旱碼頭 第十五章
    走出地委那條巷子往南走不遠,是一個建於解放初期的中心體育場,體育場的設施到了完全老化的程度,但有一座現代雕塑卻是嶄新的,那是梁懷念聽從了一位來自香港的風水大師點撥後,花費20多萬元建起的。雕塑其實很簡單,中間是一根粗大的玻璃鋼巨柱,頂上盛開一朵大蓮花,只是蓮花中間花蕾的位置卻被一顆閃爍發亮的大圓球取代,大師說這是頂天立地;而在柱子周圍立著三匹四蹄騰空的千里馬,寓意事業通達、馬到成功。但路山的老百姓卻這樣理解,說在三匹馬中,有一匹是到北京去告狀的;一匹是到省裡去要賬的;再一匹是領導到鄉下掃蕩的。至於那蓮花,說的更是難聽:即使是梁懷念的「柱子」豎起來也不頂「球」。

    雕塑所說的其它事情是否屬實暫且不說,但路山人好告狀,這在全省都出了名。當然面對這些老告狀戶們,各級領導也有對付他們的辦法,一般是先硬後軟,打不過就跑,再不就是置之不理,或者躲避不見,反正在運動裡進行周旋。路山上訪戶的故事很多,有一個老教師為了一起房產案,發誓打不贏官司不剃鬍子,經常上訪的他到北京那是熟門熟道的,有一次他竟然混到了國宴上。在人民大會堂裡,他正襟危坐,當宴會散了後服務員還站在他旁邊一口一個「老首長,你慢用」。還有一個農村的新婚小媳婦逛縣城走累了,就記起自己的房事不舒服,馬上跑到政府大院裡找縣長告狀,說不適應男人那個「大傢伙」。久經沙場的縣長笑吟吟地隨手拿起一號手電筒問,你家男人的傢伙有沒有這麼大?小媳婦吃驚地搖頭,縣長就說你這個娃娃還小,真是頭髮長見識短,沒見識過啥大世面,在縣城裡的男人最細的傢伙也比這個粗。嚇得小媳婦嗷嗷叫著跑了。

    地委書記郝智上任伊始,陷入告狀人海的包圍之中,這是他預料到的事情。在上中央黨校時,班裡有幾個中組部的學員,大家彼此熟悉後有北方的學員問,為什麼中央在使用幹部上南方用的多,北方用的少?中組部的同學回答說,主要是告狀造成的。比如北方的兩個幹部平時關係不錯,但遇到考察提拔其中一人時,另一人的心態就不正常了,咱們兩個都差不多,憑什麼你就應該提拔呢?於是就開始告狀。假如這兩人平時關係緊張,那就正好等到了報復的機會。而南方人恰恰相反,平時關係好的不說,就是那些關係緊張的也都說好話,因為你走了就給他少了一個競爭對手,哪天他有事情找到你的門上,即使你不熱心辦或者根本辦不了,但招待飯也會給吃一頓的吧!

    北方人都是如此喜歡告狀,屬於典型北方習性的路山更不用說。郝智每天從各種渠道接到的告狀材料,數量用「雪片一樣飛來」形容是一點也不誇張的,其內容也像那個告男人「傢伙」大的小媳婦那般五花八門。面對群眾來信,他確實把這當成瞭解路山的窗口,指示辦公室督察科把材料進行編號整理,再分類拿給秘書科挑選,自己每天晚上上床後,至少用一個多小時閱讀,從這個陰暗的窗口裡,觸目驚心地看到了更深的路山。

    一個多月下來,他看到編號竟然突破了六百號時,真是大吃一驚。面對如此多的問題,穩健的郝智考慮到自己對情況還沒有完全掌握,許多事情還沒有徹底瞭解,所以連一封都沒有做過批示,他這也是吸取一些領導亂表態、結果把自己搞被動的教訓,因為表態不準確的話,會把自己弄到尷尬的地步,特別是在一個全新的環境裡。

    告狀材料像雪花般飄來,而一批批向他匯報工作的縣委書記、縣長和地區各單位的主要負責同志,則像是一條流淌的河水,都想湧進他的心裡。在辦公室門口,他們甚至排起了長隊,都在對面的秘書科裡等待,似乎把主動聯繫領導當作積極要求進步的具體表現。這些不請自來的領導,幾乎普遍在謙虛裡表功,匯報裡獻媚。同時,似乎當地還有另外一個習慣,就是頭次見領導不得空手,好多人匯報工作時還不經意地帶幾條高級香煙,儘管他一再申明自己根本就不會吸煙,但來人都千篇一律地用「煙放下用於招待人」的托詞強行放下。

