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四十五章
    水紅水紅的被窩,還是新婚之夜蓋過的,蓋過一次後,就又放進了箱子,一直壓到現在。今夜他要是再不來,這被窩,怕又要在箱子裡鎖幾年。

    天轉眼就冷,一場夾雜著寒流的冷風打峽口捲到嶺頂,滿目的枯黃瞬間縮成一片蕭瑟,青石嶺難熬的時日到了。

    連著三天,拾糧都沒出門,三歲的月月不小心患了感冒,燒了一天一夜,眼下,小嗓子又咳嗽起來。吳嫂焙了一把焦小米,又掰個灶土塊,烤得燙手,這是峽裡的土方兒,焦小米、灶土塊、生薑水,退燒治咳的三件寶。拾糧捏住娃的鼻子,讓吳嫂灌,自個眼裡,卻清一道渾一道,好像遇上了啥過不去的事。

    月月這娃,也真算乖,興許,天下沒娘的娃都這樣,打小就知道順著別人臉色活。一看拾糧愁著個臉,三天裡居然連個哭聲兒也沒。吳嫂灌完,歎氣道:「你也甭把臉拉那麼難看,你看把娃嚇的,遇上事就說,甭裝在心裡。」拾糧將月月遞給吳嫂,道:「我是愁她哩,你看她現在的樣,哪還像個居家過日子的?」

    「居家過日子?來路家的,你沒發燒吧,指望她給你居家過日子,你是不是沒吃過五穀?」吳嫂因為一直對拾糧好,對英英,就老是抱著偏激。

    拾糧悶聲了。他不是指望,他是……

    唉,一句話兩句話說不清,反正,他是真心為水英英愁哩。

    昨兒黑,拾糧本來已睡了,當然不是跟水英英一起睡,他們還沒睡在一起。如果不是水二爺突發奇想,要讓拾糧休了英英娶狗狗,怕是,那個秋天,他們就能睡在一起。水英英都已做好準備了,就等哪一天,她親手把拾糧牽到炕上,牽到她被窩裡。誰知,水二爺出了那麼個餿主意,又把水英英的心給弄難腸了。難腸來難腸去,兩個人就都還各睡各的。只不過現在拾糧不睡門板,也睡炕。去年開春,水家翻修了南院,中間那堵牆拆了,原來的房子扒了,新蓋了五大間,全是給拾糧和英英蓋的。明著,他們住在中間大屋裡,暗,大屋只有英英住,拾糧住西頭,也是兩間,也有炕。

    拾糧睡下不久,英英回來了。這陣,英英夜黑裡老出去,拾糧問過,天天出去做啥?英英沒回答,拾糧也不再追問,但他知道,定是出去會馮傳五。昨兒黑英英突然摸進他這屋,吊著個臉,像是剛跟誰吵完架。拾糧趕忙下炕,給她讓座兒。英英一腳把炕沿下的破鞋踢開:「你倒好,躲在避事房裡,這院裡的事,你操心不?」拾糧叫她罵了個摸不著,低住聲子說:「啥事,看把你氣的?」

    「馮傳五這雜種,我饒不了他!」

    一句話,拾糧就沁在了地下。對馮傳五和水英英,他不敢想,也不能想,一想,這女婿,就不能當,這藥,也沒心思再種。

    「沁啥哩,我問你,你就不是個男人,是男人,你去把他一斧頭劈了。」說著,真就打身後扔出一把斧頭。明晃晃的斧頭嚇得月月哇一聲,一看水英英瞪她,猛又啞住。

    「娃,娃,你把娃嚇壞。」拾糧一把撂過斧頭,抱住了月月。

    「沒用的東西!」水英英罵完,弔喪著個臉出去了。一夜,拾糧都沒敢合眼。生怕剛丟個盹,院裡就會出人命。

    關於水英英跟馮傳五,院裡說啥話的都有,吳嫂就說:「我看她是吃上花樣子草了,哼,我定眼兒瞧著,她就跟著到涼州城享福去!」狗狗罵得更凶:「吃著碗裡的,霸著鍋裡的,也不怕噎死!」不罵的,除了水二爺,就是爹爹來路。來路再三跟他說:「忍吧,娃,啥都往心裡忍,千萬別跟人家吵,端人家的碗,吃人家的飯,就得受人家的氣,大不了,就跟你爹一樣,你爹一輩子沒女人,還不是活過來了?」

    話是有理,可真要忍起來,難!

    二天一大早,水英英騎馬去了平陽川,說是想了她二姐。姓馮的也要跟著去,說英英一個人走他不放心,水英英很開心,馬上去給他拉馬,結果走出去沒多遠,姓馮的又給回來了。不多時,水英英也氣鼓鼓地進了院。

    這兩個,究竟在搗鼓啥?

    農曆九月初十,就在拾糧思忖著要跟水二爺說點什麼的時候,院裡突然炸出一聲驚雷,馮傳五摔死了!摔死在大鷹嘴上,眼睛,讓鵬叼了去!

