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張床 第一章
    1

    亞洲最大的火車站就像一個穿著西式服裝戴著中式氈帽的龐然大物,既牛逼又傻逼地橫亙在那裡。你必須通過它的襠部才能鏈接一種全新的生活,所以即使你內心鄙視它,在視覺上還是不得不仰視。我留意到,這龐大的形象工程不像兩年前初次見到時那麼氣派了,有些地面已經塌陷,牆體發生脫落,亂糟糟的廣告如同靚麗堂皇的器物上的穢物,人和空氣都臭烘烘的。

    我在社會上晃蕩了五年,終於得到單位一紙通知,口氣不容置疑:為深化企業改革,減員增效,和四十五歲以下職工一律解除勞動合同。通知限我一月內結清手續。大棒之外還有糖果,通知云:在規定時間內解約,按工齡每年補償一千大洋,並可獲兩千大洋獎賞;晚簽一天扣一百大洋,扣完為止。

    那一陣,天天都是企業改制的新聞,隨處可見「賣字當頭,以股為主」一類標語,活像一場新的運動席捲而來。一些有政治覺悟和商業嗅覺的色情場所趁勢打出標語:「賣字當頭,以『股』為主」。所謂改制,說白了就是把國企強制性「賣」給公僕——書記廠長經理什麼的;主人則必須賣斷工齡,再帶資上崗,等於自己給自己發工資,還要對新興資本家感恩戴德。

    這把在頭上晃悠了幾年的大刀終於砍下來了。我一點也不吃驚,在這個古怪的話語系統中,任何扯淡的事情都可以弄得合情合理甚至大義凜然。比如,明明把你關進牛棚,那是為你好;送你變相勞改叫「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砸你飯碗不叫失業而叫「下崗」。這樣的高明是顯而易見的:你失去「崗位」並不等於失去「職業」,就像你失去「老婆」,並不等於失去「妻子」。所以即使你餓得眼冒金星,卻顯得紅光滿面;即使你荒成了手淫犯,也得做出一付西門慶狀……你還有抱怨的權利嗎?你若自以為領導階級,叫板,理論上有兩種前途:一,一文錢拿不到,合同照樣解除;二,破壞社會秩序,移送有關部門處理。

    這樣一算,我可拿七千大洋補償後滾蛋。在當時,這筆巨款可買一部二流手機供你招搖一陣;買幾頭注水豬,吃個一年半載;或到偏遠山區買個有點智障的媳婦,與你共享人生。

    這是家小國企,到這兒工作純屬意外。我這個師範生,本該去誤人子弟的幹活,但九十年代初期,這行當很不體面,師範被稱為「稀飯」,若避瘟神,上稀飯學院純粹為了換個公僕身份。那陣兒考大學可不像現在,百分之五的錄取率,活生生把人逼瘋,我有兩個同學就因此自殺了。我智力尚屬正常(看官們自有明鑒),也學得口吐白沫神經紊亂,還炒了兩次「回鍋肉」(補習)才擠上體面人生的獨木橋——現在還未徹底痊癒的腦殘,就那時候弄出來的。哪像現在,凡安定醫院和垃圾站不收的,大學都收。

    畢業後,有好爹好媽的,成了公僕;次一點的,進壟斷企業或事業單位;再差的,送個禮賠個笑(或許陪個睡)也能進市區或郊區學校,遙望燈紅酒綠流一串口水;最倒霉的,一律去邊遠山區。蒙城本已屬老少邊窮地區,老少邊窮的平方,基本上判處無期徒刑獨與天地精神往來一輩子。前途也有兩個:一,成仙;二,成仙不成,成神農架人。挺環保的。

    我本來還是願意「吃粉筆灰」的。我這人低級趣味嚴重,話癆,天生具備謊言說一千遍臉不紅心不跳、不把鹿子說成馬絕不鳴鑼收兵的教育工作者素質。一上講台,立馬獲得話語霸權。當初老師咋折磨我的,我要連本代利收回來,社會學管這叫婆媳理論,經濟學術語叫隔代收租。想到一撥又一撥被綁架了的蠢貨規規矩矩聽我口吐蓮花唾沫橫飛,哪怕是假裝的虔誠,都會讓我產生偉光正般的真切成就感。另外,不坐班外加兩個假期的福利,還是可以挖點社會主義牆角經營個花果山什麼的。

    如此庸俗的人生目標也被剝奪了。本來當地一所成人高校發了公函要我去,但教育局非要我去「獨與天地精神往來」,我這俗胚可不想成勞什子仙。壓根就不想給他們好處,一見那腦滿腸肥一臉正義我TMD(註:TMD,一句口頭禪,疑似國罵「他媽的」。全書同。)就會產生排泄的生理反應。別的同學都上班幾個月了我還沒著落,家人急了,我也擰不過。經過踩點,一個月黑風高之夜,我拎著臘肉香腸好酒好煙特級掛面潛入教育局大院,小心翼翼地敲開一個頭兒的家門。我挺冒險的,因為壓根就不認識也沒中間人。半晌,一個肥碩如地滾球的娘們拉開門,看我的目光活像上海人家來了個蘇北窮親戚。驗貨後厲聲呵斥:「你把我們看成啥人啦?」正氣凜然直逼「嘻嘻TV」。

    走投無路了,老爸豁著離休幹部的老臉找到市上一分管領導求情,賠了教育局一筆錢,才把我要到這個掌管著城市居民某種生計的國企。我去不到一年就遇到改制,一夜之間這香餑餑的企業就屁也不是了。我莫名其妙地被剔出了「領導階級」,還賠了一筆錢,轉眼又成了時代弄潮兒。我TMD賺大發了!

    儘管單位只給我發一百零六塊大洋工資,它並不欠我啥,因為我壓根就沒為它做過啥,我上班僅半年就停薪留職去深圳晃蕩了。幾個月後鎩羽而歸。此後,無所事事的我爛醉如泥,清醒時就躲在家裡看書。連《尤利西斯》《追憶逝水年華》(註:《尤利西斯》,愛爾蘭小說家詹姆斯·喬伊斯(JamesJoyce,1882∼1941)代表作,有「最難懂的巨著」之稱。《追憶逝水年華》,法國作家普魯斯特(MarcelProust,1871∼1922)作品,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文學作品之一。)這麼晦澀變態的意識流小說也看。同學冬瓜那時就當上了書店副經理的高官,總能為我搞到想要的書,連港版蘭陵笑笑生的《金瓶梅》都弄來了,看得通宵達旦茶飯不思。在文言文意淫中,對我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肅然起敬。

