八王爺怎麼會這快就到了宮中?

    八王爺很憔悴,不過八王爺眼中有些怪異,同樣低聲道:「狄青……太后是不是要找你說什麼?她說了什麼?」

    狄青失落道:「她好像要說香巴拉一事,但沒有說完。她只是說五龍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說到這裡,太后就去了。」

    八王爺凝神望了狄青片刻,緩慢道:「太后要說什麼,我知道的。」

    狄青驚喜交集,一把抓住了八王爺,聲音都顫抖起來,「伯父,你知道?你知道什麼?你怎麼會知道?」

    八王爺扭頭向趙禎的方向望了眼,似在考慮什麼。

    太后駕崩,宮中凌亂,趙禎只是呆呆的跪在太后的床榻前,淚流滿面。消息已傳了出去,群臣正要早朝,聞言已紛紛趕來。

    「這件事一時半會說不清楚,我一會再和你說。」八王爺低聲道,「我先去安慰聖上。」

    狄青一顆心劇烈跳動,卻只能等待。

    八王爺走到趙禎的身側,跟著跪下,見趙禎涕淚橫流的喃喃道:「母后,你……你……為何要離開孩兒呢?」

    趙禎翻來覆去的只是這幾句話,他心哀之下,也像亂了分寸,完全忘記了接下來要做什麼。八王爺一旁勸道:「聖上,節哀順變。」

    趙禎霍然爆發,一把揪住了八王爺的衣領,喝道:「你讓朕節哀?朕的娘親去了,你讓朕怎麼節哀?」

    八王爺有些惶恐,低聲道:「聖上,無論如何,群臣都在宮外等候呢。太后駕崩,聖上登基不久,眼下急需安撫臣心,以防變故。」

    趙禎淚還在流,手已鬆開,失神落魄道:「怎麼安撫呢?」他再望了太后一眼,臉色突然有些改變。

    八王爺順著趙禎的目光望過去,神色也有些異樣。

    太后直伸前指的那隻手,已被宮女勉強放下,可太后的另外一隻手,還在死死的抓住身上的兗冕,任憑宮女怎麼樣,那隻手都不肯鬆開。

    趙禎身軀有些顫抖,向閻文應望去。閻文應也在望著趙禎,眼中也有深深的畏懼。

    太后死,閻文應有什麼要畏懼的?太后抓住那兗冕,又有什麼深意?

    「太后仙逝前,緊緊抓著兗冕,到底是什麼意思呢?」趙禎喃喃自語,斜睨著八王爺。

    八王爺沉吟許久,這才道:「恕臣駑鈍,不解其意。不過群臣已在宮外候駕,或許向他們詢問,集思廣益,可得到答案?」

    趙禎緩緩點頭道:「皇叔說的不錯。朕這就去問問。」他出了垂拱宮,只見到群臣黑壓壓的跪倒了一片。群臣聽聖上出宮,齊呼萬歲。

    趙禎眼望群臣,哽咽難言,只是擺擺手,閻文應知機上前,宣佈道:「太后已……仙逝了。」

    風雲悲嚎,群臣泣下。

    趙禎又是淚流不止,等到群臣悲傷暫歇後,這才問道:「太后去了,但她好像還有心事。她臨去前,扯著兗冕不肯鬆手,究竟是何緣由呢?」

    群臣沉默,寒風呼嘯,充斥著蕭肅。

    趙禎問的大有深意,群臣沒有琢磨清楚天子心思之前,不敢妄言。

    兗冕,本是天子的服飾。要知道,太后能穿上兗冕,可是大有因由。太后以前一直執著的想要登基,趙允升死後,太后慾望雖淺了,可不久前,突然執意要穿兗冕去太廟,參拜大宋趙家的列祖列宗。

    群臣都明白,太后要告訴天下所有人,尤其要告訴他們這些宋臣,她劉娥雖是卑賤,最終還是能和君王平起平坐。

    太后的這個要求,難倒了大宋群臣。

    太后穿著兗冕這一拜,雖不登基,卻宣告以天子的身份參拜。這讓趙家列祖列宗如何面對,這讓得趙家恩惠、一直以衛護大宋江山為己任的大宋文臣情何以堪?

