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十九章
    1

    2001年的年終鍾聲匆匆敲響,不覺我這個異鄉人在北京苦撐快一年。聖誕節前兩天,我給康妮打電話,她已到外地采風。按她的意思,我通過特快專遞將兩盒美國Dove(德芙)和Hershey(好時)、一盒意大利的Ferrero(費列羅)巧克力送到她的寫字樓。聖誕節我是和李皓、楊星辰一起過的。

    我以郵件群發的方式向一些朋友致以問候,大多得到了回復。“紐東方”的牛胖子已經牢牢站穩了講台。不出意料,楊濤女友茵茵才過去幾個月,就和一個韓裔美國人好上了。楊濤在國內炙手可熱的北京戶口到那兒失去了意義。武彤彤回寄了一張電子賀卡,干巴巴一句:“聖誕、新年快樂!”

    公司大賺了一筆,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辭舊迎新吃喝玩樂。我抓住一個和劉顯聰同蒸桑拿的機會向他提出了辭呈,他有些吃驚:“是不是嫌工資太少了?”

    我趕緊說我是愧對那工錢,除了混吃混喝根本幫不上忙。加薪我有愧,減薪你又不安。劉顯聰想了想,使用一句格式化辭令:“那也好,你應該有更好的空間。”

    好在劉顯聰答應我可以住到春節前,我暫時不用頂著淒厲寒風去找新的容身之所。我按出版社的意思趕到位於幸福村的排印室監制,我又興奮起來。

    設計師是個時尚小子,前幾個設計我都不滿意。他看了故事梗概,讓我描述一下。我皺著眉頭,伸著指頭說:“表現出小人物的撕裂感,絕望感,扭曲感,一無所有感。這麼跟你說吧——你本來好好的,可是一夜之間腐敗被告炒股被套贓款被盜老婆被撬偉哥失效有理也被送去勞教……”

    “有這麼倒霉的嗎?都成落湯雞啦。”旁邊一女孩忍俊不禁,我果斷地說:“就這麼倒霉,囧人嘛!落湯雞?就那意思,被殘酷的現實剝離個精光嘛!狼狽但不猥瑣,悲壯但不卑鄙,下流但不下作。”

    “落湯雞落湯雞……”設計師哭喪著臉默默念叨,突然站起來激動地說:“人體,用一個剝光了的人體。”

    “那像啥話?”我懵了。設計師說:“您放心,我們不會用正面,用側面或背影,扭曲的,焦灼的,撕裂的,就你說的那感覺。”

    我一琢磨,越來越覺得這主意不錯,但新的顧慮又來了:“出版社會通過嗎?色情啊!”

    設計師滿不在乎:“現在人體藝術都臭大街啦,只要我們把握住色情和藝術的界限,應該沒問題。”

    “咋把握?都光著屁股。”我疑慮重重。

    “理論上說,引起美感的就是藝術,引起邪念的,色情。”

    “瞎掰吧你,啥美感邪念?據我的經驗,這兩種感覺壓根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這就是您的問題啦,定力不夠。”設計師笑,“放眼一片青草,詩人看見春天,牛羊但見飼料。”

    我一想也是,就說先設計出來看看。上網搜,很多圖片都不錯,但絕大部分是西方人。設計師靈感突發:“要不就拍您吧?反正是您寫的。”

    “No!No!No!”我腦袋搖得像雜耍藝人的撥浪鼓,“除了台灣那個李瘋嗷,還沒哪個華人作家這樣出位,而且——我也不夠健美,不夠生猛。溫良食草民族嘛!”

    設計師看看我:“你是單薄了點,請個模特吧。”

    “要不你客串吧?”我慫恿道,設計師拍拍自己大肚皮:“哈哈,我倒想,您看這,像西瓜還是像鴨梨?”

    於是,去找一個願意脫光衣服面對鏡頭的健美志願者就成了當務之急。我異想天開地就近上街狩獵,這感覺刺激又別扭。我蹲守街邊觀望,第一撥人從我身邊過去,有兩個身胚還不錯,我偷偷咯咯笑了一陣,向他們揮揮手,他們停下來看著我,我吞吞吐吐:“你們願不願意幫個忙?”

    “啥事兒?”一人警惕地問,我嘴巴突然不聽使喚:“唔——到三裡屯酒吧街咋走?”

