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楂樹之戀2 第二章
    1

    飛機終於開始滑動。楊紅的座位是18A,靠窗,機票是托她以前教過的一個學生買的。楊紅選這個座位,不光是因為它靠窗,主要是圖個吉利,因為楊紅的媽媽自從聽說女兒要出國,就一直擔心得不得了,老覺得女兒是要到那個人手一槍、黑幫氾濫的國家「頭朝下在餐館洗盤子」去了。簽證還沒下來,媽媽就跑到廟裡為她求籤占卦,結果求得一個「不宜出行」的中下卦,更加反對楊紅出國。楊紅雖然也有點信簽語,但這次出國機會來之不易,特別是被檢查一通,反而堅定了出國的決心,滋生出一股逆反情緒,心想,你美國搞得那麼神神鬼鬼的,不讓人進去,我偏要進去看看。

    楊紅把頭靠在窗上,看飛機慢慢滑向跑道,心想,不知兒子和丈夫這會兒在幹什麼?她知道兒子對她出國,其實並不傷心,每次問他「媽媽走了你想不想」時,他總是說「想」;問他哪裡想,也煞有介事地指指胸口說「這裡想」。楊紅知道這是保姆教他的。當楊紅換一個方式,問他「媽媽去美國好不好」時,兒子總是很開心地說:「好!好!媽媽去了美國,我就不用上幼兒園了!」把楊紅聽得透心涼。

    周怡從三歲開始上幼兒園,一年多來,差不多都是三天打魚、十天曬網,或許曬網的時間比十天還多一些。有時是因為生病,周怡經常感冒,動不動就搞到要上醫院輸液的程度,從上醫院到恢復總得一個星期左右,這段時間就理所當然地不送他上幼兒園。就算沒病時,說服他上個幼兒園也像中東和談一樣,費盡口舌最後還是要動武,每次都是楊紅把大哭不止的周怡硬抱上車,嘴裡還要加些「再哭就不給你買麥當勞」之類的威脅才能把他弄到幼兒園去。楊紅就不明白,贊助費交了大幾千,平時也沒少給兒子的老師送禮,怎麼到頭來幼兒園還是辦得如此恐怖。光看兒子臉上的表情,你還以為不是叫他上幼兒園,而是拖他上殺場。

    兒子對自己不留戀,楊紅心裡也不怪兒子,他還小,還不懂母親當年懷他生他受了多少苦,也不理解父母送他上幼兒園的一番苦心,他只能看見眼前的一點利弊,上幼兒園要受老師管束,在家就可以海闊天空,自由自在。但楊紅心裡還是有一點傷心,聽說可能有半年見不到媽媽,兒子反倒歡欣鼓舞,拍手叫好,做媽的做到這個份上,說不傷心是假的。

    丈夫周寧倒是說了好幾次「捨不得你走」,但楊紅覺得他捨不得的是兩人的夫妻生活。她知道周寧有個毛病,如果他起了那個心,卻又辦不成那個事的話,他就會疼痛難忍,用周寧的話說就是名副其實的「受活罪」。

    周寧說他這個病是跟她談戀愛時落下的。那時候,兩個人見面免不了要摟摟抱抱,一摟一抱,周寧就免不了蠢蠢欲動,久而久之,那地方就開始疼痛。

    好在兩個人一畢業就結了婚,結束了那黎明前最黑暗的日子。

    

    2

    楊紅的蜜月正是在暑假裡。那時她剛留校,還沒開始上課。周寧分在E市的一所中專裡,也有暑假,所以也留在H市。兩人天天待在一間十平方米的房子裡,你對著我,我對著你,周寧就難免有想法。但每次才起個頭,楊紅已是苦不堪言,周寧只好作罷。周寧這樣多次希望,多次失望,也疼痛起來,弄得坐立不安。

