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正道 第三十四節
    工程總指揮陳忠陽日夜坐著一輛滿是泥水的北京吉普,顛簸在大漠河沿線,伴著吼叫與國罵,指揮調度全線工作,處理可能發生,而又確實天天發生的問題。這個平川市委資格最老、年齡最大的副書記,於日夜奔波中像是一下子又老了10歲,人也變得又黑又瘦,就像個老農民。有時在工地上,一些不認識他的民工竟把他稱做「老大爺」,還問他,這麼大歲數了,咋還來上河工呀﹖

    自從水長縣工地發生了食物中毒事件,陳忠陽就以工程總指揮部的名義通令各縣工地,一律不得從非正常渠道採購任何食品,包括食鹽在內。在此之前,工地上已發現有少量劣質缺碘食鹽流入,所幸的是,都被及早查到並沒收了。同時,陳忠陽也養成了一個習慣,到任何一個地方,先看伙房,查伙食,發現問題當場處理。

    陳忠陽不論到哪裡檢查工作,從來都不事先通知,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抓住誰算誰倒霉。平川八縣市半數以上的縣級指揮或現場指揮挨過他的惡罵。有個轉業軍人出身的現場指揮就喊陳忠陽老巴頓。大多數民工可不知道老巴頓是美軍的四星上將,喊來喊去,就變成了「老八陣」,還有解釋:「誰敢懵咱陳書記﹖咱陳書記可是老黃忠了,當年和老省長一起八次領人上河工,所以才叫老八陣哩,你們知道不知道﹖?」

    這天中午,陳忠陽的北京吉普突然從泉山開往大漠,一路向北檢查著,傍晚來到了下泉旺工地。

    把車停在漠河大橋下,陳忠陽帶著秘書小岳下了車,從北岸河堤一步一滑下到了河底工地上。

    工地上,下泉旺村的民工正於休息中等待吃晚飯,滿河底和朝南的一面堤坡上都是人,有的坐在滿是泥水的大筐上,有的死了似的躺在地上,還有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高喉嚨大嗓門的聊天罵娘。陳忠陽和秘書小岳從他們身邊走過時,誰也沒動一動,坐著的坐著,睡著的睡著,罵娘的照罵娘。

    一個鬍子拉碴的中年民工罵道:「日他娘,老子寧願去蹲監獄,也不想再這麼拼下去了?這是人幹的活麼﹖一天十四五個小時,沒日沒夜地搶工期,還不如勞改犯人?」

    另一個民工接上來說:「三哥,你要怨得怨自己的命?咱下泉旺不是窮命麼﹖咱他娘要有錢,也能拿錢出來『以資代勞』,誰還來玩這命呀﹖」

    中年民工又罵:「日他娘,我要早知道上面叫咱這麼拼,就把家裡的驢賣了,交集資款,才不到這裡來當驢哩?」

    又一個年輕民工說話了:「算了吧,三哥?你家值錢的玩意,也就那頭小青驢了,你要真敢賣了,三嫂就得一輩子把你當驢使,那還不如在這受幾個月呢?」

    聚在一起的民工都笑了。

    年輕民工又說:「就咱下泉旺一村人苦呀﹖這600里工地上,哪縣、哪鄉、哪村不一樣苦﹖南面的人苦得不更冤﹖就算不上工程,人家好歹也總還有水用,咱這可是最下游,不上工程就沒法過。所以,咱今天苦點,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這時,一個坐在大筐上抽煙的精瘦漢子說話了:「小五子說得對,咱就是為自己嘛?整好了大漠河,不要年年為水打仗了,我這個村書記也就好當了,再用不著年年枉法,為死人、傷人、頂缸的人發愁。所以,老少爺們都得給我向五子學習,好好幹活,少胡說八道?」

    陳忠陽注意到了這個精瘦的漢子,走到面前問:「老弟呀,這麼說,你就是下泉旺的村支部書記嘍﹖」

    精瘦漢子認出了陳忠陽,忙從大筐上站起說:「陳書記,你咋來了﹖」

    陳忠陽笑瞇瞇地問:「你認識我﹖」

    精瘦漢子笑道:「咋不認識﹖我叫曹同清,五年前您分管政法時,找您告過狀哩,和我們老書記一起去的。」

    陳忠陽說:「為和上泉旺的械鬥,是不是﹖?你們真是遠近有名哩。」

    曹同清點點頭,又指著面前的民工說:「陳書記,我們莊稼人說話隨便,其實也是累急了,都沒有壞心,您可別往心裡去。」

    陳忠陽心情挺好,呵呵笑著說:「是的,是的,你別和我解釋了,我全理解。我累急了也得罵兩聲娘的。現在我也經常罵娘哩,在吳明雄面前都罵。」說罷,還用力拍了拍曹同清的肩頭。

