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的天空 三、審美情操
    1、黏蟬老人

    說到審美,先要知道什麼是美?儒家認為「充實之謂美」,完完全全做到「善」就是美。換句話說,美是與人的道德修養聯繫在一起的。道家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美只是一種相對價值,以「道」的眼光來看,並沒有美與不美的問題,萬物皆美。換句話說,美即是真實。一個人若想感受到美,必須以超脫的心靈來看待這個有形世界,不求任何現實中功名利祿的滿足,而只是純粹感受到生命的創造力源源不絕的表現出來,這就是莊子的審美。也因此,莊子的寓言常以平凡的小人物做主角,他們平凡的技藝看起來不起眼,卻能夠精益求精,終身力行,到最後達到出神入化,讓人驚歎不已的程度。像「黏蟬老人」的故事就是一例。

    他說,孔子有一次到楚國去,途中路經一片樹林,看見一個彎腰駝背的老人正拿著竹竿在那兒粘蟬,而且粘得又準又快,好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孔子看了很吃驚,問老人說:「您的技巧高明,有什麼訣竅嗎?」

    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者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莊子·達生》)

    老人說:「我有訣竅。經過五六個月的練習,我在竹竿頂上放兩顆彈丸而不會掉落,這樣去粘禪就很少失手了;接著,放三顆彈丸而不會凋落,這樣失手的機會只有十分之一;等到放五顆彈丸而不會掉落,粘禪就好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了。」

    這位老人的修煉方法,是在竹竿頂端繫上彈丸。我記得我上小學時住在鄉下,一到放暑假,最愉快的事就是和幾個鄰居孩子約了去黏蟬,有時候整個下午才黏到一兩隻。老人在又尖又細的竹竿頂端放上彈珠,彈珠自然搖晃不定,要黏蟬也更為困難,但唯其困難,所以能培養過人的本事,到最後就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一彎腰就可以拿到,太輕鬆了。用竹竿來黏蟬能做到如此,必須經過長期的訓練,然而,真正的關鍵是老人下面說的這段話:吾處身也,若厥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莊子·達生》)

    我站穩身體,像是直立的枯樹幹;我舉起手臂,像是枯樹上的枯枝。天地雖大,萬物雖多,我所察覺的只有禪翼。我不會想東想西,連萬物都不能用來交換蟬翼,這樣怎麼會粘不到呢!

    老人可以讓自己完全不動,身體好像枯樹幹一樣,這樣黏蟬的效果非常好。老人心中所想的只有蟬的翅膀,專注到連萬物都不能用來交換蟬的翅膀,這樣一來,當然會把粘蟬的技藝練習得像在地上撿東西一樣純熟。等於這個老人家經過長期的訓練,已經把外在的技術變成了內在的本能,好像他本來就可以做到似的。所以,孔子聽了黏蟬老人這番話,轉頭對他的學生說:「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你只要用心專一而不分散,表現出來有如神明的作為。說的就是這位彎腰駝背的老人家啊!

    孔子以教書為業,跟學生周遊列國時,隨機而教。像黏禪老人這樣的表現,在儒家來說本來算不上是登堂入室的大學問。子夏說:「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致遠恐泥,是以君子不為也。」雖然是小小的技術,也有值得欣賞的地方;不過長期陷於此,恐怕反而會陷入到裡面,忘記了人生應該走的正路,所以君子不應該去碰這類小道。在儒家看來,人生的正路是從事德行修養,讓自己的仁德日趨完美,走上至善的境界。但在道家看來,你何必去忽略生活的小技術呢,人無論從事行業,或學習任何技藝,如果能達到黏蟬老人這種表現,就不妨靜下心來加以欣賞,看看一個人如何把規則內化為本能,以至於表現得「如魚得水」,別人看起來非常困難的事情,他做起來卻輕鬆自在,這也算是一種審美的情操。因為所謂的美,就是值得欣賞。看到別人的技藝神乎奇技,在欣賞的過程中暫時忘卻了煩惱,覺得人生還是蠻有趣味的,這就是一種美。

