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二十八章
    1

    牛皮癬廣告充滿了牆體,連樓梯扶手和台梯都不放過,除了疏通管道開鎖辦證租房這類,居然還有急需錢轉讓腰子的。以前手機裡收過賣槍枝彈藥的廣告已經讓我驚心動魄,如今,這血淋淋的生意都TMD做上門啦!我抱著好奇打電話,接聽人甕聲甕氣,很警惕。

    「腰子多少錢?」

    「五十萬。」

    「太貴啦。」

    「面談吧。您要還是——?」

    「朋友患了尿毒症。」我胡謅。

    「那得趕緊換。」

    「你本人的嗎?」

    「不是,——這不重要吧?」

    「有炎症嗎?」

    「保證健康,年輕,男性。」他信誓旦旦,「有體檢報告。」

    「這貨哪兒來的?」

    他有些不悅:「這您就別問了吧?」

    我偏偏又問了一句:「他為啥要賣腰子呢?」

    「急需錢唄。」

    「借嘛。」

    這人突然怒氣沖沖:「你丫吃飽了吧,操你丫的!……」

    我們確鑿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在這個混亂的雙城中更是險象環生,大白天提個燈籠也得小心翼翼面面相覷,但有時候你依然會被玩於股掌。

    一天,我正在電腦上敲字,一小伙敲開了我的門。白襯衣,金絲眼鏡,帶胸卡,背著笨重的工具包,文弱如剛從大學出爐的呆瓜。他指著胸卡說是天然氣公司來置換燃氣閥的,口音來歷不明。

    有這回事,樓道口貼告示了。這裡以前輸送管道煤氣,現在要麼購買新的熱水器和燃氣灶,要麼置換閥門。我看了看胸牌,沒錯,卡號公司公章咨詢投訴電話應有盡有。他進門後直接進廚房。他個矮,我找了凳子,還從冰箱裡取出一罐可樂招待他。他動作熟練地從包裡取出工具,幾下就取下熱水器和燃氣灶蓋子。他把燃氣閥門給我看了看,說這器具太老,即使置換閥門也不絕對安全。公司有優惠活動,先裝的八折。現在付錢,當天就裝。我說這房是租的,做不了主。他說:「那也得安全第一啊。您和房東商量商量吧,現在我方便,再找我來就麻煩了,我忙著呢。」

    我覺得這主意不錯,當場給房東打了個電話,房東說這破房沒準哪天就拆,用一天算一天吧,我不好多說,工程師不吱聲了。很快弄完了,還當我面試了試,火苗藍了些,大了些,皆大歡喜。他拿出收據,開出四百元的單子。我一看納悶了:「就兩個閥門,煙屁股大,咋這麼貴啊?」

    「嗨,別提啦哥們!幹活的是我們,挨罵的也是我們,那幫當官的孫子!」這小子幫我發洩似的,「老哥您也知道,壟斷企業嘛,我也恨,有辦法嗎?都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但說實話,我在燃氣公司撿的那點便宜,還不夠塞其他壟斷企業的牙縫呢。」

    「這也忒TMD貴啦——我不是罵你啊。」

    「老哥,您就是罵我也沒事,理解。我也沒辦法,您可以打電話向公司反映,收據上有電話號碼。」他仰頭喝光可樂,「您把錢給了吧。」

    我歎口氣取錢,把他送走,回去繼續敲字。做晚飯時才發現這小子把冰箱裡的七八罐飲料、一袋還沒開封的國家免檢產品「三鹿」奶粉連同幾塊凍肉凍魚順手牽羊啦!鄰居也有被騙的,少則兩三百,多則一千多。除了損失錢,更可怕的是安全隱患,大伙氣得就像氣閥失靈的氣囊。我當即翻出收據,打電話過去,有人接。我假裝啥也沒發生,就說我家需要置換,讓他們派人來,這廝很鎮靜,假惺惺地記下了地址,說一小時後工程師就來。

    兩小時後也沒來,我打了幾次電話催促,對方都推說太忙,讓我耐心等待。再打怎麼也不接了。我報案,結果近期有很多類似案件,專業犯罪集團做的。我提供那個電話,警察早知道了,和登記住址不符合,正查呢。我抱怨:「你們不是有衛星定位系統嗎,怎麼連個小蟊賊也抓不住啊?」

