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枕上書 第二章
    第二日鳳九趕了個大早前往學塾,想打聽打聽夫子究竟叫什麼名諱,她著實未料到巴結人乃是如此困難的一樁事,且這位夫子的名號捂得竟比姑娘們的閨名還嚴實,宗學中除了燕池悟她這半年獨與二皇子相裡萌交好,結果去萌少處一番打探,連萌少亦無從得知夫子他老人家的尊諱。

    卯正時分,天上一輪孤月吐清輝,往常此時只有幾個官門薄寒的子弟在宗學中用功,今日卻遠遠聽到學中有些吵嚷,聲兒雖不大,但能發出這麼一派響聲兒也不是一人兩人。鳳九隱隱感到竟是有熱鬧可看,原本還有些模糊的瞌睡頓醒了大半,加緊腳下步伐,心道早起的鳥兒有蟲吃,今日少睡一個時辰不虧。

    學塾中不知誰供出幾顆夜明珠照得斗室敞亮,鳳九悄然閃進後門,抬眼見大半同窗竟都到了場,且各自往來忙碌,似乎是在往學堂的周圍佈置什麼暗道陷阱。面朝課堂掐腰拎著張破圖紙指揮的是萌少他堂妹潔綠郡主。

    鳳九在一旁站了一時半刻,其間同窗三兩入席,有幾個同結綠交好的上前打探,鳳九聽個大概。

    原來今日本該九重天某位仙君蒞宗學授他們茶席課,昨日下晚學時卻聽聞夫子言那位仙君仙務繞身此行不便,差了他身旁一位仙伯來替他,今日正好這位仙伯前來授課。潔綠她們的計劃是,用這些暗道陷阱喝退那仙伯,如此她們的茶席課無人授講,興許天上那位仙者曉得她們待他此情深篤,會下來親自將這門課補予她們。鳳九覺得她們有這等想法實屬很傻很天真。

    其實鳳九來宗學著實日淺,關於這位仙者的傳聞只聽過些許。傳聞中大家出於恭敬都不提及他的名號,似乎是位很尊貴的仙者。這位尊貴的仙者據說在九重天地位極高,佛緣也極深,但從未收過什麼弟子,傳言當年天君有意將太子夜華送予他做關門徒亦被拒之門外,總之,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這樣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此看得起他們區區一族比翼鳥,願在他們族中講學,雖十年才來一回且一回不過逗留一月半月,也是讓闔族都覺得有面子的一件事。唯一的遺憾是他們族向來不同外族通往,以致這份大面被捂在谷中炫耀無門,令人扼腕。

    鳳九初聽聞這位仙者的傳說時,將九重天他識得的神仙從頭到尾過濾一遍,得出兩個人,一是東華,一是三清四御中的太清道德天尊,又稱太上老君。將年幼的夜華拒之門外倒的確像是東華幹得出來的事,但鳳九琢磨東華他不是個性喜給自己找麻煩之人,來此處講學,此處有如此多煩人的女弟子,他從前不正是因為怕了糾纏他的魔族女子才棄置魔道嗎?反倒兜率宮的太上老君他老人家,瞧著像是個很趣致的老頭子,不過,老君他老人家竟在梵音谷有如此多擁躉,倒是鳳九未曾預料的一件事。

    天色漸明,可見窗格子外山似削成,頹嵐峭綠,風雪中顯出幾許生氣。

    諸學子將陷阱暗道鋪設罷,喘氣暫歇時正逢相裡萌幽幽晃進學堂,見此景愣了一愣。鳳九瞧他的模樣像是要開口勸說他堂妹什麼,豎著耳朵朝他們處湊了一兩步。

    萌少果然向著潔綠歎了口氣:「本少曉得你對那位用情至深,但他知幾何,可曾上心,他年紀已夠做你老祖宗的老祖宗的老祖宗,你如此興許還惹得他心煩,從此再不來我族講學。」續歎一口長氣又道:「其實他不來我族講學於本少倒沒什麼,但母君屆時若治你一頂大罪,你興許又會怪本少不為你說項。再則,本少前幾日聽說他在九重天已覓得一位良配,雖未行祭天禮,儼然已做夫人待,傳他予那名女子極珍重極有榮寵,甚有同寢共浴之事……喂喂喂喂,你哭什麼,你別哭啊……」

