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搗蜂窩的女孩 第二十三章
    七月一日星期五至七月十日星期日

    七月一日至十月七日

    儘管古希臘、南美洲、非洲等地都有豐富的亞馬孫女戰士傳說,但真正有歷史考據的實例卻只有一個。那就是西非達荷美(今日的貝寧)的豐族女子軍隊。

    公開的軍事歷史中從未提及這些女戰士,也無人拍過有關她們的傳奇電影,如今她們的存在也不過如同歷史的腳注。只有一部學術作品寫過這些女人,那是斯坦利·阿爾帕恩著的《黑色斯巴達的亞馬孫》(赫斯特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然而她們所構成的戰力卻足以媲美殖民強國中任何一支男性精英部隊。

    豐族女子軍隊成立的確切時間不詳,有些數據追溯到十七世紀第一個十年。最初是皇室護衛隊,後來卻發展成由六千名士兵組成、具有半神化地位的軍隊。她們並不只是用來裝飾門面。將近兩百年間,她們都是豐族對抗歐洲殖民者的前鋒部隊。她們打敗過法國軍隊數次,令後者喪膽。直到一八九二年,法國派出炮兵隊伍、外籍兵團、海軍陸戰隊與騎兵隊,才擊敗這支女子軍隊。

    這些女戰士當中戰死沙場的人數不明。多年來,倖存者仍持續打著游擊戰,甚至到了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也還有退伍士兵接受訪問與拍照。

    第二十三章七月一日星期五至七月十日星期日

    莎蘭德開庭前兩星期,克裡斯特完成了這本三百五十二頁的書的版面設計,書名簡潔有力就叫《小組》。封面藍底黃字,克裡斯特在底部放了七張瑞典首相的照片,都是郵票大小的黑白照,上方飄浮著一張札拉千科的照片。他用的是札拉千科的護照相片,並強化對比效果,只讓最暗的部分突顯出來,像是蔓延到整個封面的影子。這不是特別先進的設計,但效果不錯。布隆維斯特、柯特茲和瑪琳並列為作者。

    清晨五點,他已經工作了一整夜,覺得有點厭煩,只想回家睡覺。瑪琳也陪著一起熬夜,克裡斯特看過說OK以後她又一頁一頁做最後校對,然後印出來。此時她已經躺在沙發上睡著了。

    克裡斯特將所有文字與插圖放進一個文件夾,啟動Toast程序,刻了兩張光盤。一張放在保險箱,另一張在七點前幾分鐘被睡眼惺忪的布隆維斯特接收了。

    「回去休息一下吧。」布隆維斯特說。

    「我正要走。」

    他們讓瑪琳繼續睡,並啟動大門警報器。柯特茲會在八點進來接班。

    布隆維斯特走到倫達路,再次未經允許借用了莎蘭德棄置的本田。他朝烏普薩拉西邊開去,前往摩根戈瓦鐵道旁的哈維格·雷克蘭印刷廠。這種事他不會交給郵局去處理。

    他慢慢地開,不肯承認自己內心的壓力,一直撐到印刷廠確認光盤沒問題。他也再次叮嚀,書務必要在開庭第一天上市。問題不在於印刷,而在於耗時的裝訂。但印刷廠經理楊·柯賓答應當天至少會送出首印一萬冊當中的五百冊,是一般平裝版。

    最後布隆維斯特也再次確認大家都瞭解到高度保密的必要性,只是這或許是不必要的提醒。兩年前,哈維格·雷克蘭印刷廠便曾經在非常類似的情況下,印出布隆維斯特所寫關於溫納斯壯的書。他們知道這個獨特的出版社《千禧年》出版的書,總會有其特別之處。

    布隆維斯特慢條斯理地開回斯德哥爾摩,將車停在貝爾曼路一號外面,回家打包換洗衣物與盥洗用具。接著繼續開往瓦姆多的史塔夫斯奈斯碼頭,停好車後,便搭渡輪去沙港。

    聖誕節過後,這是他第一次到小屋來。他卸下窗板讓空氣流通,然後喝了一杯拉姆羅沙礦泉水。和往常一樣,每當完成送印後,再也不可能改變什麼了,他就覺得空虛。

    他花了一小時清潔打掃、沖洗淋浴排水口、將電冰箱插電、檢查水管、更換臥室夾層的床單,又到雜貨店買這個週末的必需品。回家後按下咖啡壺開關,然後坐到陽台上抽煙、胡思亂想。