    不料,曹同清「哎喲」一聲痛叫,差點趴到了地下。

    陳忠陽感到哪裡有些不對勁,忙撩開曹同清披在身上的棉衣看,這才發現,曹同清兩個肩膀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貼身穿著的破棉毛衫已和那些模糊的血肉緊緊粘連在一起了。

    扶起曹同清,陳忠陽痛心地問:「是抬筐壓的麼﹖」

    曹同清點了點頭,又說:「這兩天不抬筐了,裝土,不礙事的。」

    陳忠陽關切地說:「那也要小心發炎。」

    陳忠陽請秘書小岳找了工地衛生員來,要衛生員想法處理一下。

    衛生員也沒法將曹同清身上的破棉毛衫和模糊的血肉分開,後來,只好用剪刀剪去了破棉毛衫,隔著曹同清肩上的殘布,給傷口上了藥。

    曹同清挺不好意思的,說:「大家還不都這樣﹖我們村不少人腳都凍腫了,腳上的鞋襪都脫不下來了。還有的人已累倒在工地上了。這都沒啥,就是伙食問題大些,面全吃完了,儘是米,鍋大,飯燒不透,老夾生,大家意見比較大。送來的菜也全吃完了,這幾天天天吃過去扔掉的白菜幫子。」

    陳忠陽一愣,問:「哦,有這種事﹖你們的縣委書記劉金萍在不在工地上﹖」

    曹同清說:「大概在前面十二里鋪吧﹖聽說中午十二里鋪河道塌方,她從我們這兒路過了一下,沒說幾句話就走了。」

    陳忠陽又問:「這裡的伙食情況她知道不知道﹖」

    曹同清說:「劉書記知道的,還說了,縣裡要想辦法解決。」

    陳忠陽想了一下,對秘書小岳說:「我們走,馬上到十二里鋪去,看看這位劉書記今晚上吃什麼!」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對曹同清和身邊的民工說:「今晚,同志們再艱苦一下,明天中午我陳忠陽保證你們吃上粉絲燒肉,吃不上,你們把我扔到菜鍋裡煮了吃!」

    再上車,陳忠陽沒笑臉了,一路上大罵劉金萍,嚇得小岳一句話也不敢說。

    吉普車沿大漠河北去,路過一個小村落時,陳忠陽無意中聞到了一陣陣肉香味。留心一找,肉香味竟是從一個寫著「泉旺鄉水利工程現場領導小組」白灰大字的院落飄出的。

    陳忠陽要司機在院落門口停車。

    車還沒停穩,陳忠陽便從車裡跳了下來,循著香味,衝進院子。

    朝北一間小房子裡,幾個鄉村幹部模樣的人正在喝酒,兩張拼在一起的辦公桌上擺著三個大瓷盆,一個盆裡裝著熱氣直冒的紅燒豬肉,一個盆裡裝的是只整雞,還有一盆是鹽水花生米。

    陳忠陽把門推開,馬上問:「這裡誰負責?」

    一個胖胖的中年人認出了陳忠陽,忙站了起來招呼說:「陳書記,天這麼冷,您和我們一起喝點吧?」

    陳忠陽不理,又問:「你叫什麼名字?是什麼職務?下泉旺工地歸不歸你管?」

    中年人忙說:「我叫於大敬,是泉旺鄉分管農業水利的副鄉長,下泉旺工地自然歸我管,是不是下泉旺工地出啥事了?」

    陳忠陽抓過桌上的酒瓶,在桌上用力頓著,罵道:「出啥事了?你們還有臉問我?民工們在工地上出著牛馬力,天天吃白菜幫子、夾生飯,你們倒是有肉有雞,還有酒,這他媽的是怎麼回事呀?!啊?你們吃的是不是民工的肉,喝的是不是民工的血?!我問你們!」