    楊紅見周寧疼痛難忍,就建議周寧去看醫生。周寧說,不用看,我這應該不是病,倒勸楊紅去看看醫生。

    結果,兩人都不願去看醫生,也都不勉強對方去看醫生,心想如果對方真是有病,傳出去自己也不光彩。於是兩人就決定還是靠自己,去找些書來看。楊紅去圖書館查,周寧就去書店找。最後,還是周寧買的一本《家庭生活大全》講得比較詳細一點,裡面有一章是有關夫妻生活的。兩個人把那一章通讀了一遍,覺得找到了原因,書上說那叫「陰冷」,就是女人對房事一點興趣也沒有,就會覺得疼痛。

    周寧就拿著書,挑幾條妻子方面的原因問楊紅:「是不是因為你覺得性是件醜事髒事,同房時有犯罪感呢?」

    楊紅想了想,說:「我覺得我沒有。如果是婚前做,我可能會覺得羞恥,但現在婚都結了,我也想把事做好,怎麼會有犯罪感呢?」

    周寧想想也是,就再讀一條:「是不是小時候受過性侵犯,有過什麼痛苦的性經歷呢?」

    楊紅急忙擺手說:「別亂往我身上套了,你知道的,新婚之夜是我第一次。在那以前,連手都沒有被男人碰過。」

    周寧再看看丈夫方面的原因,擔心地說:「難道是我的問題?是因為我第一夜太魯莽,使你產生了懼怕的感覺?」

    「也不是。」楊紅想,你那時就是再魯莽,我也不會介意的。

    周寧說:「那就只能是這最後一條了,說女人性興奮來得比較慢,如果做丈夫的事前愛撫不夠,而妻子又太害羞,不夠投入,就會疼痛。」

    楊紅想,這個理由還令人滿意,基本上是各打五十大板,丈夫和妻子的責任是一半一半,就說:「應該是吧。」

    找到了答案,兩人都很高興,當場就決定理論聯繫實際,親自試一試。到這時才發現書上開的處方也很含糊,只講做什麼,卻不講怎麼做。周寧就試探著在楊紅身上四處亂摸,一邊急切地問:「有沒有感覺?有感覺沒有?」

    楊紅看他這樣急切,好像一個懶惰的學生,做作業不願自己獨立思考,只一迭聲地問老師答案一樣,除了覺得很滑稽,沒什麼感覺。試著試著,兩個人就忍不住笑起來,楊紅說:「我們兩個真是書獃子。」

    周寧說:「我們算什麼書獃子?聽說有兩個學物理的,新婚之夜就並排躺在那裡,中間隔著二十厘米,手握著手,等著陰離子陽離子從他們手上傳給對方去交合呢!」

    

    3

    男女之間,即便是做了夫妻,很多時候,也還是如歌中唱的那樣:「其實你不懂我的心。」或許正因為做了夫妻,離得太近,失去了旁觀的距離和心態,才變得不懂彼此的心了。所謂「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是也。

    當楊紅在那裡愁得一塌糊塗的時候,周寧一點兒也沒覺察。

    其實周寧那時也有他自己的愁,因為他曾對楊紅許過一個大諾,說:「蜜月,蜜月,就是要蜜一整個月嘛。我要連續做一個月,天天做,不間斷。」周寧有了這個諾言的約束,就一門心思放在如何部署兵馬糧草,以求絕不食言上。做一次,就舒口氣:離成功又近了一步。

    但是任何事情一旦變成任務,即使不使人興味索然,也難免讓興趣一落千丈。久而久之,周寧就發現有時對這個任務有了一點偷工減料的想法,就像他對待所有的作業和實驗一樣。有時又因為在外面下棋打牌搞得太晚,回來後倒頭就睡,難免誤個一天。

    不過周寧絕不認為是自己能力不如人,他的理論是,如果我都做不到三十天,那別人也做不到,只能是在那裡瞎吹。周寧這樣想,就少了許多煩惱。用心理醫生的話來說,就是他的心理比較健康,而楊紅那種就不太健康,因為她一旦發現自己與眾不同,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不對頭,無法開解,活得太沉重。