    “‘京客隆’那裡拐彎直走,十多分鍾吧。”他們指著前面。道謝後我假裝朝前走了幾步,在商店裡躲了一陣繞回來繼續原地蹲守。遠遠看到幾個戴著安全帽的民工走過來,盡管穿得比較厚,我依然可以看見灰撲撲髒兮兮工裝下挺拔硬朗的身板和脹鼓鼓的腱子肉。我硬著頭皮過去攔他們,幾人驚慌失措,一人轉身就跑。我和顏悅色:“別怕,我不是找你們麻煩的,是給你們找活兒的。”

    幾人遲疑一下,叫回逃跑的人,狐疑地看著我,我誇他們長得真結實啊!領頭那人很有面子似的:“老板,咱就是賣勞力的,日曬雨淋咱不怕——就怕打雷。”

    “這活輕松,不日曬雨淋,也不被雷劈。”我說。他們立即眼裡發光,一人靦腆地說:“哎喲,咱能找到這麼好的活哩。”

    我就腆著臉給他們說我是一雜志的,想拍點男性人體,他們似乎有些不明白,我就揚起胳膊,鼓起並不存在的肌肉:“展現勞動人民的健美。”

    他們就像發現金元寶似的,頭兒興奮地說:“原來是照相啊!這活兒好,新鮮又輕松。老板,您別看咱莊稼漢沒文化,咱見過世面,咱還上過電視台呢,說咱是光榮的首都建設者。您別看北京人那麼牛,不待見咱,真離了咱們他們沒得吃沒得穿沒得住,奧運會也沒得開。北京人,咱說啊,就一個字——懶,光說不練假把式。”

    他意識到口誤似的訕訕一笑:“您不是北京人吧?咱大老粗一根腸子通——說話直。”

    “咱也和你一樣,外地人。你們搞物質文明,咱搞精神文明。”我打消他們的顧慮,“不過,咱話還沒說完呢,活兒就是拍照。咱也一根腸子通那兒,直說了吧,拍照時得把衣服脫了。”

    頭兒連連點頭:“那沒問題,咱干這活,一開春就光膀子。咱高空作業,熱死人哩。”

    我終於說:“光脫衣服還不行,還得把褲子也脫了,連褲衩也沒有。”

    “啊?那不成了火腿腸啦!”幾個人大笑,笑得鼻涕眼淚都出來了。領頭湊近我,露出嚴重氟化後又被長年累月紙煙和殘余食物覆蓋的焦黑牙齒,低聲說:“不瞞您說,咱在家光腚,外面可不行,咱是莊稼人,您這錢咱掙不了啦。”

    說完,他們呼嘯而去。第二撥幾個人把我當成了瘋子,我話還沒有說完,扭腿就跑。一大漢勃然大怒:“你丫欺負銀(人)還是有病?欠揍吧你?”

    我可不想滿地找牙,趕緊道歉溜之大吉。只有一個民工提出了一千大洋報酬、而且用樹葉抹布什麼的遮擋私處,被我斷然拒絕了;他減到八百,我還是拒絕了:“這是很高尚的工作,無價的!最多給你二百。”

    他怏怏離去,一步三回頭,我覺得有戲,就追過去。這人飛奔起來,很快消失在路口拐角處。在行人的注目下,我氣喘吁吁地走到街旁花園坐下來。

    到哪兒去找這個志願者呢?李皓、楊星辰和我體型類似,牛胖子更適合給垃圾食品打廣告。於江湖和胡蒙倒是膘不肥體且壯,尤其胡蒙堪稱標本。先給於江湖打電話,碰巧他為《人精》拉投資去了廣州,但提供了胡蒙的新號碼。

    依然在躲債的胡蒙對陌生來電很警惕,聽了我的聲音才吭聲。先試探著問他那個封面創意咋樣,他直誇是天才的創意:“這是個重磅炸彈啊,當初我那個噱頭弄糟了,一敗塗地。當初李瘋嗷就裸體上陣,正面照片,連把柄都一覽無遺。就這一招,贏得了無數女讀者的心,——其實他那玩意挺猥瑣的。”

    “是啊是啊,比你差遠了。”我接著誇他身材如何健美,就跟秋天稻田裡的青蛙似的,設備閒置簡直就是極大的資源浪費。他警惕起來:“你啥意思啊?”