    快五點時他走到汽船碼頭,遇見了費格勞拉。

    「你不是說不能休假?」他邊問邊親她的臉頰。

    「我本來是這麼以為。但我跟艾柯林特說過去幾個星期,我只要睜開眼就開始工作,實在快撐不住了。我說我需要放兩天假充充電。」

    「在沙港?」

    「我沒告訴他要去哪裡。」她微笑著說。

    費格勞拉在布隆維斯特這間二十五平方米大的小屋裡東張西望,並嚴格檢查了廚房、浴室與夾層等區域後,才滿意地點點頭。她去洗了澡換上輕薄的夏日洋裝,布隆維斯特則趁這段時間煮紅酒燉羊肉,並在陽台上擺設餐桌。他們靜靜地吃著,一面觀看碼頭上一艘接著一艘進出的帆船。兩人一塊把剩下的紅酒都喝光。

    「這間小屋真棒。你會把所有女朋友都帶到這兒來?」費格勞拉說。

    「只有重要的才會。」

    「愛莉卡來過嗎?」

    「來過很多次。」

    「莎蘭德呢?」

    「我寫溫納斯壯那本書的時候,她在這裡待了幾個星期。兩年前,我們也在這裡過聖誕。」

    「這麼說在你的生命中,愛莉卡和莎蘭德都很重要?」

    「愛莉卡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們已經認識二十五年。莉絲則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確實很特別,也是我所認識最不善交際的人。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她可以說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她是我的朋友。」

    「你不替她感到難過?」

    「不會。發生在她身上那一大堆爛事都得怪她自己,但我的確很同情她,也覺得和她休戚與共。」

    「可是你既不愛她也不愛愛莉卡嗎?」

    他聳聳肩。費格勞拉看著一輛阿米哥23帆船噗噗地超越一艘汽船往碼頭駛去,因為來得較晚,航行燈已亮起。

    「如果非常非常喜歡某人就是愛,那麼我應該算是愛著幾個人。」布隆維斯特說。

    「而現在是愛著我?」

    布隆維斯特點點頭。費格勞拉皺起眉頭看著他。

    「你覺得困擾嗎?」

    「你是說對於你帶女人來這裡?不會,但讓我覺得困擾的是我實在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想我沒法和一個隨心所欲亂搞女人的男人發展關係……」

    「我不會為自己的生活方式道歉。」

    「我想就某方面來說,正因為你是這樣的人,我才會愛上你。和你上床很簡單,因為你不會廢話又讓我感到安全。但這一切的開始都是因為我屈服於一種瘋狂的衝動。這種事不常發生,也不在計劃之中。結果現在走到這步,我只是變成你邀請上這兒來的另一個女人罷了。」

    兩人沉默以對片刻。

    「你可以不必來。」

    「不,我非來不可。麥可啊……」

    「我知道。」

    「我很不快樂。我不想愛上你。結束的時候會讓我痛得受不了。」

    「聽我說。自從我父親去世、母親搬回諾蘭後,我便擁有這間小屋,至今二十五年了。當時我們分了家,妹妹取得我們的公寓,小屋歸我。除了早期一些交情不深的人之外,在你之前有五個女人來過這裡:愛莉卡、莉絲、八十年代和我在一起的前妻、九十年代末我曾認真交往過的一個女人,還有我兩年前認識的一個人,我們現在偶爾還會見面。我和她的情況有點特殊……」

    「我想也是。」

    「我留下這棟小屋是為了能夠遠離塵囂,享受些許寧靜,所以多半是自己來。我會看書、寫作,也會坐在碼頭上看船,放鬆自己。這不是一個秘密的愛巢。」

    他起身去拿方才放在陰涼處的酒。

    「我不會作任何承諾。我之所以離婚是因為愛莉卡和我離不開彼此,」接著他用英語說道:「去了哪裡?做了什麼?T恤哪來的?」

    他說完為兩人斟了酒。

    「但我已經好久沒有遇見像你這麼有趣的人。我們的關係好像從一開始就全速衝刺。從你在我家門外等我的那一刻起,我大概就愛上你了。在那之後偶爾幾次在自己家裡睡覺,總會半夜因為想要你而醒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想要一段穩定的關係,但我真的很怕失去你。」他看著她。「所以你覺得我們該怎麼辦?」

    「我們好好想想吧。」費格勞拉說:「我也是深深被你吸引。」

    「事情開始變得嚴重了。」布隆維斯特說。

    她忽然感覺到一股巨大的憂傷。他們沒有聊很久,天色轉黑後便收拾桌子進屋,關上了門。

    開庭前的星期五,布隆維斯特站在斯魯森的Pressbyrn報攤前,閱讀早報頭版。《瑞典摩根郵報》的總經理兼董事長博捨終於屈服,遞出辭呈。布隆維斯特買了報紙,走到霍恩斯路的爪哇咖啡館吃稍晚了點的早餐。博捨以家庭因素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辭職。外界指稱他命令愛莉卡掩蓋一則有關他涉入零售企業維塔瓦拉的新聞,迫使愛莉卡也一併辭職,對此他不願表示意見。不過邊欄有一則報道說瑞典企業聯盟的主席決定成立道德委員會,調查瑞典公司與東南亞那些已知剝削童工的企業間的往來情形。