    2

    銀子很快花光了,一哥們介紹我去歌廳以每晚十元外加提成的方式賣唱。晚上,尚能在光怪陸離的燈光、靡軟亢奮的歌聲、迷亂扭曲的臉嘴和五彩斑斕的酒精中掩飾自我,漫長的白天卻剃刀一樣舔舐著我的寂寞。一個窮極無聊的上午,躺在床上的我填下了自我心理撫摸的第一個格子。不到半年,居然鼓搗出三十餘萬個格子來,那輕鬆如同一個憋了七天七夜的屁終於重見天日。治療空虛的最好辦法就是爬格子,那由格子組壘成的迷宮和深淵,你填到死也沒底。真TMD不自量力,除了內部刊物上的八股文,我還隻字未發呢。我沒有寄給出版社,而是寄給了痞爺和名導大島,當時他們正搞電視劇搞得昏天黑地高潮迭起。不知道地址,心想大尾巴狼嘛,就寄到『嘻嘻TV』轉交,收件人同時寫著兩人的名字,中間打了一個點。後來稿子「查無此人」退了回來,也就扔櫃子裡了。

    停薪留職期滿後,被安排到省城辦事處。辦事處的通病是不辦事或亂辦事,補助費卻一點也不含糊。省城補助標準高,按我當時的混混眼界和小農格局,那一段挺闊綽,整天和哥們到處晃悠,從這幫閒人和這個閒城那裡沾染了不少江湖惡習。不到一年,辦事處被上司和我齊心協力活活給辦垮,依依不捨回到蒙城,再次成了多餘的人。經理給我指了兩條光明大道:一是到一家分店去賣油鹽醬醋外帶掛面燒餅,或自己承包一家小餐館,門面由公司出;要麼安置幾個工人,要麼繳納承包款。我選擇了後者,當時的國企,人心已經散了,隊伍不好帶了。

    這是位置偏僻、治安案件高發地段,家人都說我瘋了。果然,小火鍋店一開張就欠賬、賴賬成風。見識小口氣大錢包小胃口大的食君子實在太多了。吃完飯嘴一抹,腆著臉說哥們今兒個健忘症又犯了,要不這幾天哥們手頭緊,好像龜兒子(註:龜兒子,四川方言,相當於「王八蛋」。)以前挺闊綽似的。對這類飲食詐騙飯,堅壁清野。

    另一種蹭法是鑽空子。餐飲業競爭慘烈,不得不推出優惠政策,比如酒水瓜籽米飯泡菜免費。好傢伙,這幫「蹭爺」一上來,大大咧咧地點一兩個最便宜的菜,就跟你耗上啦。先是中東局勢再談中南海局勢再回到蒙城局勢。你都恨不得拎著啤酒瓶子,在那豬頭上來個迎風綻放啥的。

    其他賴賬方式:吃完飯說他舅子老表是公安稅務工商的,往盤子裡扔蟑螂的,捂著肚子哇哇叫的,剛從監獄出來要和你交朋友的……我的政策是:確鑿絕對不能惹的,算老子倒霉;可惹可不惹的,老子不吃你那一套!為了收欠賬,差點和一個刑滿釋放犯發生血案。說起來也就幾十塊錢。這廝住附近,店員去催要數次無果。我半夜去敲門,這癩皮狗操出了菜刀,咆哮他就值這個錢,有備而來的我從後背摸出兩尺長的鋼管。劍拔弩張之際,那廝的女人牢牢抱住他,把錢扔過來,我趁勢撤退了。還有一個午夜,突然店員來電,語無倫次,半響才得知有人吃完飯掏出火藥槍威脅店員,還放了一槍。等我趕到,早跑了,天花板上一個馬蜂窩,店裡還散發著濃重的硝煙味兒。

    讓這幫人渣拿去小命實在不划算,關門歇菜吧。一算賬,除了上繳的承包費、政府保護費、員工工資和填飽肚子,白忙活半年。好在各種小吏還沒把這偏僻地帶的雞毛小店打上眼,否則非把我吃成「百萬負翁」不可。

    隨後幾年,我又折騰了不少事情,有輸有贏,贏大於輸,但都和這個讓我滾蛋的單位沒關係了。我成了當地頗有名望的社會賢達。一個在統戰部的同學說,依我這勢頭發展下去,進政協指日可待,但另一在專政機關謀食的同學對此表示質疑。

    拿著這筆贖身錢,我漠然離開了這個從此和我一刀兩斷的單位。和幾年前主動停薪留職時尚有一絲慌亂相比,無所謂了。幾年動盪生活下來,早就爛滾龍(註:爛滾龍,四川方言,有不少惡習的街頭混混。)一條,滾龍還TMD怕泥爛麼?

    不久,香港回歸,三峽截流,普天同慶,我也順利拿到下崗證。這是一張巴掌大小紅色塑料硬殼,照例是標準照、生辰、單位、工齡、文化度、政治面貌等信息,最後是「有關部門」髒兮兮卻很權威的印章。做工一點也不粗糙,和無數榮譽證相比,惟一不同是毫不起眼的「下崗」兩字。我深情凝視這個紅色塑料殼,越看越興奮。

    這片土地盛產形形色色的證件、證書和證明。打小我就獲得過無數個類似證件:「三好」「優秀」「標兵」「分子」……絕大多數人就這樣被一張白紙或硬殼塑料歸了類畫了圈,你TMD就必須老老實實畫地為牢終其一生。你啥貨色,幾斤幾兩,哪來哪去,全然不由自己說了算。比如現在,主觀上自命清高、客觀上也算絕頂聰明的我,一不留神就被宣佈為落後生產力啦。

    照片中那個端正清雅稚氣未退的倒霉蛋看著讓人蛋疼,轉念一想,不到而立就告老還鄉,你小子也算功德圓滿啦。揣著官方給你的新證件,你會忽然覺得——老子也是有來頭的。

    3

    龐大的住院部大樓曲折幽深,病懨懨的病人、焦急的家屬、木然的白大褂來來往往。青苔般慘綠的半截牆壁讓昏暗變成了陰暗,濃重的酒精、中藥和藥劑的混合味兒承載於細微的空中塵埃,侵入眼眶、口腔、鼻孔和每一個裸露的毛孔,一種暗物質只可意會不可言傳。那一刻你確信,另一個空間的存在。

    康復理療室白晃晃的日光燈下,分佈著十幾張堅固的鐵質理療床。一個白髮蒼蒼、慈眉善目、高大壯碩的老人躺在靠近窗口的理療床上,床旁架子上是網線複雜的儀器,小紅燈閃爍,電流聲滋滋響,液體汩汩流動。老人寬大無力的手背上插著輸液針,從頭到腳插滿了銀針——他在接受電磁和針灸治療。

    幾月前一個中午,一向身強力壯的他突感半身無力,站立不穩,送至附近醫院,初步診斷為突發性中風。但那個關鍵設備——做「血流變」測試的儀器卻壞了。為了多弄幾個銀子,醫院不讓轉院。當時沒意識到問題嚴重,也就沒轉。拖了一周機器才好,果然是中風,但已錯過最佳治療時機。顧不上和醫院糾纏,趕緊轉院。中國老年人大都迷信中醫,即使我搬出孫中山魯迅郭沫若的說辭,也無法說服他們。幸好這家中醫藥並非掛羊頭賣狗肉,幾個月後病情明顯好轉,頭腦完全清醒,還能在攙扶下四處走動。虛驚一場後,我們樂觀認為,他至少可以活到九十九歲。

    我和坐在旁邊沙發上的母親打招呼,大我四十一歲的父親雙目睜開,對我笑了笑。我湊近他看看,摸了摸額頭,問了句:「今天感覺咋樣?」

    「還行。」他微微點頭,反問我這幾天去哪了?

