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三十七章
    夜,黑騰騰地壓下來。夜總是來得那樣及時,那樣不可抗拒。拾糧心裡,是最怕這夜的。他寧願一生不要這黑夜,那麼,他將是幸福快樂的。

    黑飯一吃過,拾糧就不是白日裡那個拾糧了,他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好像被什麼擠壓著的人。他在院裡東磨磨,西蹭蹭,該做的活搶著做,不該做的爭著做。但活總有做完的時候,做不完的,也讓夜擋在了明天。拾糧站在院裡恨了會天,天讓他恨得一眨眼一眨眼的,像是不敢把黑灑下來。最後,他還是恨不過天,院裡的人都進了屋,水二爺的目光,已打牆頭上爬過來三次,再不進屋,怕是水二爺的腳步,就要走過來了。

    屋是套間,去年開春,水二爺就將南院這半邊隔給了他們小倆口,還把兩間小房子打通,說過去是英英一個人,現在多了雙腳,地就顯得窄邊。拾糧心裡,卻是苦不堪言。不打通,他還能抱著被窩上別的屋睡,這一打,就把他分房門兒另睡的路給打斷了。

    打新婚第一夜起,他們的睡,就成了秘密。當時,拾糧心裡還撲騰撲騰的,既含著喜,也含著怕。他並不敢把水英英當成自己的新娘子,可水英英又實實在在成了他的新娘子。哦,新娘子,一想這個詞,拾糧的心就要飛起來,飛到水英英那邊去。他矛盾著,痛苦著,幸福著。他多想走上前去,把她攬在懷裡,哪怕輕輕碰一下她的手,或者聞一下她身上的香氣,他也知足。但,另一個心裡,他又那麼不安,那麼懼怕。炕沿上這位頂著紅蓋頭的,是水家大院的三小姐啊,他一個下人,哪裡敢碰得?

    那個夜晚著實把拾糧煎熬死了,十六歲的他已懂得男女之事,鄉野裡地頭上這種事常喧,媒人老五糊也時不時地要拿些溝裡偷雞摸狗的事給嘴解饞,什麼張老二夜裡翻王寡婦的牆頭拴斷了腿,李三家老二讓秀秀家的勾到了溝裡,都是些葷得不能再葷的事。後來吳嫂喊著要圓房,圓房兩個字的意思,拾糧更懂,妹妹拾草不久前就在這院裡跟寶兒圓了房,儘管是陰親,但吳嫂還是按陽親給圓的房。拾糧的心跳得更厲害了,臉也火紅火紅的,等吳嫂鬧騰完,走了,屋子裡就剩了他跟英英時,他就……

    沒想到,英英給了他那麼一句話!

    那句話等於把他打進了地獄裡。當天夜裡,拾糧抱著自己的鋪蓋卷,在新房地下蹲了一夜。第二天夜裡,水英英用嘴呶呶外面那間破房子,拾糧知趣地抱起鋪蓋,到破房子去睡了。再後來,水二爺好像起了疑惑,還拐彎抹角問起他這件事,臉紅心跳中,拾糧失口否認。為了不讓水二爺瞅著破綻,也為了不給老人添新的負擔,他把破房子上那扇門板折下來,夜裡當炕睡。

    原以為,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這是關起門來的事,是他跟英英兩口子之間的事,外人不會曉得。誰知狗狗這死丫頭,楞是把破綻看了出來。

    拾糧在院裡磨蹭得終於不能再磨蹭了,就硬著頭皮往屋裡走。

    水英英已睡了,裡間那道門拿槓子頂著,從他把門板挪到屋裡那天起,英英就開始頂門。英英別的方面都好,都把他當男人,外人看著他拾糧也像男人,獨獨這件事,到現在也不讓步。拾糧想不通,其實不頂又能咋,他還敢硬闖到裡頭?不敢!自打新婚之夜水英英撂給他那句死頭子話後,他的心思就滅了,真的滅了。

    拾糧躡手躡腳,摸到了自己的門板上,門板以前是折起來的,上面還要掩蓋點東西,現在不用了。英英在上面鋪了些麥草,又從哪裡翻騰出來兩張羊皮,給他當褥子。去冬雪後,英英又從東溝大姐家要了兩張黃狗皮,鋪在上面,著實子熱,熱得拾糧徹夜睡不著,只能坐起來,坐到天亮。委屈是委屈,但,拾糧總算是在水家大院擁有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躺在門板上,拾糧怎麼也睡不著。不是覬覦裡屋的人,不屬於他的東西他向來不貪圖,嫁進來將近三年,他沒生過一次碰她動她的念頭,這念頭要不得,要了,等於是把自己毀了。

    拾糧不想毀。

    喜財叔再三叮囑,要想成就大業,就得把心關住,拿鎖子鎖住。爹也再三說:「娃,福路是給你鋪好了,能不能走到金山銀山上,就看你自個。」拾糧懂,這路真是福路,但走不好,稍稍有個閃失,就是掉頭的路,就是墜身的崖。

    再者,拾糧也不想逼她,她已被別人逼得走投無路了,她已讓老天爺從水家三小姐逼成了他拾糧的媳婦,他要是再欺負,豈不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拾糧想,這麼過一輩子也好,就算不一起睡,又能咋?

