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五章 長征中隱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在這寧靜的草原中,除了風嗚嗚刮過草原,連一絲蟲子叫聲都沒有,那啪嗒啪嗒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

    我的神經本來就繃得緊緊的,猛然聽到這聲音,嚇得差點兒摔在地上,結結巴巴地問猴子:「這……這是什麼聲音?」

    猴子冷靜地說:「快把火把扔水裡。」

    我才反應過來,在這黑漆漆的草原上危機四伏,黑暗中不知道隱藏了多少危險,我們的火把形成了最大的靶子。

    火把立刻被我扔進了水裡,火光就消失了,我們陷入了完全的黑暗之中。

    猴子一把拉住我,兩個人趴在濕漉漉的草地上,朝遠處看著。

    猛然熄滅了火把,我還不適應,使勁兒揉了揉眼,眼前還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到,空氣中混合著木頭燒焦和潮氣很重的河水味。

    隨著火把熄滅,遠處那啪嗒啪嗒的聲音也立刻停止了。周圍一時間很安靜,連心跳的聲音都能聽到。

    我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更不敢對猴子說話,總覺得周圍的草叢中像是隱藏了什麼怪物,隨時都會跳出來一樣。我手裡緊緊抓住那把折刀,心撲騰撲騰跳著,幾乎要跳到了喉嚨裡。

    又過了一會兒,在我幾乎要忍不住出聲的時候,那古怪的聲音又在遠處響起了。

    這一次我們仔細去聽,只聽見那聲音啪嗒啪嗒,很有規律。我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卻怎麼也想不出究竟是什麼聲音。

    我伸頭努力朝前面看去,月光下影影綽綽,草地上蒙了一層霧,白濛濛一片,也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猴子側耳聽了聽,說:「咦,是馬蹄聲!」

    我一愣,頓時一拍大腿,對,這他娘的就是馬蹄聲!那啪嗒啪嗒的聲音,不就是馬蹄鐵踏在草地上的聲音嘛!

    聽到遠處的馬蹄聲,我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有馬蹄聲就說明有人,在這個鬼地方,我最渴望見到的就是人,不管他是敵是友,總比在草原上對著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要好得多吧!

    不過我也有些擔心,我們一路走來,到處都是半人高的荒草,還有裹著綠毛翻著水泡的臭水泡子,哪有半個人影?再說又是這樣深更半夜的,誰知道來的是什麼鬼東西?說不定,那草原上的野馬也成了魃,就是那鬼東西呢!

    猴子冷笑著提醒我,這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人?讓我招子放亮點兒,看著情況不對就趕緊跑,別傻乎乎地自己送上門去!

    黑暗中,我繃得緊緊的,有些期待又有些緊張。我手裡緊緊攥著一塊石頭,想著那來的人要是不對勁兒,別管他三七二十一,老子先給它吃塊石頭再說!可是結果卻出乎我們的意料,誰也沒想到,來的人卻是宋姨。

    宋姨騎著一匹棗紅色的大馬,在夜色中奔來,頭髮上都蒙了一層水汽,見我和猴子安好,才鬆了一口氣。

    我不知道宋姨為什麼過來,結結巴巴地叫了聲:「宋姨……你怎麼來了?」

    猴子也表情複雜地看著宋姨,沒有說話。

    宋姨並沒有回答我,她麻利地跳下馬,用手攏了一下頭髮,謹慎地朝四周看了看,直接問我們:「你們遇到它了?」

    宋姨說的「它」應該是魃,我連忙點頭,說:「遇到了,遇到了!差點兒把我給嚇死!」

    宋姨點點頭,說:「我都忙得忘了,多吉晚上趕羊回來發現月亮圓了,才提醒我,今天是十五。每到月圓的時候,這白毛子就會出來。我趕緊過來尋你們,好歹找到你們了。」

    我驚魂未定,問道:「那東西到底是什麼?」

    宋姨皺著眉說:「這東西誰也搞不懂,西藏人叫克朗,就是咱們說的殭屍。」

    我說:「天啊,這個是殭屍?!還真有殭屍?」

    宋姨點點頭,說:「我以前也不信。有一次春天接羊羔時下了大雨,羊群被大雨衝散了,跑到了草原深處。當時跑了幾十隻帶羔的母羊,草原晚上冷,羊要是找不到,一夜就都給凍死了。我和多吉點著火把找到半夜,只顧著到處找羊,也忘了看月亮圓不圓,最後就碰到了那東西!」