    「發財了,一天賺了七千多。」我從皮包裡拿出一沓錢,在他面前晃了晃。

    「啊?你們幾個都賣斷了?咋不和我們商量一下?」他瞪大了眼鏡。

    「這是改革,商量又咋樣?誰讓你在企業混了一輩子,離休才一副縣級,這下革到自己頭上了吧?」在父親面前我一向口無遮攔,幼年心目中的戰爭英雄老革命等神聖形象,早已化為一個嘮嘮叨叨樂樂呵呵的彌勒佛。老爸被噎得無話可說,嘴角蠕動一下,眼裡閃出一絲悲哀。母親趕緊給我使眼色。

    「我們這把老骨頭,管他的,再差,死了至少還有人拉去燒了。年輕人咋得了哦,不是沒工作就是下崗,年紀輕輕的。」旁邊一病友插話,老頭老廖是蒙城碩果僅存的幾個老紅軍之一,以前常來我家串門。

    「那你們幾個咋辦?」父親問。

    「嗨,您操那心幹啥?您養您的病。我們不都好好的嗎?姐姐開她的小餐館,ど弟開他的出租車,我戳我的洞洞魚(註:戳洞洞魚,四川方言,指沒規律的掙錢,通常指小錢。)。」我說。

    「洞洞魚,那麼好戳?」廖老頭問。我說時好時壞,全靠運氣。他饒有興趣地問:「你在戳啥魚?」

    「那就多了,我在街上販舊手機和電話卡,我在舞廳賣唱,我開小餐館檯球室電子遊戲廳,搞傳銷——」

    「啥?傳銷——?這個不好,這個不好,專害熟人。」老革命打斷我,氣憤地說,「我就被我侄娃子騙了三千塊,一個水龍頭嘛。」

    「呵呵,我也看出來啦,及時收手了,一筆也沒做成。最近,我為貴黨工作了。」

    「貴黨?」老紅軍有些不悅,「好像你不是我黨後代似的。」

    「也就您這麼高看我。」我笑,「我想接您班,讓嗎?」

    「當然,黨的後代不接誰接啊?」老頭很為革命自有後來人高興,饒有興趣地問,「現在說說你幹啥呢?」

    「這個——」我從皮包裡拿出一份雜誌遞給他,上面有一把鮮紅的鐮刀斧頭,「這個好使,打土豪分田地厲害,戳洞洞魚也厲害,一傢伙下去,沒不就範的。」

    「啥意思?」他翻翻雜誌,拿出老花鏡。

    「別信他,盡瞎吹。」我老爸說。我不以為然:「嗨,公開的秘密了嘛。」

    「哦,曉得了,有償新聞嘛,還搞啊?」老頭看看了目錄,驚叫,「野——,這個王八蛋,不剛雙規了嗎?他咋也上去了?瞧他還人五人六的。」

    我一看照片,是一剛落馬的局長,忙解釋:「雜誌進印刷廠時,他還沒落馬,這就不是我們的責任了。」

    「那倒是。」老頭轉移話題,「聽說你學英語的還愛寫作,咋搞成這樣啊?該去外貿局或報社電視台嘛。」

    「我去不了,沒關係,皮(註:皮,四川方言,指錢,鈔票。)也不厚。」

    「哎,老頭子,這就不怪你兒子羅。」老頭唉聲歎氣。我清楚地看到父親閉上眼睛,青筋蠕動,一言不發。

    忽然儀器發出嘟嘟聲,護士進來,關閉儀器,拔掉各種針頭,又做了一些按摩護理。我們扶起父親,挽著他歪歪瘸瘸地回了病房。父親又是一聲歎息:「我看你咋得了哦——」

    「咋又來了?我咋啦?我挺好的。」我嘟噥著給他剝了一個橘子。

    「咋啦?」父親努力伸直一根手指,「你呀,工作沒了,還光板司令一個。」

    「你就打一輩子光棍?轉眼就三十了!」我媽也趕緊接上話頭。在連續給我推銷幾個對像失效後,他們抓住一切機會給我施壓。

    「哪條法律規定了三十歲必須結婚?老爸不也三十二歲才結婚嗎?」

    「那是因為我結婚年齡不夠!」我媽一急,脫口而出,「三十而立,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你看看你中學同學,除了那個老頑童葉東江,哪個沒安家立業?冬娃子(即冬瓜)的兒子可以打醬油了,富娃子(即白成富)的兒子可以玩『躲貓貓』遊戲了……你老爸都這樣了,孫子的影兒都沒見著呢。」

    「那有啥好羨慕的,還嫌中國人不夠多啊?啥三十而立,古人壽命短,四十歲告老還鄉五十就等死,三十能不立嗎?我年輕著呢,含苞欲放。」我沒心沒肺地抬槓。

    「哼,不想,想也沒用!現在沒工作了,更沒門了。」老爸居然用起了激將法。

    「不是解決不了而是不想解決——候選人太多,我要顧全大局維護團結嘛。」我一得意,誇下海口,「信不信我明後天就帶幾個來,你們也過一把選妃子的癮。」

    「真的?」二老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問又異口同聲地答,「瞎說。」

    我站起來,拿起包,硬著頭皮說:「當然。我現在就去安排。」

    「你就在這裡吃了吧,再詳細說說。」我媽說。

    「我今天賺了七千多,還吃啥食堂,改天請客。」我親了親老爸的額頭,急哧白咧地走了。

    4

    坦率說,孤獨並不讓我難堪,我的形影相吊是自找的,我管它叫「光榮孤立」,就像十九世紀的美國外交。我屬於高壓鍋燜飯——早熟型的孩子。男女之情,小學時想入非非,中學時蠢蠢欲動,大學時陰差陽錯,畢業後有兩次無疾而終的戀愛,失去了激情。那時,全民發財狂潮再起,我也摩拳擦掌,儘管大多賺吆喝卻樂此不疲。賺了錢,哥幾個嘯聚一堂,提前過幾天共產主義生活;遇到經濟危機了,就賴在父母家裡蹭飯,那時還沒「啃老族」這個詞,說起來我挺有開拓精神的。

    發不了財,我也想過考研,至少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說實在的,我厭惡且不擅長一切形式的考試。以死記硬背的方式在規定的時間內回答一幫比你還蠢的混蛋提出的古怪問題、再以他們的標準答案來考查你的智商實在不靠譜,跟電視上「幸運250」似的。十年前高考純粹少不更事,屈服於社會偏見,害得我留下一人生污點。十年後又病機亂投醫。我在馬列主義、國際關係和社會學之間猶豫了很久,選擇了社會學。我連資料都沒有找齊,複習一月匆匆上場。憑著被敲骨吸髓的中小學填鴨教育毀掉了一半、又被指鹿為馬的大學教育糟蹋了另外一半的智力,楞是沒考上。連我這個有著豐富實踐經驗的社會活動家都考不上,去TMD社會學吧!