    周寧只擔心楊紅會記得他說的話,天天來檢查他有沒有食言。像楊紅這樣辦事認真的人,肯定會發現他漏了一兩天,如果問他一句「昨天你怎麼沒做」,那他真的要無地自容了。他見楊紅也不來檢查他有沒有實現諾言,覺得楊紅也很體貼。

    如果楊紅知道周寧的想法,或者周寧知道楊紅的想法,一定會覺得這是典型的同床異夢。

    既然夫妻倆都有自己的心思,而對方又都不在意,兩人就都把工作的重心轉移到別的地方去。家裡除了用過的課本,沒別的書,楊紅就對《家庭生活大全》上的其他部分感起興趣來。《家庭生活大全》號稱「大」而「全」,也當得起這個書名,有關家庭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楊紅想,老年保健現在還用不上,生兒育女也還早,種花養草又沒有地方,還是從毛衣編織和飲食起居做起,先學做飯和織毛衣。

    正好周寧那件毛衣,歷史實在太悠久了。聽周寧說還是若干年前,他媽媽賣了一頭豬,在一個某地買了毛線,請一個誰們織的。那個誰們也太黑心,剋扣了大半毛線,只給他織了件當時就只算貼身的毛衣。每次聽老媽痛罵那個黑心的誰們,周寧就息事寧人地說:「算了算了,以後不用賣豬買毛線了,直接把那張豬皮給我穿就行了,還可以省下豬肉自己吃。」

    楊紅就興致勃勃地去買了一些毛線,又將周寧的破毛衣拆了,洗了,加了新線,照著書上的指示,一針一線地編織起來。織了一截,效果還不錯,就想,原來這些事也並不難,以前看寢室裡一位大姐織個圍巾,還把別人佩服得一塌糊塗,其實自己也會做的,不比讀書難。楊紅就一路織下去,第一次就成功了,因為是嚴格按照書上說的比例去起針的,一米七五的周寧一穿,恰恰合身。織出了信心,也織出了興趣,楊紅就又買了毛錢,給周寧和自己織毛褲。織到後來,隔壁的王大姐都要來向楊紅請教了。

    

    4

    雖然H大青年教工食堂暑假裡也還開著門,但如同任何一個大學食堂一樣,辦堂宗旨都是為學生說俏皮話提供素材的,色香味不在他們的議事日程之上。楊紅和周寧在H大食堂吃了四年,早已吃得不耐煩了,楊紅就照著《家庭生活大全》做起菜來。她雖然也像所有的書獃子一樣,對書中所說的「鹽少許」之類的含糊不清很不滿意,但她是做實驗出身的,知道實踐可以出真知,只要循序漸進地加大投放量,慢慢會摸出道道兒來。所以楊紅就常常是先放一點鹽,炒兩勺子,就嘗一嘗。不夠鹹,再放一點鹽,再炒再嘗。如果不慎放了太多鹽,她也悟出該如何補救,無非是加些糖,加些醋,把焦鹽搞成糖醋就是了。

    後來,連周寧也摸出了她的規律,見她放糖就問:「鹽又放多了?」

    楊紅只笑而不答。吃飯的時候,楊紅常常是笑瞇瞇地坐在那裡,看周寧津津有味地吃。周寧起初還問她:「你怎麼不吃?」後來知道她做飯時一路嘗味,已基本上嘗飽了,也不再詢問,只管風捲殘雲般把飯菜打掃乾淨,知道這是對楊紅最大的獎賞和鼓勵。周寧是個好客的人,又愛喝酒,但楊紅不會喝。酒桌上沒有人陪著喝,就像談戀愛沒有對象一樣,雖然可以暗戀,可以自戀,但都不過癮。所以周寧很快就開始物色酒友。