    太后始終堅持,群臣無奈之下,終於對太后妥協,宋臣改了兗冕的幾處地方。讓那兗冕看似兗冕,其實不是兗冕,於是趙禎就請太后穿著那重新設計的兗冕參拜太廟。

    說不清到底是誰自欺欺人,是太后、天子還是一幫宋臣?太后穿似是而非的兗冕去太廟,這好似是一場鬧劇,曲終人散,卻還沒有落幕。

    太后這之後,就一直穿著那兗冕,死都沒有再脫下。誰都看出來,太后很喜歡那兗冕。

    太后臨死前,扯著兗冕,是不是示意這衣服莫要脫下來,要一直穿到永定陵陪真宗去?

    很多人都是這麼想,但沒有誰敢說。

    雪花飄落,一瓣瓣上寫滿了落寞。

    趙禎那一刻,神色比雪還要冷,他在看著一人。那人神色也冷,更多的是沉靜,那人並沒有望著趙禎,只是垂頭不語,那人就是兩府第一人呂夷簡!

    呂夷簡沒有上前,參政薛奎跪行上前道:「啟稟聖上,太后仙逝前以手除服,用意明瞭,太后肯定是不想穿兗冕去見先帝。想先帝曾請太后照顧天子,讓太后在天子成人後,還政於天子,太后若穿兗冕見到了先帝,如何回答先帝的質疑呢?」

    趙禎舒了口氣,喃喃道:「原來如此。」扭頭望向不遠處老邁的李迪,趙禎問,「恩師,太后臨崩前,一直在與你交談,想必你最明白太后的用心了。依你來看,太后是何心意呢?」

    李迪渾身顫抖,眼中有著說不出的憂傷之意,見趙禎目光咄咄,低聲道:「老臣老了……也糊塗了。想薛參政所言……有他的道理吧。」

    趙禎心中有些不滿,轉望呂夷簡道:「呂相,你意下如何呢?」

    呂夷簡又沉吟了片刻,說道:「李大人說的不錯,薛參政說的是有他的道理。」

    群臣有的不解,有的已明白了,呂夷簡、李迪二人看似附和薛奎,話語間卻是含糊其辭,只說薛奎有他的道理,可薛奎的道理對不對,他們是否建議天子採納,呂、李二人均不說。

    這兩個老油條,當然還在等天子的意思。

    天子至孝,到底怎麼來決定,誰也不知!

    趙禎已道:「既然三位卿家意見一致,決定除去太后的兗冕,還太后本來的服飾,朕也覺得妥當。眾愛卿,你們可還有異議?」

    群臣微怔,隨即參差不齊道:「聖上英明。」

    趙禎目光從群臣身上掠過,若有所思的看了眼呂夷簡,說道:「太后仙逝,朕這幾日暫不理朝。都退下吧。」

    說罷,趙禎拂袖回宮,群臣跪送,私下議論,三三兩兩的散了。

    趙禎回到宮中,見狄青還立在那裡,像根本沒有移動的樣子。陡然間心中激盪,走過去,一把抓住了狄青手臂,哽咽道:「狄青,太后她……去了。」宮中滿是人手,可他眼中只有個狄青。

    宮人見狀,都是大吃一驚,不解趙禎如斯傷心下,不找宮人、不找親人、不找皇后,為何只找狄青流露心事。

    狄青也有些吃驚,手足無措,半晌才道:「聖上,逝者已逝,你……節哀。」

    趙禎哭泣了許久,好像察覺到失態,緩緩鬆開了雙手,坐下來,低聲道:「狄青,當初朕見你在楊羽裳面前,傷心欲絕,還不理解。可朕此刻才體會到,失去至親至愛的那種悲痛。太后去了,朕再無法盡孝,一想到這裡……」他哽咽難言,用衣袖擦擦眼睛,喃喃又道:「朕……要好好的辦理太后的身後之事……」