    越是睡不著,拾糧的心就越亂。門縫裡飄來一陣陣暗香,那是炕上的人兒發出的,拾糧連吸幾口,心就蕩漾起來,也亂起來。後來他悄悄起身,隔著門縫,偷看炕上的人兒。真是好看啊,隨著起落有致的鼾聲起起伏伏的身子,一次次把他帶進漩渦裡,他又狠狠地把火掐滅。可身子還是熱,越想讓它冷,它就越熱。

    熱啊--

    再後來,拾糧就想起了狗狗,有時候想想這丫頭也是件很暖心的事,可以幫他排解寂寞,可以幫他把亂了的心思收回。但這夜,拾糧想的不是這些。狗狗這不怕死的,自打過了年,膽子越發變得沒野量,敢當著眾人面,就把性子耍他頭上。那是性子麼,那是套在自個脖子上的繩索啊,你撒一次,繩就緊一次。今兒個,水二爺就說:「狗狗這挨刀的,越來越沒個規矩了。」聽聽,這是啥話,這是藏著刀子的話啊。水二爺眼裡能揉得沙子?

    拾糧在門板上翻來覆去的時候,南院另半邊院裡,水二爺照樣也沒睡。水二爺讓一件事困住了,困了很久。女兒為啥不開懷哩?他天天盼,夜夜盼,就盼著抱孫子。可--

    關於黃羊的傳聞就是在這個月末響起來的,起先說,峽裡來了一群黃羊,專門跟野狼作對,偷襲野狼的後手。對黃羊,青風峽的人並不陌生,相傳,青風峽最早並不叫青風峽,叫黃羊溝,這兒曾經水草茂密,灌木叢生,姊妹河終年的雪水加上溫涼的氣候,極適宜黃羊的生存。乾隆爺主事的時候,這兒還是一片蠻荒,除了成群的黃羊,溝裡出沒的,怕就是野狼,偶爾地有幾頭野驢,最終也死在了狼和羊的攻擊下。黃羊不同於一般的羊,這羊外表很柔順,除了個頭大,腿細,角短外,跟眼下水二爺和何家養的羊近乎沒啥差別。但內骨子裡,這羊卻有著不屈存的個性,尤其遭受狼群攻擊時,更是能爆發出比狼更猛的力量。再者,黃羊總是成群結隊,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一旦同伴受到傷害,整個羊群會向對手發出致命的一搏。

    東溝何家的祖先沒從平陽川移居到峽裡時,這兒曾是黃羊的世界,可惜,何氏祖宗看上了這塊風水寶地,並引來大批捕獵者,幾年工夫,黃羊便絕了跡。倒是野狼,如今還偶爾的出沒,時不時地襲擊一下住得偏遠的人家。

    世上萬物,都怕跟人鬥。

    後來又說,峽裡來的不是黃羊,是人,只不過用了黃羊的名。這就讓人有點弄不懂,還沒等人們互相打聽,黃羊的名聲已在青風峽叫響起來。

    拾糧聽到黃羊的消息,還是打狗狗嘴裡。「等著吧,黃羊都鬧了起來,他水家不長久了,馮傳五也不長久了。」這丫頭,院裡院外的事,好像她都知道。拾糧正要罵,狗狗嘴一噘,很不屑地說:「知道不,昨兒夜,峽裡又出事了。」

    「啥事?」

    「打涼州城過來的馬隊讓黃羊截了,馬上全是藥,這下,有他馮傳五受的。」

    院裡上下,敢直呼馮傳五名字的,怕就一個狗狗。為這,馮傳五還過她一個餅,你猜她咋說:「你不叫馮傳五還叫馬傳五啊?」這馬傳五,曾是個土匪,仗著馬家人在青海拿事兒,兵也多,膽子,比賊還大。後來讓峽裡幾家大戶花錢雇的刀客給斃了命,水二爺當年也花過銀子哩。原本還擔憂,青海那邊會興師問罪,沒想人家理也沒理,細一打聽,才知他這個馬,原本姓麻,壓根跟人家馬步青沾不上邊,是狗仗人勢哩。這以後,峽裡見了狗仗人勢的,就罵他是馬傳五。馮傳五在青石嶺把守了兩年多,當然知道馬傳五是啥意思,當下氣的,又要狗狗,狗狗竟一伸脖子:「你啊,有本事今兒個你把我死,不死,你就是馬傳五!」馮傳五掄起的胳膊直搖晃,不是他不敢,是這丫頭真的太難纏。你若惹了她,她四處給你使絆子,端飯時給你放一把鹽,倒茶時給你加溫水,有時,趁你不注意,抓幾個豬身上的大虱子放你衣裳裡,讓你身上起滿紅疙瘩。這還是輕的,要是把她惹急了,真給你碗裡放毒藥,聽說她後娘就是讓她一把毒藥毒倒的,當時她才十二,毒完了後娘,一個人跑到青石嶺,跟姑姑吳嫂說:「我活不下去了,你要不救我,我就得讓爹打死。」

