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飛經 第十三章 劍奕星斗
    樂之揚嚇了一跳,抓起笛子,向後跳開。藉著月光看去,那東西竟是一隻極神俊的白隼,雪羽霜翎,疏尾闊臆,蛾眉深目,狀如愁胡,一雙鷹目冷如寒星,於黑夜之中光芒奪人。

    白隼雙爪按地,距離樂之揚不過一丈。樂之揚轉念之間,陡然明白過來,這只白隼正是殺死麻雲的兇手。他心頭火起,低喝一聲,作勢向前。白隼聳身拍翅,忽又衝天而去,只一閃,就消失在夜色之中。

    樂之揚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定一定神,又吹起《陽維調》,這一次真氣更加灼熱,有如一團烈火,燒得經脈幾欲爆裂。正難過的當兒,又聽咕咕之聲,樂之揚轉眼一瞧,白隼不知何時,又來到了他的身邊,鷹眼如炬,冷冷望來。

    樂之揚只覺頭皮發炸,下意識握緊笛子,死死盯著白隼,心想:」這是什麼鬼東西,來無影去無蹤,葉靈蘇的金針也傷不了它?夜裡不睡覺,飛到這兒來幹什麼?」

    他暗生恐懼,登時停下吹奏。自主享歪著頭看了他一會兒,忽地展翅飛起,凌空盤旋不下,發出尖利的鳴叫聲。

    樂之揚聽見鷹唳,心頭一動,生出一個古怪念頭。為了印證所想,他又吹起笛子,笛聲上衝天字,不一會兒,便昕撲稜稜一陣響,白隼俯衝而下,飄然停在他的面前。

    樂之揚的心子突突亂跳,恍惚明白了白隼的來意,為了再次印證,他又放下笛子。笛聲一停,自主事歪頭轉眼,縱身飛去,樂之揚再吹玉笛,它又應聲而來。

    反覆試了幾次,樂之揚盯著白隼,心中暗暗稱奇:」這只鷹喜歡昕我吹笛子嗎?哈哈,古人吹蕭引鳳,我吹笛引來自鷹,比起古人也差不多了。」想到這兒,大為得意,使出渾身解數,吹得意興洋洋。自主在昕了一會兒,忽地拍翅飛起,應和笛聲節拍,繞著少年盤旋起舞。

    樂之揚看得目瞪口呆,笛子荒音走板,吹得斷斷續續。白隼打了個圈兒,忽又降落下來,一雙星眸注視少年,儼然透出責怪之意。樂之揚越發驚奇,心想」這鳥兒還能分辨出曲調麼?」

    想著童心大起,停下《靈飛曲>,換了一支《喝石調>,才吹一段,白隼拍翅就走,鑽入叢林深處。樂之揚忙又換回《靈飛曲>,片刻之間,白隼又如一支銳箭,從林莽中飛射出來,且飛且舞,歡欣不已。

    樂之揚看得有趣,幾乎笑出聲來,於是打起精神,全力吹奏玉笛。雙方一上一下,上對明月,下臨滄海,笛聲悠悠,舞姿翩翩,婉轉動人之處,竟是自古少有的奇景。

    吹完一套曲子,樂之揚收笛止聲,白隼也翻然落下,鷹目凝注過來,目光融融,已然不如先時的銳利。

    回想剛才的情形,樂之揚心神恍惚,呆呆望著白隼,只疑這隻鳥兒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山精海魅,過了好一會兒,才歎氣說道:」鷹兄啊鷹兄,你幹嗎要殺死『麻雲』呢?要不是你,我們就能離開這裡了。」

    白集王顧左右,默然不答,樂之揚自覺好笑,心想:」我真是一個傻子,跟這啞巴畜生說什麼廢話?」正要轉身離開,忽聽咕咕連聲,白隼左爪撐地,右爪顫巍巍地抬了起來。樂之揚只覺奇怪,忽見爪上金光閃動,湊上去一瞧,一枚金針貫穿鷹爪,周圍的皮肉也腫脹起來。

    葉靈蘇那一針,沒有射死白隼,但卻傷了它的爪子。「夜雨神針」屈曲而入,勾住筋骨,拔之不出。白隼縱然靈通,自行拔針亦有不能,它雄踞此島,稱王稱霸,羊鹿狐兔望風而逃,但卻沒有任何生靈可以為它解除這個煩惱,這時受了笛聲的吸引,對於吹笛的樂之揚也生出了好感,故而一掃傲氣,探出爪子向他求救。

    樂之揚問道」鷹兄,你要我為你拔出針兒麼?」白隼眼珠轉動,胸臆間咕咕作響。

    樂之揚看著金針,想起自己被張天意金針刺心、受盡折磨的往事,登時感同身受,點頭說:」好,鷹兄,我幫你拔針,你可不要亂動。」說著徐徐上前,走到白隼身邊。白隼體格雄奇,蹲在地上足有兩尺多高,銳目盯著樂之揚,期冀之餘,亦有警惕之意。

    樂之揚見過它抓斃麻雲的神威,暗想這鳥兒剽悍凌厲,一啄一抓均可致命,若是拔針之時突然發難,自己豈不是要倒大霉。

    遲疑一下,樂之揚蹲下身子,伸出二指,拈住針尾,但覺白隼簌簌發抖,他的一顆心也提到嗓子眼上,當下避開白隼的目光,喃喃說:」鷹兄莫怕,鷹兄莫怕……」說到第三遍,陡然力貫指尖,奮力一拔,金針應手而出,隨之濺出一股膿血。

    白隼發出一聲哀叫,利嘴起落如電,狠狠啄在樂之揚的手背上面。樂之揚大叫一聲,縱身跳起,忽見白影晃動,白隼沖天而起,一眨眼就消失了。

    樂之揚察看手背,但見傷口甚深,血流如注,心中當真又驚又氣,後悔不該管這二檔子閒事,畜生到底是畜生,全無恩義之心,略性難馴,動輒傷人。

    正懊惱,忽昕有人笑道:」好小子,知道厲害了嗎?」樂之揚回頭看去,席應真背負雙手,從一塊礁石後面轉了出來,心知方纔的情形一定被他看見,登時面紅耳熱,不勝羞愧。

    老道看他一眼,笑道:」小子,你知道這鳥兒的來歷麼?」

    樂之揚搖頭,席應真一捋鬍須,又問那你聽說過海東青嗎?」

    樂之揚一愣,衝口而出:」海青拿鵝!」席應真笑道」不錯,正是海青拿鵝。」

    《海青拿鵝》是一支樂曲,曲中的海青就是海東青。海東青被女真人稱為」萬鷹之神」,生於東北海邊,高飛疾走,快如閃電流星,能夠擊落九天之上朝翔的天鵝。自古北方蠻族視海東青為神物,馴化以後上擊飛禽、下逐百獸,來去千里,無往不服。《海青拿鵝〉這支曲子樂之揚吹過千百遍,但真正的海東青還是第一次看到,想到白隼的厲害,一顆心不由突突直跳。

    席應真目視前方,徐徐說道:」我當年遊歷遼東,見過的海東青都體格瘦小,這樣大的鳥兒,我活了七十歲還是第一次見到,想是島上風水所聚,天造地化,方才出了這一隻異種。」

    樂之揚看著手背,悻悻咕噥「什麼異種?就是一隻臭鳥。」

    席應真哈哈大笑「你這小子,忒也膽大,海東青能以小搏大,就連大雕也讓它三分。

    你居然離它如此之近,傷了手還算運氣,這一啄落在臉上,連你的眼珠子也會叼出來!」

    樂之揚苦笑道:」我是豬油蒙了心,讓道長見笑了。」席應真瞥他一眼,微微笑道:」我可沒有嘲笑你的意思,你這孩子,心懷慈悲,澤及鳥獸,很好,很好,老道我沒有看錯你。」

    樂之揚聳了聳肩,扁嘴說:「可惜好心沒好報。」席應真搖頭說:」行善乃求心之所安,如求回報,反而落了下乘。」樂之揚笑道:」道長說的是,小子受教了。」說到這兒,又覺奇怪,」席道長,你不歇息,來這兒幹嗎?」