    既來之則安之嘛!郝智十分重視所有來人的談話,當作認識路山的又一個途徑,他認為這樣的談話無論對人還是對事而言,都是一筆寶貴的資料和財富。他認真做著談話筆記,還時不時地提出些頗有理論性的問題,常常令被談話者汗顏。當筆記做了厚厚兩大本後,有一天他隨意翻閱起來,仔細對照後有點洩氣,因為幾乎所有談話和匯報的內容基本上同出一轍,主要有兩點:一是在令人振奮的各類統計數字後,是被談話者自己(有個別客氣點的也說是領導班子)為本縣和本單位取得來之不易的成績如何付出了艱辛,他們是怎樣率領各級領導幹部勤政為民辛勤工作;二是都存在著財力拮据、城市低保、下崗工人和「三農」形勢嚴峻的問題。說老實話,這些問題在全國其他地方都不同程度地存在著,對郝智來說,他更感興趣的是具體解決這些問題的對策。而他們不僅拿不出幾個像樣的建議,反而把問題拋給了自己,好像專門找他來給縣裡的發展討主意似的。令他感到失望和不解的是,這些長期在基層工作的領導們,多年來是沒經驗還是不會總結經驗,面對如此多的問題,他們是怎樣工作的?如果沒有找到可操作性的解決問題的辦法,怎麼能維持下來自己的局面?

    這樣不知疲倦地談了兩個多月後,翻閱談話人的名單,郝智發現,全區15個縣除了永川縣潘東方縣長外,其他縣的領導都一一登場亮相了。而永川這個全區最大的經濟發展強縣,是他最為關注的地方,這不僅因為上任第一天,在地委院子裡見到的就是永川縣的上訪農民,而且手頭告狀材料裡反映最多的也是永川縣,大部分就是告這個吃喝嫖賭樣樣俱全、無惡不作的潘東方的。

    在談話和看告狀材料的同時,郝智調來地區部門和各縣領導花名冊、還有梁懷念一次任命的那四百多名幹部的簡歷放在床邊,晚上睡覺時總喜歡看看。他過去有嗜睡的毛病,現在睡前翻閱這些名單倒能解了瞌睡。他算著地區的總人口、幹部的人數和領導的職數,真是感歎不已。地區這一級的幹部真是太多了,特別是屬於地委管理的副處級以上的幹部更多。如果地區本身就是個大胖子的話,那作為腦袋的領導卻比胖身子還大,龐大得像個頭重腳輕、比例嚴重失調的人,這樣的人怎麼能正常行走呢?!比如地區農機局和糧食局這些基本上早沒了業務的單位,竟然安置七個副局長。一個小小的河灣縣竟有十一個副縣長!真不知道配備領導時考慮過職位沒有?難怪肖書記說,路山的官本位更為嚴重。人人都在爭取做官,但都做了官後具體的工作該由誰來干啊?這樣的局面真的令人感到可怕。那些七八個局長的單位一定是龍多不治水,連最平常的工作、參加會議的事情恐怕都不好安排,在這樣的局裡,辦公室主任恐怕是最忙的人。

    面對這樣龐大的隊伍,郝智的確很費思量,在現在這種政治體制下,這些已經提拔起來的領導總不能隨便找個理由就撤換掉吧?既然不好調整和撤換,注定在自己執政的短時間裡,路山幹部的現狀只能進行局部微調,而絕對無法進行大的動作。看來這支龐大的幹部隊伍只有用時間逐漸地萎縮和消腫了。臨到路山前,他有一套體制改革辦法,但面對現實,他的滿腔熱情描繪的改革藍圖,還沒拿出來就開始退縮了,成了紙上談兵。

    梁懷念這個人真令人匪夷所思,按照一般常理來說,免職在家後應該是不好意思再拋頭露面了,他倒好,在家裡呆了一個多月就已練就出一副樂天派的性格,每天笑哈哈的準時到地委來上班,還有事沒事的到郝智辦公室裡來坐坐,但只是過問他的生活情況,從不提工作的事情。那回他在郝智辦公室看到姚凱歌,馬上頤指氣使,說郝書記一個外地來的領導到我們這裡工作不容易啊,你這個秘書長一定要把郝書記的各個方面安排好。好像現在沒安排好一樣。弄得姚凱歌當場臉紅一塊白一塊的,牙麻得很。但秘書長練就的本領就是在身體語言上恭敬地點頭,在口頭語言上連連說是。坐在一旁的郝智有些不好意思,連說姚秘書長挺好的,各方面都搞得不錯。話說出後心裡感到特別的彆扭,不住地嘀咕,怎麼自己把自己當成是外人,那究竟誰是這裡的主人?