    斜前方潔綠郡主說哭就哭一點不給她堂兄面子,可惜萌少長得一副風流相偏偏不大會應付女人眼中的幾顆水珠子,全無章法地杵在那裡。

    鳳九轉個身抬手合住方才驚落的下巴,扶一處桌子緩坐下給自己倒了杯涼茶壓驚:天上風流者原應首推天君三皇子連宋,但就連連宋君也未傳出與什麼女子未行祭天禮便同寢共浴之事,退一萬步這種事即便做了也該捂得嚴嚴實實,倒是小覷了老君他老人家,乖乖,他老人家原來並非一個吃素的,忒率直,忒本事,忒了不得了。

    鳳九正在心中欽佩地咬住小手指感歎,耳中卻聽得潔綠郡主此時亦抽抽噎噎地放出一篇話:「你存心的,你私心戀慕著青丘的帝姬思而不得,才望天下人都同你一樣一世孤鸞一人獨守白頭,尊上他那樣的高潔怎會被俗世傳聞纏身,你說他如何如何我一個字也不信。」話罷跺腳甩出了門。

    鳳九抬眼見萌少他臉色似有泛白,方才潔綠一番話中青丘帝姬四個字她聽得很真切,有些訝然,隨即恍然。心道姑姑她老人家即便嫁了人依然芳幟高懸盛名不減當年,如此偏遠之地尚有少年人為她落魄神傷,真是為他們白家爭光。但萌少他,同姑父比起來還是嫩了些,即便他有機緣到姑姑的跟前,姑姑也定然看不上他罷。鳳九遙遙望向愣神的萌少,無限唏噓且同情地搖了搖頭,正碰見他轉頭向她瞟過來視線碰在一處。

    兩人相視一瞬,萌少拎著前一刻還被潔綠郡主拽在手中的破圖紙朝她招了招手:「九歌你過來,佈置暗道陷阱之類你最熟,我看潔綠這個圖諸多不盡人意處,她既然存了打算做此機關,最好是來替課的仙伯掉進陷阱中三兩日也出不來再無法替課方為好,你過來看看如何重設一下?」

    這一聲九歌鳳九曉得是在喚她,她在梵音谷中借了夜梟族九公主的身份,九公主的閨名正是叫做九歌。萌少這個堂兄做得挺不錯,被堂妹如此一通編排依然很為她著想,胸襟挺博大。鳳九捧著涼茶挨過去探頭瞧了瞧他手中的圖紙,不過是些粗糙把戲,可能害屆時來授課那位倒霉仙伯淋些水摔幾跤吃些石灰頭,依她多年同夫子們鬥智鬥勇鬥出來的經驗之談,上不得什麼檯面。

    她手指伸過去獨點了點講堂那處:「別的都撤了吧,此處施法打口深井同城外的思行河相聯,再做個障眼法兒,我擔保那位一旦踩上去嗖一聲落下,必定十天半月不會再出現在你我面前。」

    萌少略思忖回她:「是否有些狠了?若仙伯他回去後怪罪……」

    鳳九喝了口茶:「或者也可以考慮此處挖一個深坑,下面遍插注滿神力的尖刀,待他掉落時紅刀子進白刀子出就地將他做了,此乃一了百了之法。當然比之先前那個法子,拋屍是要稍麻煩些。」

    萌少拎著圖紙半晌:「……那還是先前那法子本少覺得要好些。」

    符禹山頭石磊磊木森森,雖入冬卻未染枯色,濃樹遮蔭,參差只見碎天。半空掠過一聲仙鶴的清嘯,和以一陣羽翼相振之聲,一看就是座有來頭的仙山。

    太晨宮的掌案仙者重霖立在梵音谷的石壁跟前,萬分糾結地歎了口長氣。自兩百多年前妙義慧明境震盪不安始,帝君他每十年借講學之名入梵音谷一次,將境中逸散的三毒濁息化淨。帝君避著眾仙來此谷,每一趟皆是他隨扈照應,今次沒有他跟著,也不曉得帝君他老人家在谷中住得慣否。