    「聽見笛聲,出來走一走。」席應真坐在一塊石頭上面,手拈長鬚,遙望大海,臉上神色變幻,意似思索什麼,過了一會兒,徐徐說道:」樂之揚,你想學我的『奕星劍』麼?」

    樂之揚一愣:」道長何出此言,你不是不能收我做弟子麼?」

    席應真搖頭道:」我沒說收你做弟子,只是問你想不想學劍法。」

    樂之揚只覺糊塗,支支吾吾地說:」這有什麼分別嗎?」

    席應真瞪他一眼,說道:」你這小子,平時灑脫得很,怎麼緊要關頭又婆婆媽媽起來了?事急從權,如今大敵當前,我又壽命不久,你的武功太弱,怎麼對付得了這幾個惡人?」

    樂之揚心中敞亮,當此危急之時,席應真是破除門戶之見,訣意傳給他」奕星劍」,以便來日和沖大師周旋。想到這兒,他心中滾燙,眼淚也幾乎掉了下來。

    席應真故作不見,起身說道:」奕星劍和東島的飛影神劍一樣,都是出自前輩大劍客公羊羽的『歸藏劍』。這一路劍法暗合先天易理,其中的學問十分精深,後來習練的人雖也不少,登堂入室的卻沒有幾個。公羊先生殘後,得其真傳的也不過雲殊大俠、『西崑崙』梁蕭、『鏡天』花鏡圓和本派的了情、百啞兩位祖師。雲大俠當年抗擊元軍,嫌『歸藏劍』修煉不易,為了讓更多人習練,取其神意,簡而化之,創出了『飛影神劍』。這一路劍法,練到絕頂處,飛影亂神,虛若夢幻,的確是一等一的厲害。『飛影神劍』比『歸藏劍』上手容易,但練到一定地步,會遇上重重阻礙,如要更上一層,仍需精研易理,從本源上下工夫。

    「後來梁蕭遠赴海外,花鏡圓不知所蹤,本派的了情祖師愚是女流,但心思靈慧,尤勝男子。她晚年將星象納入劍法,傳到家師手上,又將奕道融入其中,同時去蕪存菁、熔煉變化,由『歸藏劍』之中化出了九路劍法,名為『奕星劍』。奕星劍從星象、棋道入手,遠比從術數容易,所以我才敢傳搜給你,要是換了『歸藏劍光是講解陰陽術理,也要花費幾個月的時間呢。」

    樂之揚昕得咋舌,連道乖乖,席應真看他神情,笑道:」你也別高興太早,『歸藏劍』固然耗時費力,『奕星劍』也不是三五天能學會的,我只能盡量傳授,能學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說著攤開右手,說道:」借你玉笛一用。」

    樂之揚送上玉笛,席應真接過,輕輕掂量一下,碧玉玲瓏,映月生輝,有如一泓秋水,在老者的手中脈脈流轉。

    席應真握笛在手,彷彿變了一人,一掃老態,神采煥發,如松如柏,昂然挺立。他仰望長天,只見銀河清淺,星斗斑斕,密如垣河之沙,微茫不可計數。

    席應真豪情迸發,發出一聲輕嘯,叫聲:」看好了,這是『天沖式!」縱身出劍,玉笛流光,碧芒散落,亂如飛螢,口中長聲念道:」天河倚長劍,衝霄有飛星,七精從中出,五帝灑流鈴,煥然擲電光,奔走如雷霆,左劍挽月華,右手接日景,光明耀十方,鬼魅盡遁形……

    他長吟出劍,縱橫刺擊,高起低落,來去如風,每一劍均是勁力內蘊,長風穿過笛孔,發出詭異顫鳴。老道起初為了樂之揚看清,出劍較為緩慢,漸漸使得興發,人影相亂,分合不定,融入茫茫夜色,彷彿兩個席應真相對起舞,玉笛盤旋其間,有如一道碧瑩瑩的閃電。

    樂之揚耳昕目視,但覺字字入耳,振聾發聵,人劍飛馳,叫人眼花繚亂。他瞪大雙眼,極力想要跟上,席應真的身形,可是越看越覺模糊,不覺心煩欲嘔。正難受的當兒,忽聽一聲長嘯,席應真收光攝影,悄然凝立,雙目凝視裡宅,儼然不曾動過。

    樂之揚呆了呆,拍手喝彩:」好劍法,厲害,厲害。」席應真看他一眼,忽地問道:」好在哪兒?」樂之揚-愣,說道:「好在出劍很快,電光霹靂也不過如此。」

    「不對。」席應真搖了搖頭,」若要比快,誰也比不過『飛影神劍』。」

    「可是,可是……」樂之揚低頭想了想,忽又拍手笑道:」對了,快的不是劍,而是步法。」

    席應真面露驚訝,點頭道:「好小於,你居然看出來了。不錯,『奕星劍』的劍招大多化自『歸藏劍,獨有這『紫微斗步』是本派的獨創,暗合鬥數,搖光泛彩,十步殺人,不留行蹤。說到底,劍客出劍,不在多少,只要你身法夠快,步法夠準,繞到敵人薄弱之處,只出一劍,便可分出勝負。」

    樂之揚昕得似懂非懂,連連撓頭,席應真笑道:」你不用煩惱,飯要一口一口地吃,劍法也要一招一招地練,急、也急不來,你過來,我慢慢教你。」

    樂之揚應聲上前,席應真口說手比,講解」奕星劍」的精要,這一門劍法與星像有關,學劍之前,先要通曉天文。此時繁星滿天,對天說法,正是絕好的機會。

    席應真遙指層鬥,闡述天道,天星遠近疏密,隱含許多奧妙,化入步法,頗見奇效。

    「奕星劍」分為九大定式,席應真先從」天沖式」講起,講了一個時辰,樂之揚有所領悟,踩星步鬥,應機揮笛,身與劍合,相生無窮。

    太吳谷一派的武功極重悟性,悟性不到,一生無望,悟性到了,上手極快,只是易學難精,練到五更天上,樂之揚也只將」天沖式」學會了一半,施展起來絆手絆腳,大覺彆扭。

    一教一學,不覺星月隱去,東方漸白,兩人一身倦怠,返回洞中。葉靈蘇倚牆盤坐,只怕敵人來犯,故而手握長劍,並未熟睡,一聽動靜,登時睜開雙目,見是二人,才又閉目調息去了。

    席應真盤膝入定,樂之揚則和衣睡下。剛剛入夢,忽昕葉靈蘇大聲叫喚,他濛濛地跳了起來,以為沖大師來犯,攥著笛子就衝出洞外,但定眼一看,卻見日上三竿,天光大亮,葉靈蘇對著地上幾隻死兔子發呆。

    席應真也走出石洞,問道:」什麼事?」葉靈蘇指著兔子,皺眉說:」我一出洞,就看見這些兔子。」樂之揚沒好氣道:」幾隻兔子,有什麼大不了的?叫這麼大聲,我還當你見了鬼呢!」

    「你才見鬼呢。」葉靈蘇瞪他一眼,」兔子怎麼會死?又怎麼落在這兒?」樂之揚想了想,笑道:」準是沖大師送來的,裡面下了迷藥,吃了兔肉,登時昏倒。」葉靈蘇一聽,大覺有理。

    席應真拎起死兔,看了看,笑道:」這東西的脖子斷了,但不是人類的手法。」樂之揚接過一看,兔皮上爪痕宛然,登時有所領悟,拍手道:」我知道了。」還沒說完,頭頂風響,他慌忙跳到一邊,但見一隻海鳥從天而降,啪地摔在他的面前。

    樂之揚抬眼望去,一道自影如風似箭,掠空而過。葉靈蘇比叱吒一聲,舉手便要發針,樂之揚慌忙將她攔住白隼一閃即沒,仙入林莽之間。

    葉靈蘇手扣金針,瞪著樂之揚兩眼出火,樂之揚忙道:」葉姑娘別惱,這只海東青受了我的恩惠,所以捉了鳥獸來報答我們。」

    「恩惠?」葉靈蘇神色疑惑,」它受了你什麼恩惠?」

    樂之揚略略說了一遍,葉靈蘇咬著嘴唇,默默昕完,忽地咬牙道:」好呀,我用針射它,你卻幫它拔針,我做惡人,你做好人,你的是恩惠,我的又是什麼?麻雲、麻雲真是白死……」說到這兒,雙目泛紅,急扭過頭,一道煙跑了。

    樂之揚挨了一頓數落,只覺莫名其妙,看看少女背影,又瞧了瞧席應真,訕訕說道」唉,小丫頭盡說胡話。」席應真苦笑道:」傻小子,她傷了海東青,你救了海東青,這麼一來,豈不是違逆了她麼?」