    布隆維斯特開懷大笑,然後折起早報打開愛立信手機,打給TV4電視台「She」節目的女主持人,她正在吃午餐三明治。

    「你好,親愛的。」布隆維斯特說:「我想你應該還有興趣跟我吃晚餐吧。」

    「嗨,麥可。」她笑著說:「抱歉,可惜你不是我要的類型。」

    「沒關係,那今晚出來和我談談工作如何?」

    「你手邊在做什麼?」

    「兩年前,愛莉卡和你談了有關溫納斯壯事件的交易,我也想和你談一筆類似的交易,結果會一樣精彩。」

    「我洗耳恭聽。」

    「還沒談定條件之前,不能告訴你。我們正在準備一篇報道,將來會出書和雜誌特刊,一定會造成轟動。只要你不在我們發表前洩漏任何消息,我可以破例讓你看所有的數據。這次的出刊特別麻煩,因為必須選在特定的日子。」

    「新聞有多大?」

    「比溫納斯壯還大。」布隆維斯特說:「有興趣嗎?」

    「你是說真的?在哪碰面?」

    「薩米爾之鍋如何?愛莉卡也會來。」

    「她是怎麼回事?被《瑞典摩根郵報》掃地出門後又回到《千禧年》了?」

    「她沒有被掃地出門,而是和博捨意見不合,所以請辭。」

    「這個男人好像真的很差勁。」

    「這點你說對了。」布隆維斯特說。

    克林頓用耳機聽著威爾第的作品。如今生活中幾乎只剩音樂能讓他遠離洗腎機以及下背部與日俱增的痛楚。他沒有哼出曲調,只是閉上眼睛,右手隨著音樂揮動,彷彿獨立於這個分崩離析的軀體之外,擁有自己的生命。

    世事便是如此。誕生、生存、變老、死亡。他已經盡完自己的責任,接下來只剩崩解了。

    他對人生感到異常滿意。

    他是為了友人古爾博而表演。

    今天是七月九日星期六。只剩四天就開庭,「小組」可以開始將這堆亂七八糟的事全拋到腦後。上午他接到了消息。古爾博比他所認識的任何人都堅強。把一顆九毫米的全金屬殼子彈射進自己的太陽穴,應該必死無疑,但古爾博的身軀卻撐了三個月才放棄。除了運氣之外,很可能也和醫生們為了讓古爾博活命而奮鬥不懈有關。而且最後奪走他性命的是癌症,不是子彈。

    古爾博死得很痛苦,這讓克林頓感到哀傷。雖然無法與外界溝通,他偶爾仍處於半清醒狀態,醫護人員輕撫他的臉頰時他會露出微笑,痛苦時也會唧唧哼哼。有時候他會試圖說出單字或甚至句子,但誰也聽不懂。