    妙義慧明境的存在,除上古創世的神祇外曉得的沒有幾人,它雖擔著一個佛名,其實不是什麼好地方。洪荒之始,天地如破殼的雞子化開後,始有眾仙魔居住的四海六合八荒,而後在漫長的游息中,繁育出數十億眾大千凡世。凡世中居的是凡人,但凡人因凡情而種孽根,不過百年,為數眾多的凡世各自便積了不少以貪愛、嗔怪、愚癡三毒凝成的濁息。受這些厚重的濁息所擾,各凡世禮崩樂壞、戰禍頻發、生靈塗炭,幾欲崩塌。為保凡世的無礙,東華閉關七夜在天地中另造出一個世界,以汲納各世不堪承受的三毒濁息,就是後來的妙義慧明境。幾十萬年如白駒馳,因慧明境似個大罐子承了世間一應不堪承受的三毒,天地間始能呈一派寧和無事之相。

    有朝一日若妙義慧明境崩塌,卻將是諸人神的萬劫。

    重霖竊以為,不幸的是,這個有朝一日其實三百年前就來了;幸的是,帝君他老人家花了些時日將其補綴調伏,使一干神眾在不知不覺中避過了一劫;更深一層的不幸是,帝君他老人家的調伏其實只是將崩潰之期延續了時日,究竟能延到幾時無從可考。且這兩百多年來,慧明境中的三毒濁息竟開始一點一點朝外擴散,幸而有梵音谷這處不受紅塵污染的潔淨地特別吸引逸散的濁息,才使得帝君不用費多少功夫先將它們收齊便能一次性淨化;也幸而比翼鳥的體質特殊,這些三毒濁息不若紅塵濁氣那樣對他們有害。

    重霖扶著石頭再歎一記。許多人誤以為帝君他老人家避世太晨宮是在享著清福,當然,大部分時間麼他老人家的確是在享著清福,但這等關鍵的時刻帝君他還是很中用很靠得住的。

    今日重霖在此歎氣,並不只為這些天地的大事,帝君今日有個地方令他十分疑惑。因昨日西天梵境的佛陀大駕,明裡同帝君論經暗中實則在討論著慧明境一事,他作為一個忠心且細心的仙僕感覺這等涉及天地存亡的大事,兩位尊神必然要切磋許久,那麼今日原定去梵音谷講學興許耽擱。從前也出現過原定之日帝君另有安排的境況,皆是以其他仙伯在這日代勞,於是他忠心且細心地傳了個話至梵音谷中,臨時替換一位仙伯代帝君講學。但當今日他同宮中擅茶事的仙伯二人齊駕雲來到符禹山巔,卻瞧見帝君他老人家仙姿玉立已立在符禹山頭上,正抬手劈開一道玄光,順著那玄光隱入梵音谷中。

    重霖覺得,雖然這梵音谷著實古怪,唯有每年冬至起的兩月間,一個法力高強的仙者以外力強開此谷才不會致其為紅塵濁氣所污,而今日為冬至,是安全啟開此谷的第一日,但也不必著急。再說帝君向來不是一個著急之人,今日後的整兩月他皆可自由出入此谷。但他老人家竟拋開尚做客太晨宮中的佛祖,不遠萬里地跑來符禹山,難道就為了能第一時間遁入谷中給比翼鳥一族那窩小比翼鳥講一講學麼?他老人家的情操有這樣高潔嗎?

    重霖糾結地思慮半日不知因果,掉頭心道,權當帝君他這兩年的情操越發地高潔了罷,同齊來的仙伯再駕上雲頭齊回了太晨宮。

    比翼鳥的宗學建成迄今已有萬八千年餘,據說造這個書院的乃是位有品位的仙者,不僅址選得好,學中的小景亦佈置得上心。譬如以書齋十數余合抱的這個敞院,院中就很有情趣地添了一泓清溪。溪水因地勢的高低從院東流向院西,高低不平的地勢間修砌出青石鋪成的小台階,拾級或上或下都種了青槐老松,夏日裡映照在水中時頗有幾分禪意在裡頭。像冬日裡,譬如此時,被積雪一裹一派銀裝,瞧著又是一種清曠枯寂的趣味。