    樂之揚沒好氣道「這有什麼?不就是一隻鳥麼?又不是敵人,救不救有什麼關係。」

    「你懂什麼?」席應真連連搖頭」女孩子心思細密,若是中意某人,必然想他時時處處都與自己同心同意,你和她立場相左,她當然不會高興。」說完笑了笑,抓起死雞死兔,逍遙進洞去了。樂之揚站在當地,呆呆發愣,席應真的話在他心中盤旋,不由暗想「老頭兒口無遮攔,中意某人豈是隨便說的?葉姑娘與我只是音律之交,除此以外,可並無私情。」儘管這麼設想,但卻無法說服自身,又想到葉靈蘇離開時眉眼泛紅、泫然欲泣的神情,心中大為煩亂,又想「她身世淒慘,難免多思多慮,須得想個法兒,好好地開導她一下。」

    想著邁開大步,向葉靈蘇消失處走去。走了一陣,不見有人,正要另覓他路,忽昕前方傳來呼喝之聲,撥開草叢一看,葉靈蘇手持青媲劍,正與明斗苦鬥,竺因風站在一邊,陰陽怪氣地說:「美人兒,別做困獸之鬥啦,要是傷了你,我的心裡也不好受。還是乖乖放下寶劍,哥哥我帶你回去享福,不是我吹牛,只要你做了我的女人,包你欲死欲仙,死也不肯離開我呢。」

    樂之揚大急,想也不想,跳出來大喝:「你們兩個大男人,欺負一個女人不害臊嗎?」

    竺因風和他仇人相見、分外眼紅,陰惻惻笑道:」好哇,又來一個送死的。」

    葉靈蘇一揚手,射出幾點金光,明斗慌忙竺因風內傷未癒,舉手投足不如先前的矯捷,屢次行將得手,總被樂之揚躲開。斗了數個回合,忽見樂之揚舉起笛子,橫在嘴邊,登時想起」鱉頭論劍」時吃的大虧,慌忙縱身上前,呼籲兩掌,逼得樂之揚無暇吹笛。

    樂之揚武功不濟,又不能吹奏」傷心引」激發對手的內傷,一時之間,無計可施。兩人團團亂轉,周旋數招,樂之揚情急之下,忽地想道:」奕星劍講究步法,靈舞也有步法,『紫微斗步』我還沒學全,『靈舞』我卻練得精熟,如以『靈舞』的步法使出『天沖式,知道會有什麼結果?」

    想著腳踏奇步,滴溜溜轉了一圈,假意橫起玉笛。竺因風怕他吹笛,大喝一聲,不顧內傷,出招猛攻,就在無意之間,他的腋下露出了一絲破綻,樂之揚看得真切,靈舞發動,身如迎風折柳,笛如碧虹經天,嗖地繞過笠因風的右掌,點向他的腋下三分。

    這一劍正是」天沖式」裡的」月生滄海」有日月升騰之象,精奇奧妙,在所難防。笠因風臨危不亂,急擰腰身,玉笛貼身而過,掃中了他的」天池穴」。竺因風半身俱麻,腳下微微踉蹌,樂之揚一招得手,心生狂喜,正要收回玉笛,冷不防竺因風右手一轉,扣住了他的脈門。

    這一下異變突起,勝負之數,頃刻逆轉。樂之揚半個身子頓時軟麻,玉笛」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竺因風本意擰斷他的手腕,可是要穴受了重創,右手力道不足,當即大喝一聲,左手掌起掌落,斬向樂之揚的脖子。

    樂之揚受制於人,眼者掌來,躲閃不開。就在這時,狂風壓頂,一團白影從天而降,竺因風還沒緩過神來,便覺頭頂劇痛,登時發出一聲慘叫,他放開樂之揚,雙掌沖天亂劈。

    但那白隼一擊便走,掌風掠身而過,不過削斷了幾根白翎。

    樂之揚死裡逃生,就地便滾,同時抓起地上的玉笛。他滾出數尺,翻身跳起,只見笠因風捂著額頭嗷嗷狂叫,指間鮮血湧出,五道爪痕深可見骨。

    白隼得勢不饒人,盤旋一周,又俯衝下來。竺因風覺出風聲,一手捂著傷口,一手揮掌擊鷹,但他顧此失彼,樂之揚趁勢而上,玉笛揮出,狠狠戳中他的小腹。竺因風發出一聲慘叫,忽地一手抱頭,一手捂著小腹,跌跌撞撞,轉身就逃,一陣風鑽入叢林,消失得無影無蹤。

    明斗本已佔了上風,存心活捉少女,忽見竺因風落荒而逃,一時不知發生何事,又見樂之揚湧身趕來,與葉靈蘇劍笛合壁,左右夾擊。

    竺因風的慘叫在耳,明鬥心慌意亂,頓時也無心戀戰,匆匆擋了兩招,忽地冷哼一聲,轉身就走,大步流星地走進樹林。

    葉靈蘇本已難支,敵人突然退走,委實大感意外。她收起軟劍,看了看樂之揚,又瞧了瞧天上的白隼,抿了抿小嘴,忽地輕哼一聲,轉身向海邊走去。

    樂之揚怕她落單,再遇強敵,跟上去說道:」葉姑娘,島上危機四伏,千萬不要走遠了。」

    葉靈蘇默不作聲,腳步卻已放緩。兩人並肩而行,半晌走到海邊。少女坐了下來,拈起一枚貝殼,握在手裡把玩。樂之揚站在意邊,忽覺手腕劇痛,定眼一看,竺因風抓過之處,出現了五個烏黑的指印,伸手一碰,劇痛徹骨,不由得隧略略地倒吸冷氣。

    原來,竺因風雖未擰斷手腕,但內力所及,挫傷了他的筋骨,方才亡命苦鬥,無有所覺,閒了下來,傷勢方才發作。腫脹之勢由手腕蔓延,轉眼的工夫,一條小臂變得紫黑發亮,稍稍一碰,但痛不可忍。

    正在呲牙利嘴,忽聽葉靈蘇說道:」伸過來給我瞧瞧。」樂之揚勉強笑道:」沒什麼,一點兒小傷。」葉靈蘇頭也不抬,冷冷說道:」燕然山的『太陰真氣十分陰毒,循血而行,攻入五臟,再遲一些,陰毒攻心,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了。」

    樂之揚半信半疑,只好低頭上前,葉靈蘇又」哼」了一聲,說道:「你是木頭人嗎?傻呆呆地站著幹嗎?」樂之揚被她一頓數落,只覺頭昏腦脹,悻悻道:」我、我」葉靈蘇不待他說完,輕輕一拍身邊的礁石,冷冷說」坐到這兒來呀!」

    樂之揚只好坐下,葉靈蘇又說:」把手伸出來。」少年無法,仰出手腕,葉靈蘇忽地舉手,

    將他傷手握住。樂之揚吃了一驚,下意識想要掙扎,忽聽葉靈蘇輕聲喝道」別動。」說到這兒,雪白的面孔微微一紅,頭也不抬,剪水雙瞳凝注在手腕的傷處,嬌小白嫩的手指在患處輕輕地摸弄。

    樂之揚有生以來,除了朱微之外,再未與第二個女子牽過手,時心跳加劇,口乾舌燥,但覺葉靈蘇素手所過,一股暖流注入手腕,順著手臂徐徐向上,流過周天諸大經脈。也不知是心情緊張,還是因為這一股真氣,樂之揚全身上下熱烘烘的,出了許多牛毛細汗。

    葉靈蘇起初手法甚輕,柔滑如絲,漸漸指力加重,但也奇怪,剛才的傷處一觸便痛,這時只有少許癢麻,黑氣也漸漸退去,肌膚生出了紅潤光澤。

    又過片刻,葉靈蘇放開纖手,樂之揚揮了揮手,但覺一切如常,登時歡喜道:」多謝葉姑娘……」說到這兒,回想素手摩拳的情形,心湖漣滿蕩漾,渾身大不自在。

    葉靈蘇把玩扇貝,默默不語。樂之揚天性跳脫,看她這一副樣子,心中憋得難受,說道」葉姑娘,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也罷,算我不好,你要罵就罵,要打就打,這樣憋在心裡,還不急死人嗎?」