    那時他們住的是一幢有內走廊的青年教師宿舍,走廊兩邊是一些十平方米的房間,走廊有兩米多寬,算是廚房,兩邊沿牆根兒都擺著煤氣灶。一到做飯的時候,家家都在門前炒菜,一時鍋盆齊鳴,蔚為壯觀。

    楊紅從小就聽父母說「吃得虧,攏得堆」,意思是說一個人如果不怕吃虧,就能交到朋友,所以楊紅一向是不怕吃虧的。以前住學生寢室,都是別人不要的床位她要,別人不掃的地她掃,別人不倒的垃圾她倒,所以跟人處得很好,自己也未見有多大損失。現在住在青年教師宿舍裡,做了菜,少不了請左右鄰居品嚐。同樓還住著幾個未婚教師,也懶得自己開火,楊紅就經常叫他們過來吃飯,一來陪周寧喝酒,二來也讓他們打打牙祭。慢慢的,楊紅做的菜在那棟樓就很有名氣了。有時哪家請客,竟會提幾斤排骨來,撂在楊紅家,說一句:「做紅燒排骨,今天下午請客要的。」楊紅就洗淨了,燒好了,放在那裡,貼個條子,免得待會兒有人來拿時搞錯了哪盤是哪家的。

    楊紅對周寧,起初也是執行著「吃得虧,攏得堆」的政策。不僅做飯,連洗碗也包了。周寧有個壞習慣,每次吃完飯,就要上廁所,小時候總是被他媽罵是「直腸子」,所以楊紅想都沒多想,吃完飯就把用過的鍋盆碗盞什麼的拿到走廊盡頭的公用水房洗了。等周寧從廁所歸來,楊紅早已把一切收拾停當了。

    楊紅沒想到政策都有個執行範圍,超出了範圍就會適得其反,就像漢族地區的計劃生育政策如果照搬到少數民族地區就會引起強烈抵抗一樣。

    很快就有人打趣周寧:「嗨,你夫人出得廳堂,進得廚房,怎麼會看上你的呀?」

    周寧聽了很得意,「肯定是我有什麼閃光之處,她看得見,你們看不見。」

    還有人見楊紅在那裡忙活,而周寧在外與人下棋打牌,就笑楊紅,「嗨,田螺姑娘啊,你家那個耕田的什麼時候回來吃飯?」

    對面的毛姐就說得直一些,「楊紅啊,怎麼總是你在做飯洗碗呢?我跟老丁都是一個做飯,一個洗碗。做飯的不洗碗,洗碗的不做飯,公平合理,天公地道。」

    楊紅突然被人問到這個問題,答不上來,就說:「周寧他不會做飯。」

    毛姐就一針見血地說:「說不會是假的,他要想學,還會學不會?你不也是剛學的嗎?」

    毛姐的丈夫老丁就在旁邊添油加醋,「就是,就是,做得好不好是水平問題,做不做是態度問題。」

    毛姐糾正說:「水平是可以提高的嘛,如果他真的愛你,心疼你,他什麼樣的事都學得會。」

    楊紅聽了這些話,就愣在那裡,突然想起好像別人的丈夫都做飯的,最少也洗碗洗衣服什麼的,只有她,總是她一個人在那裡忙活。她覺得毛姐的話有振聾發聵的作用:這不單單是一個做飯洗碗的問題,這個問題要從一個更高的層面來看,這能看出周寧疼不疼她,愛不愛她。談戀愛的時候,都是周寧為她去食堂打飯、打水,用自行車馱著她去外面玩。現在剛結婚,他怎麼就變得什麼也不幹了呢?難道愛情這麼快就消逝了?

