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五十一章
    張營長真是矛盾得很。春末到仲夏的這段時日,張營長被更重要的事情纏著,明著,他要不停地在涼州城和古浪縣之間來回奔波,馬家兵接管涼州後,對留守在涼州的國民軍零散部隊一律採取收編政策,個別不想被收編的,搶在收編前跑回去找原來的隊伍,也有棄了槍返回老家種地的。張營長既不能逃走也不能回家種田,只能硬著頭皮讓馬家兵當後娘養的使喚。開春之後,古浪縣的馬鴻逵把他叫去,安當給他一個特殊任務,要他帶上原來的幾個人還有收編過來的幾股力量,去橫山一帶打土匪。馬鴻逵說的土匪正是疙瘩五他們,馬鴻逵進駐古浪時曾跟疙瘩五交過一次手,差點讓疙瘩五的人要掉命,他發誓上任的頭件事就是把疙瘩五滅掉。張營長領命後,連夜找縣長孔傑璽商量對策,迫於無奈,縣長孔傑璽通知疙瘩五,讓他們暫停一切活動,分散在橫山一帶聽候指令。過後,張營長又找到司徒雪兒,發洩了一通心中的不滿,眼下惟一能跟馬家兵較勁兒的,就剩了司徒雪兒。可這女人自打仇家遠丟下她返回西安後,人就變成了一片樹葉,再也擔當不起什麼使命,整日裡躲在學誠書院,把拂面而來的春風硬說成橫掃一切的秋風,把綿軟細密的春雨硬當成滿天飛揚的落雪,樣子跟傻了沒什麼區別。

    暗中,張營長還有另一檔子事要做。張營長的確是打入國民軍內部的中共地下黨骨幹分子,他目前的職務是古浪縣委委員,受孔傑璽領導。按照上級指示,要借馬家兵交接的空,迅速建立一支地下武裝,解放古浪乃至涼州的戰役即將打響,國民黨在這個時候換上兵強馬壯的馬家兵統管大半個西北,目的就是想借馬家兵的力量阻止紅軍西進的步伐,因此從內部扼制敵人就顯得十分重要。除了現成的疙瘩五這股力量,張營長把目標瞄向那些跟他一樣接受馬家兵整編的零散隊伍上,這項工作做起來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將自己暴露,那將對涼州和古浪的地下組織帶來毀滅性的打擊。還好,工夫不負有心人,眼下張營長的地下武裝已悄悄壯大起來。

    讓張營長頭疼的不是馬家兵,而恰恰是自己人。仇家遠領導的黃羊在這個春季的確干了許多事,農會掀起的風暴也迅速點燃了古浪的革命烈火。但是,他們錯誤地將鬥爭方向引到跟大戶富戶的鬥爭上,使得成立農會的意義有了根本性的變化。農會的目的不是對著那些大戶富戶,而是發動廣大群眾,跟國民黨反動派做堅決鬥爭。為這事,張營長跟仇家遠發生過激烈爭吵,但仇家遠根本聽不進去。也不知為什麼,重回涼州的仇家遠顯得比以前更加自負,自負中又透著一股急躁,像是急於要幹出什麼。這可不是仇家遠的性格啊,張營長覺得,經歷了這麼多變故,仇家遠應該變得更加沉穩,應該更能看到鬥爭的艱巨性與複雜程度,可偏是,仇家遠把複雜性忽略了,他還無不得意地沖張營長說:「不讓他們得點好處,他們能跟著你幹?」

    得點好處,難道革命僅僅是得點好處?還有,靠小恩小惠發動起來的這些人,能成為革命的中堅力量?

    張營長搖搖頭,他感覺仇家遠已偏離了方向。

    一聽孫六帶人搶走了糧食,張營長憤怒了,大嗓門一扯:「跟我走!」院裡留守的兵娃嘩啦啦背起槍,跟上他就往西溝去。路上有個兵娃擔憂地說:「營長,我們跟農會鬥,會不會吃虧?」張營長暴躁地說:「就那個二桿子孫六,他能算農會?今兒個他要不把糧食乖乖送回來,老子敲爛他的頭!」

    等到了孫六家,張營長幾個卻看見另一番景致。一人高的籬笆牆圍起的小院裡,黑壓壓擠滿了人,細一看,全是這陣子跟上孫六鬧事的。只見他們個個摩拳擦掌,彷彿剛剛打了一場勝仗。孫六更是喜形於色,跟人們吹噓他如何把水老二捆起來,這個在西溝人眼裡充滿神奇色彩的青石嶺牧場主,到了孫六嘴裡,就成了一個豆腐包,不但乖乖把糧食裝在了車上,還差點跪下求他孫六。說的人唾沫橫飛,聽的人兩眼發直,誰也不認為孫六是在太陽底下撒大謊,因為一車糧食就是最好的見證。心急者已在孫六院裡支了口大鍋,吆喝著看熱鬧的人快去拾柴禾,說打今兒起,溝裡就不用再家家戶戶冒煙了,吃飯時只管夾著碗來,分享革命果實。

