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州往事 第十章
    藥說種就種。

    青石嶺上好不熱鬧,不只是熱鬧,簡直就像換了個世界。對種藥的新鮮加上水家許諾的銀子,讓人們一下對青石嶺充滿了神往。站在山巔上,每個人的眼都是發著光的,那是對銀子的光,對神秘中藥的光。兩個藥師按水二爺的吩咐,各自挑了人,按事先計劃好的地,開始忙碌了。望著山上突然熱鬧起來的景兒,水二爺捻著鬍鬚的手忍不住發出一陣快樂的抖,對種藥,水二爺是有自己的打算的,這打算,一半露在明處,一半,牢牢地藏在心裡。

    「孔傑璽,你這是往我水家門上栽搖錢樹啊--」

    水二爺陰陰地發出一片子笑。

    還沒笑完,猛聽山窪裡響出一聲,抬頭一看,見是丫頭英英在追野兔,狡猾的野兔逃脫了她的追蹤,氣得英英拿炮肚子沖遠處的羊發洩哩。

    這丫頭,啥時才有個正形!

    水二爺心裡抱怨了一聲,將目光扯得更遠。山窪裡,受驚的羊群像是突然散開的雲,一下就把山野給弄得豐盈多姿,幾朵雲晃晃悠悠的飄著,像要掉下來,卻又把更虛幻的景致染給山野。這青石嶺,真是一塊福地喲!水二爺望了幾望,心裡,對這片土地就感激得要掉熱淚了。

    白日的喧囂過後,夜晚便不聲不響地來了。一到夜晚,水家大院便成了另番樣子。

    後院裡早已安靜,種了一天藥的人們喝完糊糊早早就躺草鋪上睡了,斬穴人來路卻睡不著。他剛打兒子拾糧那兒來,兒子拾糧夜黑裡睡馬廄邊上的草棚裡,添草喂料照管牲口方便。來路原想跟兒子說上一會話就能睡著,沒想,一躺到草上,心就給活躍了,身子,也跟著活躍。翻了七八個身,還是睡不著,索性坐起來,聽風。青石嶺的夜風跟西溝不一樣,西溝的夜風是啞的,空的,著肚子的,這青石嶺的風,就鼓鼓的,實騰騰的,真有個風的氣勢。風吼得來路心裡一鼓蕩一鼓蕩,白日裡的勞累連同夜黑裡的孤單全給蕩沒了,剩下的,就是那個活生生的希望。

    希望。

    來路翻起身,出了專門為種藥人搭的草棚,又往馬廄那邊去。兒子拾糧也沒睡,睜著雙眼望天,一聽爹的腳步,騰地翻起來。

    「咋不睡?」

    「睡不著。」

    「我也睡不著。」

    「喧喧。」

    「嗯。」

    父子倆盤盤腿兒坐下,又喧。就聽來路說:「娃,這個機會不能放過,你想想,再想想,人經幾輩子,誰聽過藥能種?可真就能種,喲嘿嘿,白日裡那個種藥的架勢,可喧騰哩。」來路臉上漫上一層神往。儘管夜很黑,那層紅潤潤的嚮往,還是把兒子的心給照亮了。

    「爹,我想了,明日個我就跟東家說。」

    「不成,娃,我思前想後的,這事不能跟東家說。」

    「咋?」

    「娃啊,你年歲輕,對水東家,你還嫩著哩。爹問你,這挑來的二十個人,你看出什麼了?」

    拾糧思謀了一會,搖搖頭。

    「沒看出是不?爹告訴你,這二十個人,甭看一個個壯頭壯腦的,身子骨結實不假,氣力也比你我要好。可你想想,再想想,這二十個人,缺啥?」

    「缺啥?」拾糧緊跟著問。

    「你看看,你看看你,還是這性子,改不了。遇上事不要急,要想,要動上腦子想,要往別人想不到的地方想。」

    拾糧就想。想著想著,忽然一聲:「爹,我曉得了!」

    「悄點聲,看你,又犯毛病了。」來路慌忙捂了一下兒子的嘴,鬆開,道:「跟爹說,曉得啥了?」

    「他們,他們,都是不拿腦子過日子的!」拾糧興奮地說。

    「對了,娃,對了,對得很。你當水東家挑的啥,還真就像管家說的,在挑力氣?不,他是在挑腦子,這二十個人,合起來,沒水東家半個腦子,他要的就是這個。」

    「為啥?」拾糧儘管想到了,可讓爹一說,又給犯惑了。

    「藥!娃,道理就在這藥上!你想想,水家拿啥發的財?大煙!憑啥他就能發大煙財?二爺精啊!全古浪縣,就他能把大煙種子弄來,就他能想到在青石嶺種大煙,不發,由不得。現在你該明白了,他為啥要挑這二十個人。」