    

    5

    楊紅跟周寧商量:「每天都是我做飯,別人都在議論,今天下午你做飯吧。」周寧也知道有人在那裡議論,但沒想到楊紅這麼快就覺悟了,心裡不快,忽然很理解為什麼資本家恨那些搞工運的人:工人在那裡心甘情願地受剝削,就是你們這些人,七挑八挑,搞得工人提條件,鬧罷工。但周寧怕楊紅生氣,就一口應承下來。

    楊紅也舒了口氣,心想他還是很心疼我的,也就是說還是很愛我的,可能前一段時間我搶著做飯,把他表達愛心的機會剝奪了。

    結果到了晚上快六點了,周寧還在看電視,好像已把做飯的事忘得一乾二淨。經楊紅提醒,周寧才猛一拍腦門兒,說:「呀,差點忘了!」轉身就衝到走廊上去做飯。

    不過,很快又衝回來,問楊紅怎樣開煤氣灶。過了一會兒,又問鍋在哪裡,面在哪裡,鹽在哪裡,等等等等。楊紅按捺著,一一告訴他,周寧好不容易把鍋坐上,把面放進去,過一會又因為看電視看忘記了,聽到對面毛姐在叫:「楊紅,鍋裡沸出來了!」楊紅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條件反射地跳起來,跑出去把殘局收拾了。

    後來又叫周寧做過幾次飯,次次都有新問題,搞得比楊紅自己做飯還麻煩,說他吧,他只說從小到大,從來沒做過飯。如果楊紅不想做飯,兩個人就還是回去吃食堂。

    楊紅只好改讓周寧洗碗。雖然洗碗的技術含量低一些,但周寧一樣可以把它做得別開生面。一般是把吃過的碗放在那裡,久久不去洗,弄得蒼蠅蚊子都尋來了。去洗呢,也本著「執行政策不走樣」的精神,你叫洗碗就洗碗,其他問題都不管,就只拎著兩隻碗優哉游哉地走去水房,用過的鍋盆什麼的一概不問。

    周寧如果能把兩隻碗原封不動地拿回就算不錯了,多數時候是遇到了棋友、牌友、酒友、鄰居,就算沒遇到他也可以現場交一個,就從水房一路侃到走廊,又從走廊侃到別的樓層,再就不知侃到何處去了。大多數時間都是到了下一頓做飯時,楊紅才發現鍋盆上粘著的飯菜都乾枯在那裡了,而兩隻碗則不知去向。她只好把鍋盆拿到水房去,自己洗淨,順便把周寧忘在那裡的碗也帶回來。

    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很多次,每次楊紅都是等到周寧回到家,關了門,小聲說他幾句,生怕外人聽見,說他們蜜月裡就在吵架。周寧也總是抱歉,說:「唉呀,怎麼就把碗忘在水房了呢?都是老王,扯著我講啊講,也不知道他哪來那麼多話。」

    有一次,周寧照例拎著兩隻碗去水房,楊紅對他說:「你洗碗就真的只洗碗啊?你把鍋盆什麼的也帶去洗一下不行嗎?」

    周寧見走廊上有人,就把膽一壯,說:「我們家鄉從來沒有男人洗碗的,男做女工,凶也不凶,男人做女人的活是沒出息的。男人做飯洗碗,那他們娶老婆幹什麼?」

    楊紅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又不敢在走廊上同他吵,只好瞪著周寧,臉色發白。周寧一看勢頭不對,趕緊跑去水房,不聽楊紅的下文了。

    楊紅在家裡生了一個下午的氣,哭得暈頭轉向,心想,什麼年月了,還把女人當奴隸,娶我就是為了有個做飯洗碗的人?還以為娶我是因為愛我呢,搞半天他壓根就沒有愛過我。

    到了晚上,周寧不知從哪個朋友那裡回來,見鍋裡沒有給他留飯,也不敢多問,逕直爬上床來,扳過楊紅的臉,見她滿面淚痕,兩眼紅腫,就問:「好好的,哭什麼呢?」楊紅見他一臉清白,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哭得更厲害了。