    張營長等孫六說完,才擠進去:「你是孫六?」

    孫六楞了一下,旁邊的人搶著說:「他是我們的農會組長。」

    「水家大院的糧是你搶的?」

    孫六一看張營長帶了不到五個人,膽子正了,跳下他踩著的石墩子說:「農會就是跟一切阻撓革命的反動勢力作鬥爭,誰阻撓革命,我們就打倒誰。」

    「對,打倒誰!」孫六的幾個鐵桿子兄弟跟著吆喝。

    「給我把糧食送回去!」張營長正色道。

    「你說送回去就送回去,那我成了什麼?」孫六厚著臉,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樣子。

    「送回去!」張營長啪地拔出了槍,幾個兵娃也嘩啦嘩啦拉起了槍栓。

    「吆嘿,你個刮民黨,兔子尾巴長不了幾天了,你還這麼張狂?」孫六說著話,暗中給他的弟兄使眼色,就見這幫人暗暗散開,在張營長他們四周合成了一個包圍圈。

    「你送不送?」張營長也是讓孫六逼上了,本來他就對孫六沒好感,認定這是一個混進革命陣營的渣子,一個好吃懶做的鄉間小流氓。偏巧孫六又搶了水二爺的糧,如果不把糧食要回去,真的沒法跟水二爺交待。

    「不送,你能咋?」孫六仗著人多勢眾,決計在西溝人面前露一會臉。

    「啪!」沒容孫六做任何反應,張營長一個掃腿便將孫六掃翻,等人們看清時,他已將孫六反剪著雙手提了起來,槍,死死地頂在孫六頭上。孫六嚇得早已沒了臉色,他那幾個鐵桿子還想動手,讓張營長的人一個對付三個,全都放倒在地。

    按說,這場插曲到此應該結束,張營長體面地把糧食拉回來交給水二爺,這場小風波就算結束了。誰知偏在這節骨眼上,籬笆牆外響過來一個聲音:「放開他。」

    喊話的不是別人,正是仇家遠。仇家遠剛剛跟司徒雪兒從涼州城趕來,本來要到青石嶺去,一聽張營長帶人到了西溝,就徑直趕了過來。張營長制服孫六的這一幕,仇家遠完全看在了眼裡。仇家遠本來不想阻止,但又怕張營長真把孫六制服,會給溝裡的革命形勢帶來不利影響。情急之下,喊出了那一聲。

    張營長一看是仇家遠,猶豫了片刻,還是放了孫六。一放開,孫六就不是孫六了,他沖地上爬起來的兄弟喊:「給我把刮命黨的槍下了。」那幾個人一看來了靠山,頓時來了精神,毫不猶豫就撲向兵娃,雙方再次展開搏鬥。仇家遠再想制止,就遲了。他總不能明著告訴大家,張營長是革命同志,不能下他的槍。再者,司徒雪兒就在他身邊,他也怕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

    小伍子急得雙眼發紅,他還從沒遇上自家人打自家人的事,一時不知該幫誰又該制止誰。仇家遠也意識到自己犯了錯誤,不停地沖械鬥的人群喊:「住手,都給我住手!」孫六哪還能聽得見他的話,沖院裡看熱鬧的人大吼:「搶啊,把槍給我搶了,有了槍,往後,就沒人敢欺負我們了。」

    一聽搶這個字,西溝人下意識地興奮起來。彷彿他們活在世上,就專門沖這個字來的。況且這些天,他們真的嘗到了這個字的甜頭,不搶,糧從哪來,不搶,牛羊從哪來?不搶,不搶就得永遠做窮人!一聲搶啊,一院的人就撲向張營長他們,包括院外那些主意不定的,也都忽然間有了信心,跳進院裡,就拳打腳踢地干將起來。

    眼見著一場流血事件就要發生在西溝,仇家遠一干人的臉都白了,小伍子甚至急的,要撲進來護住張營長。一匹馬呼嘯著從溝裡飛來,遠遠的,一顆雞蛋大的石子掠風而來,穿過黑壓壓的人群,不偏不倚打在了孫六頭上,孫六媽呀一聲,倒在地上。一股血冒出來,嚇得人們頓作鳥獸散。小伍子的媳婦驚恐中朝溝裡瞅一眼,顫顫地喊:「天呀,是英英,是英英來了。」

    說話間,水英英已跳下馬,收起炮肚,直奔院裡。孫六還抱著頭媽媽老子的呻喚,水英英一把提起他:「糧食哩,我家的糧食哩?」

    在西溝,人們可能不怕張營長,可能不怕小伍子,但,見了水英英,沒一個敢說不怕的。西溝這些人,一多半給水家當過幫工,剩下的一小半,也長年累月在東溝何家幹活,對水家三小姐的厲害,不只是耳聞,不少人吃過她的嘴巴哩。這丫頭要是惹躁了,能把你一把提到馬上,讓她的山風把你巔死!