    葉靈蘇掃他一眼,奇怪道:」你怎麼不好了?」樂之揚一愣:」你不是怪我救了那只海東青麼?」

    「海東青?」葉靈蘇抬起頭來,望了望天上的白隼」你說它麼?」說到這兒,無奈搖頭:」算了,它救過我們,嗯,我不跟它計較了,但它害了麻雲,哼,我也不會理睬它的。」

    樂之揚眼珠一轉,笑道」你猜我怎麼認識它的?」

    「我哪兒知道?」葉靈蘇口氣冷淡,眼裡卻透出一絲好奇。

    樂之揚口說手比,繪聲繪色地將夜裡的事情說了一遍。葉靈蘇聽得秀目圓睜,說道」撒謊精,一個扁毛畜生,哪兒聽得懂『周天靈飛曲?哼,我看是『周天吹牛曲』還差不多。」

    她說這話時,雙頰徘紅,柳眉斜挑,柳眉微微皺起,又回復了往日的小女兒情態。樂之揚著在眼裡,樂在心裡,說道:」你不信啊?好哇,我就大師傅上街,現炒熱賣,馬上叫你開開眼。」

    說完橫起玉笛,吹起靈曲。

    白隼應聲盤旋,圈圈應節,吹到一半,它從天土落下,歇在一塊礁石上面,瞪著一雙鷹眼,定定地望著二人。

    葉靈蘇不勝驚訝,但又羞於認錯,白了樂之揚一眼,沒好氣得說:「這有什麼了不起的,瞎貓兒咬中死耗子,湊巧罷了。」

    樂之揚一笑,放下笛子,沒了笛聲,白隼撲地一聲又賠上天去。葉靈蘇目瞪口呆,樂之揚卻不識趣,又吹起笛子,引得海東青下降,就在兩人頭頂盤旋。

    葉靈蘇又羞又氣,掀起小嘴,抓起一把沙子沖樂之揚撒來。樂之揚閃身躲過,仍是吹笛不輟,葉靈蘇又將手裡的貝殼擲出,樂之揚就地打了個滾兒,躲開貝殼,還是嗚嗚嗚地吹個不停。

    葉靈蘇氣恨不已,撲上來搶他的笛子。樂之揚滿地亂滾,雙腿踢起沙子,箭嫉般射向少女,口中的長笛一絲不亂,吹得更加婉妙動人。

    葉靈蘇繞著他轉來轉去,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欲要上前,又怕沾上泥沙,正當無可奈何,樂之揚忽地止住笛聲,抬眼惹來。閒人四日相對,葉靈蘇見他滿頭泥沙,神情狼狽,忽地矜持不住,捂著胸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這一笑,好比春冰乍破、雪蓮花開,始蕩生情、天地失色,樂之揚與她相識以來,還是第二次見到這樣的媚態,一時坐在地上,看得呆了。葉靈蘇笑了幾聲,忽見他神色有異,登時踢他一腳,喝道」你看什麼?」

    樂之揚想也不想,張口便道」看你啊!你笑起來還真好看。」

    葉靈蘇一呆,目有怒色,咬了咬嘴唇道」你、你……」忽然眉眼一紅,流下淚來。

    樂之揚好容易引她發笑,不想轉眼之間,少女又哭了起來,一時既洩氣又迷惑,起身說道:」葉姑娘,你哭什麼啊?若是我的不對,我跟你認錯好了。」

    他說得越多,葉靈蘇的眼淚越多,多日來的屈辱、傷心、迷茫、憤怒,統統化為淚水付之一哭,到了後來,將臉埋在膝間,號啕大哭,似乎要把所有眼淚哭干。

    樂之揚縱然機巧,到了這個時候,也覺束手無策,連聲說:」唉,哭什麼呀?有話好好說,別哭了,有什麼好哭的……」他一邊絮絮叨叨,葉靈蘇聽得煩惱,抬起頭來,滿臉是淚,憤怒道:」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的…」

    樂之揚一愣,葉靈蘇自覺失態,低下頭,幽幽地說:」我、我是一個孽種,根本、根本不該活在這個世上……」說完白憐自傷,又流下淚來。

    東島禮教森嚴,仍有大宋遺風。比起母親的死因,葉靈蘇更在意自己的名分,如今她的身份不明不白,既不是葉家的女兒,也算不上雲家的小姐,只是私通所生,在在叫人輕視。只不過,她的心境樂之揚無從明白,如果葉靈蘇是孽種,那麼他無父無母,豈不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野種?樂之揚在秦淮河邊胡混,不時受人羞辱」雜種、畜生」無所不罵,他聽過以後,要麼罵回去,要麼一笑了之,由自卑而自負,對於家世名分,樂之揚一向嗤之以鼻。所以在他看來,葉成可恨、卓輕如可憐、雲虛不夠光明磊落。但至於雲、卓二人,本就互相愛慕,他們生下葉靈蘇,根本就是經地義的事情。葉靈蘇為此煩惱,實在多此一舉。

    過了一會兒,葉靈蘇稍稍平靜,抹淚說:」樂之揚,我不是有心罵你的。不知怎麼的,一想起那些事,我的心裡就很難過。」

    「那就別想了唄。」樂之揚滿不在乎」你要不開心,我再吹笛子,讓這隻大鳥兒給你跳舞解悶兒。」葉靈蘇看了一眼歇在遠處的白隼,無精打采地說:」這兩天,我一直夢見媽媽。」

    樂之揚心中又」咯噎」一下,忙說」哎,過去的事就別想了。」葉靈蘇歎一口氣,搖頭說」不去想又談何容易?說也奇怪,媽媽樣子我都記得,就像是烙在心子上一樣,也許,也許她太美了,寫一眼就忘不了的。我還記得,她特別愛笑,總是笑瞇瞇地看著我,說起話來細聲細氣,又柔和,又好聽,在我記憶裡面,她從來沒罵過我,也沒對我發過脾氣…

    說到這兒,勾起回憶,葉靈蘇的眼淚又落了下來。樂之揚也覺傷感,撓了撓頭,說道」葉姑娘,你好歹還能記得媽媽的樣子,我連我媽是誰也不知道。不過那樣也好,一了百了,倒也少了許多煩惱。」

    葉靈蘇瞥了樂之揚一眼,心想:」是呀,我儘管名分不正,但也好歹知道父母是誰,撒謊精卻是個孤兒,比起我來,可憐多了。」想到這兒,悲苦散去,憐憫大生,歎道」撒謊精,你可曾想過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嗎?」

    「想過啊。」樂之揚笑嘻嘻說道:」老爹告訴我身世之後,我也難過了好幾天。有一天我偷偷離家,想去找我父母,結果年紀太小,以為京城就是天下,天下就是京城。我從南門出城,繞著城牆走了一圈,又進了北門。那時又累又餓,天也黑了,我蹲在屋簷下打盹,一個醉漢打那兒經過,衝我撒了一泡臭尿,氣得我哇哇大叫。天幸那個醉漢心腸不壞,吃我一嚇,酒也醒了,見狀過意不去,帶我沐浴更衣,又把我送回家裡,臨走前還送了我兩個糖人兒。一泡尿換了兩個糖人兒,江小流一聽大覺划算,找了個牆角蹲守三天,結果一泡尿也沒等到。」

    葉靈蘇聽了這話,哭笑不得,伸手揉了揉眼角,罵道」撒謊精,什麼事到你嘴裡都變了味兒。我只聽說過守株待兔的,哪兒又有守著屋簷等尿的傻人?」

    樂之揚不置可否,哈哈大笑。葉靈蘇也只覺好笑,但又不便表露,苦忍笑意,說道:」樂之揚,剛才交手之時,我看你的劍法眼熟,可是我東島的武功麼?」樂之揚心懷鬼胎,慌忙擺手說」不是,不是,這是席道長教給我的。」

    「什麼?」葉靈蘇不勝吃驚,」他把『奕星劍』教給你了?」

    樂之揚道」他怕自己有個三長兩短,你我無法應付強敵。」葉靈蘇昕了這話,也是暗生愁意,抬眼看去,海東青在海面上盤旋,忽地收翅如箭,射入水中,再起之時,已抓起一條大魚,鱗片銀白,約有二十來斤。

    白隼拎著大魚,來到一塊礁石之上,啄得銀鱗進濺、赤血橫飛,俄而抬頭顧盼,氣勢雄奇不凡。

    葉靈蘇看到這兒,心中微微一動,衝口而出」我有一個法子。」

    樂之揚奇道」什麼法子?」

    葉靈蘇指著那只白隼:」我們要離此島,全在這隻鳥兒身上。」

    樂之揚何等穎悟,聞絃歌而知雅意,拍手叫道」你是說馴服這只海東青,如麻雲一樣回東島送信?」忽見葉靈蘇微笑不語,又一拍腦袋,」我糊塗了,它連東島在哪兒也不知道,怎麼能夠回去送信?」