    實在是怒不可遏,陳忠陽把酒瓶往桌上猛一砸,酒瓶碎了,瓶中的酒和碎玻璃四處迸飛,連陳忠陽自己身上都濺濕了一片。

    陳忠陽仍不解氣,隨手又把桌子掀了:「我讓你們吃!讓你們喝!」

    掀完桌子,陳忠陽轉身就走,走到門口又說了一句:「你們今天參加喝酒的人,明天全給我到大漠縣委找劉金萍報到,聽候縣委處理!」

    說這話時,陳忠陽再也想不到,自己一氣之下的狂怒,竟惹下了大禍,酒瓶破碎飛起的碎玻璃扎傷了於大敬的眼睛。當時,陳忠陽確實沒發現於大敬的左眼角在流血。

    秘書小岳發現了,卻一直沒敢說。

    在十二里鋪見到大漠縣委書記劉金萍,天已黑透了,劉金萍正和縣工程指揮部的幾個同志圍著一堆木炭盆在烤火、吃飯,邊吃邊說著工程進度什麼的。陳忠陽注意到,劉金萍一身都是黑泥,腰以上的部位全濕透了,大黑碗裡裝的同樣是夾生米飯和一塊鹹蘿蔔頭,氣才多少消了些。

    然而,陳忠陽還是黑著臉對劉金萍說:「這樣不行,我的劉大書記!你難得在工地上吃頓飯,而民工頓頓要在工地上吃,老是白菜幫子、鹹蘿蔔頭就行了嗎?你不要指望我會表揚你廉政!」

    劉金萍用筷子輕輕敲著碗,苦著臉說:「陳書記,你真錯怪我了,你以為我想表演廉政?我們不是沒辦法嘛?縣裡太窮,工程干到現在,已是後期了,我們能拿出來的補助款已全拿出來了。這幾天黃縣長正在組織縣委、縣政府機關的幹部為工地獻愛心,可能能籌到點錢應應急吧。」

    陳忠陽提醒說:「你不要官僚,鄉鎮一級幹部要好好抓一抓,工地上這麼難,泉旺鄉有個副鄉長還帶著一幫人喝酒吃肉。平時倒罷了,這種時候是絕對不允許的。我建議你查一下,看看他們的酒肉都是從哪弄來的?如果是剋扣民工補助款,就把他們堅決撤下來。」

    劉金萍說:「我明天親自去查。」

    最後,陳忠陽才歎著氣說:「出這麼大的力,就是再窮的縣,再窮的人也有權利吃得好一點!這樣吧,我先撥30萬給你們,你們派人連夜去拿,一定要保證明天中午讓大漠25萬民工吃上一頓粉絲燒肉!一定要保證!」

    劉金萍聲音哽咽地說:「陳書記,我,我代表大漠25萬民工謝謝您!」

    陳忠陽手一擺:「謝我幹什麼?要謝謝我們的民工!我們平川的每一個黨政幹部都要謝謝他們!沒有他們這187萬好弟兄在300公里戰線上掙扎拚命,我們南水北調的宏偉藍圖就會變成歷史的笑柄!」

    說罷,陳忠陽把手一伸:「給我來碗飯,我和小岳今天也在這兒吃了。」

    縣委女秘書小趙,給陳忠陽和小岳各盛一碗夾生飯,又從屋角的一個大缸裡摸出幾個在鹽水裡泡了沒多久的小蘿蔔,遞給了陳忠陽和小岳。

    正吃飯,有人來報告,說是上游的淤泥又下來了。

    劉金萍一怔,和陳忠陽打了聲招呼,放下碗,起身就走。

    小趙站起來喊:「劉書記,你可別再下水了。」

    劉金萍沒理,風風火火出了門。

    小趙忙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是總指揮,你就勸勸我們劉書記吧,她是女人,今天不方便,老在冷水裡泡著不行呀!」

    陳忠陽馬上明白了小趙的意思,起身追到門口,想喊劉金萍回來,可劉金萍已在夜色下急匆匆走得很遠了,便沒喊出聲。

    望著在月光下人頭湧動的河灘,陳忠陽很動情地訥訥著對小趙說:「你們劉書記不僅僅是個普通的女人,她……她還是經濟欠發達的大漠縣的縣委書記呀。」

    泉山縣委副書記祁本生後來一直認為,在90年代那個歷史性的冬天,當他帶領著泉山縣32個鄉鎮24萬民工奔赴大漠河畔的時候,才算真正懂得了什麼叫「波瀾壯闊」,什麼叫「人民戰爭」。那種大江東去,氣勢磅礡的情景,給祁本生留下了永難忘卻的記憶,讓祁本生驟然間發現了人民群體力量的偉大和領導者個體生命的渺小。望著面前鋪天蓋地的人群,祁本生當時就想,這些湧動著的黑脊樑,就是一片堅實的大地,正是這片大地支撐著平川充滿希望的未來和我們共和國一個個朝暾初露的嶄新黎明。