    我連連點頭,說:「原來是這樣,差點兒被它嚇死了。」又問宋姨:「它們不會追過來吧?」

    宋姨看著遠處霧氣瀰漫的草原,說:「不會,它們就在湖邊一帶活動,從不出來。」

    這時候猴子問道:「宋姨,這些白霧是怎麼回事?」

    宋姨看著白霧,嚴肅地說:「這些就是我和你們說過的白霧,千萬不能碰到白霧,不然人就會消失。」

    我叫道:「那咱們還不趕緊跑?!」

    宋姨說:「沒事,這些白霧一遇到水,就不走了。你要是在草原上遇到它,就趕緊朝著水邊跑,準沒錯!」

    猴子問:「這些白霧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還會追著人走?」

    宋姨說:「那就不知道了。草原上的老人說,這些都是死在草地上的孤魂野鬼,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在草地上四處飄蕩。草原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說不清!」

    我這才鬆了一口氣,想起猴子說的宋姨的可疑之處,一時間不知道究竟相信誰才好,在那兒躊躇著,不知道說什麼好。

    猴子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著宋姨,問道:「宋姨,當年我母親和你是不是不和?」

    宋姨的表情明顯一僵,但很快恢復了平靜,說:「沒什麼呀,都是革命同志,一起走過來的老姐們兒,有什麼不和的?」

    猴子搖搖頭,說:「不對。我當時提起我母親的名字,看見你神情有些不對,不像是談起老朋友的樣子。」

    我也回想起當時的情景,宋姨聽說猴子的身份後,明顯一怔,說話都不自然起來。當時還沒覺得什麼,這時候被猴子一點破,我才覺得不對勁兒,難怪猴子不願意在那裡多待。

    宋姨卻轉移了話題:「咱們還是先生堆火吧,生起火,那些……東西就不敢過來了。」

    猴子一下子站起來,說:「我不怕殭屍。」

    宋姨一愣:「那你怕什麼?」

    猴子冷冷地說:「我怕有人害我。」

    猴子直接挑明白這個話題,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我站在宋姨和猴子中間,進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時間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尷尬得要命。

    風呼呼吹了過來,宋姨垂下手中的韁繩,瞇著眼睛看著茫茫的草地,陷入了回憶之中。很久之後,她歎了一口氣,告訴我們,當年她和猴子母親之間確實有些過節,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不管老一輩的恩恩怨怨怎樣,她是不會把我和猴子怎麼樣的。

    猴子還是不放心,堅持問宋姨當年的事情。宋姨躊躇了很久,終於坐下來,給我們講述了當年發生過的一段極為隱秘的事情。

    她說:「那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這麼多年來,不管對誰,甚至是多吉,我都從來沒有講過。這次要不是你們死活要問,我肯定是要把它爛在肚子裡的。其實這也不是我要故意保密,只不過這件事情太過離奇,我就是對別人講出來,別人也不會相信。」

    她淒涼地一笑,捋了捋額角一綹被風吹亂的頭髮,感慨著。許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對別人講過這件事情,結果就落到了現在的地步。

    提起這件事情,宋姨很激動,也很傷感。她絮絮叨叨,好多地方講了好多遍,好多地方又有些含糊不清。我們聽了好半天,才明白了當年發生的那件怪事。

    宋姨說:「大家都知道,紅軍二萬五千里長征,最苦的就是爬雪山過草地。其實好多人都不知道,紅軍一共過了四次草地。當年,我們過草地時跟的是徐老總帶的隊伍,紅四軍,那是紅軍第三次過草地。

    「要說起二萬五千里長征,那可真是累,累得渾身流的汗水都帶著血絲,感覺一輩子的精氣神都成了汗流出來了。飢餓、乾渴、追兵、野獸、雪山、沼澤、冰雹、酷熱,哪一個都能要了人的老命。但是這裡面最苦最累的並不是敵人圍剿,也不是四渡赤水、過草地、飛奪瀘定橋,而是爬雪山過草地。

    「好多人都說過草地、過草地,其實當年紅軍過草地到底是什麼情景,到底遇到了什麼樣的情況,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沒有走過草地的人,是怎麼也想不到草地的可怕的。

    「可能好多人會以為,不就是草地嘛,那有什麼可怕的?