    《莊子·知北遊》裡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說大司馬家中有一個製作腰帶帶鉤1的人,已經八十多歲了,他所做的帶鉤沒有絲毫差錯。大司馬問他:「你是有技巧呢?還是有道術?」老工匠回答,我二十歲就喜歡做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對別的東西根本不看,不是帶鉤就不仔細觀察;我用心於此,是因為不用心於別的東西,才能專注於此,那麼何況是無所不用心的人呢?萬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這裡的「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不是與黏禪老人的「不以萬物易蜩之翼」如出一轍嗎?就像愛迪生在專心研究時,把手錶當成雞蛋放在水中去煮一樣,對於科學研究之外的事物實在是不用心之至。有所不用心,才能有所用心。這是我們可以理解的,但是萬物會助成「無所不用心之人」又是什麼意思呢?「無所不用心」即是「無所用心」,也就是不存在任何特定的目的,對一切都能做到順其自然。正如一個人「無為」,結果則是一切都自然走上軌道的「無不為」。這樣的態度,萬物怎能不助成他呢?

    我年輕時喜歡把「舉重若輕」四個字當成座右銘。一個人經過長期的努力,瞭解了某項技藝的訣竅,能夠把別人認為困難的事情做得輕鬆自如,甚至是行雲流水,是一種很大的享受。像黏禪老人和捶鉤老人這樣,經由一生的修煉而技藝卓絕,讓人感到一種活潑潑的生命力量,實在是一種生命美感的展現。

    2、庖丁解牛

    「庖丁解牛」是莊子著名的寓言。庖丁是廚房裡負責殺牛的廚師。現代人因為受到佛教影響,總覺得殺牛殺豬這類殺生的事情很可怕,但在古代,人們對它看得比較自然,它也是生活的一部分,總要有人做這些事情。莊子所講的這個故事就以庖丁作為主角:庖丁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於《桑林》之舞,乃中《經首》之會。文惠君曰:「嘻,善哉!技蓋至此乎?」(《莊子·養生主》)

    有一個廚師,替文惠君肢解牛只。他手所接觸的,肩所依靠的,腳所踩踏的,膝所抵住的,無不嘩嘩作響;刀插進去,則霍霍有聲,無不切中音律;既配合《桑林》舞曲,又吻合《經首》樂章。文惠君說:「啊!好極了!技術怎能達到這樣的地步呢?」

    《桑林》是商湯在桑林求雨時所製作的樂舞,《經首》則是堯(也有說是黃帝)製作的《咸池》中的一章。庖丁在動刀殺牛的過程中,用到手、肩、腳、膝,動作優美猶如跳舞,發出的聲響切中音律;血淋淋的宰牛過程,簡直成了一場樂舞表演。文惠君一看,說想不到解牛這麼好看,這麼好聽。接著他就問,你有什麼秘訣嗎?

    庖丁放下刀,回答說:「其實我所愛好的是『道』,已經超過技術層次了。我最初肢解牛只,所見到的都是一隻整牛;三年之後,就不曾見到完整的牛了。以現在的情況而言,我是以心神去接觸牛,而不是用眼睛去看牛,感官作用停止而心神充分運作。依照牛自然的生理結構,劈開筋肉的間隙,導向骨節的空隙,順著牛本來的構造下刀。連經脈相連、骨肉相接的地方都沒有碰到,何況是大骨頭呢!好廚師每年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割肉;普通的廚師每月換一把刀,因為是用刀砍骨頭。如今我這把刀已經用了十九年,肢解過數千頭牛,而刀刃還像剛從磨刀石上磨過一樣。牛的骨節之間有空隙,而我的刀刃薄得沒有什麼厚度;以沒有厚度的刀刃切入有空隙的骨節,自然寬綽而有活動的餘地了。所以用了十九年,刀刃還像新磨的一樣。雖然如此,每當遇到筋骨交錯的部分,我知道不好處理,都會特別小心謹慎,目光集中,舉止緩慢,然後稍一動刀,牛的肢體就分裂開來,像泥土一樣散落地上。」

