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師五部曲5: 渾沌詛咒 第一章 救贖的承諾
    齊爾坎·魯佛把頑固地黏在靴子跟臀上的泥巴抹掉,喃喃自語地發了幾句牢騷,一如以往。他是名被放逐者,證明是一枚醜陋的紅藍烙印,畫著一支未點燃的蠟燭位於一隻閉起的眼睛上,就在他額頭正中央。

    「班內泰勒瑪拉。」德魯希爾低語。它是一隻有蝙蝠雙翼,臉如犬類,長有鱗片,身高不足兩尺的小惡魔,但包藏在這具小身軀中的惡意,比最可怕的人類暴君都還多。

    「你說什麼?」魯佛厲聲說。他低頭怒視著這名來自他界的同伴。整個冬天後半他們都在一起,彼此都不太喜歡對方。他們對彼此的憎恨始自雪片山脈西邊的西米斯塔森林,那時德魯希爾威脅逼迫魯佛為他邪惡的主子,亦即三一城寨的領導者服務——那時,德魯希爾促成了齊爾坎·魯佛在德尼爾教派的失敗與墮落。

    德魯希爾好奇地看著這名男子,因魯佛手中所握火把的閃爍光芒而瞇起眼。魯佛身高超過六尺,但骨瘦如柴。他總是歪歪地站著,傾向一邊,而那使得他,或者該說他身後的世界,看起來怪異地不連貫。德魯希爾過去幾個月來都在雪片山脈中跋涉,它覺得魯佛很像一棵長在陡峭山壁上的樹。這名小惡魔竊笑著,引來老是陰沉著臉的魯佛又一陣怒視。

    小惡魔繼續盯著他,努力想用一種新角度來看這名男子。魯佛一頭纏結成繩狀的黑髮蓬亂地貼在頭上,再加上兩隻逼人的眼睛——蒼白臉上的兩個黑點——和不尋常的站姿,是有可能看起來相當懾人。如今他把頭髮中分而非像以往一般地旁分,因為害怕死於痛苦的魯佛無法把可怕的烙印遮起來,這個記號逼他成為一名遁世者,這個記號使每個人看見他從路上過來就會避開他。

    「你看什麼?」魯佛質問。

    「班內泰勒瑪拉。」德魯希爾再次以低層界語嘶啞地說道。那是對魯佛智慧的無比侮辱。對生長在渾沌和邪惡之中的德魯希爾來說,人類都是笨手笨腳的東西,易被情感所蒙蔽以致於什麼事都做不成。眼前的魯佛又比大多數人還要笨拙。然而,如今德魯希爾的魔法師主人艾伯利司特已經死了,被他的兒子凱德立所殺,而那名年輕教士也正是給魯佛烙印的人。此外,艾伯利司特的副手朵瑞珍也被捉了,不然就是已投靠到凱德立陣營中。這使德魯希爾只得在物質界中獨自流浪。以它的天生能力,再加上沒有魔法師束縛著它要它服侍,這名小惡魔大可以找路回到低層界,但這不是德魯希爾想要的——時候還沒到。因為在這個界域中,就在這一棟建築物的地牢中,有湍多·其羅·米安凱,也就是渾沌詛咒,那是有史以來最強大而邪惡的藥劑。而德魯希爾要拿回它,要藉由它的手下魯佛拿到手。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魯佛謊稱,然後他模仿著把「班內泰勒瑪拉」也對德魯希爾說。

    德魯希爾對他嗤之以鼻,表明這名小惡魔根本不在乎魯佛知不知道意思。

    魯佛回頭看著泥濘的隧道,他們靠它來到萌智圖書館的地下樓層。

    「欸,」他不耐煩地說,「我們已經走這麼遠了。繼續帶路,讓我們能快點達到目的,離開這個鬼地方。」

    德魯希爾狐疑地看著他。小惡魔過去幾周來跟魯佛講了那麼多,他還是搞不清楚。離開這裡?德魯希爾心想。魯佛根本沒弄清重點。他們很快就會把渾沌詛咒拿到手,到時怎麼會想離開?