    周寧只說她是為洗碗的事生氣,不知道問題已經上升到「愛不愛」的高度,又聽人說「女人是要哄的」,就琢磨著怎樣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他又不願認錯,怕開了頭以後沒有完,就神龍見頭不見尾地說:「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弱點嘛,有些是與生俱來的,有些是長期形成的,改掉都是很困難的。」

    周寧原意只想避免說「我有弱點」,所以牽出「每個人」這只替罪羊。但在楊紅聽來,卻是別有所指,是在點她的心病,說她有與生俱來的弱點,一時竟有點啞口無言。周寧見她不做聲,以為自己胡謅的幾句話起到了格言般的作用,遂決定以後就以周氏格言做求和的工具,一句就夠楊紅想的了,自己也不失面子。

    

    6

    兩個人的第一次彆扭就這麼含含糊糊地過去了,周寧沒道歉,楊紅也不追問。但做飯洗碗的事仍然令楊紅頭疼,倒不是她一個人又做飯又洗碗有多麼累,她也願意相信周寧的懶只是從小形成的習慣,與愛不愛她無關。但別人見周寧不做飯不洗碗就會以為他不夠愛老婆。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再自信,也難免懷疑你丈夫是不是真的愛你。人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又說「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難道這些格言都是人瞎編出來的?

    楊紅也知道還有一句格言,叫做:「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議論吧!」但她不要說做到這一點,她連讀都讀不好這句話。

    上高中時,楊紅的語文老師自恃普通話講得好,能分清「z,c,s」和「zh,ch,sh」,對朗讀特別重視。楊紅有一次被叫起來朗讀課文,其中就有這句格言。楊紅看到有「自己」和「別人」這對反義詞,就想當然地把重音放在這兩個詞上。但老師說她讀得不對,像她那樣讀,讓人感覺你還可以「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老師說,這句話的重音應該是在「路」和「議論」上,才能顯出你一心走路,不怕閒話的決心。楊紅讀了好多遍,都沒讀出老師要的效果。最後還一連三遍地讀成:「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吧!」

    按弗洛伊德的說法,口誤、筆誤都是下意識的逼真反映。你誤讀成「走別人的路」,實際上是因為你潛意識裡就想走別人的路。其實何止是潛意識,楊紅的明意識裡也是寧願「走別人的路,讓自己去議論」的。別人留長髮,她就留長髮;別人有劉海了,她也剪一把放在那裡;別人不穿裙子的時候,她絕不率先穿裙子。總之,是寧停三分,不搶一秒,傻子過年看隔壁。雖然有時也覺得別人的做法不對,但也只在心裡嘀咕幾句,算是「議論」過了。

    結婚買傢俱時,楊紅本來不喜歡粉紅、粉藍的,但不知為什麼,那段時間H市流行這兩種顏色,楊紅為別人著想,只好買了一套粉紅的。後來同樓的人個個說好看,楊紅也暗自慶幸,還是「走別人的路」好。她買的電視也是照當時的潮流,要買大的,雖然她的房間只有十平方米,但她還是買了一個29英吋的,在當時已經是大而無當了。看電視時因為離得太近,老覺得人物像打了格子一樣。

    對面毛姐家也是一個大電視,她丈夫老丁就對周寧說,不如你坐在我門前看你家的電視,我坐在你門前看我家的電視,隔著走廊和一間房,距離正好。楊紅想,老丁也跟我一樣,也只敢「讓自己去議論」,買電視時,還是要「走別人的路」,買大的。

    楊紅從小就很敬畏這個「別人」。長大了,才知道這個「別人」其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無形無狀、無處不在、無孔不入、防不勝防的群體。考得不好?別人要笑話的。穿得太怪?別人會怎麼說?楊紅的一個表姐還告訴她,找不到男朋友,別人會說你「高不成,低不就」。別人這樣說你,你的兩個肩就會變得一邊高、一邊低,因為女人愛面子呀,「低不就」還扛得住,但扛著「高不成」的那邊吃力太多,就會壓得歪下去。表姐是北大畢業的,在北京工作,只有春節才回來,三十多了還沒結婚,回來沒人玩,就跟比她小很多的楊紅玩。表姐總是說:「高不成?好像我癩蛤蟆吃天鵝肉沒吃到一樣,其實是我那片天空根本就沒有天鵝!」