    考公務員為人民幣服務吧。可是我本為幹部身份卻莫名其妙弄丟了,屁民一個,老爸早靠邊站,有戲嗎?撤了吧,免不了忿忿地想:媽的,誰動了我的幹部身份?誰壞了我為人民服務的好事兒?

    我原本對生命充滿了虛無和荒誕感,但目睹給了我生命的父母一天天老去——特別是老爸中風後醫生私下坦誠,如遇復發隨時有危險,突然覺得生命是有重量、有質感的,是觸手可及又可戛然而止的。也許正因為老年人對此感應更強烈,才執拗渴望以傳宗接代的方式延續生命。連亞聖人也鼓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實在不想延續出個小戈海洋、小流氓無產階級來?但作為父母的生命延續體,你卻不得不尊重他們的感受。我媽比聖人說得更有人情味:「有個家可以互相支撐,你的心也不會那麼野了。」

    傍晚,無聊透頂的我在餐館吃了飯,在江邊沙灘上轉悠,腦子裡一團糟。涼風輕佛,晚霞西沉,白花花的江水蜿蜒流瀉,碎銀般的細浪泛著紅彤彤的光斑。遠處明暗糾結的山巒、建築和樹木如一幅靜默畫,溫暖而悲涼。我歎息一聲,登上河堤台階,不經意鑽進一臨江茶樓,一眉目清秀的女孩迎上來,將我安排在憑欄臨江的座位。見我孤客一個有些奇怪:「就一人啊?」

    我沒好氣:「一個人不接待嗎?」

    「不,只是有點奇怪,稀罕。」

    「我姓王,排行老五。」我隨口而出,她抿嘴一笑,躬身退下。

    上茶後,我看著窗外的景致發呆。紅彤彤的火燒雲燃成一堆凌亂的暗紅餘燼。臨江河堤上的茶座一字排開,少數有遮陽傘,其餘躲在樹下或裸露著,地上灑滿垃圾。同樣一杯茶,露天茶座價格不到茶樓三分之一。炎熱、嘈雜和灰塵中,短衣短褲光著膀子汲著拖鞋的茶客,或東拉西扯東家長裡短,或熱火朝天搓著麻將鬥著地主打著長葉子牌。在控制成本規避意義打發人生方面,咱中國人有著異乎尋常的天賦和行動力。我無意識地朝籐椅沙發上一躺,蹺起二郎腿,猛然看見女孩就站在我身後,嚇我一跳。我問:「你咋站這兒?」

    「我不站這兒站哪兒?這是我的工作。」她笑,上前給我添茶。

    我很不自然:「花二十塊錢,還讓人在旁邊站著,這是剝削階級生活方式。你能不能坐著?」

    她很為難,我說:「那你去服務別人吧,我有胳膊有腿的。」

    「那邊有人,這邊歸我,就你一個客人。」

    「超值服務,那我賺了。」我開玩笑,喝了幾口茶,半坐半躺,打量起這女子來。她白淨,瘦筋筋的,頗為端莊機靈。無聊的人湊一塊,那就開聊唄。

    「干多久啦?哪兒人啊?」

    「半年了。999廠的,早就不招工了。」

    「以前多紅火的廠啊,還洞洞廠礦呢(註:洞洞廠礦,四川方言,指三線建設時期修建的中央直屬企業,因廠名常以數字代替而來。)。」我幫她歎息。

    「是啊,現在都垮完了,命不好嘛。」她一臉囧樣。

    中國人並不忌諱打聽別人的財務狀況,我也有這臭毛病,女孩很是尷尬:「我都不好意思說,三百多,喝稀飯還不夠。」

    我突發奇想,這不是我的「臨時女友」嗎?

    5

    二十二歲的雪兒準時出現在醫院門口,遠看一簇火焰,近看喬裝打扮,臉盤上尤具匠心,清秀之餘添了幾分妖媚。我心裡一跳,化妝品這玩意真TMD助紂為虐誤導眾生。我正想和她談如何應付,她一把挽住我,剝奪了我演主角的機會:「你配合就行了。」

    我父母驚喜地接見了這位冒牌貨,拿出水果招待她,她毫不客氣。雪兒對我父母問長問短,我父母的問題她也對答如流。雪兒說我們半年前在溜冰場認識的。父母工人階級,她在一個事業單位打字,獨生女,大專文化——在自修大專,法律專業。雪兒說她性格內向,不喜歡打麻將,喜歡讀書,崇拜周總理、魯迅和拿破侖……我忍不住笑,佯裝內急溜進衛生間。

    雪兒和我勾肩搭背,還採取喂寵物的方式和分食了一個橘子。雪兒看見按摩師為我老爸按摩也去幫忙,醫生說她按得有板有眼像模像樣的。我口上插科打諢,心裡卻納悶,如此聰明伶俐的女子咋屈就於茶樓?不得不承認生活對人的可塑性,生活的艱辛像一把刀子,既可以把你削尖,也可以把你削平,還可以將你攔腰截斷。

    在我老爸老媽高高興興將我們送出醫院後,雪兒立馬原形畢露,手一攤:「錢——?」

    我兌現了她一百,她又甜甜地說:「哥,再付五十吧。」

    「你毛病呀你?」我不滿起來。

    「哥,我給你爸按摩了快一小時,這對他很有好處,醫生都說我按得好。就是街頭野店也不止這個數呢,還有往返出租車,五十塊不多吧?」

    「那是你自己主動的,不過我還是再給你五十塊。」我掏出五十給她,警告,「下次我沒點頭,不許單方面增加服務內容,你不能違約嘛。」

    「啊——?還有下次!太好了!啥時候?」她大喜過望。

    「可惜不是你了,但你可以推薦。我和老爸老媽說過,有幾個候選人,擇優錄取嘛。」

    「哼,花花公子!」她撅起嘴巴。

    「啥花花公子?都是演戲。有可能再找你,但下次不行——你有人選嗎?」

    「那我有啥好處?」

    「我只出一百塊,另給二十塊好處費——三十吧,誰讓今兒個我高興呢。」

    「好吧,那你現在先給我五十塊訂金吧,你到時就給她八十。我找我表妹吧,不漂亮不給錢。」

    雪兒表妹媛媛並不漂亮,呆若木雞,一眼就看出瓷器國應試教育的後遺症,要不是我臨時給老爸老媽通報了消息,加上她已經到了醫院門口,我都要退貨。細節毋需敷述,更像一部照本宣科按部就班的木偶戲,無論是我還是老爸老媽都一致認為,這個本科生比中專生雪兒差遠了。看他們高興,我又雇了雪兒幾次。她演技出眾,嘴巴甜,有一陣,我差點就入了戲。