    葉靈蘇說道」它不知道東島何在,但能遠揚百里、極目四方,島嶼附近只要有船隻經過,一定逃不過它的眼睛。」

    樂之揚的心子怦怦直跳,說道」這個主意很好,但如何馴服它呢?」

    「馴服海鷹,先要熬鷹,使其不眠不休,方能令其臣服。但這只海東青大有靈性,知音解語,會昕你的笛聲調遣,所以熬鷹的一關大可免除。有了這個根基,我再傳你『馭鷹』之術,不過數日工夫,便可讓它學會鷹語。」

    樂之揚大喜過望,急忙討教,葉靈芳、知無不言,將」馭鷹術」傾囊傳授。東島數百年馴鷹,對於鷹隼的脾性瞭解至深,因此鑽研出了許多稀奇古怪的法門。兩人因那白隼愛聽《周天靈飛由曲,故而加以改進,將口哨變為笛聲,紅手帕變成翠綠色的玉笛,用揮笛的手法表現」鷹語」。

    白隼吃過夜雨神針的苦頭,對葉靈蘇記恨在心,故而只聽樂之揚的招呼,對於少女不理不睬。葉靈蘇看出它的敵意,又恨它殺死麻雲,故而只是傳授」馭鷹術」,決不插手馴服白隼。

    兩人白天一起馴鷹,到了夜裡,席應真又找樂之揚傳授」奕星劍」。樂之揚晝夜不眠,大為辛苦,可惜劍道精微,進步緩慢,樂之揚練了兩天,」天沖式」練了個馬馬虎虎」天門式」壓根兒就沒有入門。

    第三天晚上,樂之揚使一招」紫府朝垣」,連使三遍,均未把握住劍招中的精妙,待要使出第四遍,忽聽席應真歎一口氣,說道」小子,罷了,收劍吧!」

    樂之揚收起玉笛,望著老道茫然不解,席應真灰心喪氣,搖頭說道」這麼練下去,縱然學了個馬馬虎虎,對敵之時也未必管用。」樂之揚暗生慚愧,低聲說」都怪我沒用,辜負了道長的苦心。」

    席應真搖頭說」與你無關,全是我急功近利、異想天開,武學之道當循序漸進,哪兒有什麼終南捷徑?要你四天學成『奕星劍』不過癡人說夢罷了。」說到這兒,緊皺眉頭,手拈長鬚,彷彿在思索什麼難題,樂之揚站在一邊,屏氣凝神,一句話也不敢多說。

    過了半晌,席應真歎了口氣,開口說道」事到如今,不可半途而廢,這樣吧,我把劍訣傳授給你,將來能夠領悟多少,全看你的造化了。」

    樂之揚一聽這話,心中憋悶難受,忙說」席道長,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寧可不學了。」

    席應真看他一眼,笑道」你這小子,諸般都好,就是太過自欺欺人。天地萬物,生死有命,與其貪生怕死,不如坦然受之,我都不怕,你又怕什麼?」

    樂之揚鼻間酸楚,望著玉笛呆呆出神,席應真拍拍他肩,笑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意。世事如意者少,不如意者多,與其執著,莫如放下,你好好聽我說劍訣,謹記在心,不可忘卻,如不然,我便死了,也有遺憾。」聽了這話,樂之揚只好打起精神,聽席應真念誦口訣。老道士一邊朗誦,一邊演示,看了二十餘招,樂之揚忽覺席應真的劍招有一些眼熟,仔細回想起來,竟與《飛影神劍譜》裡的招式有一些神似。不過詳加比較,卻又頗有分別,好比左膀右臂,儘管各個不同,但又同屬一體。這麼兩相印證,居然大有所悟,喜得他眉飛眼動,恨不得跳上前去比劃一番。

    「奕星劍」九大定式,三日來,樂之揚只學了兩大式。其中天沖式主攻,天門式主守,另外七式,分別是武曲、文曲、天機、天相、天元、破軍、北斗。

    席應真說完一段劍訣,就讓樂之揚背誦,劍訣藏於五言律詩,漫如歌吟,饒有旋律。樂之揚記性絕佳,過耳不忘,背完九段劍訣,幾乎不用重複。

    席應真聽他背完,連連點頭,讚道」好小子,我生平閱人無算,但說到記性,沒有一個及得上你。你有這樣的能耐,不去讀經書、考狀元,真是有點兒可惜……」說到這兒,忽又打住,心中暗想:說起考試,本朝八股取士,拘泥不化,愚弄人心,縱然點元高中,也是了無趣味。這孩子明秀通脫,本是流雲散仙一類的人物,應該逍遙於天生也之間、放情於江湖之上,那官場俗氣熏天、污濁遍地,叫他考試做宮,那還不是作踐入嗎?

    想到這兒,打量樂之揚一眼,又想:這孩子與我性情相投,若能入我玄門,倒也是個可造之材,可歎我性命不永,此時收他為徒,不過誤人子弟。再想師祖遺訓,也是違抗不得,只好歎一口氣,打消收徒念頭,繼續說道」九大定式分別使來,只是小有威力,唯有交替合用,方能發揮絕大神通。」

    樂之揚怪道」怎樣才能交替合用?」席應真笑了笑,答非所問」我有一篇總綱,你猜出自何處?」

    「總綱7「樂之揚想了想,衝口說出,」是棋道麼?」

    「好小子,真是鬼靈精。」席應真拍手大笑」『奕星劍』三字各有所指,劍為『歸藏劍』,星為『紫微斗步,三者相合,便成九大定式,但要融合九者,卻非得第一個『奕』字不可。」

    他說到這兒,沉吟時許,說道」小子,我將總綱傳你,你記牢了。」

    樂之揚點了點頭,席應真略略一頓,輕聲念道」其星如子,其道如奕,有先而後,有後而先,意在步先,步在劍先,寧讓一步,不失一先,擊左而視右,攻前而顧後,闊不可疏,密不可促,不戀棄子,固而自補,彼眾我寡,先謀其生,我眾彼寡,務張其勢。善勝者不爭,善陣者不戰,善戰者不敗,善敗者不亂,無事自補,孤虛侵絕,捨小圖大,高下在心…樂之揚邊昕邊記,只覺一頭霧水,席應真所言,多是圍棋之道,少有武學精耍,難道說跟人打架,還要一手握著寶劍,一手,一著棋子,出一劍,落一子?說起來,棋子堅圓,倒可以當作暗器,但對手不縱不橫,並非一張棋盤,這棋子如何來下,倒是一個大大的難題。

    儘管疑惑,樂之揚仍是默默記誦,席應真念完一遍,未及詳加解釋,天色已然發白。兩人只好返回洞中,樂之揚記了一肚皮創訣,思緒紛紜,輾轉反側,唯恐日後遺忘,又將劍訣背誦了一遍,方才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這一覺直睡到正午,剛一醒來,就聞到烤肉香氣,出洞一看,洞前多了一隻小野豬,慘被鷹爪撕破肚皮,五臟橫流,不忍、目睹。葉靈蘇架起篝火,正在燒烤一隻野兔。樂之揚打起精神,將野豬剝皮去骨,整了一鍋肉湯,吃得席應真讚不絕口。老道士吃飽喝足,自去盤膝打坐,樂之揚看他身影,但覺時光緊促,心中不勝煩惱。

    葉靈蘇看出他的心思,說道」席道長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靜坐入定,是在思索逆轉陰陽的法子,我們與其留在這兒,擾亂他的思緒,不如去馴服那只海東青。」

    馴鷹之事,也關乎離開此島。樂之揚只好收拾心情,隨少女來到海邊,吹笛引來白隼。調教了一個時辰,白隼學會了若干」鷹語」,樂之揚揮動玉笛,它也隨之轉圈,但隨揮笛快慢,慢則圈小,快則圈大,連試數次,都是應驗不爽。

    葉靈蘇難掩喜悅,拍手讚道」這鳥兒真聰明,我見過的鷹也不少,但沒有一隻學得這麼快的。」她向來矜持,少有歡顏,這時小女兒神態流露,眉眼含春,笑意溶溶,好似秋蓮吐忠、雲開月出,樂之揚一邊看著,也覺心懷疏朗,愁雲盡散,禁不住放下笛子,哈哈大笑起來。

    他兩人相對而笑,天上的白隼不明所以,收翅落了下來,蹲在一塊礁石上衝著兩人打量。葉靈蘇見它神俊模樣,甚想伸手去摸,但想到這鳥兒的厲害,又將親近之心按捺下去,沉吟道」樂之揚,你馴了它半天,還沒給它起一個好名字呢!」