    庖丁描述他解牛的過程,說出了「游刃有餘」這句充滿自信的成語。他之所以能夠達到這種境界,最重要是八個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牛的「自然的條理」和「本來的構造」去動刀,解牛就變成了一種娛樂,非常輕鬆,會覺得把牛解完了,牛還不知道自己被解了,死在他手裡,好像也沒什麼痛苦。所以,任何東西都有一定的條理與結構,你瞭解了,就找到了線索和訣竅,就可以很容易地把它從大化小,從小化無。這樣一來,做事的人很輕鬆自在,不費什麼力氣,所做的事或處理的問題,也都因為你能夠把握關鍵而迎刃而解。接著,庖丁說他把牛解完之後:「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

    提刀站立,環顧四周,意態從容而志得意滿,然後把刀擦乾淨收藏起來「躊躇滿志」四個字,我們一般想像是要當什麼領導,不然考上狀元才能叫「躊躇滿志」,但莊子在這裡講的只是一位負責殺牛的工人。在《莊子·田子方》裡,莊子描寫楚國的宰相孫叔敖三上三下,別人讓他上台,他上台;別人讓他下台,他不但不生氣,反而非常愉快。換句話說,上台下台,做任何事情,他都順其自然,泰然自若,「方將躊躇,方將四顧」(我正躊躇得意,我正環顧四周)。因此,宰相可以躊躇滿志,廚子也可以躊躇滿志。在莊子的心目中,並沒有地位高低、職業貴賤之分。你不要在乎從事的是什麼工作,重要的是你如何去做。你把事情做的得心應手,游刃有餘,在固定的規範中精益求精,從技術提升到藝術,到達出神入化的境界,以至於別人看起來,覺得很美妙,很值得欣賞,你就不妨享受「躊躇滿志」的快樂。

    莊子講完這個故事之後,接著再把話題交給這位庖丁的老闆,就是文惠君。文惠君說:「太好了,我從你解牛的心得裡覺悟了怎樣養生。」怎麼樣養生呢?還是那八個字:依乎天理,因其固然。按照自然的條理來生活,順著本來的狀況去發展,能夠做到這兩點,不但個人的生命可以得到養護,周圍的事情也會慢慢走上軌道。

    3、桓公讀書

    孔子是典型的老師,他說:「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在此,「故」是指古人留下的書冊,也可以指自己早已熟悉的材料。「新」是領悟新的道理。為什麼溫故可以知新呢?因為書本上的知識與日常生活的經驗相互印證之後,將會引發不同的心得。但是,經典再怎麼完美,也要依托於經驗,否則讀書之後起不了什麼作用,最多讓自己變成兩腳書櫥罷了。《莊子》裡記載了一段「桓公讀書」的故事,提出了莊子對於「讀書」的看法。

    桓公讀書於堂上,輪扁斫輪於堂下,釋椎鑿而上,問桓公曰:「敢問:「公之所讀者,何言邪?」公曰:「聖人之言也。」曰:「聖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桓公曰:「寡人讀書,輪人安得議乎!有說則可,無說則死!」輪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觀之。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手而應於心,口不能言,有數存乎其間。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於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輪。古之人與其不可傳也死矣,然則君之所讀者,古人之糟粕已夫!」(《莊子·天道》)

    桓公在堂上讀書,輪扁在堂下做車輪。輪扁放下錐鑿,上堂去問桓公說:「請教大人:大人所讀的是什麼人的言論?」桓公說:「聖人的言論。」輪扁說:「聖人還活著嗎?」桓公說:「已經死了。」輪扁說:「那麼大人所讀的,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桓公說:「寡人讀書,做輪子的人怎麼可以隨便議論!說得出理由就算了,說不出理由就處你死罪。」輪扁說:「我是從我做到事來看。做輪子,下手慢了就會鬆動而不牢固,下手快了就會緊澀而嵌不進。要不慢不快,得之於手而應之於心。有口也說不出,但是這中間是有奧妙技術的。我不能傳授給我兒子,我兒子也不能從我這裡繼承,所以我七十歲了還在做輪子。古人和他們不可傳授的心得都已經消失了,那麼君上所讀的,不過是古人的糟粕罷了。」