    鳳九原本很看得上這一處的景,常來此小逛,今日卻提不起什麼興致,徒袖了昨夜抄謄的幾卷經書蹙眉沿溪而下。

    一個時辰前她翹了茶席課溜出來尋祭韓夫子,因聽聞下午第一堂課前,夫子他便要宣佈今年競技可入決賽之人。她原本打算細水長流地感化夫子,但既然時間有限,那麼只有下一劑猛藥了。她當機立斷也許她翹課去巴結夫子可以見出她巴結他巴結得真誠,或許令他感動。但她其實也挺想瞧瞧老君他老人家派來的仙伯嗖一聲掉進暗道裡的風采,於是臨走前同燕池悟咬了咬耳朵,囑咐他下學時記得將其中精彩處講給自己聽。

    她自以為兩樁事都安排得很適合,很穩妥,但沒料到平日裡行蹤一向十分穩定的夫子卻半日找不見人影,外頭風雪這樣大,她四處溜躂溜躂得越來越沒有意趣,還一刻比一刻冷。遙望學塾的方向,不曉得代課的仙伯成功掉進暗道沒有,若這位仙伯很長腦子沒有掉進去,自己半道折回學堂中倒是能避風,但受仙伯關於她翹課的責罰也是不可避免。她左右思量,覺得還是在外頭待著。又覺得倘若不用討好祭韓夫子,此時掏出火折子將袖中的幾卷經書點了來取暖該有多麼的好。話說回來,她抄了十卷,點上一卷應該是沒有什麼問題吧?

    鳳九正蹲在一棵老松樹底下兌著袖子糾結,肩上被誰拍了一拍,回頭一望小燕壯士正手握一把尖刀對著自己水蔥一般的一張臉,一邊正反比劃著一邊面色深沉地向她道:「你看,老子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這麼劃一刀好,還是先這麼劃一刀再這麼劃一刀好,依你們婦人之見,哪一種劃下去可以使老子這張臉更英氣些?」

    鳳九表情高深地抬手隔空在他的額頭上畫了個王字:「我感覺這種畫下去要英氣一些。」

    小燕殺氣騰騰地同她對視半晌,頹然甩刀同她同蹲在老松下:「你也感覺在臉上劃兩刀其實並不算特別英氣?」憂鬱地長歎一聲:「那你看老子再蓄個鬍子怎麼樣,那種絡腮鬍似乎挺適合老子的這種臉型……」

    燕池悟的絮叨從鳳九左耳中進右耳中出,她欣慰於小燕近來終於悟到姑娘們不同他好乃是因他那張臉長得太過標緻,但她同時也打心底裡地覺得,小燕他要是有朝一日果真絡腮鬍子腦門上還頂一個王字,這個造型其實並不會比他今日更受姑娘們的歡迎。

    樹上兩捧積雪壓斷枯枝,鳳九打了個噴嚏,截斷小燕的話頭:「話說你沿途有沒有見過夫子,今日他老人家不知在哪一處逍遙,累人好找。」

    小燕猛回頭訝然看向她:「你不曉得?」

    鳳九被唬得退後一步背脊直抵向樹根:「什、什麼東西我該曉得?」

    小燕煩惱地抓了抓頭:「老子瞧你在此又頹然又落寞,還以為下學有一炷香,萌兄他早就來跟你知會了這個事。」抓著頭又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對你而言其實憂喜摻半,你先看看老子這個成語用得對不對啊?你不要著急,老子一層層講給你聽,憂的一半是你設的那個暗道,該誆的人沒有誆進去,倒是你一直找的夫子在引……這個屬於喜事範疇了第二層再說,就是,他引那個誰誰進來的時候不留神一腳踏空踩了下去,中了你的陷阱。」小燕頓了頓容她反應,續道:「萌兄推測可能夫子他土生土長對當地的水路比較熟悉,也沒有給你什麼跑路的時間,半個時辰就從思行河裡爬了出來,還揚言說要扒了你的皮,據萌兄分析他當時的臉色,很有可能這個話說得很真心。」話到此又恍然地看了她一眼:「老子還奇怪既然你曉得了此事不趕緊逃命坐在這裡等甚,老子片刻前已經在心中將你定義為了一條英雄好漢,原來你是不曉得啊。」