    樂之揚看了看白隼,笑道」它天性靈通,白毛勝雪,叫它『靈雪』好了!」

    葉靈蘇微微有氣,說道」你又耍鬼心眼兒了,我叫靈蘇,它叫『靈雪』,別人一昕,還當它是我什麼人呢!」

    「天地良心。」樂之揚賭咒發誓」我只是隨口說說,萬無攀扯你的意思。」

    「諒你也不敢。」葉靈蘇輕哼一聲,」但這個『靈』字就是不好,哼,鷹是飛翔之物,叫它『飛雪』好了。」

    樂之揚雖覺」靈雪」更佳,但又不便拂逆少女,只好點頭說:」好,好,就叫飛雪。」說完面朝白隼,發號施令」鷹兄,你如今有名字了,大號『飛雪,飛翔的飛,飄雪的雪,干萬記住,不要忘了。」

    他說得煞有介事,白隼竟也湊趣,眼珠連轉,頻頻點頭,似在回答樂之揚的叮囑。葉靈蘇一邊瞧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笑了一會兒,葉靈蘇又問」樂之揚,你的劍法練得怎樣了?」

    樂之揚一聽,好心情一掃而光,苦著臉說」別提了,練了兩個晚上,不過學會了幾招。席道長失望得很,讓我背了劍訣,自行參悟。」

    葉靈蘇想了想,說道」大俠雲殊曾說過,『深山苦練十載,不如沙場三天,任何武功絕技,若無對手印證,都是紙上談兵。劍法本是搏鬥之法,你獨自參悟,明白不了其中的奧妙,若是有人陪練,一定精進不少。」

    東島和太臭谷,劍法同出-脈,修煉的路子卻大不相同。「飛影神劍」追求實戰,講究臨敵應變,於搏殺中參悟玄機。太昊谷歷代多是玄門修士,淡泊自許,不好爭鬥,講究悟道在先,練劍在後,旦領悟劍道,劍法自然水到渠成。

    樂之揚二來時間不多,二來不是玄門中人,對於玄門之理知之甚少,道理不通,練起劍來也阻礙重重。

    葉靈蘇說完,折了一根樹枝,捋去枝葉,笑吟吟說道」你用『奕星劍』來攻我試試。」

    「不敢!「樂之揚吐了吐舌頭」我哪兒打得過你呢?」

    「膽小鬼!「葉靈蘇目透輕蔑,」你怕什麼?這是樹枝,又殺不了人。」

    「也罷!「樂之揚攤開手,笑著說道,」那我來了喲!」葉靈蘇一手按腰,揚起臉來,冷冷說」要來便來,廢話什麼?」

    樂之揚揮了揮笛子,正要出擊,忽又想起二事,回頭說」飛雪,這位葉姑娘是我的好朋友,我跟她鬧著玩兒,你可別傷了她。」

    白隼儼然昕懂,頻頻點頭。

    葉靈蘇昕了這話,心中一陣酥軟,口中卻說」你少賣人情,就算你倆一起來,本姑娘也不怕。」

    樂之揚笑道」好,好……」說到這兒,揚起玉笛,嗖地刺出,存心出其不意,殺葉靈蘇一個措手不及。

    葉靈蘇略退半步,擰腰出招,樹枝搭上玉笛,輕輕順勢一撥。樂之揚頓覺虎口發熱,玉笛幾乎脫手,慌忙用力攥住。他一心都在笛子上面,不意疾風撲面,葉靈蘇縱劍刺來。樂之揚急要閃避,但飛影神劍何等神速,左胸微微一痛,已被樹枝點中。

    樂之揚出了一身冷汗,天幸只是樹枝,換了真劍,這一個照面就有穿胸之厄。抬眼一看,少女站在那兒,三根玉指拈著一枚樹枝,含笑把玩,好似庭前斗草的小女兒一般。樂之揚收起雜念,打起精神,腳踏斗步,忽左忽右地繞到葉靈蘇身邊,使一招」天沖式」,刺向少女肩頭。葉靈蘇樹枝斜挑,撩開玉笛,反劍回刺。樂之揚腳下轉動,退如狂風,半途中橫笛在前,使一招」天門式」竟將樹枝擋開。

    葉靈蘇叫一聲」好,.身形略矮,失去蹤跡。樂之揚慌忙轉身尋找,但見人影續紗,已到身後。他不及回身,那一根樹枝幻化出濛濛幻影,彷彿十餘人同時向自己刺來。饒是樂之揚身法迅疾,左肩、後背仍是各中兩記,火辣辣疼痛不已。

    樂之揚大喝一聲,移步轉身,瞥見葉靈蘇的影子,揮舞玉笛,奮力刺出。少女身形晃動,一如瑤花弄影,又似翠竹迎風,樂之揚眼中迷亂,玉笛登時落空。葉靈蘇嫩枝揮灑,掃過他的脈門,樂之揚半身軟麻,步子踉蹌,忙亂中使出」靈舞」,手舞足蹈,風車一般竄出丈許。立足未穩,葉靈蘇追蹤而來,細細長長的樹枝帶起漫天劍氣,疾風驟雨一般襲來。樂之揚使出」天門式」仍然擋不住潑風蕩雨的攻勢,一時連中兩劍。

    樂之揚連連中招,反而冷靜下來,心神越發專注,席應真的教誨有如汩汩清泉流過心田,不但天沖、天門二式領悟更深,其他各式也有所涉及,進退攻守之間,不時使出」武曲式」和」文曲式」中的招數應敵。」武曲式」猛銳異常,但剛中帶柔;「文曲式」招?去纏綿,卻柔中帶剛,二者交替使出,文武相生,剛柔並濟,勉強擋住了少女光耀電閃一般的快劍。

    雙方你來我往,鬥到紅日平西,霞光映照碧海,描紅染紫,瑰麗無倫,白牢掠過海面,發出清越的長鳴。

    又拆數招,樂之揚腰間中劍,不勝痛麻,腳步為之混亂,葉靈蘇乘勝追擊,一輪快劍壓得他抬不起頭來。樂之揚步步後撤,退到一塊礁石前面。葉靈蘇騰身而起,抖動枝條刺來。

    樂之揚背靠石牆,無路可退,只好舉起玉笛,使一招」武曲式」裡的」日照雷門」,以攻對攻,奮力反擊。

    雙方劍勢一交,樹枝變剛為柔,刷地向後捲回,葉靈蘇喝一聲」撒手!「樂之揚虎口劇痛,玉笛登時脫手,葉靈蘇反手接過,樹枝向前一指,輕輕抵住他的咽喉。

    樂之揚望著少女,臉色蒼白,葉靈蘇把玉笛遞還給他,淡淡說道」你的劍法還算馬馬虎虎。」

    「馬馬虎虎?」樂之揚摸著身上的痛處,沒好氣說道,」你要換了真劍,我都死了十七八次了。」

    「我這也不算什麼。」葉靈蘇漫不經意地說,」飛影神劍練到絕頂,驚影迭形,亦幻亦真,當年創這劍法的雲殊祖師有一個綽號叫做『一劍勾九命』,相傳他在戰場上跟元軍對壘,一劍刺死過九個韃子。」

    「騙人麼?」樂之揚連連吐舌,」別說九個人了,就是九隻癲蛤蟆,一把劍也串不下的。」

    葉靈蘇惡狠狠刷了他一眼,怒道」誰說把人串在劍上了?這『一劍勾九命,只是形容其快,九劍刺出去,旁人看起來,就跟一劍差不多。」

    樂之揚鬆一口氣,笑著說道」這麼說起來,還是九劍刺死九個韃子。」少女俏臉絆紅,一時氣結,咬著牙說「樂之揚,你這個死腦筋,真是不知所謂。」

    樂之揚自負機變多智,生平第一次被人叫作」死腦筋」聽了這話,心裡有氣,又恨葉靈蘇劍法太快,將他當成了練劍的靶子,當下笑道」死腦筋總好過牛皮筋,『一劍勾九命』算什麼,我一氣吹出去,可以吹死九頭牛,這也有個綽號,叫做『一氣吹九牛』,吹死八頭牛也不算本事呢。」

    葉靈蘇的臉色紅了又白,忽一跺腳,轉身便走。樂之揚話一出口,心裡便覺後悔,忙說」葉姑娘,我說笑話兒呢,你可別在意。」

    葉靈蘇頭也不回,自顧自走到石洞前,眼看席應真仍在入定,於是恨恨坐下,閉目打坐。樂之揚跟到洞裡,向葉靈蘇大賠不是,少女正在氣頭上,壓根兒也不理會。樂之揚無可奈何,起身做飯。席應真心事重重,氣色不佳,吃了少許,又去入定,葉靈蘇賭氣不吃,直到炙殘湯冷,也不見她起身。