    6

    其實在寬慰父母的同時,自己已四面楚歌了。砸掉泥巴飯碗並不可怕,戳洞洞魚甚至拾廢品也比那掙得多。問題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東南亞金融危機後,錢突然不好掙了,連扛著鐮刀斧頭都不如以前好使了。儘管我搖舌鼓唇,把這本內部機關刊物吹噓成本地的《求是》雜誌,暗示只要花點小錢,樹樹形象,仕途上一片光明,那些比我還聰明的「獵物」們卻謝絕入甕了,明說暗示宣傳未必有用,沒準還會引起反效果。的確,與其讓上級通過報刊間接看到自己光輝而猥瑣的形象,還不如直接將銀子偷偷打點上去。神不知鬼不覺,還避嫌。

    斤斤計較市場回報的私企就別費工夫了,只能在這個欠發達地區的機關或不景氣的國企裡轉來轉去,很快就竭澤而漁,還常常出現一家報刊幾個人在同一個單位撞車的尷尬事兒。最糟的一次,一個農村氣質的同事被當成騙子扭送專政機關。我意識到,這招搖撞騙的事業難以走進新時代了。

    有人拉我去做少兒英語培訓,我拒絕了。我實在無法殫精竭慮歇斯底里地和一幫流著鼻涕穿著開襠褲的小屁孩鬼混。我媽看見一則廣告,一所中學在招英語代課老師,每課時十塊大洋。我聽了直搖頭。想當初哭著喊著想去教書而不能,現在去瞎教什麼?何況,當年稀飯學院的同學不是教學骨幹就是教育腐敗帶頭人,難道去做個工資只有他們三分之一、沒編製、沒油水、還受他們領導的代課教師嗎?我TMD還要晚節嗎?

    我也不想再去做啥街頭竄竄,擺個地攤什麼的,錢掙不了幾個,人弄得灰頭土臉氣急敗壞的;遇到發了情的城管或喝高了的大蓋帽,沒準小命都難保。我曾目睹這些傢伙像「動物世界」裡的猛獸攻擊食草動物一樣攻擊擺攤的,連老弱女人都不放過。像我這樣的倒霉蛋,放在體面人的眼裡,純屬TMD爛蝦米一條,再不敝帚自珍一把,也就眼睜睜墮落為一堆不恥於和諧社會的狗屎堆了。

    父母長住醫院,我一人賦閒在家。白天去股市上晃一圈,套得一塌糊塗,估計幾年是出不來了,索性不理它。回家後看看電視吧,千篇一律的新聞和假模假式的電視劇讓我忍無可忍;看看盜版美國大片吧,那種遠離下崗職工生活的玩意很快索然無味。其餘時間,在醫院、單位和社保局為老爸的醫藥費問題和他們死磨硬纏,除此無事可做。

    我開始恍惚,失眠。拿句小資產階級的話說,我有點迷惘。想起幾年前從深圳鎩羽而歸後極度空虛時寫的那本書,一陣翻箱倒櫃,居然還在!我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覺得這小子真是最不可救藥的那種人才。

    一年前北京有個作品研討會,一個名叫「追魂」的文化公司發起的,給我發了個邀請函,後來得知是冬瓜推薦的。我一看,除了交通食宿自理,會務費倒便宜,四百九十九塊,還可以見到中國文學界一群「大尾巴狼」。我一直想去北京瞅瞅,在京的大學同學楊星辰和李皓也邀我去。於是帶著書稿進京,半是玩兒半是開會。兩周時間,結識了一大幫五湖四海形跡可疑的文學老、中和青年。研討會上,一群「大尾巴狼」們吹得我如墜雲霧。這部尚未出版的粗糙作品被冠以「解構性寫實」「後現代」「黑色幽默」「囚徒困境」等嚇人名詞,把我說成一個若經他們調教必將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還假模假式地和我簽了出版代理合同。一直沒下文,稿件也就扔進了牆角,現在,是修改它的時候了,至少還有事情可做。

    吃飯問題很好解決,我姐開了個小餐館,我每天蹭上兩頓,風雨無阻。其餘時間,陷入了文字的汪洋大海。

    此後一段時間,還找過雪兒一次,家裡聚餐,需要她出場,她沒收費。她也來找過我兩次,我依然不冷不熱地接待了她,她兩次夜不歸宿,波瀾不驚。她忽悠我和她合開茶樓,還想「轉正」,我嚴正拒絕了。她幾次約我出去玩,我也推掉了。家裡對她意見不太統一,父母覺得還行,說她白白淨淨,又挺機靈;我姐和弟覺得我可以找更好的,按他們的說法,雪兒有些妖精,有些咋咋哇哇(註:咋咋哇哇,四川方言,指廢話多且不顧場合。)

    兩月後將全書大改一遍,感覺好多了。把這手寫的稿子拿到一打印室,蹲守了幾天做校對。為了不至於稿件在某一家出版社牆角發霉,決定自印二十本,同時寄出去。老闆在計算器上亂按一陣,開出了一千四的價格。

    「七十元一冊,比正式出版物至少貴三倍,你拿我當豬頭啊?」我氣暈了。

    「老哥,您在雜誌社幹過啊,這個成本主要是排版出片,多印幾本沒啥關係,一點紙錢而已。您如果印一千冊,我就給您每冊三十元。」老闆寸步不讓,說得也合情合理。

    我看那打字的小妹哈欠連天,趴在桌子上揉眼睛,於是減價二百。老闆的臉擰成一團,就TMD剛做了包皮切割手術似的,一陣痛定思痛,終於哭喪一句:「哥,算你狠!」

    一周後我拿到了成品,雜誌大小,印刷清晰,裝幀紮實,封面還設計成一葉扁舟孤帆遠逝什麼的,看起來像模像樣的。我笑逐顏開付了餘款,挑最牛逼的出版社一口氣寄出去十八本,一本寄給了「追魂」文化公司,一本自留。郵局說自印品非印刷品,既不能走印刷品,也不能走包裹,只能按信紙走,態度堅決,不容分說。一稱重量,加上掛號費,一本居然要三十多,五百多塊一眨眼就出去了。

    我興沖沖地拿著書稿去醫院。剛走進理療室就覺得走進一個新的磁場,詭秘而陰冷,幾個護士正在緊張收拾廖老頭的床鋪。老爸老媽一臉悲涼,我爸苦笑著說:「老紅軍見馬克思去啦。」

    這不過是父母住院一年多來目睹的接踵而至的死亡事件中的最新一樁。沉默了一陣,我老爸詢問我這一段時間所作所為,警告我找點正經事幹,別無事生非,把公安局招來。他的擔心不是沒道理,我曾經兩次把公安招來。一次因為在街上練攤和幾個攤主發生衝突,一次因為拒繳保護費和幾個資深爛滾龍血拼。兩次流血衝突我都幸運地免於治安處分。我拿出書稿:「老爸,您就不能以發展的眼光看問題?我在當坐家呢,天天在家坐著,稿子修改完畢。」