    後來,郝智經過細心觀察發現,梁懷念之所以這樣到處走動,完全是成心為了噁心自己和進行流氓心理的發洩,用一種「死豬不怕滾水澆」的態度,刻意做出一種流氓式的悍性給別人看,為的是給自己撈回點體面。如此看來,這樣的人不管官能做到多大,但他流氓畢竟還是流氓。

    那天,從不談政治的梁懷念卻深刻地和郝智談起了政治。郝智剛剛和一個縣委書記談完話,梁懷念很隨意地進了辦公室,扯著攔羊漢子般的嗓門說:「怎麼樣,該談的這些幹部差不多都談完了吧?」見郝智不置可否地點了頭,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簡直就像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那樣,隨意地抽出放在茶几上的香煙,翹起二郎腿點燃後接著說道,「郝智啊,路山的幹部總體上是好的,政治上是可靠的,是有素質和水平的,這些幹部你完全可以放心地、大膽地使用。至於一些人無中生有地誹謗、狀告我提的幹部多了,那是他們鼠目寸光,社會主義事業總要有人幹嘛?中央已發出西部大開發的偉大號召,現在你面臨的機遇很好啊。我們和東部地區最大差距那就是人才的差距啊,所以依我看的話,應該更多地提拔些優秀的人才走進領導和管理崗位。這樣說來,你在幹部和人才的使用上機會更多,責任也更大,擔子也更重啊!」他說著,像一個慈祥的長輩,話語裡充滿語重心長的味道。見郝智無動於衷的樣子,他只好沒話找話說了些其它事情,勉強抽完一支煙,悻悻地走了。

    不管怎麼說,梁懷念長期以來一直擔任黨的高級領導職務,難道他真的就不懂得一點官場的遊戲規則嗎?怎麼是這副地痞無賴的樣子?郝智想,這樣一個被免職的領導,整天在機關晃悠,真不知道他在昭示著什麼?明明違反規定提拔了大量幹部,把各種崗位佔得滿滿當當,還給自己找下這麼多的說辭。特別是今天竟然又不避嫌地自己談到敏感的幹部問題,郝智覺得這是一個信號,是不是和對梁懷念的調查即將結束有關呢?

    前天晚上,廖菁打來電話說,關於梁懷念的問題,調查組經過幾個月的調查,在一些重大問題上沒有取得突破,所以拿出的初步意見僅是他違反了幹部使用條例,可能只給予黨內紀律處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將很快會重新得到安排,而且極有可能是就地安排。

    如果說路山的人事關係已是一張結實的很牢靠的網,那梁懷念無疑就是編織這張網的大蜘蛛,現在他停止了編織,但仍然可以在這張網上洋洋得意地自由行走,當他重新工作後,這個土皇帝肯定會耍出「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的霸氣,因此必須在他重新出來前給他殺殺威風。

    上面每次召開大型會議後,各級都要層層開會傳達貫徹落實。郝智到省委參加完省委擴大會議,雖說是到路山後第一次回來,但沒有停留。會議期間到家裡走了一次,看到兒子郝樂學習很好,父親的身體也還很好,他就放下了心。等到會議一結束馬上回到路山,他找來姚凱歌指示按照省委的要求,盡快傳達到全體領導幹部中。姚凱歌向他匯報傳達會議的具體事宜,他聽著眼神開始游移不定起來,一個念頭在腦海裡閃爍:這是一個機會。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

    地委在路山大劇院舉行隆重的省委全會報告會,參加對象是全區副縣級以上的領導幹部和離退休幹部。這是郝智幾個月來第一次在如此大的場合亮相。會議定在早晨八點半,八點剛過的時候,劇院的音樂就歡快地響起來,放完《好日子》,就是《辣妹子》。樂曲聲中,與會人員都陸續進場。

    郝智和吳帆、魏有亮等地委委員們是八點二十分走上主席台的,他們剛剛坐定,梁懷念邁著四平八穩的穩健步子進了劇院,在穿越長長的走道時,不住地和座位上這個縣長那個局長點頭,招手的架勢很大氣的,是做出的一副自得的神情。他興高采烈地走上主席台後,猛地發現幾把有限的椅子全部坐滿了人,再看桌子上的牌子,竟然找不到梁懷念這幾個字。此時開會時間已到,台下已經坐得滿滿當當,梁懷念的那種尷尬是刻骨銘心能記一輩子的,如果當時地下有一條裂縫的話,他肯定是二話不說就鑽了進去,哪怕下面有妖魔鬼怪。

    這個難堪的場面,吸引了台下近千人注目,大家屏住呼吸看梁懷念如何下台。果然,他怔怔不知所措愣在台上,走也不是,坐更沒有了地方。還是郝智顯得大度地站起來,和他象徵性地握了一下手,又和姚凱歌不知說了什麼,很快有服務員隨便搬來一把椅子,在桌子最後邊的地方放上了,接著會議就正式開始。這次會議完全是傳達省委會議的報告會,郝智是照本宣科地宣讀。關於會議的內容,《路山日報》和電視台全面進行了報道,但人們談論更多的卻是梁懷念的尷尬,在全區領導幹部面前,梁懷念已經是一敗塗地了。後來,梁懷念盤算這個尷尬的時刻,他明明記得地委辦通知時叫自己到主席台上就坐,怎麼那裡沒留椅子和牌子呢?他知道這是一種挑戰,是專門給自己難看的,但他只好吃了啞巴虧。這樣的虧叫他刻骨銘心,從此他再不到什麼地委去了,而是過起半隱居的生活,即使是後來接到新的任命,受到心理重創的他仍然不情願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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