    楊紅知道自己是個「為別人活著」的人,過得再幸福,如果別人都認為她不幸福,她就會覺得自己其實是不幸福的。更何況是「愛不愛」這種很難找到客觀衡量標準的東西呢?什麼叫愛?什麼叫不愛?別人都說你丈夫不愛你,你還在那裡以為他愛你,不是有點自欺欺人嗎?就算你丈夫口口聲聲說愛你,他都可能並不愛你,更何況像周寧這樣說都不說愛你的人呢?

    所以楊紅雖然寧願自己做飯洗碗而不想為這些瑣事與周寧發生爭執,但因為住的是集體宿舍,不能不為群眾著想,於是仍然天天逼著周寧洗碗。好在周寧有更遠大的計劃在心中醞釀,也不計較,每次都丟三落四地把碗洗了。楊紅只要在別人眼裡過得去就行,自己去收拾殘局也無怨言。每當周寧洗碗時,楊紅恨不得在走廊上吆喝一聲:「嗨,都來看哪,我丈夫在洗碗哪,別又說我丈夫不疼我。」

    

    7

    楊紅雖然在許多事情上都是寧可「走別人的路」,但在一件事情上卻有很堅定的要走自己的路的決心,那就是「愛情」。其實如果把「別人」這個詞的定義放寬一些,她還是在走別人的路,只不過這個「別人」不是生活中的張三李四,而是理想愛情中的王五趙六。

    楊紅不知道她的愛情觀是從哪裡來的,她沒看過多少瓊瑤式的小說,也沒看過多少西方的浪漫電影或者中國古典式的愛情故事,也許都看過一些,但並沒有在腦海中樹立起一個鮮明的印象,不像現代的追星族,明確知道自己究竟是愛木村拓哉還是愛金城武。有人說每個少女都或多或少追過星,如果真是這樣,楊紅追的,肯定是星光,而不是具體的星,是那些星們在電影電視中塑造出來的人物,而不是星們在現實生活中也會吃喝拉撒的肉身。

    所以楊紅不知道愛情究竟應該是什麼樣的,但她往往直覺地知道愛情不應該是什麼樣的。有人為她介紹對像時,她馬上就能想到:愛情不應該是這樣的。有人追求她的時候,她一看那個人,就能立即作出結論,我愛的人不是這樣的。但是如果有人問她:那你究竟要什麼樣的人呢?她就糊塗了,答不上來,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什麼樣的人。

    有些幸運的人常常知道自己要什麼樣的人,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要這樣的人,知道自己的性格是怎麼形成的,或者一個重大決定是怎麼作出來的,她們經常會說「就是他那一句話使我愛上了他」,或者更厲害的:「那件事是我生活中的一個轉折點,從那時起……」楊紅從來沒有這麼幸運過,有時還強詞奪理地想,說那些話的人,也不過是像那個笑話裡面吃包子的傻子一樣,花所有的錢買了一盤包子都沒吃飽,後來問同桌的人討了一個,才吃一半就吃飽了,遂後悔莫及:早知道半個包子就能吃飽,就不該買那一盤包子了,還可以把錢省下來。

    楊紅就不知道自己那一盤包子是從哪裡買來的,而那半個包子也一直沒吃到,所以就只在腦筋裡面有些模模糊糊的愛情觀,無法用言語來做個界定。她記得很小的時候,跟幾個小女孩在一起玩,不知怎麼說到長大了要跟誰結婚上頭去了。