    「糟粕」是洗米時剩下的米糠,沒用的東西。堂堂一國之君在那兒讀書,一個做輪子的工人亂髮議論,這還得了。所以桓公一聽就很生氣,說你要是不說出個道理,就判你死罪。做輪子的工人年紀也不小了,他不慌不忙,說出自己做輪子的一些體驗。他說,做輪子需要一種長期的訓練,手該怎麼用力,什麼時候快,什麼時候慢,我的手瞭解,瞭解到什麼程度呢?我心裡知道,但沒辦法講,所以這種技術我不能教給兒子,我做輪子做到七十歲才可以「得之於手,應之於心」,但仍然不能卸下重擔,為什麼?因為兒子還需要慢慢磨練,還不能獨當一面。

    這段做輪子的經驗說明什麼?說明一個人做一個行當,做了幾十年,確實有些手藝和心得了,但是卻說不出來更寫不出來,為什麼?因為你說出來寫出來的東西和實際情況會有落差,等於你光看書本上的東西還不夠,必須親自實踐了,演練了,才能體會其中的奧妙。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光看怎麼練武功的秘訣不行,一定要畫個圖,氣怎麼導入丹田,一招一式怎麼做,必須弄清楚,才能去學;學了之後,還得有人指導、把握,如果沒人管,恐怕到最後就走火入魔了。

    所以,對於桓公讀書,輪扁提醒他,你不要光讀死書,古人寫的書是他思想的成果,而思想本身是靈活的,你要懂得怎麼應用才行。我們從小到大都要讀書,看到的都是文字,這個文字到底能夠啟發你多少,是個問題。印度哲學談到人的智慧有三個層次:第一是「聞」,聽老師怎麼說;第二是「思」,自己去思考;第三是「修」,親身去實踐。聞、思、修這三種智慧是不一樣的。如果只聽老師講,講完就算了,口耳之間不過四寸,耳朵聽到嘴巴說出來,引述老師的話,那不叫真正的智慧。如果把老師的話思考之後,用自己的話再說一遍,才有自己的心得。譬如我教書的時候,會讓學生寫讀書報告,就是看他到底瞭解了多少,有沒有自己的心得。但是真正的覺悟要靠「修」,也就是修行實踐,把老師所說的想清楚了,設法去做,做到了之後才有真正的體會,而這種體會有時候是說不出來的,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桓公讀書」的故事把千古以來怎麼讀書的道理都說出來了。一個社會為什麼能夠進步?因為一代代人讀書之後,能夠思考、實踐,得到更多的心得,繼續傳下去。否則文化沒辦法傳承,人類文明不可能進步。所以,書一方面要讀,但要把書本上的智慧消化,必須自己親手去操作,與實踐相結合,才能夠有真正深刻的心得。有了心得之後,就不會再執著於表面上的文字章句了。

    4、誰是美女

    「美女」是一種主觀的判斷。在人類社會中,確實有少數人被公認為美女,《莊子》提到的共有四位:西施、毛嬙、麗姬、無莊。毛嬙是越王寵姬,麗姬是晉獻公夫人,都是古代的美女。但莊子質疑說,人所肯定的「正處、正味、正色」(真正舒服的住處、真正可口的味道、真正悅目的美色),對其他動物而言是完全無法接受的。

    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莊子·齊物論》)

    毛嬙、麗姬是眾人欣賞的美女,但是魚看到她們就潛入水底,鳥見了她們就飛向高空,麋鹿見了她們就迅速逃跑。這四者,誰知道天下真正悅目的美色是什麼?

    我們形容一個人很美麗,說她有」沉魚落雁「之姿,這個成語就出自這裡。但莊子本來的意思並不是說她美,而是說我們人類所認同的美女其他動物並不接受。毛嬙、麗姬很美,但是這些美女到河邊去的時候,魚嚇跑了,鳥飛走了,麋鹿像見到鬼一樣,跑得很快。為什麼?因為你要問一條魚,誰最美?答案當然是另一條魚;問一隻鳥,誰最美?答案是另一隻鳥;麋鹿也一樣。莊子看待萬物,首先要還原萬物自身的價值,不以人的想法作為價值判斷的唯一標準,也就是要破除」人類中心主義「。因為以人類的價值觀來評判萬物,對萬物是不公平的。你一聯繫到人類的感受、人類的需要,這個美就被限制住了。

    民濕寢,則腰疾偏死,鰍然乎哉?木處,則惴慄恂懼,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處?民食芻豢,麋鹿食薦,蝍且甘帶,鴟鴉嗜鼠,四者孰知正味?(《莊子·齊物論》)

    人睡在潮濕的地方,就會罹患腰痛,甚至半身不遂,泥鰍也會這樣嗎?人住到樹上,就會擔心害怕,猿猴也會這樣嗎?這三者,誰知道真正舒服的住處是哪裡?人吃肉類,麋鹿吃青草,蜈蚣喜歡吃小蛇,貓頭鷹與烏鴉喜歡吃老鼠;這四者,誰知道真正可口的味道是什麼?