    「這若爾蓋草原的可怕,要從源頭開始論。

    「若爾蓋草原地處青藏高原與四川盆地的過渡帶,是一片高原中的獨特盆地,可以說在全世界都是很獨特的。

    「後來我專門查過資料,若爾蓋這塊草地有多大呢?其實不大,差不多五百多里長,三百多里寬,海拔在三千五百米左右。誰也想不到,在這塊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地方,竟然隱藏了那麼多常理無法解釋的東西。

    「當年我們過若爾蓋草地時,地形比現在可怕得多。那時候雨水大,草地上全都是臭水泡子,上面看著是厚厚的草,一腳踏下去人就陷得連影子都沒了。越往裡走越可怕,最可怕的就是那茫茫的川西北無人區。

    「在川西的無人區深處,墨曲河和葛曲河蜿蜒流過。草原上地勢低窪,水流不過去,最後在草原上形成了大大小小的水泡子。水泡子下長滿水草,形成了厚厚的草甸子。一年又一年,草甸子上長滿了藏蒿草、烏拉苔草、海韭菜,看起來就像是茂盛的草原。誰也不會想到,在那些茂盛的草甸子下,隱藏的就是深不見底的沼澤地。

    「沼澤地到底有多廣,這個沒有人丈量過。沼澤地到底有多深,也沒有人計算過。反正那裡常年籠罩在濃霧下,氣候無常。天空原本有毒辣辣的太陽,可能一轉眼就下起了雞蛋大小的冰雹。水和霧氣籠罩在一起,好多人分辨不清方向,就陷到了沼澤裡。一個人陷進去,後面的人伸手去拉,往往幾個人就一起被帶著陷進去了,連骨頭都找不到。

    「草地的水都有毒,不能喝。傷口碰到這水,都會紅腫、潰爛。好多人掙扎著走出了草地,最後卻死在了傷口潰爛上。

    「進草地時,紅軍募集到的糧食明顯是不夠的,每人才分到幾斤青稞面。天還冷,氣候時好時壞,一會兒太陽曬得人皮膚疼,轉眼間雨夾著冰雹就劈頭蓋臉地打下來了。天太冷,炊事班扛著鐵鍋,每到一個地方就趕緊燒沸開水,再煮上辣椒水和燒酒,看有人昏倒了就趕緊給灌一口,不然人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晚上,戰士們在草地上露營,這才更可怕。草地的河水很古怪,白天還沒什麼,晚上可能因為下了場雨,河水會突然暴漲,將河邊的人全部捲進水裡沖走。所以在晚上大家都不敢睡,只好兩人一組,懷裡抱著槍,背靠著背休息。第二天早上起來一看,好多組,甚至是整整一個班的人,全部身體僵硬地背靠背躺在那裡,都被凍死了。

    「唉,當時有一首詩,叫作『風雨浸衣骨更硬,野菜充飢志越堅。官兵一致同甘苦,革命理想高於天』。現在看來,這首詩有點兒老掉牙了,但是當年我們確實是這樣想的……」

    宋姨淒然地笑了一下,感慨著:「人老了,就剩下這點兒回憶了,絮絮叨叨,老說這些沒用的,你們也聽煩了吧?」

    我和猴子趕緊使勁兒搖頭,說:「不煩不煩,我們這次本來就是要尋訪革命蹤跡,還要感謝宋姨給我們上了一節革命傳統教育課呢!」

    宋姨說:「你們一定很奇怪,為什麼說起那個地方,我的反應那麼大。你既然是粟沐的孩子,我也不好隱瞞什麼了,就讓我告訴你當年的一些事情吧。

    「當年我還是衛生員,最後隨三十軍過草地。每年七月至九月是草原的雨季,這時候草原上常常會連續下幾天幾夜的大雨,雨水倒灌進草地,讓大片大片的草地徹底變成沼澤。水連著草,草掩著泥,用探路棍都試不出來底下到底是結實的路面,還是塌陷的沼澤。

    「我們就是在這個季節來到了這裡,經查理寺進入草地,在安曲附近渡過嘎曲河,經上壤口、龍日、干滿塘、阿衣果木康、色既壩(今色迪壩)、年朵壩進入包座河谷,走過了『臘子塘』『分水嶺』『小森林』,就到了最困難的『色既壩』『後河』。

    「那時候缺衣少糧,還有國民黨軍圍堵,天氣忽冷忽熱,好多人得了怪病,也沒藥醫治,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死去。很多戰士晚上抱著槍睡著了,天亮後還是保持睡覺的姿勢。推一下才發現,他早已經在晚上不聲不響地死去了。還有人傳言,在草原深處的大雪山中隱藏著一種怪物,會趁著晚上偷偷出來吃人。這謠言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反正每天晚上都有好多人失蹤。據說一些戰士知道自己活不了了,不願意拖累別人,所以趁著晚上默默走入了草地深處……