    既然不死她,馮傳五還得巴結她,院裡吃住,很多事兒少不了這丫頭。當然,狗狗也知趣,當著馮傳五面,還是管他叫司令。

    吃黑飯時,院裡忽然傳出駭人的話,小伍子不見了!

    拾糧細一想,好像他也有些日子沒見小伍子了。嶺上開始栽藥時,小伍子就有了別的差事,也是馮傳五指派的,讓他專門給自已做信使,說穿了就是跑腿。騎著青騾子,在東溝查滿兒和古浪縣城之間來回跑,上頭有啥指令,他好第一個知道。馮傳五也是沒辦法,司徒雪兒上任後,三天一小令,五天一大令,忽兒說這麼做,忽兒又說那麼來,弄得誰都像沒頭的蒼蠅。比如青石嶺,司徒雪兒先是將駐守的兵娃抽成了兩個,第二年開春,又嘩啦啦派來一大隊,說青石嶺是重防之地,不得馬虎。後來峽裡鬧青風團,又抽走不少,等曹藥師和劉喜財被神秘的馬車接走,她又暴跳如雷,把古浪縣保安團的人馬調了來。沒過兩個月,古浪又有了共產黨,人手再次吃緊,一道令下來,保安團的人馬原又回了古浪縣城。

    還有對水家父女,也是忽兒說要當座上客,要依靠他們,還親自把拉走的幾匹走馬包括山風給送了回來。忽兒又大罵水家父女不是東西,一點不識眼色,要馮傳五嚴加看管。

    真是女人當家驢犁地,這日子,快到頭了。

    馮傳五見小伍子機靈,人又識眼色,索性讓他來來回回給自己打探信兒,也好見風使舵,少挨司徒雪兒的罵。

    女人手下討飯吃,不容易啊。

    一聽小伍子兩天沒回來,水二爺先急了,幾個院裡跑著問,見過沒?

    誰都搖頭。

    「得找啊,峽裡才出了事,這狼吃的又不回來,怕不是挨了亂槍吧?」

    這兩年,水二爺對院裡受苦的,好得不成,誰要有個頭疼腦熱,他第一個跑出來找藥。

    一院的人正擔著心,就聽院外草灘上響起一片惡聲,狗狗跑出去一看,媽呀,不好了,她連叫帶喊奔了進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前年冬天裡僥倖逃過暗殺團刺殺的查滿兒。

    查滿兒帶人來,竟是為了小伍子!