    拾糧默了好久,終於說:「爹,我明白了。」

    「還有一個道理你沒明白,水東家為啥不讓我種藥,為啥寧可拿錢打發我,也不讓我跟著種藥?娃,甭看你爹窮,窮的是日子,不是腦子,水東家,是在防我啊--」

    「哦--」拾糧重重地哦了一聲。

    瞬間,他心裡便湧上一層對爹的敬重,對爹的佩服。爹是把日子過窮了,可這能怪爹?若要是攤上別人家,怕是,日子早擱土崖頭上曬著冒煙了。一家四口能活到今天,全虧了爹有腦子啊--

    這一夜,父子倆就這樣相對而坐,直把默如死水的夜給坐亮堂了。

    第二天,正在搶種藥材的狼老鴉台上就出了意外。

    狼老鴉台是青石嶺最大也最肥的一塊地,到現在還沒種,是因水二爺突然心血來潮,要在這塊地裡種青稞。水二爺年前去了趟涼州城,喝過那兒的青稞酒,味美醇厚,忘不掉。就想在青石嶺開家燒坊,自個釀酒喝。青稞下種晚,要等四月底才下種。沒想,兩位藥師一眼就瞅準這塊地,非要先在這兒種。水二爺只好把開燒坊的計劃先擱置起來,畢竟,中藥的誘惑要比燒坊大得多。

    這兩天,水二爺推掉身上所有的事,寸步不離地跟在兩位藥師後面,嘴上說是一心心照顧,其實,他的詭計只有他知道。五對黃牛套著五張犁,五頭騾子拉著五架耙,在兩位藥師的引領下,一字兒擺開,狼老鴉台一下就火熱了。水二爺一身粗布衣裳,一雙圓口子布鞋,頭上,還煞模煞樣裹了塊羊肚子手巾。他親自扶著一張犁,牽繩套的動作,吆喝牛的勁兒,活脫脫一個牛把式。一雙眼,卻死死地盯著藥師一雙手,看他咋個插根,咋個細埋。隔空兒,還要停下來問上句:「這藥,咋不向陽栽啊?」藥師嘿嘿笑笑:「啥向陽不向陽的,這麼肥的地,這麼足的水份,不管咋栽下去,都活。」水二爺狐疑地盯藥師一眼,知道他在說假話,心裡默默記下了,嘴,卻很不在意地說:「日他個天爺,這種藥,比種草麻纏多哩。」接著,沖天一嗓子,吼:「年年有個三月三,三月三,打發姐兒們去繡牡丹,牡丹好繡看花難,看花難。花兒呀,繡在了個水裡邊……」

    這天正午,叫劉喜財的藥師正在彎下身子仔細撥弄一支黃芪,猛覺一陣肚痛,這痛像是事先埋伏好的,專等這一刻發出來。劉喜財起先沒在意,只是拿手頂了下肚子,接著又埋下頭,想把那根黃芪埋好。結果,那痛就在肚子裡炸開了,劉喜財一個跟斗栽地,爹呀娘呀的叫個不停。

    水二爺正跟另一位藥師喧謊,他在變著法兒問黃芪的種法為啥跟當歸不一樣?藥師支支吾吾,不肯講實話,水二爺正不滿呢,就聽這邊一陣喊,說劉藥師不行了。

    等驚乍乍跑來,就見劉藥師已倒在犁溝裡,身子蜷縮在一起,嘴痛苦地咧著,頭上,早已是一層汗。

    「咋個了,咋個了?」水二爺驚問。

    「二爺,我……我……我……」劉藥師強掙著,想說啥,說不出。疼痛已讓他的嘴臉變了形,雙手死死抓著自己肚子上的肉,往爛裡撕。

    水二爺頭裡猛一聲響,沖種藥的人吼喊:「快往院裡抬!」

    話還沒落,就見斬穴人來路早已背了劉藥師,朝山下跑。斬穴人來路是個矮個子,讓高個子的劉藥師一壓,近乎看不見。可他確實跑得快,那一雙短腿兒,踩在鬆軟濕潤的泥土裡,就跟踩在草灘上一樣靈巧,真想不出他啥時練下的這等功夫。

