歃血 第十一章 暗流
    郭遵並不知道太后找他何事,可腦海中不由想起方才長街上過去的番僧,暗想道:藏邊極為神秘,那裡的藏密高手,自己也聽說過幾個。聽說吐蕃王唃廝囉能夠逃脫吐番僧李立遵的掌控,就是仗著三個藏密高手。眼下唃廝囉異軍突起,勢力不容小窺,主要是有善無畏、金剛智和不空這三位藏密高手相助。方才從長街上過去的,好像就是唃廝囉的手下不空。但唃廝囉勢力方興,為何要派人前來汴京?看不空的聲勢,竟似和朝廷打過招呼,不然禁軍早就過問了。太后宣自己入宮,難道說是與這個不空有關嗎?

    正尋思間,羅崇勳已走過來,尖聲道:「郭遵,你來了。」

    郭遵含笑道:「不知供奉大人有何吩咐呢?」

    羅崇勳上下打量著郭遵道:「都說你現在可稱得上是汴京禁軍第一高手,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郭遵不卑不亢道:「第一高手之稱,如何敢當?供奉大人說笑了。」

    「可二十多年前,你還是個尋常的宮中侍衛。」羅崇勳唏噓道,「一晃過了這麼多年,先帝的御前侍衛剩下不多了。你這等功夫,還不過是個殿前指揮使,真的屈才了。若是……」故作沉吟,斜睨著郭遵,羅崇勳微笑不語,靜等郭遵詢問。

    郭遵果然問,「若是什麼?」

    羅崇勳淡淡道:「若是你能為太后多做些事情,就算統領兩廂,在三衙做個官兒,也是輕而易舉呀。」

    郭遵笑道:「下官這點能耐,若入了三衙,可要被人笑掉大牙了。」岔開話頭道:「不知太后召下官前來,有何吩咐呢?」心中暗想,羅崇勳示好,是太后的意思,還是他自己的意思?若是他的意思,要提防他暗地下刀子。若是太后的意思,太后一直在拉攏人手,難道說,真的不想讓位給天子了?

    羅崇勳搖搖頭,眼中閃過恚怒,暗想道:這個郭遵,不識抬舉。宮中有一太監匆忙趕到,「供奉,太后催問,郭遵何時能到?」

    羅崇勳尖聲道:「急什麼,這不來了嗎?」扭著屁股前頭先行,等入了長春宮,羅崇勳到了堂前,隔著珠簾跪下,恭聲道:「啟稟太后,我把郭遵找來了。」

    郭遵單膝跪地道:「臣殿前指揮使郭遵,叩見太后。」

    「起來吧。」簾後聲音微有嘶啞,但威嚴依舊。

    郭遵緩緩起來,也不再問,反正既然來了,太后總要說出用意。劉太后簾後沉默片刻,輕聲道:「郭遵,自從先帝駕崩後,我就很少見你了。這幾年來,你東奔西走,為國盡力,也很辛苦。」

    郭遵回道:「此乃臣本分之事。太后操勞政事,才是真正的辛苦。」

    劉太后突然歎了口氣,「我是真的累了,可天子還不懂事呀。」

    郭遵琢磨不透劉太后的心思,謹慎道:「但天子畢竟已可處理政事,太后若想讓聖上磨練,現在也是時候了。」

    劉太后又沉默下來,許久方道:「唃廝囉派個手下來汴京,那人叫做不空。」郭遵暗道:街上遇到的那番僧果然是不空!太后終究不肯談論還政於天子一事。

    劉太后又道:「眼下西平王趙德明垂暮,但趙元昊野心勃勃,最近做了不少大事,已成了朝廷的隱患。但前段日子,趙元昊對吐蕃開戰,和唃廝囉僵持不下……」

    郭遵知曉西平王趙德明,更聽說過他的兒子趙元昊!當郭遵聽到趙元昊三字時,心中微凜,說道:「曹瑋將軍在時,就說元昊野心極大。元昊和唃廝囉相鬥,卻是大宋的幸事。」心中卻想,這和不空來汴京有什麼關係?