    我幾年前嘗試寫作時家人就知道,我媽和我姐鼓勵我,老爸並不看好我。土八路出身的他對知識分子感情很複雜,一度很鄙視,直到他兒子考上一所稀飯大學。老爸翻了翻,只是問了句:「這花了多少錢?」

    「二十冊,一千塊。」我把零頭隱瞞了。

    這個數字把他們嚇了一跳,那年頭,豬肉才三四塊一斤呢。

    「寄給出版社啦。」我安慰他們,「打印是為了出版,出版是為了換來白花花的銀子。捨不得孩子還套不來狼呢,這點小錢算啥啊。凡事都有犧牲,你們當年不犧牲,哪來今天腐敗分子的好日子?」

    我老爸一聲歎息:「我看你是狗攬八泡屎,泡泡舔不盡。」

    「你準備咋辦?」我媽話鋒一轉。

    「啥咋辦?」

    「裝傻啊?工作咋辦?寫作能養活你嗎?那只是個業餘愛好。還有你的個人問題,我看雪兒還行。」

    我不耐煩,找了個借口,撤退了。

    「怎麼辦?」是我最為恐懼的一個問題,我TMD怎麼知道怎麼辦啊?誰能主宰自己,連偉大領袖都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呢。你去問問這個國家,它不正摸著石頭過河嗎?你去問地球,它不圍著太陽轉嗎?你去問太陽,它不在銀河系裡呆著嗎?你去問銀河系,它不在宇宙裡折騰嗎?你去拷問大地,它給你來個八級地震;你去仰望星空,它屙你一通隕石屎。這些混蛋問題,越問越糊塗,多少聖人仁人庸人都被問傻了問瘋了問沒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該TMD咋辦就咋辦吧。

    此後幾個月,我將消極的生命化解成積極的吃喝拉撒。約上一幫頑主王文革、冬瓜、亮子等人,馬不停蹄夜以繼日混跡於餐館、茶樓、酒吧、歌廳、農家樂和檯球廳。我還上駕校拿了駕照,幾個現錢很快折騰光了。

    雪兒和我演化為一種怎麼開玩笑也不生氣、偶爾還可以身體接觸的古怪關係。幾次碰壁後,她再也不提合夥做生意的事了。不久,她混到一家房地產公司做銷售,很快做了個小頭目。她氣色越來越好,穿著也越來越時髦,用上手機了,有時還請我撮一頓啥的,但我始終沒有對她發自肺腑廝混終身的願望。

    7

    我常去醫院盡孝,從老爸日益不穩的病情中嗅到一絲不祥,特別是回家過年時復發一次後,他自己也覺得越來越糟糕。老爸凝視我的慈祥眼光,愈發摻揉進黯淡無力和悲哀的底色。母親越來越焦急和無奈,兩年的艱難護理透支了她的健康,幾十年的伴兒,隨時可能離她而去。

    入冬後,老爸又一次復發,病情急轉直下,失去了語言能力。醫生警告情況嚴重,老爸被送進重症監護室,全家輪流守護。我從他斷斷續續的聲音、微微翕動的眼睛和渾濁的淚光中讀出了他的人生遺言——怎麼辦?在他每月千把元工資沒了後,這個家咋辦?這個二野老兵到死也不明白,幾十年前得罪一小小局長,老伴居然在工作十多年後被無情解雇;他的五個孩子,老大十多年前背井離鄉後,在武漢長江大橋橋頭上死於車禍,餘下四個全部下崗,連我這個寄予厚望的大學生也沒逃脫。

    一個在省城的姐率全家趕回來,一些老同事和親朋好友紛紛前來探視,老爸在太行山革命老區裡的親人只是來電話電報,他們依然很窮,一張火車票都吃力。一周後老爸發生腦溢血現象,陷入昏迷。在清醒的最後幾分鐘,他把我姐叫到耳邊,表達了他的人生愧意——沒把家人安頓好。他還說,最擔心的就是我這個不安分的兒子。我想,他十八歲那年當土八路時,斷無如此遠見。

    他的組織在他失去知覺後,風風火火地來了。

    老爸持續高燒四十一度以上,引發多種內臟併發症。他被插上輸液瓶、氧氣瓶、吸痰器和導尿管推入搶救室。醫生正式下達病危通知書。我們通宵達旦地守候。不時在他腿上掐一掐,為他翻身通風,為他吸痰導尿,還四處找來冰塊袋和冷毛巾做物理降溫。我們徒勞地在他耳邊不停地呼喚,不時察看細微變化,幻想奇跡發生。每一個眼球翕動,每一次喉結蠕動或輕咳,每一次肢體的細小抽搐,每一次短暫的體溫回落,都會讓人驚喜若狂,瘋子似的找來醫生查看。他七十一歲的生命體征終究一滴一滴流逝而去,他壯碩的身體終究不敵病魔入侵。馬克思也向他發出了真誠的邀請。

    幾天來,我和我弟輪流採取坐在一張椅子上、頭部放在床上的睡姿短暫休息,我媽則睡在旁邊一張床上。一個清晨,我從老爸病床旁的椅子上醒來,我媽讓我去餐館吃飯,再回家睡一覺。我作為閒人,連續守護一周,都要散架了。蓬頭垢面鬍子拉碴的我一出大門,連著幾個寒噤,頭昏眼花飢腸轆轆的我迎風走進一家早餐鋪子,狼吞虎嚥地喝著熱粥吃著熱涼面。手機突然響了,傳來我姐絕望而斷裂的哭叫:「爸——爸——不——行了不行了……」

    幾百米的距離如此漫長,我天旋地轉跌跌撞撞地跑回亂成一團的病房。幾個醫生正在緊張施救,一醫生使勁按住氧氣罩,另一個先用雙手做人工呼吸,再用兩個電熨斗似的電子心臟起搏器在老爸的胸部規則地按壓。母親幾欲昏厥,姐弟們扶住她,驚慌失措地看著眼前。

    二十分鐘後,醫生動作慢下來,查看了脈搏、心電圖和瞳孔,終於放棄。老爸緊閉的雙眼忽然流出一行渾濁而滾燙的淚水,他拼出全部能量,奉獻出最後一絲生命體征和人生感悟。

    這家醫院醫德尚好,除了中途偷偷請醫生護士吃了兩次飯,沒送一分錢紅包。醫生說,老爸的生命力非常旺盛,一般中風復發後出現腦溢血很難扛過三天;一些老人說,因為我這個火焰高、陽氣盛的兒子一直在旁邊守候,鬼都害怕。我一離開,病魔乘虛而入,拿走了老爸的陽壽。

    那些我常常見到的老革命們說得不錯,他們去見馬克思時,至少還有個組織送他上路。的確,老爸的組織派來了一輛破麵包車和大卡車,拉走來賓和一車花圈。為了顯示公事公辦,後來又在喪葬費中扣除租車費。公司那個剛上任的經理,甚至連最後一筆區區二百塊醫藥費都不給報銷,一本正經說按市上文件那藥物屬自費;找到醫院,醫院拿出省上文件說該報銷。暈頭轉向地被踢了幾個來回才明白,原來組織也有神經錯亂的時候,放棄了。