    泥鰍、猴子認為舒服的地方,人受不了;人所吃的食物,有的動物不能消化;人所認為的美女,別的動物未必認同。所以,人類中心主義到底對不對?這是莊子啟發我們思考的問題。不過,把」人類中心主義「的觀念去掉,還剩下什麼?這也是一個問題。因為人畢竟是人,人如果不從人的角度來想,替鳥設想,替魚設想,替泥鰍想,替猿猴想,但你永遠也不可能變成鳥、魚、泥鰍、猿猴,那你為它們所作的設想對不對呢?就像很多人養寵物,冬天的時候給狗穿衣服,這狗後來就去看心理醫生了。為什麼?因為他上街一看,怎麼別的狗都不穿衣服,我穿衣服,我這隻狗有什麼問題嗎?西方有很多動物心理醫生,許多貓和狗跟人相處久了之後,就變得不正常了,為什麼?所以人有時候太過於主觀了,替這個想,替那個想,但可能會造成各種不喜歡見到的後果。況且,人類自身的價值標準也是多元化的。非洲的長頸族部落,讓女孩子從小在頸子上戴銅環,脖子拉得愈長愈美;我們這邊的美女過去,他們會認為太難看了,因為脖子短。莊子說,有一次齊桓公碰到一個人,這個人長得奇形怪狀,脖子粗得不得了。齊桓公看他看久了之後,反而覺得一般人脖子怎麼那麼細呢。換句說話,人類自身的許多價值觀,都會因習俗、習慣的問題而有所差別;那麼對待萬物,又何必堅持把人類的價值觀作為唯一的判斷標準呢?莊子舉了這些例子之後,接下來說:自我觀之,仁義之端,是非之塗,樊然淆亂,吾惡能知其辯!(《莊子·齊物論》)

    在我看來,仁義的頭緒、是非的途徑,都是紛雜錯亂的,我怎麼能知道其中的分辨呢?

    什麼意思?莊子在批評儒家,儒家喜歡講仁義,但這樣講久了之後,如果有人做不到怎麼辦?裝啊。結果有人假仁假義或不仁不義,還要裝出仁義的樣子,那不就天下大亂了嗎?所以,你怎麼能夠分辨,到底什麼樣的價值觀對人類是真正好的呢?莊子這樣說,倒不是故意反對孔子,而覺得儒家過分強調」仁義「,會使很多缺乏根基的人為了要表現出仁義的外在行為,變成作秀和演戲;或者我認為這套」仁義「標準很好,就以此來衡量別人,反而忽略甚至抹殺了人的天生本性所自然帶來的一種價值。

    莊子的觀察非常深刻、準確。人活在世界上很容易犯的毛病是」主觀「,以人類的價值觀為標準衡量萬物,或者以自己的價值觀為標準衡量別人。但是如果換個角度,以」道「的眼光來看,就會發現萬物之中處處都有」道「的光彩,萬物自身都各具美妙之處。西方有一句諺語:「自然界不跳躍。」意思是:自然界沒有所謂的真空存在,所有的現象皆是連續發展的,由此形成一個互動的整體。既然如此,又有什麼東西是可有可無或一無是處呢?