    如今天下數分,除大遼北疆控燕雲十六州和大宋分庭抗禮外,西北邊陲也是戰事頻繁,隱患由來已久。當年宋太祖立國後,為求一統江山,免樹立太多強敵,抱著「先南後北」的戰略,承認黨項族首領拓跋思恭後裔李彝興為西平王、定南軍節度使的割據地位,以換取他的臣服。拓跋思恭當年在唐朝平叛有功,後人被賜姓李,歸附大宋後,又被賜姓趙。

    宋初二十年,大宋為了統一大業,扶植夏州黨項牽制北漢,結果北漢被滅後,夏州黨項族卻羽翼豐滿,成為宋朝的心腹大患。黨項先後立李光睿、李繼筠等人為主,到李繼捧的時候,因為此人缺乏能力,眼看黨項就要被宋朝所收服。沒想到李繼捧的族弟李繼遷橫空殺出,硬是在漠北建立起根基,再和大宋對抗。後來又經李繼遷之子李德明的苦心孤詣,擴充了黨項的勢力,等李德明之子元昊即位後,更顯出勃勃野心。

    這些年來,德明雖是老矣,但元昊卻開始四面征伐,時不時的還在宋境的西北挑起爭端,已成大宋隱患。但劉太后顯然還不重視對這父子,口氣中滿是輕蔑,稱呼這父子趙姓。那意思就是,德明父子不過是大宋的賜姓家奴罷了。

    劉太后沉默片刻,又道:「唃廝囉雖與元昊暫能抗衡,但覺得元昊銳氣正酣,是以想投靠我朝,希望我大宋出兵夾擊元昊,說若能擊敗元昊,只請朝廷封賜瓜州、沙州兩地,不知道你有何看法?」劉太后雖詢問,心中卻有個疑惑,瓜、沙兩州土地貧瘠,荒蕪人煙,唃廝囉為何只要這兩地呢?

    郭遵謹慎道:「臣不過是個殿前指揮使,不敢妄議政事。這些自有兩府定奪。」

    劉太后簾後道:「宰相、參政還有樞密使都說朝廷不適宜出兵夾擊元昊,讓他們自相殘殺好了,我朝正可漁人得利。」

    郭遵心道,那你問我幹什麼?可知道太后找他前來,肯定另有緣由,附和道:「兩府說的大有道理。」

    劉太后良久才道:「可若不出兵,又想讓唃廝囉賣力,只憑賞賜封侯只怕還不夠。」

    郭遵皺眉道:「難道說……他們還有別的要求嗎?」

    劉太后緩緩道:「你一猜就中。他們還想要——五龍!」

    郭遵身軀一震,臉色微變,「他們要五龍何用?」他那一刻,眼中神色極為怪異,似追憶,又像是驚凜,還帶著無邊的困惑。

    劉太后喃喃道:「我也很想知道他們要五龍做什麼用,先帝的御前侍衛還知道五龍的人,也就只剩你一個了。因此,不空來了,你可在旁聽聽。或許可以打探出些端倪。」略作沉吟,劉太后已道:「召不空入宮。」

    不空這次倒是走進來的,抬轎的那些喇嘛,當然都被擋在宮外。郭遵立在珠簾一旁,見不空緩步走來,不知為何,心口已怦怦大跳。不空頭大身瘦,如同被拔出泥土的蘿蔔。那蘿蔔當然立不住,不空看起來也是飄飄忽忽。郭遵很奇怪,總感覺這人有如浮在半空。

    不空雙手結成個奇怪的印記,嘴唇微動,卻沒有聲音發出。等到近珠簾前時,這才躬身施禮道:「佛子使者不空拜見太后。」唃廝囉是吐蕃語譯音,中原就叫做佛子,寓意佛體轉世。

    郭遵若有意似無意地隔在不空和太后之間,知道這次雖是要探聽五龍的秘密,但也要保護太后。這個不空,很不簡單,而且還是個高手,他不能不防。

    郭遵見多識廣,知道密宗有三密,分為身、口、意三密。自唐初蓮花生大士從北印度入藏,傳授密宗之法,藏邊密宗高手就極為神秘。

    三密要詳細來說,只怕說上幾個月也無法說清。但簡單來說,手印是身密的一種修持方法,真言可算是口密,而意密卻是一種意志力。藏密高手一直都信以手結印,口吐真言,修煉意志力就可以通神,得到神之力。