    等水二爺了耙,騎上汗淋淋的騾子趕到院裡,劉藥師的屋子已被院裡人圍起來。隔著老遠,水二爺就聽到劉藥師瓦罐子破了般尖利的叫。

    「人咋個下了,好點沒?」水二爺攆過去,隔門問。

    裡面響出斬穴人來路的聲音:「二爺,他疼得要把腸子撕出來,我摁不住他。」

    「摁住頂屁用!拴五子,拴五子,快騎上快馬,去東溝請冷中醫!」

    一匹快馬載著下人拴五子,衝出院子,很快消失在草灘上。屋裡,來路和兒子拾糧一人抓著劉藥師一條胳膊,使足了勁往炕上摁。劉藥師疼得撕心裂肺,情急中忽然撕住拾糧的頭髮,用力兒往下。拾糧要扭開頭,來路暗中踢了他一腳。等水二爺擠到炕前,拾糧的一股子頭髮已讓劉藥師拽下來。

    看樣兒,劉藥師一定是吃了不該吃的東西。水二爺仔細看了一會,心裡暗下來。兩位藥師還有副官仇家遠的飯,可是院裡單另做的,由吳嫂的外甥女狗狗親自掌勺。水二爺來到廚房,狗狗嚇得面無血色,水二爺四下張望一會,問:「早上給藥師吃的啥?」

    「雞蛋泡饃。」狗狗是位十來歲的小姑娘,才來院裡不久。不過她的茶飯做得真是好。水二爺正是看上她的茶飯,才留她在院裡的。

    「就這一樣?」

    「還有……蘑菇菜。」

    「蘑菇?」水二爺擔心的正是這。劉藥師第一天在院裡吃飯,他就發現,這人,喜歡吃個蘑菇,邊吃還邊誇,說山裡的蘑菇就是不一樣,味兒鮮,肉兒厚,嚼起來有勁道。看來,害病的就是這蘑菇。水二爺急匆匆返回後院,斬穴人來路剛剛給劉藥師灌下一碗醋,病象沒一點減輕,相反,藥師的臉色越來越臘黃,半個身子,已開始發麻。

    這病,正往深裡去哩。

    水二爺想起白會長臨走給他做的交待,兩位藥師可是尊貴的客人,一定要費上心招應。心,忽然就緊了。院裡前些年也發生過誤吃狗苔蘑菇中毒死人的事,劉藥師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甭說跟人家好不好交待,單是這風聲傳出去,就夠他受的。

    這個下午,水二爺的腳步焦急地在院門外踱來踱去,目光,瞅著草灘深處。他在急拴五子。狗日的拴五子,按說也該來了呀。院裡的情況一陣一個樣,忽地說劉藥師不疼了,不呱喊了,忽地又跑出來,說劉藥師疼得要死了,喘不過氣,兩隻手死死抓住拾糧脖子,要把拾糧往死裡掐。

    終於,馬蹄聲從草灘深處響過來,一陣疾風後,拴五子騎馬到了跟前,竟是一個人!一問,說是冷中醫去了平陽川,今兒趕不回來。

    藥師劉喜財差點讓毒蘑菇要掉命的事實引得水家大院一場大亂。當種藥人全部收了工,另一位藥師趕去看同伴時,劉喜財的病已厲害得不成了,他口吐白沫,四肢抽搐,眼珠子朝外翻。那景兒,讓人看一眼就覺是不行了,活不到半夜。水家能喂的藥都給餵了,症狀卻不見一點好,這當兒,就聽有人喊了一句:「快給喂大煙!」水二爺一聽,頭髮騰地豎起來。「哪個不吃人飯的喊的?」一句話,嚇得院裡全靜下來。種藥人興許不知道,自打寶兒死了後,大煙兩個字,院裡是很少提的,更別說喂。姓曹的藥師一看,嚷著讓水二爺往外送人。水二爺一臉怒燥地說:「這黑的夜,往哪送,溝裡就一個冷中醫,他不在,送給誰?」