    那個警察說衛星定位系統只能定位無線通訊,而且只用來破大案要案。我多嘴一句:「有線就更簡單啦,你們順籐摸瓜不就直搗老巢了嗎?」

    「那是個地下室,空的——早呼叫轉移啦。哎——,我們破案還是你破案啊?」警察有些不悅了,我只好說自己傻逼啥都不懂,警察語氣好轉,「感謝您報案,如果有必要會找您聯繫。」

    我趕緊說為首都長治久安身體力行添磚加瓦呼之即來揮之即去是每個良民應盡的義務和榮耀。幾天後,正經燃氣公司上門了,置換燃氣閥是免費的,他們換掉了那破銅爛鐵,慶幸沒出事。

    2

    幾天後,派出所說抓住騙子了,讓我協助辨認。小羽也陪我去了。警察把我和幾個人領到一扇厚厚的玻璃牆前,這是花玻璃,看不透,警察讓我們透過一條半公分左右的窄縫往裡看。屋裡一覽無遺,和我以前呆過的留置室不一樣,沒鐵柵欄,亮堂堂的,一群人或垂頭喪氣,或一臉微笑。在警察的吆喝下,他們抬頭面對我們,再側身,轉身,來幾回。沒見那騙子,兩受害者高呼:「就他們,臭外地的,操你丫的!」

    兩人要衝進去打人,被警察阻止了:「放心吧,進去了還不夠丫喝一壺的?」

    我留意起門外經常散發的印刷品廣告,不乏詐騙集團。最拙劣的一樁是自稱某香港集團公司,為慶祝成立二十週年回報社會大抽獎。這幢樓乃至整個小區家家戶戶都中了三等獎,獎金二十五萬或「本田」轎車一輛,要求速和南京分公司聯繫。廣告圖片上有南京最大商業大廈,一個和賴昌星有幾分神似的傢伙做老總狀端坐黑皮椅,煞有介事地對著手機訓話,背後牆上一堆金牌,活像九十年代小有成就的農民企業家。我耐著性子打電話過去,那女子操嶺南口音的普通話,一聽就是文盲。她先是一驚一乍地恭賀我撞了大運,假模假式地讓我提供銀行賬號身份證等信息,我聽見敲擊鍵盤的聲音,核實一遍,最後才說要兌現得繳一萬稅費和郵寄費。我強忍著笑說在獎金裡扣除如何,她說不好操作且沒先例。我讓他們靜候佳音,立馬給南京警方報警,得知也是個呼叫轉移,目的地在福建,被騙者還真不少。一北京老太在記者和警察面前哭訴,昨天剛賣房子的錢,今天就被騙走了。

    小羽感歎:「這年頭,騙子真是商機無限啊!」

    不速之客也不少。自稱居委會查證或收衛生費的,查水表氣表的,推銷保險化妝品上網卡電話卡的……一律帶著精緻胸卡。自從冤枉繳了兩次衛生費,自以為聰明地買了一次假化妝品外,愈發警惕起來。只有上門求助的性工作者、菜販和查水氣表的還算放心。

    前房客累計拖欠有線電視費三百元,一直沒看電視,也沒繳。催繳幾次無果,上門來了。我申明十多年不看電視了,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就跟離了他們我會耳朵失聰雙目失明似的。我指著那個老古董說:「看這台電視,免費給您您要嗎?」