    我憎惡假模假式的悼詞。好話說盡壞事做絕的流氓文化,以悼詞為最,見得多了。我撰寫的家屬發言稿與眾不同,除了感謝來賓,僅僅抒發了一些生命的荒誕感悟,對於他槍林彈雨出生入死光輝歲月兢兢業業大公無私高尚情操一筆帶過;後人的打起精神繼承遺志云云,更是一字不提。都TMD廢話,翻開歷史的賬目和眼前的事實看看,誰的遺志被繼承了?遺產還差不多。

    我沒參加追悼會,陪我媽在家。我攙著她站在我家陽台上,隔江遙望天台山密林中高聳的火葬場煙囪裡,父親化為一縷氣息升天而去。母親心如死灰以淚洗面,我五內俱焚,緊咬牙關,一聲未吭。

    隨後幾個月,我無數次冥冥之中夢到父親,他憂慮的臉穿過夜幕下空曠而混沌的天庭俯瞰著我。我承受著一連串泰山壓頂般的壓力,瀕於崩潰,還患上了前所未有的幽閉症和失語症,即使從次年春遊時拍的照片看,我的氣色仍然非人非鬼。

    8

    雪兒工作越來越忙,和我來往越來越少。一次喝茶時,她責備我老爸去世後沒通知她,徒勞地安慰我一陣。後來接到她生日聚會的邀請,我托禮品公司送了一個蛋糕,人躲掉了。

    一次,在雪兒租的房子裡久違的激情後,她提議讓我去她公司干,可以給我六百塊底薪,我謝絕了。一天下午,我在羅漢路偶遇雪兒,她和本地一個地產大佬很親密地走出一家酒樓,鑽進豪華轎車。我在暗處,心中五味雜陳。

    投稿陸續有了一些反饋。從認真回復可以看出,書稿至少沒在那裡享受空調的待遇,對於我這個隻字未發的作者來說,頗獲慰籍。有幾家說書號用完,或說現在出版蕭條,等等看。有幾家提出了修改意見,或說性描寫有些露骨,或說主調灰暗主人公痞氣頹廢不能鼓舞人。有幾家則提出了出版的可能:一家要我出點「血」,或包銷一些書。我冷笑著把信扔進了垃圾箱。一家要我提條件,而且是大編輯晨歌親自來電話,令我受寵若驚。滿心歡喜地提出了我的條件:十萬元賣斷。爬格子既是腦力活又是體力活,我覺得一點也不貪心,他們說一月內答覆。然後,我把退回的書稿又郵寄給了次一等牛逼的出版社。

    一個桑拿天的傍晚,植物一樣的我枯坐陽台籐椅,冒汗,發呆。傳呼突然響了,木然一看:「請復北京電話010……,關於書稿。」我木然進屋拿起電話撥過去,一個女聲:「『星星點燈』文化顧問公司總機。」

    我壓根沒聽說過這公司,也不知道書稿咋到那兒了。管他啥星,能點亮我前程的就是吉星高照。轉過分機,自報姓名,又是一個女聲:「我是武彤彤,我呼您的。說話方便嗎?」

    「方便,您請講。」我一邊說一邊坐在床上。

    「我是兼職編輯,其實我是一所大學的助教。」

    我才不在乎兼職不兼職,能出書就是好編輯,我恭恭敬敬:「武老師,認識您很高興。」

    「別叫我老師,把我叫老了,看了你的簡歷,咱倆一樣大。」她咯咯笑起來。

    「當然應該叫您老師了,老師不看年齡,看資歷和層次。」

    「還是直呼其名吧,只有我學生叫我老師。」她操沒口音的普通話,聲音不算細膩,有些硬朗,透著磁性。

    「哦,那請說吧。」我避開了一切稱呼。

    「你的書稿我看完了,我覺得不錯。一個新人一動筆就長篇小說,這種例子很少。」

    「慚愧,我不是中文專業的,我瞎寫。」

    「嗨,這跟啥專業沒多大關係,很多作家都不是學中文的,有些連大學門都沒進過呢。」

    「這倒是,個別人只認字兩三千——含錯別字,就擅自進行文學創作。」我也笑起來,「我這人很少寫錯別字,就是廢話多,話癆。」

    武彤彤說:「廢話也得有才行啊,看得出來你有強烈的傾訴欲。我就沒那麼多想說的。我盡量吧,不過出版有三審,任何一個環節出問題都會前功盡棄。」

    「太感謝了,武老師。」

    「別客氣。嗨——,怎麼又叫我老師了?」武彤彤笑著責備道,稍作停頓,說,「順便問個愚蠢的問題,別見怪呵。——寫的都是你自己吧?」

    我愣了一下:「瞎寫,不過第一人稱而已,我喜歡這個角度,特真誠,當然駕馭全局有技術缺陷。呵呵,我是當成自供狀來寫的。」

    「難怪夠感人的。——你現在幹嘛呢?」

    「正嗆水呢——市場經濟之水。」我傻笑。

    「你夠樂觀的啊,折騰折騰也挺有意思。行了,我今天就說這些,本月內我會再和你聯繫。」她頓了一下,「忘了一件事,你能不能寄張照片來?」

    「要這個幹啥?」我一愣。

    「作者投稿時大都給一張,當作者簡介。」

    我心想八字還沒一撇呢,還是很高興:「是不是做詩人或哲人狀——以手托腮目光如炬或眼神迷離那種?這樣矯情(註:矯情,北京方言,指不自然,矯揉造作,全書同。)的沒有,逃犯狀的倒有幾張。」

    「哈哈,那就更有意思了。」她笑,說,「記一個我的呼機號,郵寄後通知我一下。」

    逃犯狀的畢竟羞於示人,我選了大學畢業照。一寸,黑白,惟一一張穿西服的照片,嘴上一毛不拔,油頭粉面中沒由來的一臉正氣,頗有五四時期留學生風采。在我最自戀時,恬不知恥地覺得堪比少年周恩來青年汪精衛東北張少帥啥的,四大天王滾一邊去。

    不久晨歌來電,說如果五萬塊基本沒問題,或者給版稅,百分之八,首印兩萬,我大約能夠拿到三萬多,如果加印再另算。我裝腔作勢說考慮一下。我就像撿了個大錢包的菜農,迫不及待地謀劃這筆錢咋花。那時候,雖然一部手機要六七千,當地房價只要五百一平米,賣它五萬,正好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管它的,住下來再說。即使按版稅算,三萬多也可以添點錢買套大的或不添錢買套小的。我還想到股市補倉自救,一解套就出來,這絞肉機可把哥們弄痛了。