    「人呢,把他給我交出來!」查滿兒一進院,就牛氣十足地沖水二爺耍威風。

    「你跟我要誰?」水二爺穩穩當當地站著,經歷了那場大劫難,水二爺的腰節骨似乎更硬了。

    「小伍子,他是共產黨!」

    「共產黨?喲嘿嘿,小伍子是共產黨?他可是馮司令的跑腿,你這麼說,不怕馮司令打掉你的牙?」

    「少跟我廢話,人呢?」

    「不曉得,你問馮司令去。」水二爺說完,一轉身,走了。

    查滿兒揮了揮手,手下撲進各屋,開始搜。拾糧跳出來,要攔擋,水二爺說:「你讓他們搜,有本事再把我水家搜刮光!」

    查滿兒恨恨挖了一眼水二爺,心裡急著抓小伍子,沒跟水二爺計較。

    正搜著,馮傳五回來了,當下火道:「好啊,老子在峽裡出生入死,跟共產黨干,你倒好,跑來端我的老窩了。」

    馮傳五並不是一個見誰都忍氣吞聲的人,他對查滿兒早就心存不滿,這兩年,查滿兒在司徒雪兒面前說了他不少壞話,害得他在司徒雪兒面前老是直不起腰來。

    「馮傳五,你先別叫囂,等我抓了人,到涼州去說。」

    「抓,你抓,有本事,你把老子也捆起來!」馮傳五霍地跳到查滿兒面前,怒氣衝天瞪住他。

    查滿兒冰敢跟馮傳五硬碰硬,來歪的邪的他在行,公開跟馮傳五較勁,他還缺膽量。

    查滿兒的人搜了一陣子,灰頭灰臉出來了。馮傳五更加得意,他正要嘲笑查滿兒,拴五子突然跳出來:「報告司令,小伍子就是共產黨!」

    「放你娘的屁!」馮傳五一個巴掌摑在了拴五子臉上。

    巴掌並沒把拴五子的嘴摑住,他越發起勁地叫:「司令,你打我也要說,他就是共產黨,暗殺團用的槍,也是他給的。」

    「啥?」

    馮傳五跟查滿兒同時扭過頭,盯住拴五子。

    拴五子結巴了一下,道:「仇家遠拿來的槍,原本有三箱,後來兩箱不見了,我懷疑就是小伍子轉移了出去。他,他跟疙瘩五有來往。」

    「扯**蛋,這事跟疙瘩五有啥關係?」馮傳五的心一陣猛跳,急忙拿話堵拴五子的嘴,誰知拴五子一點不識眼色,接著道:「我懷疑,疙瘩五就是尕大。」

    「你亂咬人,你是見小伍子對我好,心口子不平,你個長狗牙的!」一直抖索著身子的狗狗突然說。

    拴五子冷冷地沖狗狗剜一眼:「我咬人,我還沒咬你哩。」

    所有的目光唰地集中到狗狗身上,狗狗縮著身子,往後退了幾步,怒紅著臉道:「拴五子,你不得好死!」

    「抓起來!」查滿兒再也不想嗦,看來,水家大院窩藏的**還不至一個。

    就在兵娃們張牙舞爪撲向狗狗時,院裡突然響出一聲:「誰敢!」

    查滿兒掉頭一看,竟是水家三小姐水英英。

    水英英手裡提著馬鞭,脖子裡,掛著她的炮肚。

    「查隊長,你抓人抓錯地方了吧?」水英英一邊往查滿兒這邊走,一邊,把玩著她的馬鞭。

    查滿兒略顯氣短地說:「這裡沒你的事,我是奉命緝拿**要犯。」

    「**?我水家供你們住,供你們吃,地讓給你們種藥,三年拿不到一分錢,你竟敢說我水家有**?」

    查滿兒結舌了,目光,求救似地盯到拴五子臉上。拴五子剛要說話,水英英一甩馬鞭,還沒看清馬鞭咋個落他臉上,一片子豬嚎聲就在院裡野起來。

    「哪個敢在我水家大院撒野,我的馬鞭可不認人。」水英英接著又要抽二下,查滿兒趕忙湊上前:「三小姐,你別……」

    「小伍子我打發走了,我想幹爹了,讓他到涼州城給我捎個信。」

    「乾爹?」

    一院的人都被水英英嘴裡突然冒出的這聲乾爹給弄糊塗了,就連拾糧,也覺得新奇,他可從沒聽水英英說起過什麼乾爹。

    「怎麼,你姐姐沒跟你交待,要不要我陪你到涼州公署走一趟?」

    一聽這話,馮傳五馬上接話:「對,曾專員可是認了三小姐做乾女兒的。」

    查滿兒的驕橫氣總算是被壓了下去,他再怎麼霸道,還沒到拿曾子航的乾女兒撒野的份上。不過,他胸一挺,不善甘休地說:「好,我再等他一天,如果明天這時候不見他回來,那峽口被我擊中的可真就是他了。」說完,手一揮,帶著人離開了水家大院。

    水家大院再次陷入不安。查滿兒走時撂下的話,明顯擾亂了眾人的心。

    夜色很深的時候,水二爺摸到了英英這半邊院,隔著窗子問:「娃,睡實了沒?」水英英佯裝被驚醒,故意犯著困說:「爹,回去睡吧,沒事,小伍子好著哩,明兒個就回來。」

    水二爺還不放心,想多問幾句,水英英說:「爹,風涼,回你屋去吧,啥事兒也沒有,你甭擔心。」

    水二爺的腳步剛消失,水英英就從炕上翻坐起來,怔坐了一會,騰地跳下炕,用力抽掉頂門的槓子,一把拽起門板上的拾糧。「起來,跟我去趟廟兒溝。」

    「廟兒溝,連夜?」

    「事情急著哩,快走!」

    拾糧緊跟著她往馬廄走時,她又說:「你咋空著手,褡褳哩?」

    拾糧心裡忽地明瞭。背起褡褳出門時,心,疼疼地想,完了,這下完了,小伍子啊,你糊塗!

    山風馱著兩個人,沒敢走峽裡的大道,繞著斷魂谷,走截道。水英英不說話,人跟馬合成了一體,馬跑多快都嫌慢。身後,拾糧心裡,撲撲騰騰的,亂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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