    但很多人對此將信將疑,甚至認為是無稽之談,郭遵若不是年輕時碰到件極神秘的事情,也不會信密宗三密。但這時的他,寧可信其有。

    眼下這個不空是否有神幫助郭遵不敢斷定,但郭遵見其雙眸神光十足,竟似有魔力,再加上不空肌肉如鐵,郭遵真不敢有半分小瞧之心。

    劉太后顯然也在觀察不空,良久才道:「不用多禮。」

    不空不但身形如鐵,聲音也如鐵鈸相擊般尖銳刺耳,「佛子真心想和大宋世結友好,懇請宋廷出兵共擊元昊。太后說過幾日就給答覆,今日召我入宮,可是有了音訊?」他似有意又似無意地看了眼郭遵,眼中閃過絲詭異的光芒。

    劉太后緩緩道:「佛子真心和大宋修好,乃天下幸事。吾已向兩府說過,決定授佛子為寧遠大將軍、愛州團練使、邈川大首領等職。過些日子,大宋還準備和你們開展茶馬交易,不知你意下如何?」

    不空徑直問,「那出兵一事呢?」

    劉太后輕淡道:「佛子想和大宋修好,趙德明也這麼想的。吾不能厚此薄彼,是以準備過些日子,修書一封,勸他罷兵好了。再說,就算趙元昊不休兵,以佛子之能,要敗他也非難事。」她輕易的將要求化解,就算郭遵都有些佩服。

    不空眼中光芒一現,轉瞬收斂。雙手結印道:「那五龍一事呢?」

    簾後劉太后的聲音有些暗啞道:「吾倒想問一句,你們又如何知道五龍在吾手上?」

    不空微微一笑,「佛子智可通神,早已知此物落在太后之手。其實那五龍本是佛子所有,真宗皇帝不過是暫借,如今用了多年,也早該還了吧?」

    那五龍極為神秘,劉太后所知不多,聽不空這麼一說,一時間無從答辯。可心中不由想,他們索要五龍,難道說……當初毀佛像之人,不是他們?但除了這些喇嘛,還有誰想要竊取五龍呢?

    郭遵突然道:「先帝已駕崩近十年了。」

    不空道:「這位可是真宗當年的殿前侍衛郭遵郭大人嗎?」見郭遵點頭,不空道:「真宗雖去,但借物總要歸還,難道不是嗎?」

    郭遵淡淡道:「借物當然要歸還,但如果非借,當然不用還了。先帝已擁有五龍十年,駕崩近十年,我知道佛子眼下不過三十出頭,難道說,先帝會向一個十多歲的孩子索要此物嗎?」

    不空微微一笑,「此事極為玄妙,難以細言。但我想即便太后擁有此物,想必也不知道用處。」

    「難道說你就知道用處了?你不妨說來聽聽,太后若看你們急用,說不定會把五龍借你們一段日子。」郭遵故作輕鬆道。

    不空眼中光芒一閃,半晌才道:「此乃神之物,乃佛子和天溝通所用。」

    劉太后忍不住喝道:「一派胡言!」她態度威嚴,語氣一直平緩,這時不知為何,勃然大怒。

    不空歎息道:「既然太后不信,也覺得五龍無用。那就當可憐我們佛子,將此物賜予,不知太后意下如何?」

    劉太后微愕,沒想到不空竟又如此恭敬。她素來頗有心機,只是在想,唃廝囉這次特意派不空前來索要五龍,軟硬兼施,肯定有什麼不軌。這五龍自己就算不知道用途,斷然也不能給他們!當年那死鬼曾說,五龍中,有個極大的秘密,得之得天……可死鬼至死也沒有說完這句話,難道是說得之得天下嗎?若果真如此,當然不能讓出去。可若是得之得天神相見呢?那可真的見鬼了。都說佛子唃廝囉有大智慧,他這般渴求五龍,這裡面肯定藏有驚天的秘密。