    鳳九貼著樹暈頭轉向聽小燕說清事情的來龍去脈,遙望遠處一個酷似夫子的小黑點正在徐徐移進,眼皮一跳條件反射地撒腳丫子開跑。

    跑的過程中,鳳九思索過停下來同暴怒的夫子講道理說清楚這篇誤會的可能性有多大,思索的結果是她決定加把勁再跑快些。

    世事就是這樣的難料,此時不要說還能指望巴結上夫子拿一個入競技賽得頻婆果的名額,就算她將袖中的十卷佛經三跪九叩呈上去,估摸也只能求得夫子扒她的皮時扒得輕些。

    燕池悟追在鳳九的後頭高聲提醒:「老子還沒有說完,還有後半截一樁喜事你沒有聽老子說完~~~~」眼風一斜也看到夫子迅速移近的身影,擔心方才朝鳳九的背影吼的兩聲暴露了她的行蹤,趕緊停步換個相反方向又逼真地吼了兩聲,感到心滿意足,自以為近日越發懂得人情世故,進步真是不容人小覷啊。

    清溪的上游有一片挨著河的摩訶曼殊沙,冰天雪地中開得很艷。三界有許多種妙花,鳳九對花草類不感興趣一向都認不全,獨曉得這一片乃是摩訶曼殊沙,只因從前東華的房中常備此花用作香供。她記得片刻前從此處路過時並未見著花地中有人,此時遙遙望去,酴醾的曼殊沙中卻像是閒立著一個紫色的頎長人影。開初鳳九覺得是自己眼花,天上地下四海八荒衷心於穿紫衣且將它穿得一表人才的,除了東華帝君不作第二人想。但東華他怎可能此時出現在此地,倘若是為了救她,他既然半年前沒及時前來半年後按理更不可能來,他此時自然該是在天上不知哪一處抱本佛經垂釣更說得通些。

    鳳九在心中推翻這個設定的同時,腳底下不留神一滑,眼看就要栽個趔趄,幸好扶著身旁一棵枯槐顛了幾顛站直了,眼風再一掃溪流斜對面生在幾棵古松後的花地,果然其實沒有看到什麼紫衫人影。鳳九哈了哈凍得冰坨子一樣的手,心道今日撞邪了,打算望一望夫子他老人家有沒有追上來,一回頭卻被拿個正著。

    夫子躬著一把老腰撐在她身後數步,瞧見她後退一步又要竄逃的陣勢,急中竟難得靈敏伸手一把拎住了她的袖子。鳳九震驚於平日病怏怏的夫子今日竟矯捷得猴一般,不及反應,雙手雙腳又接連被夫子更加矯捷地套上兩部捆仙索。耳中聽得夫子上句道:「看你這頑徒還往哪裡逃!」又聽得下句道:「宗學中首要對你們的教誨就是教你們尊師重道,以你今日的作為,為師罰你蹲個水牢你不冤罷!依為師看這裡倒是有個很現成的水牢。」話間就要念法將她往溪流中拋。

    被捆仙索捆著施展不出仙澤護體,沒有仙澤相護,這等苦寒天在雪水中泡泡十有八九要泡得動及仙元,但鳳九的個性是從小少根告饒的骨頭,半空中回了句她小叔白真常用的口頭禪:「爺今天運氣背」,咬咬牙就預備受了。

    夫子兩撇山羊鬍被她氣得翹起,食指相扣眼看一個折騰她進河中的法訣就要成形,當此時,綁她手腳的兩部捆仙索卻突然鬆動。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從他們斜後方傳過來:「你罰她蹲了水牢,誰來給本君做飯?」

    鵝絨似的大雪從清晨起就沒有停歇過,皚皚雪幕中,東華帝君一襲紫袍慢悠悠從隱著曼殊沙的兩棵老松後轉出來,雪花挨著他銀色的髮梢即刻消隱,果然是四海八荒中最有神仙味兒的仙,神仙當得久了,隨處一站帶得那一處的景也成了仙境。

    摩訶曼殊沙在東華腳下緩緩趨移出一條蒼茫雪道來,鳳九垂頭看他雲靴履地留下一串鞋印,直看到足印到得溪邊。她定了定神,抬頭瞪了東華一眼掉頭就走。

    半年來,鳳九甚至有一回做夢,夢到她的表弟糰子腳踏兩個風火小輪,小肥腰別一桿紅纓槍亟亟地趕來下界救她,但關於能在梵音谷中再見東華這茬,她真沒想過,連做夢都沒有夢到過。半刻前她還以為自己已經不計較東華作為一個長輩卻對她這個小輩見死不救的缺德事,此時瞧見活生生的東華面無愧色地出現在她面前,沒來由心間竟騰地冒出一股邪火,她怒了。