    「聖上,眼下並不急於給太后辦理身後事的。」

    趙禎勃然大怒,喝道:「你……八王爺,你說什麼?」他本以為方纔那句話是狄青所言,忍不住的憤怒,可扭頭望去,才發現說話的竟是趙元儼。

    八王爺跪行上前,顫聲道:「聖上,臣冒死有一事相求。」

    趙禎雙眉豎起,寒聲道:「你要求什麼?你可知道,就憑你方才說的那句話,朕就可以賜死你嗎!」

    狄青也有些奇怪,不解八王爺為何在這時候,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

    八王爺聲音反倒變得低沉,再沒有了畏懼,「有些話,臣寧死也要說。臣一片忠心,不想聖上此刻擔負不孝的罪名。」

    趙禎臉色已變,陰沉道:「皇叔,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八王爺挺起了胸膛,一字字道:「臣當然知道。臣要說的是,劉太后並非聖上的生母!而聖上的生母,另有其人!」

    趙禎倏然站起,臉色又變,失聲道:「你說什麼?你胡說什麼!」

    狄青一旁聽到,心中微驚,也記起了李順容所言,一時間心神不定。八王爺所言不假,可八王爺怎麼知道這件事?這件事應不應該說出來?八王爺為何要說出此事?

    八王爺愈發的鎮靜,沉聲道:「聖上,此事千真萬確。當年太后生下一女,聖上本是宮女所生。太后為求皇后一位,這才向先帝謊稱生下了聖上。當初臣在宮中,因此知道此事,聖上若是不信臣所言,可找李迪詢問。這件事先帝知曉,李迪當年在宮中,也是知道的。」

    八王爺所言,如雷霆般轟來,擊的趙禎搖搖欲墜。趙禎手扶桌案,良久才道:「宣李迪前來。」

    李迪本未離開宮中,聽天子宣召,顫巍巍的趕來。他見到八王爺的那一刻,似乎明白了什麼,眼中藏著深切的悲哀。

    趙禎望著李迪,咬牙道:「恩師,八王爺說……太后本非朕的生母,此事可是真的?」

    李迪蒼老的臉上,儘是畏懼和悲傷。他緩緩跪倒,良久才道:「此事的確是真的。」

    趙禎笑了,笑容淒慘,許久後,怒拍桌案喝道:「一派胡言!你既然早知道朕非太后親生,為何不早些說出來?你難道不知,欺君可是大罪!」

    李迪跪在那裡,老淚縱橫道:「聖上,臣罪該萬死。」

    「將李迪推出去……」趙禎不待判決,狄青驚醒,暗想李迪若死,那八王爺不也是死罪?他那時還沒有想到自己,毅然上前道:「聖上,李大人絕非有意欺瞞,請聖上明察。」

    眾人一奇,不想這時候竟是狄青出來為李迪求情。

    更奇的是,趙禎竟冷靜下來,問道:「狄青,你怎知李迪絕非有意欺瞞呢?」

    狄青一言既出,無法收回,只能硬著頭皮道:「聖上,李大人不說出真情,我想是對聖上的一片衛護之心。他怕說出來後,反倒對聖上不利!」

    李迪望向了狄青,滿是訝然,眼中那一刻的表情,複雜千萬。

    趙禎沒有再問下去,他當然聽得懂狄青的言下之意。

    有太后垂簾,誰說出此事,逼急了太后,不但臣子有過,只怕天子也難保性命。

    良久,趙禎才歎道:「狄青,你說的對。朕險些錯怪了恩師。」說罷上前攙扶起李迪,歉然道:「恩師,朕一時糊塗,誤解了你的好心,你莫要怪朕。」

    李迪激動的老淚縱橫,喃喃道:「聖上……老臣不敢。聖上英明,先帝在天之靈,也能放下心事了。先帝當初吩咐老臣照看聖上,可老臣無能,有負聖恩呀。」說罷哽咽抽泣,哭得傷心。

    趙禎見李迪真情流露,也是眼簾濕潤,良久才道:「可只憑八王爺和恩師所言,朕總感覺難信此事……」

    李迪哽咽道:「聖上,呂相當年曾在宮中,也知道此事。不但呂相知道此事,聖上的身邊,還有另外一人知曉此事。」

    狄青心頭一跳,心想李迪總不會知道是我吧?不想李迪道:「殿前侍衛李用和也知道此事。」

    趙禎擰起眉頭,詫異問道:「李用和?這等機密大事,他又如何會知道呢?召李用和、呂夷簡入宮見駕。」陡然想到了什麼,趙禎臉色蒼白,盯著李迪道:「朕生母若非太后,那生母是誰?」

    李迪半晌才道:「臣只知道,那女子姓李,本是個順容。」

    趙禎身軀晃了晃,扶住了桌案,向狄青望過去,那眼神中,有著說不出的悲傷哀思。

    聽到李順容三字的時候,他就想起了永定陵。聽到了李順容三個字,他就明白為何李用和會知道此事。

    他眼中已有了瞭然。

    原來那哀痛欲絕、深情款款望著他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來那捨生救他、為他擋難赴險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原來這些年來,孤孤單單獨守永定陵、仰視他輝煌無邊的女子,就是他的生母!