    劉太后心目中的死鬼,當然就是已駕崩的真宗趙恆了。她現在心中還恨著趙恆,至於為什麼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不過女人都是如此,越是別人搶的東西,她就越想要。反之,她也不要!劉太后也是女人,當初對五龍持可有可無的態度,可自從五龍被竊後,她就總覺得不妥,這才吩咐葉知秋全力的尋找五龍的下落,這次見不空對五龍也有興致,更是好奇心起。

    但劉太后根本沒有五龍,自然無法賜予。略作沉吟,對郭遵道:「郭卿家,你意下如何?」

    郭遵知道太后的心意,突然道:「我早上吃飯,還剩了半碗飯。」

    劉太后怔住,不空也是愕然,不由問,「那又如何?」

    郭遵緩緩道:「飯放在桌上,我不吃,不代表你就可以吃下去。吃多少,那要看你的本事!」

    長春宮驀地沉冷下來。

    不空眼中光芒爆閃,淡淡道:「原來郭侍衛是想看看我的本事。」他緩緩上前一步,已逼近了郭遵。郭遵也邁前了一步,嘴角帶笑道:「不敢。」

    二人之間的距離,已不過丈許,可誰都不再動半步。本是溫暖如春的長春宮,空氣遽然冰冷。

    劉太后心中一震,本想喚侍衛進宮護駕,將不空逐出去,可心思再轉,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她知道郭遵素來謹慎,既然出手,肯定有他的道理。而郭遵當年身為趙恆身邊的御前護衛,武功高強,劉太后當然是知道的,因此劉太后對郭遵有信心。

    可郭遵一直沒有出手,只是望著不空的一雙眼。不空自從入宮後,雙手就結印不停,但此刻卻如被冰封般,再也不動。可他的嘴唇卻是不停的顫抖,似乎在念著什麼。

    良久,這二人還是一動不動,可四目相投,如刀劍相碰,隱有火花。太后隔著珠簾望過去,突然腦海有些昏沉,吃了一驚。一伸手,茶杯落地,乒的一聲脆響。那響聲擊破了郭遵與不空之間的沉凝,郭遵緩緩退後一步,淡然道:「看來這碗飯,並不好吃。」

    不空嘴角帶笑道:「那我下次若來,定當再討了。」他霍然轉身,大踏步的離去,竟然再也不問五龍一事。

    劉太后驚疑不定,問道:「郭遵,怎麼回事?」

    郭遵目露思索,回道:「太后盡可放心,他應不會再要五龍了。探尋五龍秘密一事,臣會盡力而為。」

    劉太后只覺得有些疲倦,擺手道:「好吧,這事就交給你了。若有消息,立即回稟。」

    不空大踏步的走出長春宮,面帶微笑。眾人都知道這是吐蕃的使者,也不敢攔阻。不空出了大內,轎子早就等候,那些喇嘛畢恭畢敬,如見天神一樣。四下無他人,只餘風刀雪劍,被那冷風一吹,不空臉上笑容倏滅,哇的一聲,吐出口鮮血。

    鮮血紅艷,如梅花盛開。眾喇嘛均驚,齊呼道:「大師……」

    不空擺擺手,已上了轎子,滿是疲憊地閉上了眼,喃喃道:好一個郭遵,竟然有這般本事,難道說?嘴角轉瞬帶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可如此一來,你以後……就不要想太平了。

    狄青回轉郭府的時候,天色已晚。他晃晃悠悠的在汴京古道上徘徊,如在雲端。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不想回轉,或許是覺得,還能和那女子再次相見。但直到華燈初上,他終究還是沒有見到那女子。

    推開郭府大門的時候,狄青輕輕歎口氣。可身後遽然有疾風湧起,狄青一驚,喝道:「誰?」他才待轉身,就被一隻手按住肩頭。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我!」

    狄青不用回頭,已聽出是郭遵的聲音,驚喜道:「郭大哥,你回來了?」回頭望過去,見郭遵臉色煞白,狄青駭然道:「你怎麼了?受傷了?」

    郭遵擺擺手,緩步回到房中,取了罈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幾口,這才喃喃道:好厲害。