    5、自以為美

    「自以為美」出自《莊子·山木》,故事很短: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莊子·山木》)

    陽子到宋國去,住在一家旅店。旅店主人有兩位小妾,其中一人美麗,一人醜陋;醜陋的受主人寵愛,美麗的卻受到冷落。陽子詢問其中的緣故,旅店主人說:「美麗的自以為美麗,我卻不覺得她美。醜陋的自以為醜陋,我卻不覺得她醜。」陽子說:「弟子們記住,行善而不要自以為有善行,到哪裡會不受喜愛呢?」

    這段話的意思並不複雜。一個人有兩個妾,一個相貌美麗,一個相貌醜陋。結果這人對美女很冷落,對醜女卻非常寵愛。一般人會奇怪,怎麼會有這種人呢,好像弄反了嘛。答案很簡單,他說美麗的以為自己美,我卻不覺得她美;醜陋的以為自己丑,我卻不覺得她醜。為什麼呢?因為一個人美麗而自以為美麗,自然就有一種驕氣,覺得你看我外表長得比別人好,很高傲;相反,一個人外表醜陋,她知道自己醜陋,性格上反倒會比較溫柔,比較謙虛。而人跟人相處久了之後,外表真的已經不重要了,因為每天看很熟悉了,長得好看又能怎樣?譬如很多人奇怪英國查爾斯王子怎麼會喜歡卡蜜拉超過喜歡戴安娜呢?戴安娜長得美,全世界都知道,經常上雜誌封面嘛;卡米拉上雜誌,恐怕就要化一點妝吧;但是查爾斯王子選擇了卡米拉,恰好是「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

    人與人相處最主要是看意氣是不是相投,氣息能不能相通。如果你謙虛、溫柔,氣息自然容易相通,誰不喜歡跟謙虛、溫柔的人相處呢?反之,你覺得自己有各種優越的條件,因而產生一種驕傲的態度,別人也不會願意接近你。孔子說:「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孔子最崇拜周公,但他說即使你有周公那樣卓越的才華,如果你驕傲又吝嗇,其他部分也就不值得欣賞了,為什麼?因為驕傲代表自我中心,喜歡跟別人比較;吝嗇代表不喜歡幫助別人,再有才華也只不過是四個字:自私自利。這樣一來,別人又怎麼能夠欣賞你呢?

    莊子對這種情況很瞭解。他說一個人長得很美,如果沒有人告訴她,她也不會覺得自己美;如果有人跟她說,哎呀,你長得真美;她就忽然開始喜歡照鏡子了,喜歡跟別人比較,最後她的美就只剩下外表。我們今天這個社會非常重視廣告啊、媒體啊,各種宣傳。有些俊男美女其實蠻委屈的,因為他們長得漂亮,大家看他們都看外表,他們也被迫重視自己的外表,以致於沒有時間照顧內心。或者有些人的內涵挺不錯的,但根本沒有機會表現,就因為他的外表太過於亮麗了。但外表是不可依靠的,一個人到了一定年紀還要靠長得英俊或是美麗來博得名聲,是不可能的。你到一定歲數就必須承認,歲月不饒人,人更重要更恆久的是內在修煉。你要能認識自己,知道自己這一生到底要追求什麼。你跟別人來往時,要盡量減少別人對你產生的影響。如果經常有人對你說,哎呀,你長得很美或你很怎麼樣,這反而對你是一種誘惑,讓你失去了瞭解自己的機會,忘記要耕耘自己內在的部分。一個人不論外表美還是醜,最後還是要回到內心去立足。

    所以陽子最後跟學生說:「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住而不愛哉?」你可以做好事,但不要老是念念不忘自己做了好事,這樣你到任何地方去,誰不歡迎你呢?就這像是老子所說的「自伐者無功」,自己誇耀自己,功勞就談不上了;你不誇耀自己,別人反而會記得你有功勞。一個人越是謙虛、內斂,別人越喜歡說你有什麼樣的成就,這是一種人性的自然狀況。因為你的謙虛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威脅,沒有什麼壓力,他可能很樂於承認你的成就。相反,你自吹自擂、自誇自大,別人看到你就有壓力,覺得有威脅,反而不願意承認你有什麼傑出之處了。西方有句格言:「善於隱藏著乃善於生活者。」一個人善於隱藏,他才善於生活。你如果不隱藏,稍微有點什麼本事就表現出來,你馬上就會被人家連根剷除。你看政治上的發展也好,越有才華、頭角崢嶸的人,第一個被人家擺平。相反,那些平平凡凡、你不知道他會做什麼的人,反而一個個過得很自在。

    註釋:

    1為古代男子腰帶上的飾品,算是相當貴重的工藝品,所以才有「竊鉤者誅」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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