    趙禎不再質疑、不再懷疑。當初的一切疑惑都有了解釋,血濃於水,只有生母才會如此待他,又何須理由?

    原來他曾見過生母,卻形如陌人……

    趙禎那一刻,淚如雨下。

    狄青見趙禎望著他落淚,垂下頭來,已不能語。

    「狄青,你也是知道這件事的,對不對?」趙禎的聲音飄渺難測,「不然你方才也不會開口為李迪申辯。朕還沒有信,你卻信了此事,根本沒有懷疑。」

    狄青心頭微顫,想起那如雨中飛花的女子。想起她說過,「狄青,我只想求你,以後若是可能的話,和益兒再來永定陵,請益兒到我的墳前說上幾句話,我就足感恩德了。」

    「你怎麼不說話?你是不是早知道了?」趙禎衝過來,一把揪住狄青的衣領,嘶聲喊道,「你為何不早些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就朕不知道?為什麼?」

    趙禎雙目紅赤,悲哀更重於憤怒,傷心更多過責怪。

    狄青任由趙禎揪著衣領,霍然抬頭道:「不錯,我是知道。我本來是準備話於你知,但令堂不讓。」

    趙禎怔住,一雙手背青筋暴起,一字字道:「你說什麼,我娘不讓你說?」

    狄青鎮定下來,語輕意重道:「是的,令堂不讓。她對我說了,只要聖上好,她怎麼樣都無妨了。她為求聖上平安,甚至說,太后駕崩後,也不必對聖上說起此事。她把一切告訴我,不過是想讓我如果可以的話,有一日能帶聖上去她的墳前說幾句話,她就心滿意足了。她也是為了你好,我又怎能違背令堂的心意?」

    趙禎放下了手,失魂落魄的退後幾步,目光裡歉仄中帶著悲涼,突然伏案大哭,淚如雨泣。

    眾人默默無語,想勸又是無言。

    腳步聲響起,一人隨宮人走進來,低著頭兒。

    狄青一眼就認出那人是李用和,可又差點以為自己認錯。

    李用和本是殿前侍衛,身形壯碩,但那人走進來,煢煢孓立、骨瘦形銷。

    李用和憔悴的已不像樣子,他身上還有股濃重的酒氣。狄青見狀,心中微沉,已感覺到有些不妙,他扭頭向八王爺望去,見到他望著李用和的眼神,也滿是傷感,不由想起當初李順容曾說,「我生前絕不能對他說出這個秘密。益兒這次回京,肯定不會再回來了,我沒有幾日好活了……」

    狄青明白了什麼,一顆心顫抖起來。

    閻文應已低聲道:「聖上,李……侍衛來了。」他知道李用和身份非同凡響,口氣也客氣了很多。

    趙禎霍然轉身,衝過去一把抱住了李用和,嘶聲道:「舅舅!」他這一生,也沒有流過這麼多的眼淚。他抱著李用和,全身抖的如寒風中的枯葉。

    這是他在這世上,寥寥無幾的親人了。

    李用和木然的站在那裡,好像被駭住,又像是有些茫然,良久才拍拍趙禎的背心,低聲道:「聖上……你……莫要哭了。」他這麼一說,自己反倒落下淚來。

    見者無不有些傷心,呂夷簡也已趕到,見到眼前的景象,臉色變了下。

    趙禎哽咽道:「舅舅,你讓朕如何不傷心?這二十多年來,朕只和娘親見上過一面!」他突然想起什麼,扳住了李用和肩頭,急切道:「我娘呢?她是不是還在永定陵?朕要接她回來。」