    狄青一直跟在郭遵身邊,急問,「郭大哥,到底怎麼回事?你生病了?我去給你找大夫!」他才要轉身,被郭遵一把抓住了手腕。「我沒事。今天和那番僧交了手。」

    狄青滿是驚凜,「你都不是他的對手?」他實在不敢相信,以郭遵之能,也勝不了那喇嘛。

    郭遵沉默半晌,「唉,不好說,但他肯定也不好受。狄青,今日見到的番僧叫做不空,是吐蕃王唃廝囉手下的三大神僧之一,你以後盡量避開他。」

    狄青點頭道:「郭大哥,我記住了。」心中卻想,那番僧為何和郭大哥作對?郭大哥讓我避開番僧,多半是為我好。

    郭遵心中想到,善無畏、金剛印、不空乃唃廝囉手下三大高手。只是這個不空,竟有這般意志,不知道旁人如何?那唃廝囉呢,是不是更加犀利?藏密高手,果然名不虛傳。

    原來郭遵和不空雖未交手,但比過招還要危險。不空雙眸似有一種魔力,簡直可以勾魂奪魄,他以雙眸的精神力想要控制郭遵。郭遵早聽說過這種法門,今日才得相見。但郭遵本人早就意志如鋼,又兼身經百戰,雖知不空的法門,但仍凝聚精神和不空對抗。不空因無法控制郭遵,意志反受傷害,這才口吐鮮血,不敵離去。可郭遵也是覺得精神疲憊,甚至氣力都暫時無法凝聚,也駭然此人的神通。

    見狄青滿是關切,郭遵笑道:「沒事了。你回去休息吧。這些日子,我要查一些事情,可能又少和你見面。對了,馬季良他們絕非善類,你要小心些。」

    狄青有些擔憂郭遵,聞言道:「我知道!」

    等狄青離去,郭遵長舒口氣,臉上漸有些血色。又喝了幾口酒,心中想到:太后不知道五龍的秘密,可不空顯然知道些事情。我擊敗了不空,他肯定會知道我也有秘密。這樣一來,他多半會找我的麻煩……輕輕歎口氣,郭遵從懷中取出根笛子,望著那笛子道:不空,那我就等著你。這件事已困擾我太久,梅雪,你可知道,我當年,也是身不由己?若不查出真相,我始終難以釋懷。

    碧笛幽幽,燈下泛著綠光,映在郭遵的臉上,如庭外飄雪一般淒涼……

    清晨狄青起來後,先去看望郭遵,可發現郭遵已不見。狄青想起昨晚郭遵的臉色,難免憂心,去找郭逵一問,他竟然還不知道郭遵回轉。

    狄青無奈,只能先去禁軍營。驍武軍眾人見到狄青,發出一陣歡呼。趙律卻是陰沉著臉道:「狄青,你亂生是非,又冒用開封府之名,郭指揮有令,罰你三月的俸祿,以儆傚尤。」

    眾人隱有不平之意,狄青知道郭遵此舉在於息事寧人,默默承受。吃虧有時候就是佔便宜,狄青吃了這次虧,如能保命的話,那也算佔了便宜。趙律雖冷,可還是將狄青和張玉、李禹亨分為一組。

    再過幾日就是祭祀大典,京中禁軍自然全力戒備,狄青三人被分到五丈河附近巡邏。三人說說笑笑到了五丈河附近,天下數十年平安無事,朝廷養了這麼多禁軍,不過是為防萬一,說是巡視,其實也無甚大事。幾人找個避風的地方躲著,抱著膀,縮著腳。狄青抬頭望天,見空中飛鳥一閃而過,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張玉,你是南方人,可曾聽過紅嘴玉這種鳥嗎?」

    張玉道:「當然聽過了,那種鳥很漂亮,我兒時的時候,還抓了一隻鳥養過。不過,後來我又把它放了。」

    「為什麼?」狄青不解道。

    張玉悵然道:「因為我將那鳥關在牢籠中,竟有另外一隻鳥不畏危險,每天過來在籠外悲啼,又不停的撞擊那鳥籠。我當時很奇怪,我娘告訴我,這鳥兒極為重情,雌雄兩隻鳥很多時候都是形影不離,彼此極為忠誠。一隻若是被抓,另外一隻無論千難萬險,都要想盡辦法和它團聚。」