    “你不是公開說自己也算一美男,氣質好,身體有型,准備進軍娛樂圈嗎?”我釋放糖衣炮彈,“你能不能為了藝術獻一次身啊?我想上,但攝影師說我不夠健美,哥們首先就想到了你,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這不合適吧?我也就那麼一說。”他呵呵笑起來,我接著忽悠:“這是戰略儲備啊,沒准哪天就用上啦。人生如戲,誰說得清明天呢?”

    他扭扭捏捏一陣,答應了,惟一要求是別露臉和把柄,畢竟還債務纏身。我保證有專業攝影師和專業電腦設計師,可以技術處理。他迫不及待:“啥時拍啊?”

    “現在就來。”

    “沒問題,我洗個澡就來。”

    “丑話說在前面,沒報酬,做義工,免得您有賣身的顧慮。當然,書賣個一千萬,付你百萬肖像版權費。”

    他哈哈大笑。趕緊找攝影師,和我一起采訪滾爺的攝影師小袁脫不開身。我狗急跳牆找到康妮,沒想到她比我和胡蒙還興奮:“這事兒也算一文化事件,值得記錄下來。”

    “可模特是男的。”我攤牌了。

    “不是男的我們還不來呢。怕我把持不住啊?放心吧,我對中國男人體型沒多大信心。”她倒瀟灑,她說她和格格拍過無數形形色色想留住青春的女人裸體,也拍過非裸體男性模特,但拍男裸體還是第一次。不要一分錢,管飯就行。

    不久她們帶著一堆長槍短炮趕過來了。在康妮的指揮下,我們開始布置場景,調試燈光。我們將一塊綠色毛毯平鋪在木地板上,將幾個燈架放置在不同的角度,再將一些有礙觀瞻的雜物移走。

    2

    沒多久胡蒙就興沖沖來了,黑色風衣,干淨但凌亂的頭發,依然挺拔。笑瞇瞇的。我將他隆重推出:“這就是我們今天的主角——標本一號,九十年代赫赫有名的波希米亞大詩人大情聖胡駿,咋樣?夠標本吧?”

    大家圍觀獵物一樣圍著胡蒙走一圈,康妮說:“還行,比不上專業模特,比一般男人還是有維度有力度。”

    我趁機介紹康妮和格格:“專業導演和攝影師,專門過來為您服務的。”

    胡蒙“啊”了一聲,奪路而逃。我生怕就要進爐的鴨子飛了,趕緊斷其後路:“人家都不怕您還怕個鳥啊?這是多嚴肅的藝術活動,人拍你是看得起你。再說你啥場面沒見過啊?你TMD還純爺們嗎?”

    其他人也紛紛攛掇,胡蒙終於一臉悲壯,豁出去啦。稍事休息,我們一起構思造型。准備就緒後,胡蒙開始熱身,摩拳擦掌,擰脖擴胸扭腰下蹲,劈叉子俯臥撐踢正步,捋捋頭發,然後扭扭捏捏寬衣解帶。幾個加班的女員工嘻嘻哈哈地扭頭觀望,我笑著說:“你們就別看了,要看得買票。”

    設計師斷喝一聲:“看啥看,不許看!都到廚房做飯去!”

    胡蒙不以為然:“她們要看就看看嘛,沒關系,我不收錢的。”

    女孩們嘻嘻哈哈跑進廚房。格格小心翼翼地拿出攝影器材安裝調試,電腦設計師和我將房間日光燈關閉,將參差不齊亮度不一的攝影燈打開,形成一個柔和交叉而有層次的光區。設計師反鎖了房門。康妮若無其事地一聲令下:“開始吧。”

    胡蒙徐徐脫衣,脫到只剩褲衩時暫停。格格再次以他為圓心繞行一周,評判道:“他背部臀部腿部肌肉更健美,肱二頭肌也很突出,從背部看過去更有張力和質感。”

    康妮說從各個角度多拍幾張,最後比較篩選一下。格格豎了下手指表示OK,我就對胡蒙說:“老弟,為藝術獻身的時候到啦。”

    胡蒙一口深呼吸,輕輕褪去最後那一絲三角形布條,直挺挺走進光區,他的身體立即灑滿一層金色光芒,呈現出深褐色的線條和琥珀般的質感,綠毯子上則投射出一個傾斜扭曲的人體光影。他那倒懸著讓人忐忑不安的把柄,像一個探頭探腦的小鳥,不安地棲息於凌亂如鳥巢的下腹部。我窺見康妮和格格屏住呼吸,手腳有些僵硬。我發出了第一個指令:“仰望星空——”

    在設計師的擺布下,胡蒙假模假式擺起了Pose(姿勢)。他側身躺在綠毯上以手支腮,斜著腦袋遙望天花板。他的眼睛裡充滿遐想,那活兒慵懶地安臥於綠毯和大腿之間,像一尊安詳的微型臥佛。胡蒙問:“行了吧?”