    滾滾人流、車流喧囂著,呼嘯著,潮水般地從四面八方湧向平川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指定的各包干施工地段。蜂擁在泉山境內大路、小路和田埂上的不僅有泉山本縣的24萬民工隊伍,還有周圍三縣大約40萬過境隊伍。祁本生的工程指揮車從縣城泉山鎮一出發,就被漫卷在路面的人流吞沒了。一路上,彩旗招展,人歡馬叫,真像當年的大決戰。祁本生還注意到,沿途有翻倒在地的汽車,有斷了軸的馬車,有拋了錨的手扶拖拉機。這些運輸工具只要出了問題,立即就被掀到路下的河溝裡,以免阻礙車流和人流的前進。七曲十二灣的大漠河從此失去了平靜,平川地區水利史上最具革命性意義的一頁,也由此揭開了。

    當時,站在插著指揮旗的軍用敞逢吉普車上,感受著這火熱的氣息,祁本生詩興大發,即興作了一首詩:

    平地驚雷戰漠河,千軍萬馬鐵流過。

    不信東風喚不回,南水北流蕩清波。

    當年周集小試刀,今朝決戰更壯闊。

    暮年雪鬢問孫兒:歷史一頁誰製作?

    就這樣,祁本生以縣水利工程指揮的名義,帶著24萬泉山子弟,走上了包干的47公里工地。從走上工地的第一天開始,祁本生就保持著清醒的頭腦,他知道,大漠河工地不是當年周集鄉的小水庫,自己肩上的擔子很重。更何況自己在整個平川地區是年歲最小的縣委副書記,在300公里工地上,又是年歲最小的縣級工程指揮,很可能會讓許多老水利瞧不起。

    果然,第一次在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開碰頭會時,陳忠陽就當著一屋子人面,黑著臉,點名道姓問祁本生:「小祁書記,你們泉山的老水利錢麻子咋不來?」

    祁本生訥訥地說:「我們錢縣長都57了,哪還能上河工呀。」

    陳忠陽說:「我都59了,不還在上河工嗎?你帶個話給錢麻子,就說我陳忠陽說的,讓他到工地上來,事情可以不幹,就做你們泉山的顧問。」

    這明顯是對祁本生信不過,可祁本生不氣,點點頭答應了陳忠陽。

    倒是副市長兼工程總指揮白玉龍替祁本生說了幾句話。

    白玉龍笑瞇瞇地對陳忠陽說:「陳書記,你可能不太瞭解我們小祁書記,人家在周集當鄉黨委書記時就搞過一個小水庫,搞得還挺好呢!」

    陳忠陽揮揮手說:「這事我知道。不過,那種小打小鬧和咱今天這種大決戰不是一回事!我看叫錢麻子來替這年輕人顧問一下沒壞處。」

    面對陳忠陽這種態度頑固的不信任,祁本生當時就想,他所領導的泉山段一定不能丟臉,就是豁上自己年輕的生命,也得保質保量把工程幹好。讓事實證明,年輕不等於沒有經驗,更不等於無能。

    事有湊巧,陳忠陽的話帶給錢副縣長時,錢副縣長體檢查出癌症,不可能再上工地了。陳忠陽不得不面對著一個28歲、從未上過河工的縣級工程指揮;祁本生也不得不在一個市級總指揮充滿疑問的目光下開展工作。

    陳忠陽充滿疑問的目光是一種壓力,同時,也是一種動力,促使祁本生在工作中一刻也不敢鬆懈,日夜拚命,默默幹活,事事處處走在300公里戰線的最前面。從工程質量,到工程進度,都讓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的同志和陳忠陽本人無話可說。

    後來,陳忠陽的態度改變了,逢到開會必談泉山;臭罵那些滑頭的老水利時,總要拿泉山的祁本生做例子:「你們看看小祁書記,看看泉山,自己臉紅不?還老水利呢,我看是老油條!好作風丟得差不多了,使奸耍滑的經驗倒全留下來了!」