    祭韓夫子今日的一幅精神頭全放在了對鳳九那矯捷一拿和矯捷一捆上,此時眼見這陡生的變故腿先軟了一半,雙膝一盈行給帝君他老人家一個大禮。但是帝君他老人家沒有看到他這個大禮,帝君他老人家去追方才被他狠狠捆了要扔冰水裡泡泡的頑徒去了。夫子跪在地上尋思方才帝君金口中那句玉言的意思,是說他今日偶識得九歌這丫頭,覺得她挺活潑能伺候自己,隨口討她做幾日奴婢呢,還是他從前就識得她,今日見她被罰特地轉出來為她打抱不平?夫子他想到這步田地一顆老心呼一聲竄到嗓子口,帶累半條身子連著腿腳一道軟了下去,乖乖,不得了。

    風清雪軟拂枝頭,鳳九曉得東華跟了上來,但她沒有停步,不過三兩步東華已若有所思地攔在她面前,她試著朝前走了幾步,看他竟然厚臉皮地沒有讓開的意思,她抬頭又狠狠瞪了他一眼:「你是來救爺的?早半年你幹什麼去了?」她用鼻子重重哼了一聲:「哼,今天終於想起救爺來了?告訴你,爺不稀罕了!」說完掉個頭沿著溪邊往回走,垂頭卻再一次看見東華那雙暗紋的雲靴,急剎住腳道:「讓開讓開,別擋爺的道!」

    一尺相隔的東華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開口道:「有趣,你是在使小性?我半年後來救你和半年前來救你有什麼分別麼?」

    鳳九往後足跳了三丈,胸中的邪火燒得更旺,這個無恥的長輩,他竟然還敢來問自己營救的時間早半年晚半年有什麼分別!

    鳳九手指捏得嘎崩響:「你試試被人變成一張手帕綁在劍柄上擔驚受怕地去決鬥,決鬥完了還被丟進一個懸崖見死不救半年之久,你試試!」喊完鳳九突然意識到前半年怎麼就覺得自己已經原諒東華了呢,這一番遭遇擱誰身上倖存下來後都得天天扎他小人吧,頓時豪氣干雲地添了一句:「爺只是使個小性沒有扎你的小人那是爺的涵養好,你還敢來問爺有什麼分別!」她就地掰了根枯死的老松枝,在手上比了比就地啪地折斷,豪情地、應景地怒視他總結一句:「再問爺這個蠢問題這個松枝什麼下場就把你揍得什麼下場!」

    她覺得今天對東華這個態度總算是正常了,半年前在九重天同東華相處時她還是有所保留,總是不自覺介懷於曾經心繫他心繫了兩千年之久,對他很客氣,很內斂,很溫柔,後來被他耍成那樣完全是她自找。她小的時候脾氣上來了連西天梵境的佛陀爺爺都當面痛快罵過,當然沒有得著什麼便宜,後來被他爹請出大棍子來狠狠教訓了一頓,但這才顯出她青丘紅狐狸鳳九巾幗不讓鬚眉的英雄本色麼。世間有幾人敢當著佛陀爺爺的面同他叫板,但是她青丘鳳九做到了。世間有幾人敢當著東華的面放話把他揍得跟一截斷松枝似的,她青丘鳳九又做到了。她頓時很敬佩自己,感到很爽很解氣。但是也料想到東華大約會生氣,這些大人物一向受不得一絲氣,想來今日不會就這麼平安了結。不過,兩人對打一頓將恩怨了清也很爽快,雖然她注定會輸,會是東華將她揍得跟一截斷松枝似的,那麼能將對方揍得什麼樣,就各憑本事罷。

    鳳九覺得,此時自己的表情一定很不卑不亢,因她從東華無波沉潭的一雙眼中看到了一絲微訝。這個鳳九可以預料,她在九重天將自己壓抑得太好,對東華太尊重太規矩,所以她今天不那麼尊重和規矩,他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和消化一下。