    「當時我還是個小姑娘,很怕死,常常害怕自己晚上一合眼就再也起不來了。那時我的腳後跟被磨爛了,又沾了雨水,連腳腕處也跟著潰爛了,走一步就像針扎一樣疼。每天晚上,我躺在地上,都不想再起來,想著乾脆就這樣算了吧,我肯定走不出這塊草地了,與其這樣受苦,還不如趁著晚上投河自盡算了,還輕鬆點兒。

    「好在當時和我在一起的,有一個好姐妹,就是你媽媽。她一直鼓勵著我、支持著我。她借口為了方便晚上照顧我,和我像守夜的戰士一樣,背靠背一起睡著。這樣我晚上有一點兒響動,她就能覺察到。就這樣,在她的守護下,我的傷口漸漸癒合了,也逐漸鼓起勇氣一步步挨過去。

    「不過後來幾個晚上,我就覺得有些不對勁兒。為什麼呢?因為我發現幾次早上醒來,背後都有泥。這個要解釋一下,我和她晚上是背靠背睡在一起的,兩個人相互支撐著,一晚上直挺挺地靠著,誰都不能起身,不然失去平衡,另外一個人就躺在沼澤地上了。沼澤地上又冷又濕,很容易生病,所以我和她都是硬挺一個晚上。但是連續幾個晚上,我背上都有泥,說明她半夜肯定起來過。但是我問她,她又不承認。我當時也有點兒生氣,就做了一點兒手腳。我找了一根草籐,一端拴在我的小指頭上,一端繫在她鞋帶上,想試試她晚上到底有沒有出去。

    「結果到了後半夜,我就覺得小指頭被牽動了。我一個激靈醒來,先回頭看看,她還是老老實實睡著,一動也沒動。估計是她做夢時動了一下鞋子,牽動了我的手指。我覺得自己是多心了,晃晃頭,想繼續睡,卻發現前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了一大塊濃得像石灰水一樣的濃霧。濃霧像一堵牆一樣,看起來結結實實的,慢慢朝著前面移動過來。雖然這霧氣古怪,但是草地上古怪的事情多了,我倒也沒覺得十分害怕,反而迷迷糊糊睜開眼,想看清楚那霧氣是怎麼回事。

    「這時候,我就發現那霧氣有些不對勁兒。

    「怎麼說呢,那濃霧恍恍惚惚,就像裡面有一個黑影子。那影子非常大,在夜色中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怪物伏在河邊……我當時看得很清楚。那時候河面上起了一層薄霧,月亮打霧裡照過來,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影子。當時我還以為那是一塊石頭,誰知道它後來自己動了一下。

    「不對,這是個活的東西!

    「我才吃驚了,剛想喊,轉念一想,會不會是守夜的小戰士,就給壓住了。畢竟大家行軍都很累了,你一喊,所有人都被吵醒了,虛驚一場就不好了。後來我越想越不對勁兒。第一就是守夜的小戰士當時全部圍在我們身邊,背靠著背,圍成了一個圓圈,把我們這些女人保護在裡面;第二就是這裡的地形不同,河水不寬但是水流很急,水下還有深厚的淤泥,晚上還常常下大雨。一下雨,河水就暴漲,很容易將河邊的人衝進河裡,人馬上就沒命了,所以晚上誰也不敢靠近河邊;第三,那個黑影看起來,不僅要比一個人大很多,甚至比老總騎的大馬還要大得多。

    「這是一個草地上的怪物!

    「我再聯想起這些天在草地上不斷失蹤的戰士,想著他們該不會就是被這隻怪物給吃掉了吧?

    「我當時嚇懵了,渾身冰冷,一動也不敢動。等害怕勁兒一過,心裡也暗暗活動開來,想著周圍都是戰士,我要不要大喊一聲,讓戰士們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就在這時候,我突然感覺手指頭上的草籐被人使勁兒拉動了一下,而後又使勁兒拉了一下,草籐就斷了。我當時清楚地感覺到,粟沐慢慢錯開了身子,回頭看著我。我心裡很慌亂,趕緊閉上眼,不知道她要做什麼。我雖然閉著眼,但是也能感覺到她直勾勾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後輕輕歎息了一下,用手小心托著我,將我放到了地下,然後離開了。