    “嘴角放松,安詳點,身體放松,腹部收縮。”康妮指點著,格格從各個角度拍攝,然後伸出拇指,“OK.現在是——擁抱太陽。”

    胡蒙站起來伸出雙手,仰面朝天,瞠目結舌,他的上半身無語詰問蒼天,下半身癡情拷問大地。胡蒙深情吟誦:“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我哭笑不得:“屈原扯到陳子昂,關公戰秦瓊啊?”

    胡蒙說:“培養培養情緒嘛,孤寂的靈魂沒有時空界限嘛。”

    “不錯不錯,手再略高點,振奮點。”康妮提示道,格格狂按快門。我然後下一個:“冥思苦想——”

    胡蒙試著擺出一個姿勢,頗像羅丹的“思想者”,都覺得拾人牙慧,他一臉茫然。我刺激他:“大詩人,拿出點創意來,這難不倒你。”

    胡蒙翻坐起來,蜷縮著身子,兩肘部分別支撐於膝關節,兩手十指交錯,手背撐著下巴,目光凝視綠毯。他的陽物躲進了陰影,除非變換角度或專業窺視癖狗仔隊,他不可能落下把柄。格格拍了幾張後,我按設計好的方案照本宣科:“下一個,得意忘形——”

    胡蒙露出他慣用的似笑非笑,我說:“這個就算了吧,肯定不符合主題。”

    “好吧。”康妮看了一眼筆記本,宣布,“下一個,驀——然回首。”

    胡蒙站著先雙手叉腰、雙手相握垂於後背,覺得太老套,於是要麼蹲著,要麼半跪著,要麼仰坐著雙手後撐,然後扭頭向後瞭望,眼神淒美而迷離,詩人氣質暴露無遺。他的器物隨著姿勢變換晃晃悠悠若隱若現撲朔迷離,朦朧詩似的。

    設計師嘖嘖贊歎他是師奶殺手,然後報出了“尋尋覓覓——”胡蒙在綠毯上深情尋覓起來,那全神貫注的樣子,就像尋找一根遺落了的情人的珍貴頭發。我說:“老大,你是扎馬步呢,還是蹲茅坑啊?”

    胡蒙摸摸後腦勺,納悶道:“咋整的,沒感覺啊。”

    我說:“你不妨反復念叨‘路漫漫兮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找找感覺。”

    胡蒙試了個孫悟空騰雲駕霧以手遮額眺望遠方,又來了個烈士從容就義前的退一步進兩步堅毅步伐,說:“這個沒意思,形象了太乏味,抽象了太玄乎,算了吧。”

    我們想了想覺得有理,就說算了。下一個是“一往無前——”

    胡蒙右腿弓左腿蹬,一手握拳彎曲著舉於胸部一胳膊伸直拖後,身體前傾,一臉悲壯,雄赳赳的小弟弟立馬耷拉下來,像沉甸甸的水龍頭。大家哈哈大笑,我問:“老大,你是演樣板戲呢,還是唱‘纖夫的愛’啊?”

    康妮說:“這個有些誇張,但很有意思,還是拍幾張吧。”

    “最後一個——,一無所有。”

    胡蒙又手足失措,他試著哭泣,將臉部拉緊,擰成痛不欲生狀,可是他那似笑非笑和桀驁不馴的表情擰在一起,滑稽勝於痛苦。康妮提示格格:“避免拍他面部,他有悲喜劇氣質。”

    胡蒙又嘗試了幾個,都覺得不貼切。拍攝暫停,我們幾個就像導演說戲一樣和赤條條的胡蒙探討起來。胡蒙恍然大悟,他坐在綠毯上奮力佝僂著身體,雙手捂面,手臂腿部和背部肌肉很有力度,身體曲線極有張力;既看不清臉面,讓人忐忑不安的命根也被悉心呵護住了。從側面看極為焦灼痛苦,而雙手捂面又給人聯想——這家伙到底咋啦?我們異口同聲地說:“就這個啦!”