    東華眼中的微訝一瞬即逝。所謂一個仙,就是該有此種世間萬物入耳都如泥牛入海一般淡定的情緒。

    東華八風不動地又看了她一會兒,良久,道:「你的意思是,你現在很憤怒,但倘若我願意試試也變成一張帕子隨你驅遣,你可能會不那麼憤怒?」眉目思量間幾不可察地地笑了笑:「這有何難。」不及鳳九反應,果真變成了一張紫色的絲帕,穩穩地落在她的腦袋上。

    鳳九呆住了。許久,她輕輕吹了一口氣,絲帕的一角微微揚起,她心中咯登一聲:爺爺的,不是幻覺哇。

    絲帕似一幅吉祥的蓋頭遮住鳳九的眉眼,她垂著眼睛,只能看見撲簌的細雪飄飄灑灑落在腳跟前。她躊躇地站定半天,回憶方才一席話裡話外,似乎並沒有暗示東華須變成一張帕子她才舒心。她剛才罵了他一頓其實已有五分解氣,但要怎麼才能徹底解氣不計較她自己都不曉得。東華的邏輯到底是如何轉到這一步的,她覺得有點神奇。

    鳳九伸手將帕子從頭上摘下來,紫色的絲帕比她先前變的那張闊了幾倍,繡了一些花色清麗的菩提往生,料子也要好一些,聞一聞,還縈著東華慣用的白檀香氣。她手一抖,眼看帕子從手上掉了下去,結果輕飄飄一轉又自動回到她的手上,東華的聲音平平靜靜響起:「握穩當別掉在地上,我怕冷。」

    鳳九愣怔半晌,立刻蹲下去刨了一包雪捏成個冰團包在帕子裡頭,包完又興高采烈地將裹了冰團的絲帕妥善埋進雪坑中,半個時辰後,她戳了戳包著冰團被打得透濕的帕子,問道:「喂,你還怕什麼?」「……」

    燕池悟回到疾風院時瞧見鳳九正撐起一抔炭火烤一張帕子。她什麼時候繡了這麼一張漂亮帕子他還挺好奇的,但是他此時藏了一點心事,八卦的心不由得淡了很多。

    鳳九已經拿著這張帕子玩兒了接近一個時辰,她將他從雪地裡掏出來後東華就再也沒有開過口,但是她覺得男子漢一言九鼎,變成張帕子讓她出氣是東華主動提出來的,她原本都沒有想到,那麼既然他提出了這個建議,就不能辜負他的一片心意。而,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她也著實沒有辜負東華的心意,繼在雪中埋了他半個時辰後她又將他在冰水中泡了片刻,薄冰泡化泡得帕子軟些,她還用他包著橘子肉鮮搾了一兩碗橘汁,再將他鋪在一個光滑的石頭上用一把大刷子把橘子肉染的色兒刷掉,最後又在水裡頭泡了整一刻才撿起來架起炭火預備將他烘乾。整個過程中東華都沒有出聲,鳳九覺得他很堅強。

    小燕推門進來的前一刻,鳳九望著烤火架上被折騰得起碼掉了三層色的帕子,心中也曾隱隱地升起一絲愧疚,感到這樣對待東華是不是過分了些許。但一轉念原本還打算將他丟進油鍋裡炸一會兒,雖然是因家中沒油了才使她放棄了這個想法,但她如果真想對他那麼壞,出去買點油回來將他煎一煎也挺容易,這麼一看她還是對他很不錯的。她在心中說服了自己,就一心一意地烤起他來,準備等他干了後二人便冰釋前嫌一笑泯恩仇罷,他們修仙嘛,講的就是一個寬容,一個大度,一個包涵,她還是應該讓他領會一下她的這些優點。

    木炭辟啪爆開一個火星,燕池悟面色含愁地挪了一隻馬扎坐過來和鳳九一同烤火,落座時從袖口摸出個紙包剝開,分了她半包瓜子。

    炭火在牆壁上拉出小燕一個孤寂又淒涼的嗑著瓜子的側影。

    鳳九打量他片刻,覺得小燕不愧一朵嬌花,含起愁來也別有風味。他這輩子要想變得英挺,除非回娘胎裡重投生一回,否則依這麼個長相,就算絡腮鬍從下巴直長到耳朵尖頭頂上還刻個王字,他也依然是朵嬌花。