    「這時候我還沒多想,心裡還想著看看,看看,她的狐狸尾巴露出來了吧。看我一準兒抓住她,看她還不承認自己晚上起來過!然後我又想起河邊古怪的影子,趕緊起來,想提醒她,卻沒有想到,後來竟然會發生那樣一件離奇的事情。」

    宋姨歎了一口氣,感慨著:「我怎麼也不敢相信……就算在今天,我也一直懷疑當時是不是看錯了,因為那一幕確實讓人不敢相信。我怎麼也想不到,竟然會這樣……」

    宋姨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彷彿也在嘲笑當時的自己。

    我嚥了一口唾沫,著急地問:「宋姨,到底怎麼了?」

    宋姨說:「當時,我迷迷糊糊地看見她……她好像和那個黑影連在了一起。然後,然後……然後她就消失了……」

    「啊?」我和猴子一下子站了起來,「她消失了?」

    宋姨有些心神不寧地點點頭,說:「是,她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我也聽得驚心動魄,說:「那……那個黑影到底是怎麼回事?」

    宋姨搖搖頭,說:「我當時也想知道晚上的事情到底是真是假,也去河邊看了看,發現河邊一人多高的草都被什麼東西給壓平了。看來昨天晚上我不是在做夢,真是有一個大東西在草地裡趴過。」

    猴子問:「宋姨,那你有沒有匯報上去?」

    宋姨苦笑著:「一個大活人說沒就沒了,那咋還能不上報呢?我匯報給了連長,連長開始不信,覺得我肯定是餓昏了頭看錯了。當時每天都失蹤好多人,也沒有精力去管誰到底是怎麼失蹤的。好在當地的嚮導聽到這個故事,忙朝著雪山拚命叩頭,說那是雪山上下來的神怪,是雪山發怒了。

    「連長覺得事情古怪,趕緊上報給了團部。團部瞭解情況後,還是很重視的,想要派一組人去草地深處尋找。誰也沒有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粟沐卻突然間出現了。」

    我一下子吃驚地站起來:「這……她怎麼又出來了?」

    宋姨搖著頭,說:「誰也不知道她怎麼又突然間出現了。就在團部已經安排好人,打算向雪山進發時,她就打著哈欠攏著頭髮從外面慢慢走過來了,邊走過來還邊跟我打著招呼,就像她剛剛睡醒,什麼也不知道一樣……

    「我當時又驚又喜,趕緊上去拉住她的手,問她沒事吧,昨天晚上到底是怎麼回事,可把我給嚇壞了!

    「她卻吃驚地看著我,說她昨晚上一直好好在那兒,剛才找了一處沒人的地方解手去了,還問我為什麼這樣奇怪地看著她。

    「我當時腦子裡轟隆一聲響,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團部的人看到這樣子,以為我是在無中生有,也很惱火,低聲訓斥了我一頓,說現在是非常時期,軍令如山,開不得玩笑。下次我要是再這樣,就要按照謊報軍情處置——這可是大罪!

    「我拉著粟沐的手,小聲問她昨天晚上到底怎麼了。她卻什麼也不肯承認,偏說我昨天晚上肯定是看錯了。

    「我反覆問了幾次,粟沐都不承認。我心裡也是一片冰冷,想著昨天晚上我明明看見她消失了,早上又哪裡都找不到她,她為什麼不肯承認呢?

    「再看看她,原本蒼白乾枯的臉,現在卻紅光滿面,顯得紅潤也有光澤,彷彿在一夜之間恢復了活力一般。

    「我越看她,越覺得她可怕。我甚至懷疑她是不是半夜成為了吸人血的妖怪,所以一夜之後才會變得那麼年輕妖媚。

    「不管怎麼樣,我對她開始漸漸留意起來。她一定是瞞著我們做了什麼古怪的事情,所以才不敢承認。

    「我一回頭,就看見粟沐那張紅撲撲的臉對著我鬼魅地一笑,看得我膽戰心驚,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那個晚上,我一直提心吊膽,想找個理由不和粟沐一起背靠著背睡。我實在是害怕,就在那兒磨磨蹭蹭,裝著在做事,不願意睡覺。就這樣折騰到了下半夜,我困極了,自己坐在地上,用手臂支撐著腦袋打盹。半醒半夢之間,從後面突然伸出來一雙手,一下子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當時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個人肯定是粟沐,她來殺人滅口了。