    他沒有家人,也沒有一個朋友來探病。他最後接觸到的生命是一個名叫莎拉·紀塔瑪的厄立特裡亞籍夜班護士,她一直在病榻前照顧他,並在他合眼時握著他的手。

    克林頓知道自己很快就要隨昔日戰友而去,毫無疑問。活著等到換腎的機會,一天比一天渺茫。每次做檢查,肝臟與腸道功能似乎愈來愈弱。

    他希望能活到聖誕節過後。

    不過他滿足了。在所剩無幾的日子裡還能忽然重返工作崗位,進行如此驚人的任務,讓他幾乎有種不真實的、輕飄飄的滿足感。

    這是他意想不到的恩賜。

    威爾第的最後幾個音符消失之際,剛好有人打開房門。這是火炮路上「小組」總部裡供他休息的小房間。

    克林頓睜眼一看,是瓦登榭。

    他已經認定瓦登榭會是個累贅。他完全不適合擔任瑞典最重要的國防先鋒部隊的指揮官。克林頓怎麼也想不出自己和羅廷耶怎會如此失算,竟將瓦登榭視為合適的繼任者。

    瓦登榭是個需要順風推助的戰士,若遇上危機就顯得意志薄弱、猶豫不決。一個膽小又沒有骨氣的累贅,將來很可能全身癱瘓、無力行動,任由「小組」滅亡。

    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有些人有天分,有些則是一到緊要關頭就畏畏縮縮。

    「你找我?」

    「坐吧。」克林頓說。

    瓦登榭坐了下來。

    「我人生走到這一步已經不能再浪費時間,所以我就直話直說。等這一切事情告一段落,我要你辭去『小組』的主管職務。」

    「是嗎?」

    克林頓口氣轉為緩和。

    「瓦登榭,你是個好人,只可惜你完全不適合接古爾博的位子,我們不該給你這個責任。我生病之後,我和羅廷耶無法好好處理接任人選的事,是我們的錯。」

    「你們一直都不喜歡我。」

    「你錯了。我和羅廷耶擔任『小組』負責人的時候,你是個很優秀的管理者,沒有你的話我們會很無助,而且我也很欣賞你的愛國心。你的缺點就是沒有決斷力。」

    瓦登榭苦笑著說:「經過這些事,我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想不想待在『小組』。」

    「現在古爾博和羅廷耶都不在了,我不得不自己作出重大決定。」克林頓說:「過去幾個月來,你一直阻撓我所作的每個決定。」

    「我依然認為你作的決定太荒謬,將來會釀成大禍。」

    「有可能,但你的優柔寡斷卻會讓我們必敗無疑。現在我們至少有個機會,而且似乎行得通。《千禧年》不知道該從何下手,他們或許已稍微察覺到我們的存在,卻缺乏證據,也找不到證據或我們。至少我們知道的和他們一樣多。」

    瓦登榭放眼望向窗外的一片屋頂。

    「目前還有一件事非做不可,就是除掉札拉千科的女兒。」克林頓說:「如果有人開始挖她的過去又讓她開口說話,誰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不過再幾天就要開庭,到時候一切也就結束了。這回我們得把她埋得夠深,讓她再也無法回來糾纏我們。」

    瓦登榭搖了搖頭。

    「你的態度我不明白。」克林頓說道。

    「看得出來。你已經六十八歲,來日不多,你的決定並不理智,可是紐斯壯和喬納斯卻好像著了你的魔,把你當成天父一般唯命是從。」

    「只要和『小組』有關的事,我就是天父的地位。我們是有計劃的,我們決定採取的行動已經給了『小組』機會。當我說『小組』將永遠不會再面臨如此大的曝光風險時,我是非常有把握的。等這一切過去,我們將著手徹底檢驗我們的活動。」

    「我明白了。」

    「紐斯壯會擔任新組長。他實在太老了,但卻是唯一的選擇,他也答應至少會再待六年。喬納斯太年輕也太缺乏經驗,這是你的管理政策直接導致的結果,否則他現在應該早已經驗老到。」

    「克林頓,你還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嗎?你謀殺了一個人呀。畢約克為小組奉獻了三十五年,你竟然下令讓他死。你難道不明白……」

    「你很清楚這是必要的。他背叛了我們,當警方漸漸逼近,他一定承受不了壓力。」

    瓦登榭站了起來。

    「我還沒說完。」

    「那只好晚一點再繼續。你可以躺在這裡幻想自己是萬能之神,我卻還有工作要做。」

    「既然你這麼義憤填膺,怎麼不去向包柏藍斯基坦承你的罪行呢?」

    「相信我,我確實考慮過。但不管你怎麼想,我正在盡自己的一切力量保護『小組』。」

    他打開門,剛好碰上正要進門的紐斯壯和喬納斯。

    「嗨,克林頓。」紐斯壯說道:「我們得談談。」

    「瓦登榭正要走。」

    紐斯壯等到門關上後,說道:「克林頓,我非常擔心。」

    「怎麼了?」

    「喬納斯和我想了很久,卻始終想不明白。今天早上莎蘭德的律師向檢察官遞交了她的自傳。」

    「什麼?」

    埃克斯壯拿起保溫壺倒咖啡時,法斯特不住地打量著律師安妮卡。當天早上埃克斯壯到辦公室以後拿到的文件,讓他們兩人都嚇了一跳。他和法斯特讀完莎蘭德四十頁的自傳故事後,針對這份特殊文件展開詳細的討論,最後他認為非得請安妮卡來做個非正式談話不可。

    他們坐在埃克斯壯辦公室內的小會議桌旁。

    「謝謝你答應前來。」埃克斯壯說:「今天早上送來的這份……呃……說明,我看過了,裡面有幾點我想澄清一下。」

    「我會盡可能幫忙。」安妮卡說。

    「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這麼說好了,我和法斯特巡官都非常驚訝。」

    「是嗎?」

    「我想知道你的用意何在。」

    「什麼意思?」

    「這份自傳,或者你想稱為什麼都好……重點在哪裡?」

    「重點非常清楚。我的當事人想要對她的遭遇發表自己的說法。」

    埃克斯壯溫和地笑了笑。他輕捻著山羊鬍,由於同樣的動作重複太多次,安妮卡不禁惱怒起來。

    「對,不過你的當事人之前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以解釋,但法斯特每次審訊,她都一言不發。」