    她心中頓生同情,湊近關懷道:「小燕壯士你貴為一介壯士,此時唉聲歎氣是出了什麼大事?」小燕一向喜歡聽人叫他壯士,她覺得他這麼開場他會開心一些。

    小燕悲情的神色果然鬆動許多,抬頭正欲言卻不幸被瓜子皮嗆住,慌忙間抓起架上正烤著的絲帕兜嘴一陣咳嗽,瓜子皮咳出喉嚨後拿絲帕一包,長吁一口氣,歎道:「東華那冰塊臉來梵音谷了,你曉得了罷?」

    鳳九默默無言地看著被他握在手中打算揩嘴後再醒醒鼻涕的紫色絲帕,打了個哆嗦,謹慎地後退一步,沉默地點了點頭。

    小燕長歎一聲:「老子本來以為依老子如今的修為其實已經和冰塊臉差不多,不,老子個人感覺可能老子還要更勝一籌。但,」小燕神色猙獰地握緊了手中的帕子:「老子過水月潭時,看到冰塊臉正施用疊宙之術將梵音谷同九重天間的萬里空間疊壓起來……」

    疊宙之術,此種法術鳳九曉得,一般是一個仙者羽化前若心中有所掛念,能以最後的仙力及仙元疊壓空間,使自己轉瞬之間便見到掛念的人事,以圓滿心中念頭順利羽化的一個仙術。乍聽有些像瞬移之術,但瞬移是將仙身在瞬間傳送到同一世界的千里以內之地,而疊宙卻在千萬里不同的世界皆可施用,原理是將彼此的空間壓縮,中間仍隔著鏡子般的被壓縮的時空,只容雙方廝見卻彼此觸摸不得。小燕反應這麼大鳳九倒是沒有料到,因這個法術於高階的神仙其實並不那麼難,無須在羽化前才使得出,但因使一次即便高階的神仙也很費神費力,所以不到萬不得已的緊急時刻,大家都並不如何利用它。

    鳳九隱約覺得有處地方不大對,思索中敷衍地回小燕道:「那麼定是太晨宮中出了什麼緊急的要事罷,這樣重大的法術,不是什麼緊急要事一般不會施用。你同東華不對付,他宮中出事你該高興才是嘛,再說,這麼一個術法我聽說你也使得出來啊,還可維繫個半柱香的時辰,我有個印象似乎這個記錄在你們魔界還排的第一位,天界也沒有幾個人超得過,恕我不明白你何至於震驚且悲到如此?」

    小燕咬牙狠狠地看了她一眼,咬牙後的表情竟顯得更加淒涼,良久,緩緩地道:「下棋……」

    鳳九道:「啥?」

    小燕悲痛地將頭扭向一邊:「冰塊臉他施這個術,不過為了方便同天上老友下棋,老子剛才看見他正隔空同你們天界那個花花公子叫連什麼的下圍棋。」頓了段,他頹然地道:「老子感覺老子輸了。」

    鳳九無言地立了半晌,看小燕像是受的打擊果真非同尋常,他長得這幅水靈樣做出這種表情沒想到竟十分惹人憐愛,她再一次被擊得母性大發,就要不顧後果地伸出手去寬慰揉揉小燕烏黑的長頭髮,幸虧半道被殘存的理智牽住,生生一頓拍在了他的肩膀上。她斟酌半晌寬慰地向他道:「雖然他這一項贏了你,但是他總有不如你之處,何必以己所短比他人之長?」自覺說了句應時應景的漂亮話。但沒想到小燕竟是一種窮根究底的個性,此種情況下還要追問她一個:「比如呢?」

    她躊躇地在心中比如了半天,退後一步,試探地道:「比如你比他長得嬌艷漂亮?」小燕悲憤地隨手將掌心的帕子捏個團扔到了她的腦袋上。

    此時炭火再接再厲地辟啪一聲又爆出個火星,被刷得有些掉色的明紫劃個弧線猛然躍進眼簾時,鳳九終於反應過來從方才起她就覺得不大對的地方。

    良久,她從頭上摘下帕子放在手中,目光炯然地掃視半晌,咬牙切齒地向小燕道:「你方才說,看到東華他同連宋君下棋是在幾時來著?」

    小燕茫然地看了看她手中的帕子,又茫然地看了看她:「就剛才啊,他們現在應該還在下著。我走的時候看見冰塊臉還領先了一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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