    「我拚命掙扎,去掰她的手,卻被她越勒越緊,怎麼也掰不開。我的脖子都要被她勒得斷掉了,喉嚨裡像火燒一樣,胸膛簡直要炸開了。

    「這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曾經聽一個練過武的僧兵說過,人要是被勒住了脖子,手使不上勁兒,掰對方的手是掰不開的,這時候就要拚命去掰那人的指甲。指甲很脆弱,用不了多大勁兒,就能把它給掀掉。對方吃不住疼,就會鬆手。

    「當時情勢逼人,我想都沒想,摸到她的指甲縫,狠命一掀。就聽她『嗷』一聲叫,鬆開了我。

    「我護著脖子往外就跑,覺得脖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她掐碎了,裡面堵了好多東西,想吐又不敢吐。我拚命吸了幾口氣,什麼也顧不得了,拚命大喊著『殺人啦!救命啊』。

    「值班的戰士一下子醒來了,嘩啦嘩啦把槍上了膛,就朝我跑過來,喊著『誰?什麼情況』。

    「我護著脖子,哭起來,說粟沐想殺我,她剛才死死掐住我的脖子,差點兒就把我給掐死啦!

    「戰士們見我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也有些遲疑。但是僅僅憑我這麼一說,就認定自己的戰友是壞人,也有些武斷了。就在這時,我們的老連長過來了,他聽我說完後,只淡淡說了聲,把粟沐帶過來。

    「粟沐睡眼惺忪地走了過來,一臉無辜的樣子,問怎麼了。

    「我狠狠罵道『你還有臉問怎麼了?!我差一點兒就被你給掐死了』。

    「粟沐一愣,接著輕蔑地看著我,說『你是不是做夢了?你昨天還說我被妖怪捉走了呢』。

    「我當時又急又恨,被她這樣一憋,急得話也說不出來,忍不住又哭了起來。

    「就聽見粟沐無辜地說,估計我是這段時間行軍太辛苦,受到了什麼刺激,影響了思維,常出現幻覺。醫院裡就有這樣的例子,神經衰弱等都可能出現這樣的症狀。昨天我還說她被妖怪捉走了,今天又說她要掐死我,估計明天又要說遇到鬼了。

    「粟沐歎息一聲,說沒事了,她不怪我,讓大家都回去。

    「我見她輕描淡寫地幾句就把事情掩蓋過去了,覺得胸腔裡氣血翻騰。我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哇哇吐出兩口卡在喉嚨裡的淤血。連長怕我出事,忙問我身體要不要緊,讓人趕緊找軍醫過來。

    「我嘔了幾口血,感覺氣順了一些,也理出了一個思路。我知道這時候越急越沒用,大家只會把我當成精神病看。

    「我想了想,這輩子的機會可能就只有這一次了,要是不想從此被人當成精神病,就一定要洗清我的冤屈。

    「於是我定了定神,捋了捋頭髮,說:『連長,我沒瘋,我現在心裡很清楚,粟沐她剛才真是想掐死我。不信你看看我脖子上的淤青,我剛才差一點兒就被活活掐死了。』這時我突然想起來一件事情,大叫著:『她掐我的時候,我把她的指甲給掰斷了。你們看看她的指甲,看看她的指甲就知道啦!』

    「連長沒說話,粟沐也沒說話。黑暗中,就聽見旁邊小河裡的流水嘩嘩響著。

    「我知道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再次請求連長看看粟沐的指甲,也算是我最後的機會,請求組織上還我一個清白。

    「連長歎了一口氣,他請粟沐伸出手,讓我們看看她的指甲,就算是給大家一個交代也好。

    「粟沐聽我說了那些話後,一開始還有些慌張,堅決不服從。

    「她冷笑著,說我這是毫無根據的污蔑和惡意揣測,連長竟然相信我這樣一個瘋子,不管是個人作風還是領導能力恐怕都有問題。

    「這時候,大家都能看出來,粟沐明顯很慌張,把手握得緊緊的,不斷找借口,拒絕我們查看她的指甲。

    「連長也看出不對,他嚴肅地說:『粟沐同志,你是老戰士了,應該知道咱們部隊的規定。我們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你最好配合我們,不然就要按照軍隊的規定,把你扣押起來再審了。』

    「粟沐卻還是在那兒胡攪蠻纏,大吵大嚷,把其他幾個連都給吵醒了,惹得好多戰士紛紛罵著,還有人用火把朝這邊照。

    「連長沒辦法,讓幾個戰士押著粟沐走到河邊,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掰開她的手指頭看看。

    「我滿心歡喜,想著終於找到機會還我清白了。哪知道,這時候最可怕的一幕出現了。

    「粟沐到了河邊,突然間就冷靜了。她淡淡一笑,說,『你們不就是想看我的指甲嗎?你們要是看了沒有怎麼辦?』

    「連長說,要是沒有,他當然要代表組織上向她道歉。

    「粟沐說:『好,那你呢?』

    「她問的是我。

    「我慨然說,要是我誣陷了她,那就讓我不得好死,這輩子都走不出這片草地!