    「據我所知,法律並沒有規定我的當事人只能在法斯特巡官認為適當的時候開口。」

    「當然,但我的意思是……莎蘭德再過四天就要出庭,卻在最後一刻跑出這個。老實說,我覺得自己得負一點超越檢察官職責的責任。」

    「是嗎?」

    「我一點也不想冒犯你,這不是我的用意。但在我們國家上法院是有一定程序的。安妮卡女士,你是專攻女權的律師,以前從未替刑事罪犯辯護過。我起訴莎蘭德不是因為她是女性,而是以重傷害的罪名。我相信就連你想必也察覺到她有嚴重的精神疾患,需要國家的保護與協助。」

    「你是擔心我不能為莎蘭德提供恰當的辯護?」安妮卡以友善的口氣說道。

    「我並不想批判,」埃克斯壯說:「也不是質疑你的能力,我只是指出你缺乏經驗的事實。」

    「我當然明白,而且完全贊同。在刑事案件方面,我確實經驗非常不足。」

    「可是一直以來你卻始終不肯接受經驗比你豐富許多的律師的幫助……」

    「這是我的當事人特別要求的。莎蘭德委託我當她的律師,因此我會上法庭為她辯護。」她給了他一個禮貌性的微笑。

    「很好,不過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把這份聲明的內容呈給法官嗎?」

    「當然。這是她的經歷。」

    埃克斯壯和法斯特互瞄一眼,法斯特眉頭聳得老高,他想不通埃克斯壯在氣什麼。如果安妮卡不知道自己正讓當事人走上毀滅一途,又不是檢察官的錯。他們只需說謝謝,收下文件,將問題擱到一旁就行了。

    依他看來,莎蘭德是個瘋子。先前他用盡一切技巧想說服她至少說出自己的住處,但審訊了一次又一次,那個該死的女孩卻只是坐在那裡,像個啞巴,眼睛盯著他身後的牆壁。請她抽煙她拒絕,咖啡或冷飲也都不喝。無論他低聲下氣地懇求或是偶爾氣極了提高聲量,她都毫無反應。法斯特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令人沮喪的審訊過程。

    「安妮卡女士,」埃克斯壯最後說道:「我想這次開庭,你的當事人應該不用出庭。她的狀況並不好。我有一份精神鑒定報告為證,這是一位非常資深的醫生所寫的。她應該接受精神醫療護理,這麼多年來她一直非常需要。」

    「看來你應該會向地方法院作出這項建議。」

    「我確實打算這麼做。你應該如何為她辯護,這與我無關,但假如你真的計劃採取這條路線,那麼情況實在非常荒謬。這份聲明中對一些人提出無憑無據的瘋狂指控……尤其是對她的監護人畢爾曼律師與泰勒波利安醫師。希望你別天真地以為法院會在沒有絲毫證據的情況下,接受一份質疑泰勒波利安醫師的聲明。如果比喻不當請見諒,不過這份文件將會是你當事人的最後一道催命符。」

    「你的話我都聽到了。」

    「開庭期間,你可能會宣稱她沒病,並要求再次作精神狀態鑒定,然後就能把案子呈交給醫學會。但老實說,她的聲明幾乎讓我更加確定,無論哪個精神鑒定醫生都會作出和泰勒波利安醫師同樣的結論。光是這份聲明的存在,就證實了所有指稱她是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證明文件沒有錯。」

    安妮卡依然禮貌地微笑,說道:「還有另一個可能性。」

    「什麼可能性?」

    「就是她所說的每字每句都是事實,而法官也選擇相信。」

    埃克斯壯似乎被搞糊塗了。隨後才露出笑容,又摸起鬍子來。

    克林頓坐在辦公室窗邊的小茶几旁,仔細聽紐斯壯和喬納斯說話。雖然臉上佈滿深深的皺紋,但那雙胡椒粒般的眼珠依然目光銳利。

    「我們從四月起就開始對《千禧年》的主要員工進行電話監聽與電子郵件往來的監視,」克林頓說:「也證實了布隆維斯特和瑪琳還有這個叫柯特茲的,都相當意氣消沉。我們看過下一期雜誌的大綱版本,現在似乎連布隆維斯特都改變立場,認為莎蘭德的精神狀態畢竟還是不穩定。他從社會面為她辯護——說是社會放棄了她,所以她試圖殺死父親也不能全怪她。不過這種說法幾乎不能成立。另外有關公寓被闖入、妹妹在哥德堡遭襲,以及報告失竊等等,他都隻字未提。他知道自己根本沒有證據。」

