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十四章
    何樹槐趕到古浪縣城,縣長孔傑璽不在,說是去了省城。省城的趙總督找幾個縣的縣長緊急商議事兒。何樹槐在一家小車馬店住下,他必須等到孔縣長,這是副官仇家遠再三交待過的。這中間,何樹槐就聽說縣城抓共產黨的事,喲嘿嘿,風聲傳得那個緊,可嚇死個人哩。聽一起住的人說,縣城已開了殺戒,上頭髮了話,對可疑分子,用不著請示,就地正法。縣城這兩天,天天有人被那個掉!何樹槐嚇得,趕忙到街上買了香,在小店裡燒香磕頭,心裡祈禱著,千萬別把他家樹楊也給殺了啊。

    見著孔縣長是在第三天後晌,見面的地點是古浪橋頭一片樹蔭下。縣長孔傑璽看完副官仇家遠的信,臉色瞬間暗下來,半天,他說:「想不到你家老二也攪和了進去,這事,麻纏大著哩。」

    何樹槐急得要哭,這孔縣長雖是熟人,可上次縣上徵糧,他替父親拒絕過他,種藥那檔子事,他也出過難題。如今老二犯在人家手裡,由不得他不急。「孔縣長,你可要想個法子,救救我家樹楊,他年少無知,定是上了別人當。」

    孔傑璽一聽,哭笑不得,卻又不好表示出來,只道:「你也不必亂急,事情嘛,總還是有商量的餘地,不過……」

    「不過啥?」

    縣長孔傑璽詭秘地眨了下眼睛,道:「這麼著吧,你再住一天,等我仔細打聽一下,明兒一早給你個准信。」

    那個夜晚,何樹槐住在車馬店裡,一夜未眠,腦子裡老是保安團拿槍斃人的鏡頭。同時他也後悔,沒把老二樹楊的事放心上。樹楊涼州城唸書,是有些變化,這變化,他應該能注意到的,可惜他讓一溝的莊稼絆住了,沒把樹楊及時打邪路上拉回。何樹槐悔啊--

    第二日,大清早,縣長孔傑璽的信使敲響了門,何樹槐驚問:「孔縣長咋沒來?」信使怒他一眼,道:「這種地兒,縣長能來?」說著,交給他一封信,要他火速離開古浪縣城,按信上交待的辦。

    何樹槐沒敢在路上停留,一路奔到家,才打開信,眼就直了,當下,火冒三丈,跳了起來:「媽媽個日,原還把他當個人哩,沒想……」罵到一半,突然噤了聲,再仔細往下看信,看著看著,他就啞巴了。

    信是直接寫給父親何大的,孔傑璽以古浪縣長的名義,要何大緊急籌措糧二十石,牛五頭,羊二十隻,說惟有如此,才可以保樹楊平安無事。否則,他也沒有辦法。

    父親何大看完信,厲聲高叫起來:「姓孔的,你太貪了!」叫完,一把抓過長子樹槐:「說,那狼吃的干了啥事?」

    何樹槐再也不敢隱瞞,將弟弟參加共產黨的事如實道給了父親。何大聽完,登時楞了眼,重歎一聲,倒在了炕上。

    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事實上,老二何樹楊的所作所為,並沒有瞞過父親。父親何大是從老二樹楊近陣子的神乎勁兒上看出蛛絲馬跡的,不過,他一直沒細問,他相信自個的兒子還不至於糊塗到那份上,沒想……

    何大一反常態,當下便讓老大何樹槐按孔傑璽的要求去辦,並說:「你再額外給我備些大洋,五斤煙土,我有用。」何樹槐頗感意外,父親一向是個對官府不理不睬的人,這一點跟老丈人恰恰相反,怎麼會?見他猶疑,何大一臉鄭重地說:「娃,這回不跟往常,就怕花了這些銀兩,還未必能把你兄弟救回來。」何樹槐見爹心事愁重的樣子,這才相信事情遠非他想得那麼簡單,悶住聲,一言不發地操辦去了。

    何大帶著銀兩和大煙趕到古浪縣城時,正趕上城外馬家沿槍殺亂黨。據說,亂黨是保安團和縣城的憲兵隊抓獲的,因為形勢緊,來不及審,就地槍決。馬家沿被前來看熱鬧的人圍個水洩不通,何大騎在馬上,朝裡巴望了一眼,心就打嗓子眼跳了出來。「快走,趕緊找白會長!」他沖牽馬的管家鍾田說。鍾田一看這陣勢,早嚇得面無血色,牽馬往人少處走時,兩條瘦腿兒直打軟兒。

    白會長在自己家裡接見了財主何大,兩人算是熟悉,這些年也沒少打交道。白會長快人快語:「何東家,你來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

    「哎唷唷,會長大人,快幫幫我吧,我都急死了。」何大的聲音像是在哭。

    「何東家,事兒我也是剛剛聽說,令公子參加亂黨,實在是罪不能赦,不過……」

    「我的大會長,你就甭嚇唬我了,銀兩和糧食我都帶來了,求你快快想個法子,把犬子給救出來啊。」說著話,何大快快將煙土放到琴桌上。白會長看了眼煙土,知道何大這次是真心來求他,心裡轉念了片刻,道:「何東家,按說,這事我義不容辭,可眼下風聲緊,再說令公子犯的事,是掉腦袋的事,一時半會,我也拿不出辦法。這麼著吧,你先把糧和銀兩交到商會,容我想個法子,看怎麼才能把令公子救出來。」