    孫六結巴了幾下,還是乖乖地頭一歪,指著院裡的糧食說:「在那哩。」

    啪!一個嘴巴過來。可憐的孫六,頭上的血還沒止住,嘴裡的血又冒出來。「你餓瘋了是不是,餓瘋了也得苦著去掙啊。搶,你連青石嶺的糧食也敢搶!」罵著,又一個嘴巴過去。孫六一躲,嘴上沒挨,鼻孔裡的血卻又冒出來。

    四下圍著的人慢慢往後退,因為他們看見水家三小姐已在捋自個的馬鞭了,那馬鞭的滋味,不比嘴巴好受。

    院外面的仇家遠終於鬆下一口氣,幸虧水英英來得及時,要不然,今天這局面,就完全失控。他正要走上前去,沖水英英說句感激話,不料,司徒雪兒搶先一步開了口。

    「好身手,英英小姐果然名不虛傳。」

    水英英本來是不想理仇家遠的,一聽司徒雪兒說了話,不得不轉過臉來,學著司徒雪兒的口氣,文縐縐道:「司徒處長過獎,我一個鄉野女子,哪來什麼身手,只是院裡辛辛苦苦打下的糧被人搶了,嚥不下這口氣。」說著,扭過頭,狠狠地剜了孫六一眼。

    仇家遠見機行事,指住地上躺的孫六罵:「吃了豹子膽是不,敢搶水家大院的糧,我看你活得不耐煩了!」

    孫六結巴著,好像不明白仇家遠為什麼要罵他。張營長一步跨過來:「敢罵老子刮命黨,老子一槍崩了你!」

    司徒雪兒看到這,不動聲色地笑了笑,走過來道:「算了,這事到此為止,我看雙方都不要追究了。」

    對司徒雪兒的態度,仇家遠和張營長都暗自一驚。張營長還怕司徒雪兒要趁機對農會這幫人就地採取措施,心裡一直捏把汗,聽她這麼一說,忙沖孫六喝:「還不快滾!」

    水英英還不解氣,又衝孫六等人罵:「你些個忘恩負義的,當年鬧天災到我家吃捨飯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吃不起藥了到我家借藥錢的時候,嘴咋一個比一個甜?你瞅瞅這西溝的窯洞,還有這院子,有幾家不是我水家大院張羅著蓋的。敢搶我水家的糧食,不怕老天爺抓頭呀!」

    罵夠了,罵便宜了,才猛地沖小伍子喊:「還楞著做啥,不把馬車吆回去!」

    糧是追回來了,可水英英的心,卻丟在了西溝。西溝孫六家院牆外司徒雪兒小羊羔般偎在仇家遠懷裡的那一幕,不知怎麼就刺痛了她的眼睛,按說,她現在一心一意跟著拾糧過日子了,就不該對別的男人有想法。可,那一幕,真是擋不住地刺痛了她的眼。

    這一夜,她破天荒地沒跟拾糧睡一起。拾糧倒是想睡,自打那夜後,拾糧像是上了癮,天天想睡,她呢,說句不害臊的話,也覺得睡好。但是這晚,她卻全然沒了睡一起的興趣。

    半夜時分,她起身,獨自來到院裡,院裡風聲大作,刮得四處響,她就那麼站著,風把她的頭髮捲起來,衣服捲起來,眼看著要把她也捲走了,她依舊站著。她的一雙眼死死地盯住峽口的方向,腦子裡閃出一些最近在峽裡很響的詞,什麼農會,什麼革命,什麼解放等等。她想不明白,這些詞為什麼會被叫響,原本風平浪靜的青風峽,為什麼一浪接著一浪,總也安靜不下來?

    後來,她苦苦笑了下,她知道,風平浪靜的日子永遠過去了,興許明天,興許後天,更大的風暴將會來到。

    這些話,還是前些日子她去平陽川,姐姐二梅親口告訴她的。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大不了,再蹲一回地牢!正要轉身時,一雙手扶住了她的肩頭。回眸一看,竟是男人拾糧。

    拾糧將一件外衣披她身上,說:「風大,小心著了涼。」

    不知怎麼,水英英被仇家遠攪亂的心,忽然又平靜了、穩當了。她把身子靠過來,靠在拾糧懷裡,一片溫暖襲來,緊跟著,就有兩隻手環住了她。水英英閉上眼,半天,嘴裡喃喃喚了聲:「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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