    德魯希爾點點頭,繼續帶頭走,發現自己大概沒辦法讓這個愚蠢的人類變聰明。魯佛就是不瞭解湍多·其羅·米安凱的力量。他曾經被它的力量籠罩——整座圖書館都被籠罩著,而且差點就淪陷了——然而,這名愚蠢人類還是不瞭解。

    跟人類打交道就是這樣,德魯希爾得到這個結論。它得牽著魯佛領著他來到力量所在之處,就像它領著魯佛通過卡拉敦西部回到山區。德魯希爾用計引誘魯佛回到圖書館。原本這名被烙印的男子不願意來,但德魯希爾給他虛假的承諾,說鎖在地牢中的藥劑能替他除去烙印。

    他們通過好幾個又狹長又潮濕的房間,經過許多腐爛的桶子和木板箱,這些都已經是久遠以前的物品了,那時圖書館比現在小得多,而且大部分都位於地下,把這些地區作為儲藏室使用。德魯希爾已經有一陣子沒來這裡,自從三一城寨開戰,西米斯塔森林中的戰爭開打後就沒有。在邪惡的祭司巴金死後就沒有再來過,而他是被……凱德立所殺。

    「班內泰勒瑪拉!」這名小惡魔刺耳地叫道,想到強大的年輕教士就一陣懊喪。

    「我受夠你這些侮辱了!」魯佛開始抗議。

    「閉嘴!」德魯希爾厲聲回答,心裡滿是關於年輕教士的念頭而懶得搭理魯佛。凱德立,年輕又幸運的凱德立,德魯希爾的心頭大患,老是擋住它去路的傢伙。

    德魯希爾一路抱怨著,寬大有爪的腳掌在石板地上大聲地蹬踏。它推開一扇門,走下一條長廊,然後又推開另一扇門。

    接著德魯希爾停住,口中的喃喃抱怨也沒了。他們來到一個小房間,那裡正是巴金死去的地方。

    魯佛捏住鼻子轉開身,因為房間裡充滿了死亡與腐爛的氣味。德魯希爾深吸一口氣,感覺宛如回到家一樣。

    毫無疑問,這裡曾發生一場激烈戰鬥。魯佛和德魯希爾右手邊牆角有一個翻倒的火盆,木炭塊及焚香殘餘物散落在灰燼中。此外還有一名木乃伊不死怪物被燒過的繃帶。怪物的大部分身軀都已經被火焰燒光,然而它被繃帶包裹的頭部還在,被燻黑的骨頭四周仍有破碎布片。

    在火盆後方接近牆角處地上,有一片深紅色污漬,這是見證著巴金死亡的唯一殘跡。當凱德立意外以一枚爆炸式箭尖擊中他時,他就是靠在該處,結果從胸口到後背被炸穿一個大洞。

    房間其餘部分顯示著類似的破壞景象。巴金血漬旁邊的磚牆已經被一名憤怒矮人撞垮,支撐著天花板的橫樑只剩一個掛下來和地面垂直的短樁。在房間中段,好幾十個燒焦痕跡下方,一支黑色武器把手平躺在那裡,那是巴金的魔法硬頭錘「哀嚎少女」僅剩的部分,再往後則是那名祭司瀆神的祭壇殘餘。

    在那後方……

    德魯希爾突出的黑色眼睛睜大了,視線越過祭壇來到一個包在白布中的小櫃子,白布上以紋章裝飾著圖書館的兄弟神德尼爾和歐格瑪的古文與徽記。光是看見這片布,就讓德魯希爾知道,它這場尋覓已經抵達終點。

    小惡魔一拍蝙蝠狀雙翼飛到祭壇上方,然後聽見魯佛急忙追上來的聲音。不過,德魯希爾不敢再接近,它知道教士們已經布下強大魔法保護這個櫃子。

    「結界。」魯佛表示同意,發現德魯希爾的遲疑。「若我們靠近它,就會被燒個精光!」

    「不。」德魯希爾理論道,說話速度快而狂亂。湍多·其羅·米安凱已經近在咫尺,這名絕望的小惡魔幾乎可以聞得到它,而且它拒絕打退堂鼓。「你不會。」它繼續說。「你跟我不一樣。你曾是這教派的教士。你當然能接近……」

    「愚蠢的傢伙!」魯佛厲聲對它說道。自這名男子淪落至此以來,小惡魔第一次聽見他這麼激烈地回答。「我頭上有德尼爾的烙印!那塊布和櫃子上的保護魔法會把我生吞活剝!」

    德魯希爾在祭壇上跳來跳去,試著想說話,但它嘶啞的聲音只成了一陣氣急敗壞的難辨語音。接著小惡魔鎮定下來,使用自己天生的魔力。它能夠看見並評估所有魔法能量,無論是法師或牧師的魔咒都可以。如果結界不是很強,德魯希爾會自己去開櫃子。它受的傷都會痊癒——若它貪婪雙手中握著寶貴的湍多·其羅·米安凱,會痊癒得更快。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無上致命可怖」,在這名陷入困境的小惡魔耳中聽起來真是太對味了。