    「問題就在這裡。」喬納斯說:「布隆維斯特肯定知道有人盯上了他,卻好像完全無視自己的懷疑。請恕我直言,但這不是《千禧年》的作風。而且愛莉卡又回雜誌社了,但這整期的內容卻如此平淡空洞,簡直像個笑話。」

    「你想說什麼?這是個陷阱嗎?」

    喬納斯點點頭。「夏季號本來預定在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出刊。瑪琳在某封電子郵件裡頭說已交給南泰利耶某家印刷廠,但我今天早上打電話去問,他們說根本沒拿到稿件,只有大約一個月前接到估價的要求。」

    「他們以前在哪一家印刷?」克林頓問。

    「在摩根戈瓦一家叫哈維格·雷克蘭的印刷廠。我打電話去詢問印刷的進度,我說我是《千禧年》的人。經理什麼都不肯說。我今天晚上想開車去瞧瞧。」

    「合理。紐斯壯你呢?」

    「我重新檢查了上個星期的通話記錄。」紐斯壯說:「很奇怪,《千禧年》的員工從來沒討論過有關開庭或札拉千科的事。」

    「完全沒有?」

    「沒有。只有在和雜誌社以外的人談話時會提起。比方說,你聽聽這個。這是布隆維斯特接到《瑞典晚報》一名記者的電話,詢問他對於即將展開的庭訊有什麼想法。」

    他將一部錄音機放到桌上。

    他關掉錄音機。

    「我們之前沒想過這個,但我又回去隨便聽了幾段對話,一直都是這樣。他幾乎不提札拉千科的事,即使提了,也總是含糊其辭。而他妹妹是莎蘭德的律師,他竟然也沒和她討論過。」

    「也許他真的無話可說。」

    「他從頭到尾都不肯作任何揣測。他好像二十四小時都待在公司,幾乎很少在家。如果像這樣夜以繼日地工作,不管下一期的內容是什麼,都應該會更豐富才對。」

    「我們還是沒能竊聽他們辦公室的電話嗎?」

    「是的。」喬納斯說:「那裡一天二十四小時都有人在,重要的是這種情形是從我們第一次進入布隆維斯特家之後開始的。辦公室的燈永遠亮著,要不是布隆維斯特就是柯特茲或瑪琳,或是那個玻璃……我是說克裡斯特。」

    克林頓搓搓下巴,思忖片刻。

    「結論是什麼?」

    紐斯壯說:「除非有更好的解釋,否則我覺得他們在演戲給我們看。」

    克林頓頓時感到脊背發涼。「怎麼沒有早點想到呢?」

    「我們只專心聽他們說了什麼,而不是他們沒說什麼。我們一旦在電話或電子郵件中發現他們驚慌失措,就欣慰不已。布隆維斯特心知肚明有人從他和他妹妹那裡偷走了一九九一年的莎蘭德報告,結果他做了什麼?」

    「他妹妹遭襲之後,他們沒有報警?」

    紐斯壯搖搖頭。「莎蘭德接受審訊時,安妮卡都在場。她彬彬有禮,卻從未說過任何重要的話。莎蘭德自己更是什麼也不說。」

    「但那對我們有利。她愈不肯開口愈好。埃克斯壯怎麼說?」

    「幾個小時前我見過他,他剛拿到莎蘭德那份陳述。」他指指克林頓腿上那疊紙。

    「埃克斯壯很困惑。幸好莎蘭德不善於用文字表達自我,在一個外人看來,這簡直就像添加了色情元素的瘋狂陰謀論。不過她還是差點正中紅心。她很精確地描述自己是怎麼被關進聖史蒂芬,還說泰勒波利安在替秘密警察工作等等。她說這一切應該都和秘密警察內部的一個小集團有關,顯示她懷疑有類似『小組』這樣的東西存在。大致上都相當正確。但我也說了,這太不真實。埃克斯壯很慌,因為安妮卡好像也打算以這個作為她的辯護方向。」

    「該死。」克林頓咒道。他低下頭,專注沉思了幾分鐘,最後抬起頭來。

    「喬納斯,今晚開車到摩根戈瓦看看有沒有什麼動靜。如果他們在印《千禧年》的雜誌,弄一份給我。」

    「我會帶法倫一起去。」

    「好。紐斯壯,我要你今天下午去找埃克斯壯,替他把把脈。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很順利,但你們兩個剛才說的話不能忽視。」