    “這個也叫把根留住啊。”胡蒙開著玩笑,開始穿衣服。格格將所有照片下載到設計師的電腦上,我們一一鑒賞,刪掉一些重復的或質量欠佳的,不時贊揚胡蒙不愧標本型男。胡蒙再三吩咐別保留底片。

    “放心,這是數碼相機,我這就刪除。”格格當著胡蒙的面就刪了。

    大家一致覺得最後那張最好,既切題又容易過關。格格歎息:“老戈,可惜看著一點也不像你啊。”

    設計師說這個好辦,可以通過Photoshop(注:Photoshop,一款圖片處理軟件。)將兩者拼湊起來。我問:“自然嗎?別弄成獅身人面了。”

    “絕對天衣無縫,我曾經把一些政客和明星的腦袋移植到裸體上去,惡搞他們,爽啊。”設計師說,調出一些他移植的圖片,把我們笑翻了。胡蒙有些不甘心:“你要把我斬首啊。”

    我趕緊安慰他:“放心,這只是以防萬一。”

    格格給我也照了幾張上半身照片,一是以防萬一供移植,二是准備放到圖書封面勒口裡的作者簡介裡去。

    幾幅封面小樣發到出版社,就像炸開了鍋,何欣和陳珂哭笑不得。我指著“一無所有”那一張說:“你們看,這還不夠保守嗎?如果這個都無法通過書就別出啦。”

    陳珂對照了一眼:“這不像你吧?”

    “模特客串,你們一分不出,哪找這好事啊?這模特是誰知道嗎?九十年代小有名氣的詩人胡蒙,哥們。”

    陳珂很驚訝,又端詳了一眼。何欣感喟:“現在的詩人不是瘋了,就是自殺了,要不連老婆孩子一塊殺了,這兒又鬧這一出。”

    我說:“他很正常,美國‘西太平洋大學’海歸博士,我請他容易嗎?”

    陳珂最後說:“前幾張肯定不行,這張背部和側面圖片勉強接受,再模糊處理一下,畢竟不是攝影作品。”

    我連忙附和:“對對,距離才是美,模糊點更有意境。”

    3

    准備了兩期內容的《人精》只印了一期,我這個兼職的連基本工資都沒有,算下來只能拿兩千多。我很不滿,於江湖很抱歉地說他也沒辦法,但考慮到我們的關系,和其他人商量後從他們的獎金裡給我擠出一千來。

    一到年底,這個一千多萬人口的龐大城市開始了抽筋似的周期性大撤退,幾乎所有異鄉人或曰“首都建設者”必須在一個月內滾蛋,大部分又不得不求助於那個密閉、慢吞吞而又冷冰冰的鐵皮運載物。買一張回家過年的火車票就像在北京找一個蝸居一樣把我折磨得夠嗆。本來人們有充足的時間買票,可只預售一周;輪到你去買時,代售點早沒票了。連著一個星期頂風冒雪趕到人山人海如同難民營的火車站排隊,總是在你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排到窗口時,裡面那個白白胖胖的中年娘們才冷冷地說沒票了。你還別廢話,廢話找罵是輕的,旁邊威風凜凜的武警隨時讓你掂量亂說亂動的後果。滿腹憤懣灰頭土臉的你剛轉過身,立馬就有票販子攛掇你花翻倍的價格去買他手裡的票,車次時間由你挑。絕不買黃牛票,老子做人是有原則的。我考慮坐飛機,可是所有航班都停止打折。壟斷性國企的彪悍在於,以國家的名氣打你的劫,你只能稱之為愛國。

    大年前三天我還沒弄到票,慌了,不回家的李皓和楊星辰建議我上網碰運氣。票務論壇裡和網上找房一樣陷阱重重,不過這裡的黃牛手法更笨拙,只有一個借口——他買的也是黃牛票,特殊原因不回家了。他們總是將心比心——您總不能讓我承擔損失吧?

    不斷地刷新頁面,長時間地守株待兔,終於在年三十前一天逮住一張坐簽票,只加價五十塊,三十元代理費加二十塊出租車錢。如果我去取,只加三十塊。我立即聯系,和絕大多數黃牛黨的北方口音不同,這人一口鄉音,說他發了帖子一泡尿還沒撒完呢。半小時後我在朝陽門見了這人,挺老實的小白領。票上打印文字有些模糊。他一再解釋,票是老鄉拼了幾身臭汗才買到的,捏在手裡被捏的。他拿出他的身份證證明他的坦誠,還指著旁邊的“豐聯”大廈說他的辦公室就在那裡,不信我可以跟他去看看,我信了他。

    我費盡吃奶拉屎的勁才從車門擠到座位上。座位已被占,我拿出票請侵略者讓賢,這家伙看著油乎乎的票,嘰嘰咕咕:“是不是假的啊?”