    喲嘿嘿,水二爺立馬打那邊院子奔出來,手裡,提著兩柱高香。「死了,真死了?快,快給天爺磕頭呀。」說著,真就跪下去,給老天爺磕了三個響頭。

    國民政府涼州藥檢局局長兼青石嶺防備處處長馮傳五是讓疙瘩五推下大鷹嘴的,他做夢也想不到,水家三女古浪英英拿一根細繩兒,慢慢地捆紮住他的心,一天天的,終將他牽到了大鷹嘴上。馮傳五多狡猾的人啊,一開始他是堅決不相信水英英會對他動心思,可他實在經不住這女人的誘惑,她誘惑他的方法實在是太巧妙了,一個眼神,一個媚,甚至,一句恨怨的話,就能把有四房太太的馮傳五弄得神魂顛倒。可見,這女人對付男人多麼有伎倆。馮傳五一開始也是緊繃著神經的,甚至,暗暗跟自己定下一條,沒來真格的以前,絕不相信這女人的花言巧語。但最終,他還是沒能管住自己。

    女人要是誘惑起男人來,男人真是抵抗不住的。女人要是拿誘惑來算計你,八成,你就死定了。

    為騙出馮傳五,水英英真是想盡了法兒,院裡她不敢下手,草灘上她也不敢下手,不是沒機會,機會有過,水英英都差點要動手了,但又一想,下完呢?馮傳五可比不得那些抓來吃糧的兵娃,要是因這事連累了爹,她是不甘心的。下手的地兒只有一個,大鷹嘴。但馮傳五牢牢地把跟她的活動範圍定在離院子五百步以內,這就讓她的計劃幾乎成了妄想。那天本想著能一同引他去平陽川,一出了大草灘,生死就不由得他了,槍再快也沒她的炮肚快。誰知馮傳五騎馬沒走幾步,就醒過了神,說啥也不去了,氣得水英英直想把草灘一把掌翻過,把馮傳五摔到姊妹河去。

    機會出現在昨兒黑,水英英冒著再次被馮傳五扒掉褲子的危險,大膽走進上院,進門就說:「我把那東西丟了。」

    「啥東西?」

    「上回你給我的玉墜。」

    「丟了,你真給丟了?」馮傳五驚叫起來。那玉墜,還是當初送給四姨太的,馮傳五回涼州的時候,跟四姨太吵了一架,吵得很凶,一怒之下,他將玉墜又奪了回來。這玉墜,是娘傳給他的,很珍貴,原指望能攏住水英英的心,沒想,她竟給丟了!

    「丟哪了?」

    「肯定是大鷹嘴。」

    「沒事你跑那鬼地方做啥?」馮傳五一邊罵著,一邊,又嘗試著去摟水英英。

    水英英恨恨地躲開他:「我不管,你得幫我找回來。」

    「那地方,咋找?」

    「肯定能找著,明兒一大早,我就去找」。水英英見馮傳五有些動搖,裝做乖巧地說:「那麼貴重的東西,丟了,我睡不著。」

    「找,找,找還不行麼?」馮傳五藉著這勁兒,一抱子抱住了水英英。水英英這次沒咬他,而是很害羞地說:「院裡人多眼雜,來路家的,專門踏腳後跟哩,明兒個,到了大鷹嘴,你,想咋都行。」

    馮傳五矛盾了一宿,也激動了一宿,那句你想咋都行,真是讓他心血沸騰。早起,按捺不住地就往後院走,碰見狗狗,問三小姐起來了沒?狗狗嘴一鼓,沒理他。到馬廄一看,馬沒了。

    這心,就再也控制不住了。

    馮傳五趕到大鷹嘴,四下不見水英英,正要放聲喊,忽見前面有個影兒一閃,那紅衣青褲,不正是自個日夜念想的人麼?立時,腳步就瘋起來,剛到崖畔上,腳下一絆,一個跟斗倒下了。緊跟著,頭上,頂了一把槍。

    「馮傳五,我等你多時了。」

    崖上響起疙瘩五的聲音。

    「尕……大……」

    可憐的馮傳五,到死也沒見著水英英的面,倒是他最怕看見的鵬,一個斜刺衝下來,準確地啄走他兩隻眼睛。至死,他也沒有想清,這女人,啥時跟疙瘩五攪在一起的!

    日子轉瞬又走向平靜,包括隨後傳來的拴五子被司徒雪兒掛在涼州城門樓子上當作**示眾的消息,也沒能在青石嶺激起多大波瀾。彷彿,死個把人對嶺上來說,已不是啥大事。人們更為關心的,是這冷的冬,咋過?

    水二爺瞅準時機,做出一個讓幫工們興奮異常的決定,今年的冬不用回去過,念在大家一年辛辛苦苦的份上,這冬,就在院裡過。當下,斬穴人來路便叫上幾個幫工,吆喝著去拉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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