    「粟沐冷笑著,說了聲好,不慌不忙地伸出了雙手。戰士用火把一照,我當時險些背過氣去。粟沐的十隻手指如青蔥一般光潔白嫩,十隻指甲光潔得像貝殼,連一點兒疤都沒有,更別說什麼被我掰斷了。

    「連長狠狠瞪了我一眼,客客氣氣地跟粟沐道了歉,登登地走了。

    「我一下子癱倒在了地上。

    「我知道,我鬥不過她,這輩子都沒有可能了。

    「團部的人一走,我立刻跪倒在她面前,讓她現在掐死我,我保證哼也不哼一聲。

    「她放肆地大笑起來,說:『我為什麼要殺你?想想你剛才發的誓吧,你永遠也走不出草地啦!哈哈,你永遠也別想走出這塊草地啦!』

    「我失魂落魄地獨自待在河邊坐了一個晚上,第二天行軍時,我故意落在後面,自己在草地上等著。我知道粟沐肯定會殺了我,不會讓我走出草地。我一個人漂泊在草地上,慢慢往沼澤深處走去,想這樣自生自滅也好,起碼不用被人掐死。

    「我開始不再害怕,開始了在草地上的流浪。

    「開始的時候,後面行軍的戰士過來,會給我拋一些吃的。後來人越來越少,草地上就剩下我自己。也有時候,我跟在狼群後面,拾一些狼吃剩下的獸肉吃。我開始變成一個野人,像狼一樣,晚上都能看到東西,漸漸適應了草地的生活。

    「再後來,西藏的馬幫路過這裡,想把我帶出草地。我說我不能出草地,出了草地我就會死。他們想了想,雖然我不想出草地,但也不能永遠在沼澤地生活呀,就把我帶到了草地邊緣,一個藏漢交界處,讓我幫著藏民放羊趕牛謀生。我以前在部隊裡是衛生員,跟赤腳醫生學過一些扎針、放血,也能幫藏民看看病,兼做獸醫。就這樣,我慢慢學會了藏語,最後遇到了多吉,就跟他來到了這裡。」

    她回憶到這裡,顯然很痛苦,但是卻用一種很平淡的語氣述說,平靜得就像是在講一個和她毫不相干的故事。只不過,越往後,她的語速越快,聲音也漸漸高起來,彷彿快點兒說完,她心中的痛苦和恐懼就能快點兒結束。

    說完後,她閉上眼睛,仰起頭來,彷彿也在慢慢回味當年那一幕。

    我和猴子都被震驚了,簡直無法想像,這個堅強的女人當時過的是一種怎樣的非人生活!

    我也明白過來,為什麼猴子說出他媽媽的姓名後,她會有那麼強烈的反應。雖然那麼多年過去了,但當年的陰影仍然籠罩在她的心上。我們兩人的到來,讓她懷疑當年那個人是不是又一次回來了。

    猴子沒想到當年還有這樣一樁過節,有些緊張,結結巴巴地說:「宋姨……那個……我母親她當年……」

    宋姨大度地笑笑,說:「沒事,沒事,這都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其實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弄不明白這件事情。我們朝夕相處,感情也是很好的。她當年掐我,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誤會。當時那個情況,大家都有些神志恍惚了,她可能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現在想起來,也懷疑當年像是南柯一夢,都不敢保證究竟是不是真的了。這麼多年了,過去的事情早就忘記了,要是有機會見到你母親,還想跟她敘敘舊,念叨念叨以前的戰友情呢!唉,一轉眼的時間,你都這麼大了。對,她現在可好?」

    猴子悲傷地說:「她一直跟著部隊走,後來調進了四野,在廣西剿匪時失蹤了。這麼多年過去了,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宋姨歎息著:「唉,那個兵荒馬亂的年月呀,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啊!這麼多年來,你就和你父親兩個人熬過來的?」