    樂之揚老大無昧,躺在地上,心裡儘是白天鬥劍時的情形。當下走出石桐,找了個僻靜所在,就著月光使出」奕星劍」,一面出劍,一面回想與葉靈蘇拆招時的情形,心中靈思泉湧,但覺領悟良多。

    樂之揚大覺驚奇,回顧《劍膽錄》的劍譜,」飛影神劍」就如一面鏡子,將」奕星劍」的一招一式照得清楚明白,以往難以領悟的地方,漸漸也可以融會貫通。

    原來,這兩路劍法同出一源,都是」歸藏劍」的余緒旁支,儘管劍理不同、風格迥異,其中的劍意卻是-以貫之。有時候,」飛影神劍」中艱難的地方,放在」奕星劍」裡反而容易明白。「奕星劍」裡的深奧之處,以」飛影神劍」的心法來看,又並非不能領會。

    兩大劍派分流以來,從無一人同時得到這兩門劍法的法訣,強如席應真和雲虛,也不知道兩派的劍法有水火相濟之功、隨圓就方之妙。

    樂之揚對照」飛影神劍」習練」奕星劍」相生相長,精進神速。

    正練得高興,忽昕有人冷笑,轉眼一看,林子裡走出一人,個子高挑,形容瘦削,額頭上五道傷疤,映襯得一張瘦臉越發猙獰。

    樂之揚心頭一沉,攥緊玉笛,冷笑道:」竺因風,你的苦頭還沒吃夠嗎?」

    竺因風碎了一口,血湧面頰,幾道爪痕紫黑醒目,他怒道:」你算什麼東西?不靠娘兒,就靠鳥兒,有種的,跟你爺爺單打獨鬥。」

    樂之揚眼珠一轉,橫笛湊近嘴邊,竺因風吃了一驚,托地向後跳開。樂之揚放下笛子,哈哈大笑,竺因風知道受了戲弄,羞怒難當,厲聲道:」臭小子,有能耐的也不要吹笛,你我比試武功,使邪法兒的不算好漢。」

    樂之揚見他害怕《傷心引},情知此人內傷未癒,當下笑道:」縱然不使邪法,你也算不上什麼好漢。也罷,比武就比武,也叫你輸得心服口服。」

    竺因風向日被飛雪抓傷了額頭,養了幾天,稍稍癒合,心中恨毒難消,故而偷來此間,伺機報復。眼看樂之揚練劍,一個按捺不住,跳出來向他挑釁,忽聽樂之揚應戰,大喜過望,搶著說:『一言為定,不要反悔。」

    「孫子才反悔。」樂之揚笑了笑」你用兵器還是拳腳?」竺因風冷笑道」說什麼話?我燕然山一派,空手勝白刃,一雙肉掌強過神兵利器。我看你的劍法,應該是席老兒的『奕星劍』』吧。也罷,我就赤手空拳,會一會席老鬼的三腳貓把式。」

    樂之揚笑道」不管三腳、四腳,只要是貓兒,就能拿得了你這個鼠輩。」

    竺因風大怒,正要回罵,忽見樂之揚收起玉笛,別在腰間,不由驚疑道」你不用笛子,怎麼出招?」樂之揚折下一根樹枝,笑道」笛子是用來吹的,招鶯引鳳還差不多,打狗麼,一根棍子就夠了。」

    竺因風氣得兩眼上翻,破口罵道」小狗崽子,打架就打架,賣弄嘴舌算什麼本事?事先說好,你拿棍子跟我對敵,待會兒不要後悔。」

    「不後悔。」樂之揚揮舞木棍,笑著招呼,」好狗兒,你來,你來!」

    竺因風一口悶氣憋在心頭,不由得大喝一聲,縱身搶上,吁地一掌向前劈出,削中帶斬,帶上了單刀的刀法。

    樂之揚使出」紫微斗步」腳下紛紜,身子旋轉,讓過對方的掌力,使出一招」英星入廟」。這一劍出自」武曲式」,棍如驚風,斜斜挑向生因風胸前的空門。竺風因』嘿」了一聲,馬步微沉,腰身擰轉,手掌變劈為掃,五指忽吞忽吐,又使出了畫坡的載法。

    他的變化奇絕神速,樂之揚收手不及,」嚓」的一聲,木棍遇上掌力,削去了三寸長一截。

    竺因風得勢不饒人,五指輪轉,手腕旋動,一隻右手如轉車輪,帶起一片虛影,貼著木棍向樂之揚握棍的右手削來。

    樂之揚變招不及,倒踩星斗,一陣風掠出丈許。竺因風遲了一步,只將木棍削斷,根頭由此變尖,形如一把錐子,繞到竺因風左側,刷地刺向他的後腰。

    竺因風旋風急轉,雙手大開大合,正如長槍大鉞,所過風聲颯颯、砭肌刺骨,快到極處,分不清誰左誰右,掌力縱橫交錯、密如織網。網羅可大可小,網眼能疏能密,樂之揚拿著木棍團團亂轉,此前悟出的劍招,到了這個時候,十招便不出九招,剩下的一招也是夾生不熟、拖泥帶水,面對重重掌影,除了躲躲閃閃,一招半式也遞不出去。

    竺因風內傷不輕,一身武功只能發揮五成,這時佔了上風,不覺胸臆開張,氣勢大壯」大玄兵手」的妙處顯露出來,手腳揮灑,所向披靡,數丈方圓儘是蕭蕭勁氣,折木斷草,凌厲非常。

    樂之揚漸漸抵擋不住,只是不斷躲閃,兩人間的距離越來越遠,起初不過數尺,漸漸拉開了一丈。儘管相距甚遠,樂之揚為掌力所迫,仍是十分困窘,心中暗暗後悔,深悔小看對手,將自己陷於險境。

    兩人之前三次交手,樂之揚均佔上風,所以對於竺因風生出了小覷之心,這時各盡其能,才知道比起對手大大不如,然而騎虎難下,除了奮力一搏,實在別無他法。

    又拆數招,樂之揚招架不住,忽地轉身就逃。竺因風大怒,叫道」哪裡走?」他練有」凌虛渡劫」的輕功,一步丈許,飛雲飄絮,眨眼趕上樂之揚,吁地一掌向他背後劈出。樂之揚覺出風聲,使出」靈舞」功夫,不進而退,似左而右,竺因風眼前一花,樂之揚已然擺脫追蹤,繞到一棵大樹後面。竺因風大喝一聲,揮掌橫掃而出,卡嚓一聲,碗口粗細的樹木應手而斷,呼啦啦向樂之揚當頭壓下。

    樂之揚躲閃不開,仰身便倒,身子觸地之前,雙腳交替點地,整個人車輪一樣向前滾動。

    這身法不但奇異,而且飄逸,有如龍騰蛇舞,矯矯不可測度。

    竺因風看得微微一怔,忘了趕上前去,只見樂之揚一口氣滾出丈許,脫出斷樹籠罩,左掌一撐,騰身跳起。竺因風方才醒悟過來,右手如刀,作勢虛斬。樂之揚這一輪變化,幾乎耗盡了平生之力,眼看掌來,下意識躲閃,冷不防竺因風左手忽來,五指並起,勢如一口寶劍,

    直取他的心口。

    樂之揚腳步己亂,躲閃不及,但覺銳風襲體,身子如墮冰窟。突然間,他的後領一緊,叫人向後拖出,應著竺因風的指尖,退出了一丈有餘,方才輕輕落下。樂之揚回頭一看,席應真背負一手,站在那兒,神情清冷,飄逸如神。

    竺因風見了剋星,慌忙跳開數尺,高叫道」席應真,你是江湖前輩,也想以多取勝嗎?即便以多取勝,老爺我也不怕。」

    他色厲內茬,明說不怕,其實怕得要命,竺因風身有內傷,席應真一旦出手,他只有拔腿就跑的份兒。席應真看出他的心思,笑道:」竺因風,你師父鐵木黎我也會過兩次,就算是他,也不配我以多取勝。」

    竺因風鬆一口氣,膽量大了不少,說道」那好,今日就此作罷,改日我再來領教。」轉身要走,席應真叫道」慢來,你想走就走,哪兒有這麼容易?