    「您就不看看『新聞鹹播』?」中年女人問。

    「『新聞甜播』都不看還『新聞鹹播』呢。」我樂呵呵地,「有必要看嗎?前十五分鐘領導們很忙,中間十分鐘全國人民很幸福,最後五分鐘外國人民很悲慘。我就偷著樂吧。」

    「您就不看看比賽,足球啊啥的?」

    「我不想為這幫蠢貨再死一個腦細胞,沒索賠已經便宜這幫孫子啦。」

    「天氣呢?」男人問。

    「進門看臉,出門看天。」

    「電視劇您該看了吧?」

    「我不想把智商降到和這幫傻逼一個水平,除非我來編我來導。」

    「那『春晚』呢?」女人就像抓住了我的把柄,我笑:「啥玩意啊都是,一幫娘們媒婆偽娘們披著紅被單衝你露大金牙,姨太太似的……我已經夠三俗啦。」

    「難道您就不接觸媒體,當睜眼瞎啊?」中年男忍住笑,做百思不得其解狀。

    「自個眼睛耳朵鼻子才是媒體,我就信自己的感官!」我拿出剪刀把門框上的有線電視線路「卡嚓」一刀兩斷,「這下不懷疑我了吧?這錢我肯定不繳了。」

    「那就等法院傳票吧。」震驚之餘凶相畢露了。我無所謂的樣子:「悉聽尊便,拿到傳票肯定反訴你們。」

    「倒打一耙啊?瞧這人嘿!」女的也笑了。我一股無名怒火爆發了:「你們不經過我允許就單方面向我輸送信息垃圾,變成腦殘還買單,有這麼霸道的嗎?我要索賠就是十個億!死一個腦細胞一塊錢。」

    倆人在旁邊嘀咕了一陣,就像看一個深度腦殘人士似的看了我幾眼,走了。

    3

    每年春季「兩會」,都要運動化大清理一番,以使代表們代表咱開一個舒心的大會團結的大會勝利的大會圓滿的大會。這期間,大街小巷一片紅箍兜。樓下這片貧民區因此雞犬不寧,並殃及到緊挨著它的樓房。這種年復一年的遊戲看起來有點誇張,卻頗符合物理學原理:保證電流穩定,不短路不擦出火花不出亂子,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讓導體之間絕緣。有人固執地認為,像我這樣不穩定的邊緣人,很容易破壞這種絕緣狀態。

    先是自稱居委會的人敲門,不搭理。他們已騙取了我半年清潔費,我找房東核實,房東說甭理他們。可能他們超常的嗅覺發現我這兒藏著漏網大魚,鍥而不捨,又狡稱查水表的,我被騙開門。放他們進來後,那老頭老嫗顫顫巍巍,撐著門框哮喘了幾分鐘才站穩,東瞅瞅西瞧瞧後自稱是居委會的,要我出示證件。我問他們到底何方神仙?老太太無聲一笑,指指胸前有印章的卡片。我沒好氣地說:「就算那是真的,居委會有啥執法權?」