    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怕被人搶了頭牌,就率先說要跟毛主席結婚,其他的見毛主席已被人捷足先登了,就搶著說要跟雷鋒、黃繼光、董存瑞們結婚。楊紅雖然年幼,但也覺得她們天真得可愛,幼稚得無知。毛主席都已經逝世了,就是死了,懂不懂?跟死了的人是不能結婚的。

    楊紅對毛主席逝世記得很清楚,因為剛發生不久。那天是星期四,下午不上課,老師政治學習,楊紅在學校的操場上玩,等媽媽下班。突然就聽見學校廣播裡放起哀樂來,楊紅知道肯定有什麼重要人物逝世了,因為前一段時間周總理逝世,也是放這種音樂的。楊紅就見學校的老師都從辦公室跑出來,一邊唸唸叨叨地說:毛主席去世了!一邊就號啕大哭。楊紅還不太清楚毛主席逝世的嚴重後果,有點哭不出來,但也摀住臉,怕別人看見她沒哭會責備她,心裡納悶,媽媽不是說有一個高人測算過,說毛主席可以活一百四十五歲嗎?怎麼提前就逝世了呢?

    楊紅就毫不留情地指出那個小女孩的錯誤,說你不能跟毛主席結婚的,毛主席已經死了。那個女孩認識到這一點,就很尷尬,臉也紅了,很羨慕那幾個搶到英雄人物的同伴。楊紅倒不覺得那幾個要跟英雄人物結婚的人有什麼不對,充其量也就是眼界太高了。她不知道那幾個英雄人物如今也跟毛主席一樣去了另一個世界。她只知道雷鋒是殉職的,董存瑞是犧牲了的,黃繼光是捨己為人的,都是英雄人物,永遠都像照片上、畫面上那麼年輕,可能都住在什麼大地方,也許就是北京,世界上還有比北京更大的地方麼?

    可能楊紅的血液裡天生就沒有「追星」的因子,她從沒想到過跟英雄人物結婚。她只覺得那些英雄人物住在北京,都大老遠的,認都不認識自己,自己怎麼會同他們結婚呢?如果他們就住在鎮上,又走過來說喜歡自己,自己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楊紅想來想去,不知道自己要跟誰結婚,就突然想起以前看媽媽學校老師聯歡時,有一個馬老師,是個「摘帽右派」,曾經在台上拉過二胡,那音樂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知為什麼就把她聽哭了。當時還就因為她哭了,就有老師起來說今天是個喜慶日子,拉這個做什麼呢?那個馬老師就尷尬地下去了,搞得楊紅很不好意思,覺得是自己害了他。後來問媽媽,才知道馬老師拉的是《江河水》,好像是說一個女的受了什麼委屈,在一條江邊哭泣的故事。楊紅就想,難怪那麼傷心。

    楊紅就對女伴們說:「我長大了要跟一個會拉琴的人結婚。」她覺得這個理想還比較現實,當然不是馬老師,他那麼大年紀了,肯定等不到我長大就死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媽媽老說馬老師是「摘帽右派」,楊紅看見他的時候,他都戴著一頂黃軍帽,從來沒摘過。女伴就問她,什麼拉琴的?楊紅就比劃了一下,結果大家都說,還說什麼拉琴的,原來是鋸木頭的。楊紅覺得她們沒聽過那個音樂,不知道它的妙處,也懶得跟她們多說。

    從這個意義上講,楊紅最終還是實現了自己的愛情理想的,不是全面實現,至少也是部分實現,因為周寧也可以拉拉二胡的,只不過拉得沒有那個「摘帽右派」好,不會拉《江河水》,只會拉《唱支山歌給黨聽》,而且只會拉前面慢的部分,拉到後面快的部分就拉不下去了,聲音也是直槓槓的,不優美。問他,他只說我這個人學什麼都是這樣,進門比誰都快,但學到深處,就沒耐心了,我拉二胡就是因為學不會揉弦,就放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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