    作為總指揮,陳忠陽特別讚賞的還有一條,就是祁本生的顧全大局。

    平川八縣市187萬人一起協同作戰,工程資金普遍不足,條件又如此艱苦,各種矛盾就免不了。最突出的矛盾就是縣與縣之間的包干分界線,誰也不願用自己的資金、人力去替別人上進度,而都想讓別人替自己多幹點,分界線就變成了分界牆。後來兩邊越留越多,分界牆又變成了一段段上窄下寬的無人區。為重新分配這些無人區,經驗豐富的老水利們紛紛又吵又罵,底下的民工便開打,甚至打死人。逢到這種時候,陳忠陽的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就得出面協調,直至下命令。

    泉山縣兩頭搭界處卻從沒出現過類似的問題,更沒為分界牆找過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和陳忠陽。祁本生本著自己吃虧的原則,把矛盾處理得很好,被市水利工程總指揮部通報表揚過好幾次。

    有一次,陳忠陽到泉山工地檢查工作,談起這個問題時,隨口問祁本生:「你小祁書記的姿態咋這麼高?是沒經驗呢,還是鬥不過那幫老油條呢?」

    祁本生有些靦腆地笑了笑說:「陳書記,少幹點,少受累,這還要經驗呀?!誰不知道?!要說斗呢,我能鬥,打我也能打,陳書記,你是知道的,我們泉山可是民風剽悍哩。」

    陳忠陽說:「對,我知道,60年代上河工,我最頭疼的就是你們泉山。你們老縣長錢麻子是個水利大將,可也是個內戰好手,那時都當公社副書記了,還親自帶人打架哩!為此可沒少挨過我的罵。」

    祁本生說:「可這麼吵呀,打呀,值得麼?等咱工程幹完了,大澤湖水引過來了,大漠河上飄蕩著天光帆影,後人誇讚到咱這代人的艱苦創造時,咱想想這些爭吵臉紅不?那時誰還會記得這些爭吵呢?」

    這讓陳忠陽挺感動,也挺感慨:「是呀,這麼看來,還是你們年輕一些的同志看得遠呀。」

    然而,對泉山縣內鄉與鄉的矛盾,就不是祁本生的高姿態所能解決得了的了。身為縣委副書記兼工程指揮,祁本生由當事者變成了裁決者,就不能不表態,不能不做雙方的工作,工作做不通,也急得生悶氣。

    陳忠陽在大漠啃蘿蔔頭,吃夾生飯這一天,泉山這邊發生了一場界線矛盾,周集鄉六里長的河段和劉王鄉五里長的河段,同時停了工。兩個鄉18000多民工,從上午10時起,都爬到兩邊河埂上坐著曬太陽,全不到積滿淤泥的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一聽匯報就急了眼。春耕、春播臨近,工期已經這麼緊了,月夜趕工都來不及,這大白天咋能曬太陽?於是,先用電話命令周集鄉鄉長葉春時,要他不講條件,先把活幹起來。後來,他就從縣指揮部往周集工地上趕。

    周集終究是祁本生曾經工作過的地方,鄉長葉春時和民工們很給祁本生面子,儘管有情緒,接到祁本生的電話命令,還是下到河底幹活了。

    祁本生趕到現場,已是中午11點多了,劉王鄉的民工大多在河堤上吃起了飯,只有周集鄉的民工在河底懶散地磨洋工。再一看才發現,服從命令的周集人真吃了虧:工程已進行到了河底清淤階段,誰先挖淤就意味著誰增大了工作量。你干他不幹,你地界上的淤泥剛挖完,他地界上的淤泥又流淌過來了,你幹得再多也等於白干,難怪周集鄉的民工有情緒。

    祁本生便讓人把劉王鄉鄉長倪務本和周集鄉鄉長葉春時都找到大堤上開會,以商量的口氣,問這兩個在年歲上幾乎可以做他父親的當家人:「面對這種情況,你們看怎麼辦才好呢?」

    倪務本蹲在地上苦著臉說:「小祁書記,你知道的,我們劉王鄉這邊進度慢,河道拓寬部分還沒最後完工,已拖咱縣的後腿了,得抓緊時間趕趕。我看老葉他們愛咋干就咋干吧,我們也就不多干涉了。」