    竺因風變了臉色,後退一步說道」牛鼻子,你想留下我麼?」

    「我留下你幹什麼?」

    席應真漫不經意地說,」你跟樂之揚再打一場,勝了他,隨你去留。」話一出口,其他二人均是一驚。剛才一戰,竺因風已經勝出,兩人的武功頗有差距,樂之揚不用」傷心引」決然勝不了他。

    竺因風也悟到此節,冷笑說「牛鼻子,我知道了,你想讓他吹那古怪曲子勝我。」

    席應真看了樂之揚一眼,搖頭說」不吹笛,只比武,我說話算數,你再勝一場,我就放你走路。」

    竺因風瞪著兩人,不勝驚疑,但以席應真的能力,他縱然有心逃脫,也未必能夠如願,想到這兒,把心一橫,冷笑說」好啊,我已經勝了二次,再勝一次又有何妨?但醜話說在前面,拳腳無眼,我若不慎打死了他,牛鼻子你不要和我為難。」

    席應真點頭道」你盡力而為,我絕不為難。」竺因風更加迷惑,死死盯著老道,卻猜不透他的心思。樂之揚也覺忐忑,望著席應真欲言又止,席應真衝他擺了擺手,低聲說」想好劍訣,全力出手,千萬不要猶豫。」

    樂之揚聽了這話,膽氣大壯,心想」有席道長壓陣,我怕這個鼠輩幹什麼?」

    想到這兒,整了整衣冠,笑嘻嘻說道」好啊,竺因風,剛才的不算,咱們再比過。」

    竺因風」哼」了一聲,冷笑道」臭小子,有了靠山,腰桿也硬了嗎?哼,我讓你先出手。這一次,不把你的腦袋擰下來,我這個生字倒著寫。」

    樂之揚點頭道」好……」話沒說完,腳尖忽起,刷地挑起一蓬泥沙。生因風做夢也沒料到這小子忽使陰招,躲閃不及,幾粒沙子鑽進眼裡,登時酸澀不堪,淚水湧出。

    突然間,一股勁風向腰腹間襲來,生因風不能視物,倉皇遮攔,誰知樂之揚不過虛晃一下,半途變招,喝一聲」著」,木棍刺向空因風的左脅,生因風急擰腰身,但已遲了,木棍擦身而過,火辣辣好一陣疼痛。

    竺因風又驚又怒,退出丈許,方才立定,摸一摸腰間,已是皮破血流,當下揉去眼中沙子,怒道「樂小狗,你暗箭傷人?」

    樂之揚摸著木棍,笑嘻嘻說道」管你怎麼說,這一陣我勝了,大夥兒扯一個直,三局兩勝,你我各勝一場,第三場再定輸贏。」

    席應真也沒料到樂之揚以詭計取勝,不過如此一來,也可挫一挫竺因風的威風,當下笑道」不錯,如今大家扯直,一陣定輸贏。」

    他一開口,竺因風也無可奈何,兩眼盯著樂之揚,恨不得一口吞了他。當下再不多言,縱身而上,揮掌劈出。樂之揚使出步法,左右躲閃,兩人一進一退,笠因風攻出數丈有餘,樂之揚只是閃避,沒有攻出一招一式。

    席應真瞧得皺眉,揚聲叫道」樂之揚,你幹什麼?只守不攻,算什麼劍法?」

    樂之揚吃過大虧,有些懼戰,幾次想要反擊,均是心虛膽怯,中途作罷,聽了這話,只好硬起頭皮,揮出木棍。才刺一半,竺因風手掌一揮,卡嚓,木棍短了半截。

    席應真連連搖頭,說道」小子,誰叫你這麼攻的?你弱他強,硬碰硬那是死路,唉,奕星劍,奕星劍,你使的是劍,踏的是星,但卻忘了一個『奕』字。」

    那一段總綱,樂之揚字字記得,可是如何運用,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他聽了席應真的話,思想總綱,心神稍亂,竺因風趁勢而上,狠下毒手,樂之揚連用」靈舞」身法,方才避過掌風,大聲叫嚷」席道長,到底怎麼做才對?」

    席應真道」你不是會下棋嗎?大可將這裡當成棋盤,把對手看成棋子,只不過,棋盤可大可小,棋子能跑能動,再用總綱裡的口訣套它,試上幾次,你就明白了。」

    樂之揚越聽越糊塗,一不小心,雪因風掌如大斧,掠身而過,嚇出他一身冷汗,還沒緩過氣來,忽昕席應真一聲大喝「擊左而視右…」

    樂之揚應聲一凜,斜眼看去,敢情兩人錯身之際,竺因風左脅的」腹結穴」露出了一絲破綻,這也是他內傷未癒、舉動遲慢所致。昕了席應真的話,生因風也害怕樂之揚刺向該處,硬生生收回劈出的左掌,回守左脅飛要害之處。

    樂之揚的心中有如明鏡,所謂」擊左視右」不過是籠統而言,並非真飛要攻擊左邊。竺因風防守左脅,轉身之際,右邊胸前露出破綻,樂之揚想也不想,舉起木棍,使一招」機月同梁」點向空因風右胸的」章門穴」。

    這一招是」天機式」的殺招,應機而發,巧奪造化,竺因風吃了一驚,慌忙擰腰揮掌,極力阻擋木棍。誰知樂之揚人劍合一,斗轉星移,忽而繞到他的身側,刷地一劍刺向他的後心。竺因風陣腳大亂,只好將身一矮,向前撲倒,姿態醜怪不堪,但卻避開了身後的要害,木棍掃過肩頭,一時又痛又麻,耳昕得席應真拍手大笑「好,好,好一個『攻前而顧後』。」

    竺因風恍然有悟,那一招」機月同梁」竟然也是虛招,真正的目的卻是他的後心要害,如此兩虛一實,防不勝防。竺因風又羞又怒,一手按地,彈身跳起,忽見木棍飛來,似要點他面門,當即大喝一聲,左手去擋木棍,右手勢如刀斧,劈向樂之揚的胸口,恨不能將他開膛破肚,把心肝五臟一股腦兒揪扯出來。

    但他只肪木棍,卻不知」奕星劍」的妙處全在腳下,斗步一轉,人和劍的方位也立刻轉換,木棍活像一隻飛鳥,輕飄飄繞過竺因風的掌力,點向他的後頸與脊背之間的」陶道穴」。

    這一處正是笠因風當前的破綻,他覺出風聲,急忙跨步向前,反掌擊向對手的小腹,誰知樂之揚一發便收,斗步轉動,木棍所向,指定了空因風的」京門穴」。該處並無防範,坐因風大驚之下,收回掌力,但他的變招已在樂之揚的計算中,樂之揚劍隨人動,木棍尖端又指向了他前胸的」天豁穴」。竺因風不得已,只好又回守該穴。一時之間,兩人團團亂轉,樂之揚似乎每一劍都是虛招,可是未卜先知,下一劍總是指向生因風的破綻,而竺因風的破綻,又是他上一劍逼出來的。

    這就好比下棋,一著佔先,處處佔先,竺因風著著受制,左右遮攔,明明武功高過對手,偏偏毫無還手之力。席應真一邊看得舒服,忍不住拈鬚讚道:「有先而後,有後而先,一子走錯,滿盤落索。」

    竺因風落了後手,只覺縛手縛腳,心中的憋屈難以形容,樂之揚卻於生死關頭,領悟出爭先的奧妙,手揮目送,指東打西,橫跨參商,縱步柳井,出心鬼,入紫微,踏遍二十八宿,顛倒七耀五行,步法帶動身法,身法帶動劍法,揮灑自如,逍遙入神,行走月色之下,有如天仙落塵。

    竺因風連連後退,只覺四面八方都是人影根影,心中又驚又怒,暗暗生出一絲懼意,再看樂之揚風采照人,心中更是莫名的惱怒,又拆數招,他的腦子裡靈光一閃,忽地恍然醒悟「老子糊塗了,小狗用的不是真劍,一根木棍,我怕他個鳥。」

    想到這兒,挫退兩步,潛運」玄陰離合神功」,這一內功可剛可柔,分如春水,合如堅冰,生因風真氣一轉,密佈胸口。恰逢樂之揚刺向他的」腹中穴」此穴又稱」中丹田」乃是心肺重地,一旦刺中,不死也廢。

    樂之揚本想竺因風必然躲閃,誰知道木棍長驅直入,一刺便中,樂之揚來不及歡喜,便覺刺中之處有如鐵板,木棍尖端刺入,一股勁力從空因風體內進出,「卡嚓」一聲,木棍攔腰斷成兩截。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