    猴子也感慨:「母親走的時候,我差不多三四歲吧。這麼多年來,我連她長什麼樣子都早忘了。」

    我在旁邊聽著,也有些不落忍。猴子平時看起來總是嘻嘻哈哈的樂天派,沒想到身世竟然這麼可憐。

    回頭想想,我小時候經常去猴子家玩,還真就沒見過他母親,就他父親屋裡屋外忙著,忙得幾乎四腳朝天。現在想想,猴子的童年應該也是夠淒涼的。

    宋姨沒說話,她輕輕歎了一口氣,俯身在馬背上的背袋裡找了半天,終於在最底下找到了一個鐵盒子。她小心拂去了鐵盒子上的一層白灰,打開鐵盒子,裡面竟有一個舊時的日記本。她小心地翻看著,最後才從日記本中找出了一張老照片。

    她小心遞給猴子,說:「喏,中間那個紮著兩條小辮子的,就是你母親!」

    猴子很激動。看他那股激動勁兒,我心中突然有些難過,猴子可能從來都沒有見過自己的母親。

    現在想想,猴子從小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父親是一個冷冰冰的人,對孩子從來不笑,看起來像個黑臉包公,所以很少有孩子願意跟猴子玩。猴子好像也就只有我這麼一個朋友。

    不過我總覺得宋姨說得有些玄乎。按照她的說法,猴子母親應該是塗抹了一層藥膏,然後手指甲上的傷馬上就好了。這種說法實在太過離奇了。她當年的傷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消失了?

    我覺得這事情裡有古怪,問猴子:「猴子,你們家有沒有什麼祖傳的跌打藥,塗在身上傷口立刻就能好的?」

    猴子被我弄糊塗了,問:「我們家又不開藥鋪,哪兒來祖傳的跌打藥?」

    我說:「那你媽身上的傷口,怎麼一轉眼就好了?」

    猴子苦笑著:「哪兒有這樣神奇的藥?要是真有那麼管用的藥,我們家也不用去黃委會了,直接在街頭賣狗皮膏藥就成了!」

    猴子有些尷尬地問:「宋姨,我想問你一件當時的事情,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宋姨爽朗地笑著:「都那麼多年過去了,還有什麼方便不方便的?你儘管問!」

    猴子正了正身體,說:「宋姨,您看當年的情況,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當年我母親隨身帶了一種神奇的藥膏,那藥膏抹在傷口上,疤痕在幾分鐘之內就會完全消失不見。您覺得這個可能嗎?」

    宋姨搖頭,說:「這個我早就想過,是不可能出現的。我當時下手很狠,那一下子至少能掀掉一片指甲蓋兒。這世上除非有這樣的藥膏,可以讓她在幾分鐘內重新長出來一個新的指甲,但這是不可能的。」

    猴子點點頭,說:「那麼就剩下最後一種可能——當時襲擊您的人,並不是我的母親。」

    宋姨想都不想,直接冷冷地說:「這個絕不可能。」

    猴子堅持:「宋姨,您想想,您當時有沒有看清楚那個襲擊您的人的臉?」

    宋姨回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我當時怕極了,掙脫開後,就拚命往前跑,倒是真沒敢往後看……」

    猴子點點頭,問:「宋姨,您看,當時有沒有可能是這種情況呢?比如說——我當然是在舉例子——您看,有沒有可能,襲擊您的是另外一個人呢?」

    宋姨斬釘截鐵地說:「絕不可能!這個我心裡清楚得很,一定是粟沐,沒錯的!」

    猴子說:「您為什麼那麼肯定呢?」

    宋姨臉色變了一下,接著用一種不自然的語氣說:「這種事情,我當然會知道。當時我撞破了她的事情,她晚上又突然間消失了,不是她還會有誰?」

    猴子搖搖頭說:「這個也不好說……說不准當時還有第三個人。」

    宋姨的臉色變了,但是也沒有繼續說什麼。

    我見氣氛尷尬起來,忙岔開話題,說:「宋姨,您當時多大啊?」

    宋姨隨口說:「我當時也就二十幾歲吧。」

    我吃驚了:「這樣算算,現在您都五十多歲了,看起來可真不像!」

    女人有些尷尬地笑笑,說:「在高原風吹日曬的,臉皮都給吹黑了,看不出來年齡了!其實早就是個老太婆了!」

    我見氣氛緩和了,也笑嘻嘻地說:「是看不出來,我覺得宋姨現在看起來也就三十出頭。」

    宋姨聽我這樣說,顯得有些不自然,很快將話題扯到其他方面去了。說清楚了當年的恩怨,我們終於放下戒心,簡單商量了一下。宋姨說現在深更半夜的,草原上危機四伏。不管怎麼樣,大家還是先在這裡對付一夜,第二天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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