    老頭狡黠一笑,指指手臂上的紅箍。閻王好見,小鬼難纏。我只好拿出暫住證,看已過期,要我補辦,我拒絕了。老頭問:「你是幹啥的?」

    「你管我是幹啥的?」我反問,老頭說:「你啥意思啊?我有權問你。」

    「啥權?誰給你的權?戴塊紅布條就有權啊?我帶一紅褲衩也可以問你呢。」我頂撞起來,老頭臉紅脖梗:「你啥態度啊?」

    「就這態度。」我沒好氣,在電腦前坐下來。老太太打圓場:「年輕人咋這麼大火氣啊,咱們也是跑腿的,都不容易。」

    「可不是嘛。」我揶揄道,「這麼大的歲數了,不在家抱孫子幹嘛啊?要是遇上一歹徒你們對付得了嗎?就您二位能逮住的壞人,怎麼也得九十歲以上兼殘障人士吧?」

    兩人一陣乾笑。老太太笑著說:「我看您不是壞人。」

    「您咋知道,壞人能讓您一眼看出來?」我指自己額頭,「您看這兒刻字了嗎?」

    老頭趁機說:「說話真逗嘿,甭管您咋說,就回答幾個問題。」

    我怕兩位背過氣去我可說不清楚,就沒好氣地說:「你趕緊問,我還忙著呢。」

    「行,很快。」老頭拿出一小本,問了姓名年齡籍貫房東姓名和來京時間後,我預測的那句「來京目的」準確無誤地到來了。

    我狂笑:「我閒得慌,渾身起膩,想來北京待著,不行嗎?」

    「行,是中國人都想來,那就是旅遊,旅居吧。」老太太說。

    「旅居是指住在外國但沒拿外國籍的人,您直接把我弄成華僑了。」我笑。

    「是啊,兩頭挨不著,咋寫啊?」老頭就像成功得手的騙子,就勢說,「只能寫暫住了。」

    「愛誰誰吧。」

    老頭接著問:「職業?」

    「自由職業。」

    老頭有些愣了:「這叫啥職業,就是無業吧?」

    「下崗再就業,你要看下崗證嗎?」我嬉皮笑臉地說,「我說了隨便你咋寫,就寫無業遊民吧,你們的說法叫『無正當職業』、『社會閒散人員』。」

    登記完畢。老頭深明大義似的說:「既然是暫住,就得辦證,這也不是咱定的,公民就得遵紀守法,咱也好交差。您說不是不這個理兒?」

    我說我是中國人,愛住哪兒住哪兒,要不你們把我遣送了,還省一張車票呢。

    「行,不拿居委會當領導。」老頭慢吞吞地話裡有話,「那咱們只好向相關部門反映了。」

    我差點笑岔氣,一付無所謂的樣子:「隨你怎麼著,相關部門我又不是沒去過——我呀,慣犯了。」

    老頭和老太太磨磨嘰嘰走了,晚上「相關部門」果然被引來了,一付狐假虎威嘴臉。這「虎」五十上下,黑制服,高大肥胖,以一臉凜然正氣掩飾仕途上的失敗。他哼哼哈哈,在室內掃了幾遍,又去陽台察看,那陣勢活像在犯罪現場搜尋蛛絲馬跡。老雌狐說:「霍,還有臘肉呢。」

    「已經被偷了一次啦,你們什麼服務,形同虛設,就知道收錢。」我抱怨。

    「要不說加強管理呢。」黑制服說。他們又敲開隔壁「小夫妻」的門,查看了他們的證件。這時小羽回來了,也被查了身份證。這屋裡就我這個臭外地的屬於不穩定因素。看見桌上床上和櫃子上儘是中英文書,黑制服和藹了一些:「您幹啥工作啊?」

    「翻譯。」我說,他佩服的口氣說,行啊,有空教教他,再抑揚頓挫地念叨:「A(愛)——,B(逼)——,C(喜)——,D(底)——,有意思。」

    「我哪敢教您啊?您說我是A我不敢裝B。」我笑。黑虎在床上坐下來,倆老狐恭敬站一旁。黑虎隨手拿起床頭的《動物農莊》(註:《動物農莊》,英國著名作家喬治·奧威爾(GeorgeOrwell,1903∼1950)的一部反烏托邦寓言小說。)翻了翻:「這寫啥的啊?」

    「兒童讀物,大活人一不留神變成阿貓阿狗阿豬啥的。」

    「變戲法啊。」他笑起來,「您還童心未眠哪!」

    「老還小,老還小。」

    「還挺逗。」黑虎揶揄道,轉入話題,「今兒來就為您暫住證問題,聽說您有意見?」

    「誰沒意見啊?就你們北京人沒意見。」我說。

    「咱北京人去外地也得辦。」黑虎說。我想起牛胖子的壯舉,豁出去爭論了幾句,黑虎立馬虎威大發:「你還挺較真!」

    小羽忙攔住我,打圓場:「您別和他介意,他就有點擰巴(註:擰巴,北京方言,此處指死腦筋。)。」

    王磊和朱虹雲也在旁邊解圍,證明我不是壞人,就是有點掉書袋。

    「壞人就不是查暫住證的問題了。」黑制服冷冷地說。朱虹雲上前拽著黑虎的胳膊搖搖,差點拍老虎屁股:「您就放過他吧,他馬上也是咱北京的上門姑爺啦。」

    「是嗎?——你別拽著我胳膊。」黑虎同時享用著作為老虎被冒犯的惱怒和被奉承的得意,象徵性地掙扎了一下。他看看朱虹雲再冷冷地打量了小羽兩眼,那意思很明白,這北京丫頭真瞎了眼。然後振振有詞,「那也得辦。北京是首都,情況特殊,就是全國其他地方都廢除了,北京也不可能,不然就不叫北京了。咱這片更是敏感區域,多少外國人啊,複雜著呢。再說,不就二百塊錢的事兒嘛。」

    我說不是二百塊錢的問題。請你們吃了喝了都行,不行再找個小姐啥的,這樓下就有,二百塊夠瀟灑好幾次,也算幫一把弱勢群體。虎樂狐笑,均做正人君子狀。黑虎說:「咱可沒那愛好。」

    「我也沒有。」老雄狐趕緊補充,「這樣吧,您不去派出所,您把這舊的給我,我給你升個級,辦好了,給您拿來。跑腿的算我的。」

    小羽搶在我前面答應了。我只好磨磨蹭蹭地拿出舊暫住證,掏錢,送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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