    葉春時叫了起來:「倪鄉長,你這樣講話就是耍我們了!你們劉王鄉的人都不下去清淤,我們這邊清,你們那邊流,我們啥時算完工呀?!」

    倪務本不急不忙地說:「你們要是怕吃虧,那就停下來等我們幾天好不好?只要小祁書記同意,我們是沒意見的。」

    祁本生一眼就看出倪務本在耍滑頭,想了想,表態說:「老倪,你別說了,我想,你們最好還是先集中力量一起清淤。從今天開始,你們兩個鄉五六公里地的河段同時清,雙方各出7000人,同時下去,直到清完一起上來。行不行?」

    葉春時說:「這公道,我們同意。」

    倪務本說:「我們鄉是五里河道,葉鄉長是六里河道,都出7000人,我們不就虧了麼?」

    葉春時倒爽快:「那我再加1000人,出8000人就是。」倪務本還是耍賴:「現在界牆都扒了,哪還分得清呀。」

    祁本生說:「我分得清哩。我這個縣委副書記就在中線站著,做你們兩個鄉之間的界樁,和你們一起幹。你們兩個鄉的民工只要有一個不上岸,我就不上岸,這總可以了吧?」

    倪務本無話可說了。真就這麼幹了。

    從那日中午13時,到次日深夜23時,整整34小時,兩鄉15000民工,在祁本生的直接指揮下,展開了這場三百公里戰線上最艱苦,也是為時最長的一場連續作戰。為方便聯繫,祁本生在五六公里長的河段上配了十幾台報話機,自己居兩鄉中線,手持報話機進行總調度。34小時中的五頓飯,都是站在污黑的河泥中吃的。兩鄉的民工倒換著上來下去,只有祁本生一直泡在污泥裡。

    清淤結束後,這個生著一張娃娃臉的年輕縣級指揮抱著報話機軟軟地倒在了河底溫濕的新土上,被分界線兩邊的民工直接抬上了警燈閃爍的救護車。

    陳忠陽後來逢人便說:「在我手下的水利大將中,最年輕的一個是祁本生,最優秀的一個也是祁本生。這個連續34小時插在泥水裡的活界樁,把崇高和卑劣截然分開了……」五十五「放炮了———」「放炮了———」

    伴著河堤兩岸警戒員拖著長腔的洪亮吆喝聲和驟然間響起的尖利哨子聲,靠近爆破現場的民工們,照例懶洋洋地往兩岸的堤後躲。可總有些楞頭青怕多走路,卻不怕死,用大筐護著腦袋,撅著屁股在河底躲炮。這最讓尚德全頭疼,在縣委會議室裡見過死人的尚德全可不想再在自己的突擊隊裡見到死人。所以,尚德全給所有放炮員下過死命令,不見他手中的小紅旗連續三次揮下去,決不能點火放炮。

    這回進行放炮前安全檢查時,尚德全又在河底發現了兩個不怕死的英雄人物:一個是年輕的老油條曾三成,一個是綽號鄭禿子的五組小組長。這二位真是活寶,一起趴在一輛裝滿泥土的破板車下,頭靠頭吸著煙,說著話。

    鄭禿子心很虛,問曾三成:「小三,這距炮口怪近的,安全麼?」

    曾三成說:「咋不安全?咱在車底下,車上還有土,別說躲炮,我看連原子彈都能躲!禿哥,別怕,別怕,我有經驗。」

    說到這裡,尚德全過來了,把破板車推開,暴露出兩個英雄,手中的小紅旗點著二人的腦袋說:「我說二位,你們是不是活夠了?!要是真活夠了,可以去臥軌,去跳河,可別在咱工地上尋短見!」

    鄭禿子極是慚愧,忙爬起來了,連聲埋怨曾三成:「都是你小三的事,都是!」遂又對尚德全賠著笑臉說:「尚書記,我們承認錯誤,承認錯誤。」

    尚德全念鄭禿子是老實人,頭一次幹這種事,便沒多說什麼,只逮著曾三成死訓:「你這個小曾,是不是想害人呀?若炸死你一人倒罷了,你還拉一個給你墊背!我沒準也得替你墊背,擔責任!你不是第一次了,是屢教不改,皮咋就這麼厚?!你這身厚皮我看倒能擋原子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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