    李禹亨嘖嘖道:「那這鳥豈不比人還忠義?」

    張玉歎道:「唉,誰說不是呢?我放了那鳥兒後,爹就過世了。可沒幾年,娘也去了,我想……他們也和紅嘴玉彷彿吧。」

    狄青想到自己的娘親,也是不由心酸。

    張玉抖抖身上的積雪,舒口氣道:「對了,還忘記告訴你了,因為紅嘴玉這種性子,所以我們那邊又給它起了個別名,叫做相思鳥。」說罷以手打拍,輕吟道:「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長相思兮長相憶,短相思兮無窮極!」

    李禹亨一旁道:「張玉,沒想到你這人除了打屁,還會做點打油詩呢。」

    張玉道:「禁軍不可怕,可怕的是禁軍說瞎話。這是唐朝大詩人李白做的詩,你竟然說是打油詩?當年我娘在我爹死後,總是念著這首詩,我就記下了,當時不解其苦,可現在懂了,卻遲了。」說罷眼角淚光瑩瑩。

    狄青見了,想起大哥常念叨什麼「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在」,知道張玉的心情,安慰道:「張玉,你莫要難過,其實父母只要知道我們過得好好的,他們就已心滿意足了。」

    大雪時下時止,三人沉默下來,各懷心事。

    狄青當值結束後,沒有立即回返住所,而是去了當初撿風箏之地,那巷子叫做麥秸巷。

    黃昏雪冷,巷子中早就沒有了行人,狄青孤魂野鬼般從巷子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來到了東頭,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那風箏終究沒有再飛起。狄青暗自嘲笑自己異想天開,訕訕的回到了住處,始終見不到郭遵。

    郭逵倒心大,只說大哥白日回來過一次,但匆匆離去,好像有什麼急事。狄青知道郭遵無事,也就放下了憂心。呆坐在床榻之上,一夜只是想,她在雪天,放飛著風箏,風箏上又畫個相思鳥,到底是什麼意思呢?

    不知過了多久,狄青突然想到,自己這般神魂顛倒的念著那女子,可是覺得那女子相思的是自己?轉瞬啞然失笑,暗想自己絕不會這般自作多情。可若非這般,自己為何又鬼使神差地去那裡?

    突然發現桌案上有方絲巾,正是那女子所留,狄青自辯道,我多半是想歸還這絲巾,別無他意。可是,黃昏的時候,我去那裡,並沒有記起絲巾的事情呀。

    狄青坐在床榻上,患得患失,不知不覺的沉沉睡去。清晨醒來,腦海中沒有紅龍,只有那一方幽藍的絲巾在思緒中飛揚。

    翌日當值後,狄青竟又莫名的去了麥秸巷。但風箏終究沒有再起。

    第三日之時,風捲狂雪,狄青只對自己道,誰都不會在這種天氣放風箏,莫要去了。但就算風刀雪冷,當值後,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前往麥秸巷。

    沒有風箏,只有狂風。狄青喝了半天西北風,回去凍得和冰柱一樣。躲在被窩中烤火,狄青發狠道:明日若再颳風,死活都不去了。狄青呀,你自作多情,這輩子也不能再見到她了。你算得了什麼,不過給她取了風箏,難道還想要酬勞不成?

    昏昏睡去,清晨醒來時,雪止天晴。

    狄青望著晴空冰冷,不由暗想,這不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今日正巧不當值,狄青再次起身到了麥秸巷,依靠在巷牆旁,從日出等到了日落……

    影子都沒有一個。

    北風起,雪屑紛飛,狄青縮著脖子,望著巷牆裡的那棵楊樹。楊樹光禿禿的,滿是積雪,和狄青兩兩相望。不時的一陣風過,樹上的積雪抖落,紛紛灑灑,狄青伸出手去,望著那雪花落在手上,變成點點水珠。

    天雖冷,可心暖。情雖朦朧,但熾熱。

    黃昏日落,餘暉散盡,夜幕開始籠罩著古樸的開封城之時,狄青抖抖身上的積雪,轉身向巷口走去。咯吱咯吱的聲響,腳步聲帶著雪花的落寞,到了巷口處,戛然而止。

    巷口處,有梅散幽香,梅枝橫斜。狄青立在那裡,非為梅,他已被凍得麻木的臉上突然綻放出難言的光采。巷子盡頭,一女子正如清幽雪梅般站在那裡,凝望著狄青。那水墨丹青的眼眸中,帶著淚影,有如那春來時,碧水中未溶的冰。