    “少廢話,假票你也拿一張出來我看看。”我可不是TMD肉頭。他磨磨蹭蹭起來,緊挨著我站著,兢兢業業地為我充當貼身警衛。火車開了半小時沒人轟我,安下心來。我在被擠得像蜂窩、臭得像垃圾場、悶得像鐵罐一樣的火車裡坐著,站著,蜷縮著,趴著。偶爾和朋友們發短信取樂。一千多公裡的路程,搖晃了三十個小時,總算活著走出了蒙城火車站。一算,時速不到60公裡!心想何時才能坐上高鐵啊!

    4

    在已經擺開的年夜飯桌上,我拿出樣書,全家傳閱一圈,覺得我這一年也不算白遭罪。我媽看著書問:“——野,咋看起來像個青蛙呀?”

    “那不是青蛙,那是你兒子。”我弟說。我也解釋身子是一個模特的,腦袋是我的,請看後腦勺,我轉過頭去讓他們比較。

    我媽嚇了一跳,拿出老花鏡一看,又笑又急:“這像什麼話啊?”

    上小學的外甥說:“姥姥也真封建,舅舅說了,那是藝術。”

    我姐姐問武彤彤情況,我沒好氣地說:“別提她了!”

    另一姐說:“也算轟轟烈烈談了一場,她過得比你好就行了。”

    蒙城不大,遇到很多熟人,還見了雪兒。當時我們在一家嘈雜的涼面餐館狹路相逢,她和她家人在一起,和當初那個青澀女孩已經不同,她看上去日益呈現出一個曼妙少婦和職業女性的面目。她驚奇地看了我幾眼,坐到我的桌子邊:“是你呀?”

    “呵呵。”我有些慌亂。

    “消失這麼久了,聽說你去北京了?”

    “北漂嘛。”

    “走時也不說一聲。”她責備道。

    “我算個啥,一個老九走就走唄。”

    “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哦,你在那裡干啥呢?”

    “唉,瞎混唄。下崗職工,舅舅不疼姥姥不愛的,哪兒混不是混啊?”

    “在那邊干啥啊?”

    “當板爺,也就是我們這裡說的蹬三輪。”

    “你胡說,怕找你麻煩是吧?”

    “盡管來,全國人民向往的地方,你剛才不是說了嘛。北京歡迎您!”

    “你真的在干啥?不好意思說就算啦。我估計你在當記者啥的。”

    “還讓你說對了,不過是業余的。”

    “不錯啊,無冕之王。”

    “脫毛鳳凰不如雞,無冕之王不如丐。”我笑,“這年頭還是要騎到人民頭上去才實惠,像你老公那樣。”

    “你說話還是那麼尖刻。”她說,又抱怨道,“我結婚時請你你不在。——請你你來嗎?”

    “嗯,會來吧。要不我今天給你補個禮吧,這涼面和酸菜米珍稀飯就算我請客了。”

    “好啊,這禮也太重啦。”她笑,“你還去北京嗎?”

    “過了年就走,跟民工一樣,我現在屬於民工潮裡沉渣泛起。”

    “民工也分好幾等,能到北京的民工肯定是優秀民工,建奧運的。”她打趣道,又說,“我表妹馬上去,就媛媛。”

    “哦。”我腦海裡浮現出那個掙了我八十塊錢的書呆子。

    “留個電話吧,走之前我請你喝茶。”

    “你老公沒意見嗎?我可惹不起公僕,現在是僕人騎到主人頭上拉屎拉尿。”

    “你擔心啥?我們都有自己的個人空間。”

    “他是帶槍的公僕嗎?”我小心問,她一臉茫然:“不是,——咋啦?”

    “免得無謂的犧牲。”我一臉鬼笑。雪兒笑著歎氣:“你這個人呀!”

    雪兒約了我幾次一塊喝茶,我要麼在家人的牌桌上,要麼在許達寬的酒桌上,要麼已經在王文革冬瓜那幫人的茶桌上,我歉意地說還是以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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