    「這……」

    何大臉上露出了難,緊跟著湧出一層不滿。路上他就想好,不見兔子不撒鷹。但……

    「怎麼,你信不過我姓白的?」

    「哪敢,哪敢,白會長,兄弟可是實心實意求你的呀。」

    「何東家,閒話就不說了,事情有多急,你比我更清楚。我剛剛接到消息,涼州城的憲兵隊馬上要來古浪抓人,說是亂黨的重要分子逃脫了。」說到這兒,白會長故意將話停下。再看何大的臉色,就不只是嚇了。

    儘管白會長最終也沒給何大保證什麼,何大還是如數將縣長孔傑璽提出的銀兩和糧食交到了商會手上。接下來,何大便如坐針氈,候在古浪劉家客棧,等縣長孔傑璽這邊的消息。

    幾乎同時,縣長孔傑璽和商會白會長卻在秘密運籌著一件事兒。自從副官仇家遠來到古浪,收購中藥材的事便成了商會的中心工作,好在白會長為人不錯,在古浪商人間說話還很有份量。中藥材的收購也沒費太大勁。但在幾天前,縣長孔傑璽突然接到一條密令,要他務必在月底前緊急籌措一筆資金,交到涼州城一個叫駱駝的商人手裡。至於拿這錢做什麼,對方沒說,縣長孔傑璽也不便多問,只能按對方說的去做。可眼下籌措資金哪有那麼容易,古浪本就一個小縣城,商戶本來就少,加上為副官仇家遠購藥,已讓商戶們掏了不少腰包,各鄉各溝的財主又視財如命,很少有人主動拿錢出來。正在焦急中,突然收到副官仇家遠托何樹槐送來的信,如此這般,讓何家拿出一大筆銀兩來,為國民軍購藥。縣長孔傑璽當下就拿定主意,先把這筆錢挪過去,應了那邊的急,事後再想辦法,替東溝何家補上。兩人一合計,白會長也是這個意思。眼下四處用藥,小小的古浪,就是天天長銀子也來不及啊--白會長也是一片感慨。

    所以,一等何大上門,白會長立即通知手下,暗中跟涼州城的駱駝聯繫。縣長孔傑璽這邊,忙著派人打聽何家二公子的下落,拿了人家的錢,多少也得跟人家說句實話。但是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何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不出事人又在哪裡?

    副官仇家遠將消息封鎖得牢牢的,就是他跟白會長,也不肯多透露半句。

    「白兄,仇副官這邊,到底賣什麼藥啊?」兩人各自奔波一番,又回到商會的一間秘密處所裡,縣長孔傑璽憂心忡忡地問。

    白會長輕歎一聲:「孔兄,眼下真真假假,弄得你我都摸不清方向,看來形勢真是不容樂觀啊。」

    「你說,國共真的要撕破臉?」默了半天,白會長又問。

    縣長孔傑璽搖頭,幾天前他從省城回來,帶著一肚子納悶,將省城趙總督開緊急會的事說了。白會長聽完,久長地不做聲,看得出,他的疑惑比縣長孔傑璽還重。這兩人,心裡原本是沒裝什麼黨派的,儘管眼下都是國民政府的人,但兩個人都認準一條道,不管姓共姓國,只要是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看來,形勢逼迫著他們改變看法,甚至做出某種選擇。

    「白兄,假設有一天非要你我做出抉擇,你說,我們該聽誰的?」縣長孔傑璽想了半天,還是把話摔給白會長。白會長喝了口茶:「孔兄,你是縣長,當然別無選擇,不過,眼下這麼下去,我怕……」

    「怕什麼?」

    「他們如此草菅人命,我怕天理不容呀--」

    白會長說著將白日裡馬家沿槍殺亂黨的場景再次描述了一番,那場景真是殘酷極了,也可怕極了。縣長孔傑璽當然知道槍殺亂黨的事,他曾竭力阻止過,可眼下他這個縣長,說話已不那麼好使,憲兵隊和保安團名義上是要聽他的,但他們做事從來不跟他打招呼,他們各自都有主呀。身為一縣之長,卻不能阻止這種不人道的事在自己的縣內發生,孔傑璽真是覺得虧對縣長兩個字。

    兩人談喧半天,終也沒談喧出個所以然,特別是何去何從的問題上,兩人一時半會都拿不定主意。不過,這次交談,讓他們的心更為沉重,對時勢,也越發不安。尤其縣長孔傑璽,如果上面真要按趙總督說的那樣辦,他這個縣長,還當得下去麼?

    三天後,東溝財主何大帶著縣長孔傑璽一紙信,心裡實騰騰地回到了自家大院。信中說,二公子何樹楊目前一切都好,不必太過擔憂,但鑒於目前形勢,還不便放出來。要何大安心回家,時機成熟時,自然會有人將二公子帶到東溝。

    「我說嘛,他們不就是想從我這裡拿銀子嘛,拿給他!」說完這句,何大猛看見曬在院裡的一件衣裳,是那件綴了紅記心的汗衫!當下,心裡就翻起一股惡浪。你個不安分的,敢參加亂黨,這次回來,看我不挑斷你的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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