    「那就往平陽川送啊--」

    「你也吃錯五穀了呀,平陽川離這多遠,能送我不送?」

    嚷來嚷去,一院的人還是沒個主意,這當兒,就見斬穴人來路摸黑出了院,神神秘秘,往青石嶺東邊的帽兒山去了。

    「來路,來路你個狗日,往哪去?」水二爺這陣子是急暈了頭,見誰罵誰。來路沒理水二爺,自顧自地走了。

    這一夜,藥師劉喜財疼得背過去好幾次氣,人,看上去真是不行了。一夜未睡的水二爺匍匐在祖先牌位下,替劉藥師燒香祈禱。姓曹的藥師嚇得面無血色,一整夜叫喊個不停。

    斬穴人來路匆匆忙忙走進院子時,誰也沒有在意,等人們聞見屋裡奇特的花香時,斬穴人來路跟兒子拾糧已將藥師劉喜財放到了地下。一直在院裡侍候東家水二爺的吳嫂忽然喊出了聲:「西溝的,你手裡拿的啥?」

    斬穴人來路沒有言喘,示意兒子拾糧掰開藥師劉喜財的嘴,就在他將手裡那支叫不上名的野花揉粹往劉喜財嘴裡喂時,吳嫂已將東家水二爺喊了過來。水二爺一看來路又要給藥師喂東西,氣得一腳衝他屁股踢過去。「來路你個短命的,不想活了!」斬穴人來路還是沒言喘,趁水二爺發火的空,用力捏住劉喜財鼻子,從拾糧手中要過一碗水,不容分說就給灌了下去。

    奇跡是在半個時辰後發生的,藥師劉喜財忽閃忽閃睜開眼時,人們才發現,斬穴人來路的兩條褲腿爛了,是讓荊棘劃破的,血從褲腿裡滲出來,滲了一鞋。水二爺只顧著看劉喜財了,反把來路給扔到了腦後。

    第二天後晌,冷中醫才讓一匹快馬打平陽川馱來,路上,他不停地跟拴五子說:「遲了,遲了半年了,就是把馬掙死,也是閒的,人是救不下,頂多,我去了能幫著收下屍。」結果一進院,忽然聽說藥師醒了,吐了兩大盆綠水,正拚命吃五穀哩。冷中醫驚叫道:「有這等事?我瞧瞧,快讓我瞧瞧--」

    冷中醫一開始堅決不承認藥師是吃了狗尿苔,這玩意要是真吃下去,能撐過兩天?等他在兩盆綠水裡翻騰半天,就把自己給否定了。「天意,毒菇毒不死種藥人,真是天意。」他這樣解嘲道。等水二爺把來路餵下野花的事說出來,他一臉驚訝地盯住斬穴人來路:「你哪採的花?」

    「斷魂谷。」來路羞羞答答道。

    「天,斷魂谷你也敢去!」

    來路冒死上斷魂谷採藥救下藥師劉喜財,直把水二爺感動得說不出話。當下,便讓管家老橛頭拿出一些碎銀,非要來路收下。來路結巴著,說啥也不收。僵持間,已經能下地的劉藥師走過來說:「二爺,你就甭給他銀子了,一個能把命豁出去的人,怕是不稀罕你那些碎銀。」

    「哪,叫我給他啥?總不能給他一匹走馬?」水二爺有點不樂,話裡帶著嘲笑說。

    藥師劉喜財沒說啥,望了一眼來路,轉身往院裡去。走了幾步,又停下,目光來回在來路臉上掃了幾掃,道:「那個娃,是你的?」

    來路知道他是在問拾糧,「嗯」了一聲。

    藥師劉喜財想了想,目光挪水二爺臉上:「這娃中,明兒個,讓他跟著我。」

    水二爺剛要說不行,就聽來路撲通一聲,給藥師下了跪。藥師劉喜財沒望來路,又對著水二爺說:「這娃我收定了,明兒個,讓他跟著我。」

    藥師劉喜財連說兩遍,水二爺就知道這事不可逆轉。讓拾糧去種藥,這是水二爺壓根就沒有過的想法,這些日子他還琢磨,怎麼把來路打發回去呢,現在倒好,老的沒攆走,小的又讓藥師看上了。水二爺氣恨恨地從藥師劉喜財身上收回目光,見來路還跪著,心裡陡然就又多出幾分氣:「你個賤鬼,見誰也是你爹,跪,跪,跪死你。」

    罵歸罵,第二天,長工拾糧還是被管家老橛頭帶出了馬廄,親手交給了藥師劉喜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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