    克林頓又靜默了一會兒。

    「如果不開庭,那是最好……」他終於說出。

    他抬起眼睛看著紐斯壯。紐斯壯點了頭。喬納斯也點了頭。

    「紐斯壯,你能不能查查看有哪些可能性?」

    喬納斯和綽號法倫的鎖匠將車停在距離鐵軌稍遠處,徒步穿過摩根戈瓦。時間是晚上八點半。現在還太亮也太早,什麼事都不能做,但他們想先勘察地形,看看週遭的環境。

    「如果廠內有警報器,我不幹。」法倫說:「最好還是從窗戶往裡看,如果看見什麼東西,只要丟一塊石頭砸破玻璃,跳進去,抓起你要的東西,然後拚命跑就好了。」

    「那也行。」喬納斯說。

    「如果你只需要一份雜誌,可以去翻翻後面的垃圾桶,肯定會有超印或試印之類的東西。」

    哈維格·雷克蘭印刷廠是一棟低矮的紅磚建築。他們從對街南側慢慢接近,喬納斯正要過街時,法倫一把抓住他的手肘。

    「繼續往前走。」法倫說。

    「什麼?」

    「繼續往前走,裝作是晚上出來散步的樣子。」

    他們經過印刷廠,在附近繞了一圈。

    「這是怎麼回事?」喬納斯說。

    「你眼睛得尖一點。這個地方不只裝設了警報器,廠外牆邊還停了一輛車。」

    「你是說車內有人?」

    「那是米爾頓安保的車。印刷廠受到監護啊,拜託。」

    「米爾頓安保?」克林頓覺得腹部挨了一拳。

    「要不是法倫,我就直接落入他們的陷阱了。」喬納斯說。

    「事情有點古怪。」紐斯壯說:「一個郊區的小印刷廠沒道理僱用米爾頓安保做全天候監護。」

    克林頓雙唇抿得緊緊的。已經過了十一點,他需要休息。

    「也就是說《千禧年》真的有什麼圖謀。」喬納斯說。

    「這我看得出來。」克林頓說:「好吧,我們來分析現況。最糟的情況會是什麼?他們有可能知道什麼?」他迫切的眼神投向紐斯壯。

    「一定是莎蘭德報告。」他說:「報告副本被我們偷走以後,他們就加強了安保,想必是猜到自己受到監視。最糟的是他們手上還有那份報告。」

    「但報告失蹤後,布隆維斯特已經無計可施。」

    「我知道,但我們也可能被他給騙了。不能忽略這個可能性。」

    「這個假設稍後再討論。」克林頓說:「喬納斯?」

    「我們已經確知莎蘭德的辯護方式,她會說出她所認知的事實。我讀過她那篇自傳,事實上她在不知不覺中幫了我們的忙,因為裡頭關於強暴與剝奪她的權利等等指控太駭人聽聞,最終還是會被視為妄想的譫語。」

    紐斯壯說:「何況她提不出任何證據。埃克斯壯會用這篇聲明來反擊她,摧毀她的可信度。」

    「好。泰勒波利安的新報告寫得好極了。當然,安妮卡有可能申請傳喚自己的專家,說莎蘭德沒有瘋,然後整個案子便會移交到醫師會去。但同樣地,除非莎蘭德改變策略,否則她還是會拒絕對他們開口,然後他們就會判定泰勒波利安是對的。她是她自己最大的敵人。」

    「不過最好還是根本不要開庭。」克林頓說。

    紐斯壯搖著頭說:「幾乎不可能。她現在在克魯努貝裡看守所,和其他囚犯毫無接觸。每天在屋頂的小區域內做一小時運動,但在那裡我們無法接近她。而且看守所裡我們也沒有內線。」

    「或許還有時間。」

    「如果要收拾她,就應該在索格恩斯卡醫院動手。現在若是派殺手,被逮的機會是百分之百,要上哪找願意自投羅網的槍手?而且時間這麼緊迫,也不可能安排自殺或意外。」

    「我也這麼想,何況意外死亡可能會受到懷疑。好吧,只能看看開庭情況如何了。其實一切都沒改變,我們一直都預期他們會採取某種反制手段,這篇所謂的自傳似乎就是了。」

    「問題是《千禧年》。」喬納斯說。

    「《千禧年》和米爾頓安保。」克林頓思索著說:「莎蘭德曾經替阿曼斯基工作,而布隆維斯特則曾經和她發生過關係。是不是應該假設他們聯手了?」

    「那麼米爾頓安保護衛著替《千禧年》印刷的工廠就顯得合理了。這不可能是巧合。」

    「他們什麼時候出刊?喬納斯,你說他們比預定日期晚了將近兩個星期。如果假設米爾頓在印刷廠戒備是為了不讓人拿到雜誌,就表示他們不想洩漏刊物內容,要不就是雜誌已經印好了。」

    「為了在開庭第一天上市。」喬納斯說:「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克林頓點點頭。「好,那麼雜誌裡面寫了什麼?」