    李用和淚水流淌,眼中有著極深的悲切,他退後了一步,低聲道:「你娘她……已經去了。」

    趙禎有如五雷轟頂,顫聲道:「去了?去……了?」他霍然明白,嗄聲道:「不會了,舅舅,你騙我!娘親還年輕,比太后要年輕許多。太后才去,她怎麼反倒先去了?」

    李用和望著趙禎良久,這才道:「聖上,我沒有騙你。」他垂下頭來,神色黯然,似乎不想再讓旁人見到他落淚的表情。

    狄青在一旁看見,心中突然有些古怪。按理說,李用和與趙禎相認是喜事,為何李用和反倒像和趙禎疏遠了很多呢?他只以為李用和是悲傷姐姐之死,這才如此,也就沒有再想下去。

    八王爺一旁慟聲道:「聖上,令堂的確半年前去了。因此臣冒死說明真相,只盼聖上在為太后辦理後事時,記得為生母舉喪。」

    趙禎怒道:「你撒謊,我娘怎麼會無緣無故的去了?」

    八王爺回道:「聖上若是不信,可問呂相。」

    呂夷簡還是沉冷如舊,但眼中已有慎重之意。見趙禎逼視過來,呂夷簡小心道:「回聖上,八王爺說的不錯。李……娘娘她……早在半年前已過世。眼下貴體正停放在洪福院。」

    趙禎上前一步,怒視呂夷簡道:「那你為何今日才說?」

    呂夷簡暗自心驚,仍沉靜道:「聖上息怒,臣也不過是奉旨行事了。」

    「好一個奉旨行事!」趙禎仰天悲笑,兩行淚水肆意流淌,笑聲才畢,趙禎已喝道:「擺駕洪福院,朕要看看娘親的遺容。娘親怎能就這麼死了?閻文應!」

    閻文應衝過來道:「臣在!」

    趙禎咬牙道:「傳朕旨意,命葛懷敏帶兵,包圍劉美的府邸。朕現在就要去見娘親,若她是被害而死,立即傳令下去,將劉家滿門抄斬!」

    李順容若不得好死,那肯定是劉太后所害。趙禎言下之意是,他不會對太后如何,但太后的家人,悉數不會有好下場。

    眾人微悚,可見趙禎雙眸滿是殺機,無一人敢勸。

    閻文應急匆匆的退下。趙禎已要出宮,不忘記吩咐道:「狄青,隨駕!」

    狄青微凜,不想太后才死,宮中轉瞬又要血雨腥風。

    趙禎出宮上了玉輅,在禁軍的護衛下,直奔洪福院而去。

    天子震怒,群臣悚然。這消息傳了出去,才散開的朝臣紛紛回轉,向洪福院奔去。

    將近洪福院之時,趙禎突然道:「停車。」

    眾人不解,趙禎卻已下了玉輅,徒步向洪福院走去,心中只是想,「娘親,孩兒不孝,孩兒來了。」

    群臣這才知道趙禎要見生母,不以天子身份,只以親子身份拜見,唏噓中又帶有驚怖。均想天子對生母哀思如此,若李順容真的不得善終,只怕天子暴怒之下,不但要誅殺劉家九族,甚至會對當初討好太后的群臣大開殺戒。

    太后垂簾這多年,滿朝除了范仲淹等寥寥幾個人外,又有誰沒有對太后討好呢?

    群臣惴惴之際,趙禎已到了洪福院。

    宮人聞聖上前來,早早的前頭帶路,領趙禎到了一間大殿。大殿孤獨如墳墓,少有奢華。殿正中孤零零的放著一具棺槨,有如李順容生前。

    趙禎抑制不住哀傷,跪地膝行,到了母親的棺槨旁,扶棺痛哭失聲。

    群臣不敢相勸,只能跟隨跪拜。許久,趙禎終於起身,望著那棺槨道:「開棺,朕要再見娘親一面。」

    呂夷簡一旁道:「聖上……驚動宸妃之靈,恐怕不妥。」原來李順容死後,劉太后已升李順容的等級為宸妃。

    趙禎聽到宸妃二字,暗想母親臨死前,也不過是個宸妃的身份,更是怒火上湧,「可有娘親不想見兒子的嗎?」

    呂夷簡輕皺眉頭,見趙禎怒火高燃,不便再說,沉默下來。

    趙禎卻想,「呂夷簡當年,也頗幫了朕許多,可太后去了,他反倒縮手縮腳,礙朕眼目。」他沒工夫和呂夷簡多說,一擺手,已有宮人上前,齊力打開了棺槨。

    「咯吱」聲響,眾人的一顆心都提到了胸口。

    棺蓋開啟,趙禎舉目望過去,臉色有些異樣。

    棺槨裡躺的正是李順容,可李順容面色栩栩如生,平靜的躺在棺裡,護棺物品全是按照太后的規格處理,就算李順容的身上,亦是穿著皇太后的服飾。無論誰見到李順容的遺容,都覺得李順容之死,並沒有遇到半分殘害。