    從櫃子散發出來的能量氛圍幾乎是壓倒性的,而起初,德魯希爾的心絕望地一沉。但當它繼續掃瞄能量時,漸漸發現實情,於是一陣邪惡笑聲從它的尖牙之間迸出。

    魯佛好奇地看著它。

    「去櫃子那裡。」德魯希爾指示。

    魯佛繼續瞪著它,動都不動。

    「去。」德魯希爾又說了一次。「那些蠢教士設下的破爛保護魔法已經被渾沌詛咒壓倒了!他們的魔法已經被破解!」

    這只是部分事實。湍多·其羅·米安凱不只是一種單純的魔法藥劑,它是一種對毀滅趨之若鶩的魔法。湍多·其羅·米安凱想要被發現,想要從教士們在周圍設下的牢籠中逃出來。為了這個目的,它的魔力攻擊著結界,為時好幾個月,因此已經減弱了結界的完整性。

    魯佛並不信任德魯希爾(而且正該如此),但他無法忽視自己心中的拉扯。在這個地方,他敏銳地感覺到頭上烙印有所反應,而且光是靠近一個獻給德尼爾的物體,就使他的頭劇痛不已。他發現自己想要相信德魯希爾的話,他還是往櫃子移動了,伸手去揭櫃子上的布。

    一道刺眼電擊閃光出現,接著是第二道,然後是一陣巨大火焰爆發。對魯佛來說幸運的是,第一道爆炸就已經把他擊飛到房間對面,橫掃過祭壇,撞進門口附近一座翻倒的書架。

    德魯希爾看見火焰吞噬櫃子時尖聲高叫,櫃子木頭髮亮地燃燒著——顯然它已浸過油或被施下某種易燃魔法。德魯希爾並不擔心湍多·其羅·米安凱,因為這個藥劑能夠永存,但若裝著它的瓶子融化,液體就會不見!

    火對於德魯希爾來說從來不是問題,它生長的低層界本就充滿火焰。它拍著蝙蝠雙翼衝進大火中,雙手急切地把櫃子中的東西抓出來。一陣突來的痛楚使德魯希爾尖叫出聲,差點把手中的碗扔到房間對面去。不過它及時忍住,小心翼翼地把東西放到祭壇上,然後退開來交互揉著起皰的雙掌。

    裝著渾沌詛咒的瓶子被放在一個碗內,浸泡在最清澈的水中,一名已逝德魯伊的臨終懇求,以及自然和萬物秩序之神西凡努斯的符號使水變得神聖。整個國度中,大概沒有哪個神比自然之神還令這名扭曲的小惡魔感到憤怒。

    德魯希爾研究著碗,考量自己面臨的兩難。一會兒之後,它的呼吸變得較輕快,因為它發現神聖之水已經失去了該有的純淨,湍多·其羅·米安凱的影響力甚至連這之中都有作用。

    德魯希爾靠近碗,輕聲唸咒,用一根爪子刺破左手中指。魔咒完成後,它將自己一滴血滴入水中。一陣嘶嘶聲出現,碗上方籠罩著一片蒸氣雲。接著它就消失了,而碗中的清澈聖水也是,取而代之的是泛著沼澤惡臭的發黑腐爛液體。

    德魯希爾跳回祭壇上,雙手探進去。一會兒之後,它狂喜地低鳴著,像抱著自己的嬰兒般捧著上面飾有古文字的寶貴瓶子,它本身就已經是一個具有魔法的物品。它回頭看魯佛,並不真正關心這名男子是死是活,然後再度笑了。

    魯佛以手肘撐起身體,黑色頭髮亂七八糟地根根豎起,眼珠子正抽搐著自行轉動。過了一會兒之後,他才不穩地站起身,朝小惡魔蹎躓地一步步前進,心裡想著要把這名小惡魔給勒死,一了百了。

    德魯希爾甩著尾巴,叉狀尖端滴著毒液,這使得魯佛恢復了一點理智,但沒有讓他冷靜多少。

    「你剛才說……」他開始怒吼。

    「班內泰勒瑪拉!」德魯希爾厲聲回答,語氣之強烈不只壓過了魯佛的怒氣,更震得這名男子安靜下來。「你曉不曉得我們現在有了什麼?」德魯希爾把瓶子交給魯佛,邪惡地微笑,而這名男子如鈕扣般的眼睛看著它時睜大了,感覺到它的內在力量在他體內顫動。