    版稅這玩意兒也挺好,涓涓溪流源源不斷,沒準我就可以像塞林格(註:塞林格(JeromeDavidSalinger,1919∼2010)美國著名作家,作品《麥田守望者》被認為是二十世紀經典之一。)那樣,靠一本書——退休啦。一切似乎好轉起來,久違的陽光投射進我陰靄的胸腔,食物漸漸有了滋味,睡覺也少了夢魘。我開始出門遊蕩,會見朋友,還第一次主動約雪兒吃飯,以致於她在電話裡說是外星人給她的電話。儘管我和她的關係始終無法確立起來,愈發成為沒任何目的的好朋友,這樣也挺好。

    9

    生活時刻處於失控狀態。我回復答應版稅條件後,晨歌非常抱歉地說,書稿終審時被盯上了。此人不在出版社工作,文化不高,級別也不高,卻是他們的太上皇,擁有對任何稿件生殺予奪之權。我小心翼翼地問我犯啥事了,他說,你不太走運,他們送去書稿,那人恰恰看了我寫局長進澡堂子洗桑拿的情節。

    我笑笑,小小處級局長,花幾百塊錢洗個澡也是為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嘛。晨歌說,不在於多少錢,而在於你寫的那種手法,覺得這幹部太齷齪,引起聯想了。我說改改吧,晨歌說改了就不好看啦,再說你改了這一段,他還會找出另一段,盯上了就麻煩了。我驚慌失措地問,那可如何是好。晨歌也歎氣,過一段再試試吧。

    我陸續給出版社打電話。給他們打電話是麻煩事,那時長途話費一分鐘一塊錢。這還不算什麼,常常是打過去,要麼沒人接,要麼是傳真,要麼總機轉分機,常忙音或掉線,這都要收費。再打,常常重蹈覆轍。即使分機接了,很可能打錯了,或者人不在。出版社不坐班,又重新來一回。你是新人,編輯的手機號碼不給你,家裡電話更別想拿到。好不容易找到你要找的人,三言兩語又說不清。要是遇到一個熱心編輯,就在電話裡從「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談起,半小時是常有的事,別人不放電話,你就乖乖陪聊吧。那幾個月的話費單把我媽嚇壞了,比生活費還貴呢。我趕緊去股市割肉賣掉少量股票,維持一段時間。

    我得弄點錢來。我牌技極差,屢戰屢敗。檯球技術還行,就通宵達旦地和一幫社會閒雜賭球,屢有斬獲,也累個半死;遇到潑皮,還引起鬥毆事件,我的眼鏡就被打壞過一次,差點傷及眼睛。

    我六神無主。我想無論如何不能自費出書,這是我的底線,既出力又出錢還討罵,跟TMD嫖客似的。我又不評職稱,社會活動家不需要狗娘養的職稱。

    我再次籠罩在無處逃遁的「怎麼辦」夢魘下。蒙城算是混不下去了,我的前景和這個城市一樣不明朗。給李皓和楊星辰打電話,問像我這樣跨世紀複合型不可多得的人才,在京城能混成啥樣。他們唧唧歪歪半天,總算說了一句正確的廢話——就看你咋個發揮了。楊星辰從外貿公司辭職後自己創辦公司,正處於艱苦發揮階段;李皓兩年換了五個工作,看來發揮得很不穩定。

    10

    「你哪像逃犯啊?斯斯文文的。」收到我的照片後,武彤彤在電話裡說。

    我信口開河:「如果你把地球看成一個大監獄,每個人都是犯人。」

    「那倒是啊。」

    說起稿子,她很歉意我也預料到了。沒料到的是她鼓勵我去北京闖闖,還說可以幫我一把——她一朋友想開書店,資金緊張,想找人合資。這主意倒不錯,餘下就是多少資金的問題了。武彤彤說錢多開大店,錢小開小店,有二十萬就夠了,一人十萬。我為難:「這個——,我的錢套在股市了,暫時出不來。」

    「哦,那你考慮一下,如果有興趣的話,不妨來北京考察考察。」

    「我想想吧。」我又補充道,「怎麼讓我和你朋友合作啊?和你合作不更好嗎?」

    她笑起來:「我倒想,可惜沒機會了,我要出國了。」

    「出國?」

    「是的,去美國讀書,剛拿到簽證。」

    「恭喜恭喜!老公在那邊吧?」

    「啥時你給我找來一老公?你乾脆開婚姻介紹所得啦!」武彤彤爽聲大笑。

    「不過你現在去是不是晚了點啊?」

    「二十七八還不算太晚,中不溜吧。」

    「你啥時走啊?」

    「不到兩月了,我現在開始準備了。你考慮一下來不來,給我回傳呼就行。」

    「行啊,至少可以給你送送行,閒著也是閒著。」

    「是啊,反正你們那兒不正鬧『嚴打』嗎?」武彤彤也開玩笑。

    我開始謀劃北京之行,這是六年前闖蕩深圳鎩羽而歸後的又一次突圍。除了準備一些盤纏,主要是說服我媽。老爸這棵大樹倒了之後,我媽僅以離休幹部遺屬身份每月領取七十多元生活費,她和老爸一生的積蓄區區兩萬元和我的所有積蓄又被心血來潮的我獻給了骯髒的證券事業。我這個沒出息的長子理所當然應該發揮更重要的作用,好在姐弟們非常理解我,每月分攤贍養費用,讓我減輕了不少壓力。

    「你又要去北京?你前年不是去了一趟嗎?」飯桌上,當我提起這事時,我媽有些意外。

    「那次是旅遊為主,辦事為輔,反正以前沒去過。這次不一樣了。」我將事情來龍去脈說了一番。

    「你前幾年去深圳,不是白跑了一趟嗎?」她有些擔憂。

    「嗨,深圳的事情就別提了,那裡不適合我,文化沙漠嘛。我早就對你們鼓搗過,我遲早要去京城的。」

    「北京當然好,問題是你能不能立住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誰知道呢?反正在蒙城是一無所有了,坐以待斃啊?」

    「雪兒呢,她咋辦?」

    我惱火地說:「啥咋辦,我和她沒啥咋辦,也不可能咋辦,該咋辦就咋辦,估計是涼拌了。我和她本來就不是一路貨,再說她有人了。」

    「誰說的?你看見了?」

    「那還用說?這事就別問啦。」我堅決而冷漠,「她要來電話,就說我去北京了,短期不回來了。」

    「我看你個人問題咋得了!」她又唉聲歎氣。

    「又來了?老ど不是有女朋友了嗎?」我脫口而出,「我給您找個北京媳婦吧。」

    「你一個外地的,哪有那麼容易?」她也笑起來。

    「總有瞎了眼的嘛,咱蒙城不一樣有城裡女子嫁給優秀外地民工嘛。我也爭取在北京做一優秀外地民工。」

    「那又要花多少錢?一趟深圳、一趟北京已經花不少了。我現在沒錢了。」

    「別擔心這個,這次去是賺錢。我只帶三千塊,用完了事。」

    「股市裡還有多少錢?」

    「您就別關心了,您的兩萬塊還完好無損呢。」我面不改色心不跳。

    到股市守了幾天,瞅準一個機會以十二元的價格賣了三手「長紅」,還算不錯,只虧了不到百分之六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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