    趙禎木然的立在那裡許久,回頭望了閻文應一眼。

    閻文應跟隨在趙禎身邊,一直都是神色不安,見趙禎望來,戰戰兢兢道:「聖上,想太后終究沒有虧待……李娘娘了。」

    趙禎心中感慨千萬,無邊的怒火散去,難言的幽思湧上心頭。往事翻湧,一幕幕奔騰不休。

    群臣只見到趙禎臉色忽陰忽晴,一顆心也跟著跳動不休。不知許久,趙禎這才長歎一聲,向八王爺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喃喃說道:「人言豈可盡信?大娘娘並沒有虧待朕的娘親。」扭頭望向閻文應道:「閻文應,傳朕旨意撤去劉美府邸的兵士……都回去吧。狄青,你留下。」

    群臣不由舒了口氣,雖覺得趙禎對狄青太過親近,可這時不便忤逆天子之意,滿懷疑惑的退下。

    狄青也是不解趙禎為何單獨留下他,對於李順容之死,他雖傷感,可更是急於找八王爺詢問劉太后的遺言。但見趙禎孤單單的立在李順容棺旁,滿是淒涼,狄青終於耐下了性子,陪伴在趙禎身邊。

    良久,趙禎並沒有轉身,只是喃喃道:「狄青,當年朕有難,陪在朕身邊的有我娘,還有你……你為朕捨生忘死,可反倒因為朕的緣故,失去了最愛的女人。當初見你發瘋欲狂的舉動,朕很是不安,朕對你有愧了。」

    狄青聽趙禎提及往事,心中微酸,一旁低聲道:「聖上……或許這是臣的命。」他突然在想,若是不給趙禎當侍衛,他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禁軍,或許此生不會有這些苦惱。又或許,他根本沒有從軍,楊羽裳沒有遇上他,也不會遭此浩劫。

    一想到這裡,狄青又忍不住的心痛。

    趙禎不望狄青,只是自語道:「有時候朕在想,若朕不過是個尋常的人,或許……會快樂很多。」

    狄青啞然,不想趙禎竟和他相似的念頭。

    趙禎望著棺槨中的李順容,眼簾又有濕潤,低聲道:「但我是天子,我別無選擇,我請你原諒……我知道你一定會原諒我的,是嗎?」

    狄青有些訝然,不知趙禎是對誰說話?對他狄青嗎?宮變事發突然,趙禎不必如此自責的。

    趙禎渾身已顫抖起來,突然轉身,雙手把住了狄青的雙臂,眼中滿是歉仄內疚,嘶聲道:「狄青,你最瞭解我娘親。你說,她不會怪我的,是不是?她肯定會原諒我這個不孝的兒子,對不對?」見狄青滿是詫異,趙禎嗄聲道:「你說呀,你說呀!」

    狄青感覺趙禎有些失常,心下震驚,大聲道:「聖上,令堂絕不會怪你。她一心只為你好,她知道,你不知情。她不會怪你,她絕不會怪你!」

    趙禎身軀一震,臉上滿是慘然,喃喃道:「是的,我不知情,她就不會怪我。我不知情,她就不會怪我……」

    他一直重複著這句話,神色恍惚,臉色蒼白,突然反身又撲在棺槨上,放聲痛哭。

    白燭清淚,悲泣天下冷暖;寒夜冬雪,漠舞世間離別。

    一陣風吹進來,帶著雪,飄悠悠的打著轉兒,狄青望著那白燭飄雪,不知為何,心中陡然有股悸動顫慄。

    那股顫慄和著院外的風雪,讓狄青忍不住的打個寒顫。雪更冷,天愈寒,原來汴京早已嚴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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