    終於見到那夢中的女子,狄青突然覺得蒼天待他其實不薄。為了這一刻,他不知道等了多久,可真到了這一刻,他才發現,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禁軍,而她……

    狄青胡思亂想之際,才發現女子在風中有些顫抖,終於快步走過去,鼓起勇氣道:「你……真巧,竟能又碰到你。」狄青有些臉紅,知道這世上的巧合,很多都是因為有心。

    那女子嫣然一笑,「真的巧呀。」

    「今日沒有放風箏?」

    「這不是放風箏的天。」女子輕咳兩下,狄青這才發現她臉頰微紅,關切道:「你受寒了?」

    女子道:「前幾日放風箏,受了風寒,因此這幾日一直沒有來。」

    狄青心安中有些心慌,不捨卻又不能不捨,「那快回去吧,這裡冷。」

    女子緊了緊身上的白裘,抬頭望向蒼穹,突然跳了兩下。狄青不解其意,只覺得雪地中有一朵旋舞的花兒。「我娘告訴我說,若是覺得冷,就要多動兩下。」女子一笑,笑容有如皓月。

    狄青笑道:「是呀。」他這才發現自己也冷得厲害,左搖右晃地跺腳道:「我們整日在京城遊走,若是冷,就先跺跺腳,腳若不冷,身上就不冷了。」

    女子突然捂嘴咯咯地笑。

    狄青呆呆地問道:「你笑什麼?」

    女子道:「我看你搖晃著跺腳,好像是一隻大螃蟹。我最喜歡吃汴京東城的洗手蟹了。」她忍俊不住,竟笑得前仰後合。

    狄青滿是尷尬,可心中又帶著喜悅。

    女子笑後,用力地跺跺腳,舉止有著說不出的天真爛漫。過了片刻,喜道:「你說的很對呀。我也變成螃蟹了,和你……」突然臉紅,垂頭不語,只是用腳尖劃著雪面。

    狄青看的已心醉,心道:和你怎麼的?和你是一對螃蟹嗎?雖這般猜測,可如何敢唐突佳人?

    不知過了多久,女子又笑道:「狄青,你為何要入伍呢?」

    狄青見女子無拘無束,自己也漸漸去了不安,說道:「說來話長……」

    「說來聽聽。」女子微笑道。

    狄青見那女子的眼眸中似蘊含著什麼,卻絕沒有離去之意,只好道:「我本來不想入伍,可世上絕非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他將當初的事情說了一遍後,突然覺得舒暢了很多。當然很多事情都是刪繁就簡,說到擒趙公子的時候,只說僥倖為之,當時逼於無奈,只能從軍。

    女子靜靜地聽,聽完後感覺到寒冷,又是跺腳道:「原來如此。我就覺得,你和他們不同的。」

    狄青心中一顫,問道:「有何不同呢?」

    雪光中,女子的臉如喝醉了酒。突然想到了什麼,抬頭看天,驚叫道:「哎呀,好晚了。我要回去了,不然爹會責罵我了。」說罷轉身就跑,雪地中輕盈的有如玉兔。

    狄青突然想起還沒有詢問女子的名字,才要問,那女子已沒入黑暗之中。狄青有些焦急,只怕她孤身有事,悄悄跟隨。見到那窈窕的影子入了朱門,再不見蹤影,這才放下心來。

    回轉的路上,狄青只覺得身輕如燕,喜悅無限。

    第二日清晨,狄青早早的到了禁軍營。和張玉、李禹亨趕赴金水河附近巡邏。

    狄青滿懷心事,只盼太陽像流星一樣的墜落,然後他就可以交差再去麥秸巷了。雖不確定那女子會不會去,但他現在每天若不去那裡走一圈,晚上覺都睡不好。

    見金水河蜿蜒東去,銀裝素裹,有如飛龍,狄青突然想起了紅龍,心中微震。同時也有些奇怪,這些日子,紅龍為何一直沒有再出現呢?