    他們思考了好一會兒,最後是紐斯壯打破沉默。

    「就像我們剛才說的,最糟的情況是他們有一九九一年報告的副本。」

    克林頓和喬納斯也作出相同結論。

    「但他們能拿來做什麼呢?」喬納斯問道:「報告牽涉到畢約克和泰勒波利安。畢約克已經死了,他們可以猛打泰勒波利安,但他也會說自己只是作例行的精神鑒定。到時將會是他們雙方針鋒相對。」

    「如果他們發表報告,我們能怎麼做?」紐斯壯問道。

    「我想王牌在我們手中。」克林頓說:「假如因為報告引起騷動,焦點會是國安局而不是『小組』。等記者們開始提問,國安局只要從檔案室拿出報告就行了……」

    「那不是同一份報告。」喬納斯說。

    「申克已經將修改過的版本放進檔案室,也就是埃克斯壯看到的那個版本。它有檔案序號,所以我們很快就能向媒體提供許多假情報……我們有畢爾曼拿到的那個正本,《千禧年》卻只有副本,我們甚至可以散播布隆維斯特自己假造正本的風聲。」

    「很好。《千禧年》還可能知道些什麼?」

    「他們不可能知道任何有關『小組』的事,絕對不可能。因此他們只能把箭頭指向國安局,布隆維斯特也會因此被當成陰謀論者。」

    「現在的他相當有名。」克林頓緩緩地說:「自從在溫納斯壯事件展現了果斷態度後,大家都很相信他。」

    「能不能多少削減一點他的可信度?」喬納斯說。

    「你想你能弄到……比方說五十克可卡因嗎?」

    「也許可以找南斯拉夫幫。」

    「試試看吧。動作得快點,再三天就要開庭了。」

    「我不懂。」喬納斯說。

    「這是我們這一行打一開始就用的伎倆,不過還是非常有效。」

    「摩根戈瓦?」艾柯林特皺起眉頭說。費格勞拉來電時,他正穿著睡袍坐在家裡的沙發上,將已經看了兩遍的莎蘭德自傳再看了一遍。由於已過午夜,他心想應該出了什麼事。

    「摩根戈瓦。」費格勞拉又說了一次。「今晚八點半,喬納斯和法倫去了那裡。包柏藍斯基手下的安德森巡官跟蹤他們前去,我們也在喬納斯的車內裝了雷達發射器。他們把車停在舊火車站附近,到處走了一下,然後回到車上返回斯德哥爾摩。」

    「瞭解。他們去見了誰或是……」

    「沒有,奇怪就在這裡。他們只是下車,在附近走動了一下,然後就直接開車回斯德哥爾摩,安德森是這麼跟我說的。」

    「知道了。你為什麼在半夜十二點半打電話給我說這個?」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查出原因。他們經過哈維格·雷克蘭印刷廠。我和布隆維斯特談過,那是《千禧年》印刷雜誌的地方。」

    「該死!」艾柯林特咒了一聲。他馬上就看出其中的關聯。

    「因為法倫也跟著去,我不得不假設他們本來想深夜造訪印刷廠,但後來放棄了冒險。」費格勞拉說。

    「為什麼?」

    「因為布隆維斯特請阿曼斯基派人看守工廠,直到雜誌發行為止。他們很可能是看到米爾頓安保的車。我想你應該會希望馬上知道。」

    「沒錯。這表示他們開始察覺到不對勁了。」

    「看到安保車之後,他們一定有所警覺。喬納斯讓法倫在市區下車後,自己又回到火炮路。我們知道克林頓在那裡,紐斯壯也大約在同一時間抵達。問題是他們打算做什麼?」

    「星期三就要開庭……你能不能聯絡布隆維斯特,請他加強《千禧年》的安保?以防萬一。」

    「他們已經有萬全的防備。看他們對著遭竊聽的電話吞雲吐霧的模樣,簡直和專家沒兩樣。布隆維斯特已經偏執到使用聲東擊西的招數,倒值得我們學學。」

    「這樣很好,不過還是要打給他。」

    費格勞拉合上手機,放到床頭櫃上,然後抬頭端詳著赤裸躺在身邊、頭靠在床尾的布隆維斯特。

    「他要我打電話給你,讓你加強《千禧年》的安保。」她說。

    「多謝建議。」他語帶諷刺地回答。

    「我是說真的。如果他們開始覺得不對勁,恐怕會不經大腦做出什麼事來。他們有可能會闖進去。」

    「柯特茲今晚在那裡過夜,而且我們安裝了和米爾頓安保聯機的防盜系統,他們只要三分鐘就會趕到。」

    他閉上眼睛躺著。

    「偏執。」他喃喃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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