    魯佛幾乎沒聽見德魯希爾如何叫囂著他們將能以渾沌詛咒完成多大的事業。這名瘦削男子只瞪著瓶子中的紅色漩渦狀液體,著迷了,但吸引他的並不是德魯希爾所喧嚷的權力,而是可能從自己身上烙印解脫的自由。魯佛會有這個烙印是自作自受,但在他扭曲的心裡,這已並非重點。魯佛能理解和可以接受的,只有凱德立烙印了他,逼他成為一名被放逐者的事實。

    現在,整個世界都是他的敵人。

    德魯希爾繼續激動地大放厥詞,說他們該重新再控制這些教士,攻擊整片大地,要先拔開瓶塞,然後……

    在小惡魔吐出的一大堆主意中,魯佛只聽見最後這一個。他聽見了,並全心全意地相信應該這麼做。彷彿湍多·其羅·米安凱正在呼喚他,而這個由邪惡、惡魔般心智所創造出的渾沌詛咒,也的確正在這麼做。這是魯佛的救贖,遠比德尼爾神來得有效。這是他從可惡的凱德立手中獲得解脫的方式。

    這個藥劑是為他而生的,而且只為了他一個人。

    德魯希爾一注意到魯佛拔開瓶塞,一聞到從藥劑中飄出的紅色煙霧,就立即停止說話。

    小惡魔正開始要問這名男子到底在幹什麼,但德魯希爾的話已卡在喉嚨中,因為魯佛突然把瓶子舉到薄薄的嘴唇邊,將裡面的東西全部深深吞下肚。

    德魯希爾不斷地結巴,試著說出抗議的話。魯佛轉身向它,臉奇異地扭曲著。

    「你幹了什麼好事?」德魯希爾問。

    魯佛想開口回答,但卻被噎住,雙手抓住喉嚨。

    「你幹了什麼好事?」德魯希爾大聲地重複。「班內泰勒瑪拉!愚蠢的東西!」

    魯佛依然噎著,抓住他的喉嚨跟捂著胃部,然後開始激烈地嘔吐。他踉蹌走開,一面咳嗽,一面喘息,想在湧上喉頭的膽汁之間吸進一點空氣。

    「你幹了什麼好事?」德魯希爾在他後面叫著,沿地板急步追上他。小惡魔的尾巴正不祥地甩著,如果魯佛忍過這陣痛苦,德魯希爾會刺死他,然後把他撕成碎片,懲罰他偷走這珍貴而無法替代的藥劑。

    魯佛搖搖晃晃,出房間時重重撞上門框。他跌跌撞撞地走過長廊,撞到一面牆後彈回來,然後又是另一面。他再次嘔吐,接著又一次,他的胃痛苦地灼燒,噁心的感覺翻攪著。他不知怎麼地穿過了房間和長廊,半匍匐地爬出泥濘的隧道,回到陽光下,但是陽光像刀一樣切割著他的眼睛跟皮膚。

    他感覺自己正在燃燒,但卻又感到冷,死亡般的冷。

    德魯希爾跟著他,在他們回到會暴露行蹤的陽光下時明智地隱身起來。魯佛停住,朝一塊因下得較晚而殘餘的雪堆再度嘔吐,上面留下的血跡比膽汁還多。然後這名瘦削男子踉蹌地繞過建築物轉角,在泥巴和雪水中滑倒許多次。他想走到門口,想找那些擁有治癒魔法的教士們。

    兩名年輕教士身穿代表歐格瑪教派的黑色與金色相間背心,正站在門口附近享受冬日午後的溫暖,身著的褐色斗篷隨風大大朝太陽敞開著。他們起初沒注意到魯佛,直到這名男子重重地摔在幾尺外的泥濘中。

    兩名教士衝過去扶他翻過身,接著又驚喘一聲退開,因為他們看到了魯佛的烙印。他們剛進圖書館還不夠久,不認識魯佛,但他們聽說過這名被烙印的教士。他們彼此對望,聳聳肩,接著一個人衝進圖書館通報,而另一名則開始救助這名負傷男子。

    德魯希爾從建築物角落偷看著,一遍又一遍地咕噥「班內泰勒瑪拉」,哀歎渾沌詛咒和齊爾坎·魯佛開了它一個邪惡的玩笑。

    白松鼠波西佛高高地棲坐在那扇門附近一根樹枝上,相當專心地看著這一幕。波西佛本周才剛從冬眠中醒來。它很驚訝地發現凱德立沒有在附近,它最愛吃的卡卡沙果主要來源都是他,此外,更驚訝竟會看見齊爾坎·魯佛這名它一點都不喜歡的人類。

    這只松鼠看得出魯佛正遭受極大痛苦,甚至從這麼遠的地方都聞得到魯佛生病的臭味。

    波西佛朝它位於枝丫高處的樹枝窩更接近了些,繼續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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