    狄青正尋思間,聽李禹亨對張玉道:「張玉,你知道最近京城出大事了嗎?」這雪天當值,可說是苦不堪言,若再不說幾句話,著實無聊。張玉隨口問道:「你還知道什麼屁事?」

    李禹亨歎口氣道:「聽說范仲淹被貶出京城了。」

    狄青回過神來,心頭一震。回想起那多情的眼眸,傷情的臉龐。范仲淹果然被貶了,這結局早已注定,可就是有這麼一種人,明知道結局,還要去做!狄青望著那金水河的冰雪,感覺到冷。

    張玉嗤之以鼻道:「你這算什麼大事?我還知道被貶的除了范仲淹,還有翰林學士宋綬呢。這兩人都勸太后還政給天子,結果都被太后貶出了京城。」

    狄青突然想到郭遵所言,「太后自己想做皇帝!」忍不住緊了下衣領。

    張玉已道:「太后自己想做皇帝!」

    李禹亨又驚又怕,忙道:「張玉,別瞎說話。」

    張玉冷哼道:「我沒有瞎說,太后不停地把忠於趙家天下的臣子驅逐出京城,就是自己想當皇帝。」

    沒有人再回話,空氣中滿是冰凝的冷,狄青心中忍不住想,天子是太后的兒子,太后想當皇帝,會把天子如何?狄青只是限於想想,哂然一笑,繼續看著那金水河的冰雪。他不過是個小小的禁軍,這種事情,連想想都是多餘。一個人有苦惱,通常不是想得太少,而是想得太多了。

    近黃昏之時,狄青已有些按捺不住,才待和張玉、李禹亨回轉交差。不想遠處有幾人走來,為首一人臉色黝黑,一張臉有稜有角,有如鐵板一般,卻是開封府的捕頭邱明毫。

    這幾年來,開封府除了捕王林宗外,著實出了幾個好手,而葉知秋、邱明毫二人因為辦案出色,被京城人並稱為「一葉知秋,明察秋毫。」

    葉知秋如劍,邱明毫看起來如盾,鐵盾!

    邱明毫身後跟著個倨傲的年輕人,眼睛彷彿長在腦門上一樣。狄青認得這人叫做夏隨,本是三衙馬軍都指揮使夏守?的兒子,眼下是驍騎軍的一個指揮使。

    驍騎、驍武兩軍都歸三衙中的侍衛馬軍司指揮,也就是說就算是郭遵,也要聽命於夏守?。夏隨有個好老子,也就能指揮動狄青等人,眼下正傲慢道:「在金水河白虎橋附近巡邏的就你們三個嗎?」

    張玉在三人中官階最高,答道:「除我們三人外,白虎橋那面還有李簡軍頭等人照看。」

    夏隨點點頭道:「既然這樣,白虎橋這面讓李簡等人負責,你們三個跟我來。」

    張玉三人滿是錯愕,可只能聽從調令,跟在夏隨的身後,不知道要做什麼。狄青暗自皺眉,心道人要是倒霉,喝涼水都塞牙,本想去麥秸巷,沒想到偏偏有事要做。

    夏隨帶著眾人徑直向南行去,也不多言,邱明毫雙眸如電,警惕的留意周邊動靜。這二人均是神色慎重,如臨大敵。眾人從白虎橋南下,經大佛寺,過北巷口,又繞著王家金銀鋪轉了一圈。

    狄青看著日頭一點點的西落,夜幕一重重的沉凝,心中焦急。這時聽夏隨低聲道:「他們應該就藏在這一帶。」

    邱明毫也是低低的聲音,「不錯,眼下莫要打草驚蛇,不如查探明白再說。」

    狄青聽到了夏隨和邱明毫說的話,但不解其意。只隱約知道這二人多半是在抓什麼人,他無意捉賊,心中早就不停的罵娘。抬頭看了眼天色,狄青見許多店舖已點了燈,整條金梁橋街都如繁星墜地,燦爛非常,只是想,她今日會去麥秸巷嗎?

    好不容易等到夏隨道:「今日暫到這裡,諸位辛苦了,回去休息吧。」狄青急急告辭離去,張玉斜睨了夏隨一眼,見到他望著狄青的背影,臉色陰沉,不由打了個突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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